宋金榷場三論

王 文 琛

(遼寧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 遼寧 大連 116081)

榷場是宋金兩國官方設在邊境一帶的通商之所。紹興和議后,宋金雖處于對峙狀態(tài),但雙方交戰(zhàn)少,長期以和平相處為主①,故兩國出于政治和經(jīng)濟需要,開始在交界處正式設立榷場進行互市貿(mào)易。在這樣的背景下,宋金榷場貿(mào)易的存續(xù)就不可避免地受兩國經(jīng)濟發(fā)展狀況和外交關系的影響,因而其對宋金經(jīng)濟和宋金關系的探析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加藤繁[1]638-666,陳新權[2]、靳華[3]都曾對宋金榷場貿(mào)易進行過整體性研究,研究內容主要涵蓋榷場的沿革、榷場的管理與規(guī)制、榷場貿(mào)易中的貨物等方面。專題研究方面,現(xiàn)有研究主要針對宋金榷場貿(mào)易中的特定商品進行了考察,并就雙方走私貿(mào)易中的交易情況進行對比探討,如加藤繁《宋金貿(mào)易的茶、錢和絹》[1]667-683、陳學霖《金宋茶葉貿(mào)易考略》[4]73-95、喬幼梅《宋金貿(mào)易中爭奪銅幣的斗爭》[5]。此外,兩國榷場貿(mào)易和走私貿(mào)易的相互關系也是學界關注的焦點,如全漢昇《宋金間的走私貿(mào)易》[6]425-447、左強《宋金榷場貿(mào)易與走私貿(mào)易研究》[7]。不過就目前筆者所見,前人論述中關于雙方榷場數(shù)量的統(tǒng)計存在明顯差異,有些榷場的考證也存在問題,故筆者不揣谫陋,妄提拙見,尚祈方家指正。

一、宋方榷場數(shù)量再辨

關于宋方榷場的數(shù)量,學界目前有十二處、六(五)處二說。早在1937年,加藤繁在《宋代和金國的貿(mào)易》一文中提出宋方先后建有盱眙軍、楚州北神鎮(zhèn)、楚州楊家寨、淮陰縣磨盤、安豐軍水寨、安豐軍花靨鎮(zhèn)、霍丘縣封家渡、信陽軍齊冒鎮(zhèn)、棗陽縣(乾道元年移至襄陽府鄧城鎮(zhèn))、光州以及陜西場等十二處榷場[1]641-644。之后,我國學者左強[7]、杜雪飛[8]等提出了與之相近的觀點②。這一觀點可概括為“十二處說”。

而陳新權則認為宋方設有盱眙軍場、光州光山縣中渡市場、安豐軍花靨鎮(zhèn)場、隨州棗陽縣場、襄陽鄧城鎮(zhèn)場、天水軍場等六處榷場[2]。又因他認同襄陽鄧城場是替代京西南路原設棗陽榷場而來,則南宋方同時并存的榷場數(shù)應僅為五處。另與“十二處說”不同者,還在于他認為紹興二十一年(1151)所建的光州榷場與乾道元年(1165)創(chuàng)置的光州光山縣界中渡市榷場為同一榷場③,且南宋所設陜西榷場即天水軍榷場。林文益[9]、靳華[3]、王曉燕[10]均支持此說。這一觀點可概括為“六處說(五處說)”。

仔細對比,前人對于南宋方榷場數(shù)量的統(tǒng)計存在兩處明顯不同:一是楚州北神鎮(zhèn)、楚州楊家寨、淮陰縣磨盤、安豐軍水寨、霍丘縣封家渡、信陽軍齊冒鎮(zhèn)等地是否建立過榷場;二是川陜是否建立過天水軍榷場④。然而就筆者所見,針對前者,持不同觀點的學者并未就不同的統(tǒng)計結果提出過質疑或探討,而是各說各話,或是沿用加藤繁的“十二處說”或是如陳新權等人那樣直接提出“五處說(六處說)”。故筆者認為有必要對產(chǎn)生此差異的原因加以分析,即對楚州北神鎮(zhèn)、楚州楊家寨、淮陰縣磨盤、安豐軍水寨、霍丘縣封家渡、信陽軍齊冒鎮(zhèn)等地是否建立過榷場加以探究。而關于陜西榷場的考證亦有可商榷的余地,詳見下文。

上文已指出兩說的差異所在,下面首先來分析關于楚州北神鎮(zhèn)等地建立榷場的史料。加藤繁等學者主要依據(jù)《宋會要輯稿》食貨三八紹興二十九年(1159)九月七日條:

