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玉
我把老怪從火里救出來,所幸他只是受了一點皮外傷。也許是過于疲累,他竟然趴在我的后背上睡著了,他的鼾聲里混合著汗水,有一股父親的味道。
老怪的真名無人知曉,只因為他行為古怪,所以鄰居們都叫他老怪。
老怪孤身一人,沒有人知道他從前經(jīng)歷過什么,他沉默寡言,自打十年前搬到這里,他的院子幾乎沒有外人來過。最開始,鄰居們還和他打打招呼,可他冷著臉,從沒露過一次笑容。時間久了,鄰居們也就對他敬而遠之了。
半夜里,時常會傳來他的哭聲,有時候動靜小,有時候動靜大,號啕起來,令人瘆得慌。這取決于他喝了多少酒,喝得多,哭聲也就借著酒勁兒,直沖云霄。
他守著自己的房子,除了偶爾買點米面糧油日用品之外,很少出去走動。他穿著多年不換的一件中山裝,像一塊緩緩移動的抹布,擦拭著銹跡斑斑的日子。
他養(yǎng)著一些不開花的花,那些花如他一般,一言不發(fā),他喜歡對著它們,一坐就是小半天。
他在院子里辟出一塊菜園,種了各種各樣的菜,自己吃不了,也無人可送。他發(fā)現(xiàn)小松鼠特別喜歡吃面瓜,就多種了些。小松鼠在他的院子里來去自如,他樂于看到它,它是他的客人。
他在院子里撒糧食,為了引鳥兒來,讓院子多一點生機。
有一天,一個人影闖進他的菜園,那是一個月光明亮的夜,那個人鬼鬼祟祟地摘著他的蔬菜。他掀開窗簾的一角,看得一清二楚,他不發(fā)出一點聲響,他怕驚動他。
那個人就是我,我是后來才知道他的這些古怪脾性的。又一次作案的時候,他忽然就出現(xiàn)在我的身后,嚇得我一屁股坐到地上。
那時我14歲,個頭雖然不小,但畢竟還是個孩子。我驚恐地看著他,大腦一片空白,不知道他會對我施以怎樣可怕的懲罰。然而令我感到意外的是,他非但沒有動怒,還友好地把我拉起來,往我的懷里塞了兩個大大的西紅柿,說:“把這個也帶上,都熟透了。”
“你是說,你讓我把這些菜都帶走?”我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
他點點頭,說道:“其實你每一次來,我都看得清清楚楚,只是沒驚動你罷了?!?/p>
“你辛辛苦苦種的菜,我偷走了,你就一點都不怪我嗎?”
“沒有人到我的院子來,所以,不管你來做什么,我都是高興的?!?/p>
還真是奇怪呢!我心里直犯嘀咕。
“好了,孩子,別瞎想了,拿著你的菜回去吧。”他說道,“不過我有個要求,你以后要經(jīng)常來我的院子玩兒。我的菜,你隨便摘?!?/p>
竟然還有這樣的好事兒啊!我自然是歡天喜地地應(yīng)了下來。
從那以后,我就經(jīng)常來他的院子,他依舊還是不愛說話,要么蹲在墻根修修鋤頭,要么坐在那里發(fā)呆。他的沉默并不妨礙我撒歡兒,一會兒去摘個黃瓜扭,一會兒去摘倆柿子,課本攤在他院子里的一張石桌上,為了防止太陽曬,他還特意給我弄了一把大傘,遮擋在我的頭上。
鄰居們很好奇,這怪老頭,怎么就喜歡這個孩子呢?
我們儼然成了忘年交。
偶爾,老怪和我念叨一些以前的事情,我也不感興趣,聽著聽著就睡著了。但講的次數(shù)多了,他一生大致的輪廓也在我腦海中延展開來——他曾經(jīng)也是很幸福的人,一家3口其樂融融,可是妻子忽然就得了大病,他拼盡了所有也沒能把她搶救回來;他也有過一個孩子,和我差不多一般大,不過8歲那年在河邊玩耍時不小心溺水而亡……
這些,我應(yīng)該想到的,但凡沉默的人,心里都藏著一個巨大的苦楚。
回去和父母說起他,父母感嘆他是個可憐