右正言王淮言:“臣伏睹去年敕書,累降指揮,禁止沿淮私渡博易物色。訪聞兩淮之間尚多私相貿(mào)易之弊,如楚州之北神鎮(zhèn)、楊家寨、淮陰縣之磨盤、安豐軍之水寨、霍丘縣之封家渡、信陽軍之齊冒鎮(zhèn)及花靨、棗陽舊有榷場去處,不可勝數(shù)?！盵11]6847

加藤繁等人認為上述史料中“舊有榷場去處”之前提及的各地都曾建立過榷場,而陳新權等人未將楚州北神鎮(zhèn)等六處涵蓋在內。筆者認為后者的劃分更為嚴謹,不過陳新權等人據(jù)《宋史·食貨志》、《宋會要輯稿》食貨三八等處記載考述南宋榷場時,并未對加藤繁所據(jù)史料加以辨析[2],故筆者對此再加以探討。

首先,從《宋會要輯稿》中的行文斷句來看,“舊有榷場去處”應是限定花靨、棗陽二地,而且“及”字的轉折也十分明顯,似不應將“及”字之前各地都歸為“舊有榷場去處”。其次,《宋會要輯稿》食貨三八隆興二年(1164)十二月八日條載:“詔盱眙軍依舊建置榷場……舊制:以客人販姜貨、雜物至場博物,多至楚州北神鎮(zhèn)私渡過淮,遂行下瓜洲、揚州邵伯、高郵寶應,楚州淮陰、龜山稅場,各置走歷二道,往來交傳,至本場(盱眙軍場)博易?！盵11]6847-6848所謂“舊制”即紹興十二年(1142)建立盱眙軍場時所定的制度,隆興和議后南宋恢復榷場時加以沿用,如此看來南宋早在開設榷場之初就十分重視楚州北神鎮(zhèn)的私渡行為,還派人沿途督促商人前往盱眙軍榷場博易,這側面反映出當時楚州境內并沒有建立榷場。再次,南宋在雙方最重視的“盱眙軍-泗州”一線僅設置了一處榷場,似乎不太可能在楚州境內的北神鎮(zhèn)、楊家寨和淮陰縣磨盤以及安豐軍下轄的水寨和霍丘縣封家渡分別設立榷場。信陽軍齊冒鎮(zhèn)的具體位置雖然不詳,但根據(jù)信陽軍與蔡州相鄰,若設有榷場應是與蔡州榷場對接,然宋方已有光州榷場與之對接,從南宋對金設置榷場的總體規(guī)律來看,并無多個榷場對應金國單個榷場的情況,因此在信陽軍齊冒鎮(zhèn)建立榷場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綜上,楚州北神鎮(zhèn)等六處應僅是宋金間偷渡走私之所,在沒有其他直接史料的支持下,不應將其歸為宋方榷場所在之地。

二、宋方陜西榷場之真正所在地

關于陜西榷場位置,目前流行的觀點是在天水軍。如陳新權依據(jù)《宋會要輯稿》食貨三八和《金史·完顏弼傳》的相關記載指出南宋在天水軍建立過榷場,并認為是紹興和議后建的陜西榷場⑤[2]。但這樣的論證存在一定問題?，F(xiàn)將兩處相關史料羅列如下并加以分析。

其一,《宋會要輯稿》食貨三八:

高宗紹興十二年(1142)五月四日,戶部言……陜西令川陜宣撫司、都轉運司同共相度,議定置場去處,合用折博物資,從本部量度申朝廷給降……內陜西一場主管官,令宣撫司就近選差。[11]6844-6845

其二,《金史·完顏弼傳》:

(貞祐二年,1214)宣撫副使烏古論兗州置秦州榷場,弼以擅置,移文問之。兗州曰:“近日入見,許山外從宜行事。秦州自宋兵焚蕩榷場,幾一年矣,今既安帖,復宜開設,彼此獲利,歲收以十萬計。對境天水軍移文來請,如俟報可,實慮后時?！盵12]2388

從《宋會要輯稿》以及筆者所見其他相關史料記載可以斷定南宋確實在紹興和議后建立過陜西榷場⑥,但此時陜西已被金國占領⑦,所謂“陜西榷場”很可能是指與陜西相鄰的榷場。然陳文僅據(jù)《金史·完顏弼傳》中“對境天水軍移文來請”,且天水軍地處川陜間,就認定南宋在天水軍設立榷場與金方秦州場相對應,似乎有些證據(jù)不足。須知烏古論兗州重建秦州榷場發(fā)生在貞祐二年(1214),此時距紹興和議已過去七十余年,無法僅據(jù)此就判定紹興和議后南宋所建的陜西榷場即為天水軍榷場。實際上,南宋在陜西所設榷場的具體位置亦有跡可循。李之勤《天水麥積山石窟的題記、碑刻與宋金利州路、鳳翔路間的分界線》曾指出與秦州臨近的皂郊堡設過榷場⑧[13]。經(jīng)筆者檢核,該榷場便是南宋在川陜一帶對金開設的榷場。虞允文在乾道四年(1168)的《奏陜西事宜狀》中亦曾提及皂郊榷場:

臣自去年十二月二十七日以后,三次據(jù)利州西路都統(tǒng)司及風州一帶屯戍主兵官發(fā)下所司緊要文狀,稱虜人集于秦隴、鳳翔之間,積粟既多,已一兩次打圍,聲言以重兵犯西和州,分兵從小路入寇皂郊榷場,亦有禁閉客旅文榜。[14]4356

考皂郊位于天水縣,《宋本方輿勝覽》載“皂郊堡,在天水縣東北四十里,去秦州才三十里”[15]584,可知皂郊堡距離當時隸屬于金國的秦州極近,具有設立榷場的地理優(yōu)勢。另《宋史全文》卷三〇《宋寧宗三》載:“(嘉定十年,1217)夏四月丁未朔,虜人引兵入寇,犯光州中渡鎮(zhèn),執(zhí)榷場官盛允升殺之,分兵犯樊城……戊寅嘉定十一年春正月……戊子,金人圍皂郊堡?！盵16]2574-2576從《奏陜西事宜狀》和《宋史全文》的記載可以發(fā)現(xiàn)宋金爆發(fā)戰(zhàn)爭時有率先從榷場進攻的特點,皂郊堡頻頻被襲很可能與此有關。又,《大元大一統(tǒng)志》卷五八四皂郊堡條載:“皂郊堡,在天水縣東北四十里。去成州一百九十里。本榷場也?！盵17]299此處“榷場”應是指南宋所建對金榷場⑨。綜上,虞允文在奏狀中提到的“皂郊榷場”就是指南宋對金設立的川陜榷場,隸屬于天水軍。此外,虞允文上奏時已是隆興和議之后,按隆興和議時恢復榷場的原則,各處榷場地點大多照舊,如盱眙軍榷場和花靨鎮(zhèn)榷場。其中只有一處榷場發(fā)生了變更,在《宋會要輯稿》中亦有明確說明,“(乾道元年)三月十一日,詔隨州棗陽縣榷場移置于襄陽府鄧城鎮(zhèn)”[11]6848。因此,皂郊堡榷場即為紹興和議后所設立的“陜西榷場”,海陵南伐時關停,隆興和議后又復設之。不過令人費解的是,關于陜西榷場,在紹興和議之后宋方的記載中都再未提及。這可能是南宋在收復陜西無望后,無意再沿用名不副實的陜西榷場之名,但又不想在詔令中表現(xiàn)出主動放棄收復陜西的意圖,故而索性避而不談,實際上仍舊恢復了陜西榷場即天水軍皂郊堡榷場。

三、金方息州榷場并非新設

關于金方的榷場個數(shù),亦有兩說,主要爭議在于息州榷場。加藤繁認為紹興和議后,金方設有泗州、壽州、潁州、蔡州、唐州、鄧州、鳳翔府、秦州、鞏州、洮州和密州膠西縣等十一處榷場,到嘉定和議后復置于唐、鄧、壽、泗、息州及秦、鳳之地。此為“十一處說”。實則息州榷場是之前沒有出現(xiàn)過的榷場,可惜加藤繁文中并未對此加以分析統(tǒng)計[1]643-646。之后陳新權[2]、靳華[3]、左強[7]等學者均認為息州榷場是泰和八年(1208)始置的新榷場,金方先后總計設有十二處榷場,故可稱為“十二處說”。盡管學界目前對于金方榷場數(shù)量的觀點基本一致,但仍有進一步商榷的必要?！笆幷f”認為息州榷場為嘉定和議后新建的榷場,然筆者通過梳理相關史料發(fā)現(xiàn),情況或許并非如此,其更可能是舊有蔡州榷場的更名。

《金史·食貨志五》載“宋界諸場,以伐宋皆罷。泰和八年(1208)八月,以與宋和,宋人請如舊置之,遂復置于唐、鄧、壽、泗、息州及秦、鳳之地”[18]1195,前人多以此為據(jù)認為息州場是泰和八年新設立的榷場。然《金史·地理志中》載“息州,本新息縣,泰和八年升為息州,以新息為倚郭,割真陽、褒信、新蔡隸焉,為蔡州支郡”[19]641,可知息州原屬蔡州,而蔡州恰好于同年升為節(jié)度,“蔡州,中,防御使。宋汝南郡淮康軍,泰和八年升為節(jié)度,軍曰鎮(zhèn)南,嘗置榷場”[19]640。據(jù)此,原蔡州榷場很可能就設在新息縣,不過到泰和八年時,因新息縣已升為息州,而蔡州升為鎮(zhèn)南軍,故而《金史·食貨志》中出現(xiàn)復置榷場于息州之說。另查《中國歷史地圖集》(第六冊)[20]62,新息縣地處宋金邊界,與南宋光州光山縣臨近,其地理位置十分符合榷場的選址要求。因此,息州榷場前身應是位于新息縣的蔡州榷場,是泰和八年地理區(qū)劃變化后的改稱而非新建榷場,金國先后應僅設立過十一處榷場,而非十二處。

四、結語

注釋：

① 趙永春曾整理《宋金和平相處與戰(zhàn)爭時期表》,并對雙方關系進行了系統(tǒng)分析,認為在雙方交往的117年中,戰(zhàn)爭時間只占少數(shù),和平相處時間則占多數(shù),即使在戰(zhàn)爭時期雙方也積極謀取“和好”的方式與途徑。詳見趙永春.金宋關系史研究[M].增訂本.北京:商務印書館,2019:93-104.

② 但二者文中均未計淮陰縣磨盤、襄陽鄧城鎮(zhèn)兩榷場,同時都認為陜西所設榷場為天水軍榷場。

③ 對于光州榷場與光州光山縣中渡市榷場的關系,筆者認同陳新權的觀點,按隆興和議時恢復榷場的原則,各處榷場地點大多照舊,唯一一處由棗陽縣遷至鄧城鎮(zhèn)則有明確說明,因此筆者認為紹興和議后所建的光州榷場應與乾道元年所置的中渡市榷場在同一處。

④ 關于天水軍榷場,加藤繁《宋代和金國的貿(mào)易》中并未提及,陳新權《宋金榷場貿(mào)易考略》則認為天水軍設立過榷場。之后左強《宋金榷場貿(mào)易與走私貿(mào)易研究》、杜雪飛《宋代邊疆市場研究》、林文益《金代的市場和商業(yè)及其與宋之間的互市》、靳華《宋、金榷場貿(mào)易的特點》、王曉燕《論宋與遼、夏、金的榷場貿(mào)易》等均沿用陳文中的說法,此處不一一贅述。

⑤ 此外,加藤繁認為紹興和議后南宋曾建立過陜西榷場,但不久就廢止了,因而在以后的記錄中再未看到陜西榷場。詳見加藤繁.中國經(jīng)濟史考證:下[M].北京:中華書局,2012:646.

⑥ 《宋史》《皇宋十朝綱要校正》中亦記有紹興和議后設置陜西榷場一事。詳見脫脫,等.宋史:第2冊,第13冊[M].北京:中華書局,1977:556,4565;李埴.皇宋十朝綱要校正:下[M].北京:中華書局,2013:686.

⑦ 關于紹興和議前宋金間爭奪陜西地區(qū)的過程,詳見余蔚.中國行政區(qū)劃通史·遼金史卷[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21:448-452.

⑧ 另,該文還指出《中國歷史地圖集》第六冊中將皂郊堡劃到宋金分界線以北,金代鳳翔路境內,與當時邊境劃分不符,筆者甚是認同。不過作者還認為皂郊堡博馬務是當時宋朝專門換取金代馬匹的政府機構則不準確?！堆袪睢酚?“公(薛季宣)益口疏治邊非是曰:‘買馬亡幾,習至盜馬。虜將寄聲問故,卒索歸之。國家何至乏此,而自傷體若是!’詔即罷買?！痹斠婈惛盗?止齋先生文集:卷五一[M].國圖影印林長繁正德元年刻本.8.此事發(fā)生在乾道年間(1165-1173),隨后淳熙二年(1175)南宋才開始準許皂郊堡等處收買馬匹。在這種情況下,皂郊堡所收買的馬匹不可能來自金國,其博馬務所收買的馬匹應是來自西北蕃部。當時皂郊堡應是分別設有博馬務和榷場,前者與西北諸蕃進行茶馬貿(mào)易,后者與金國進行互市貿(mào)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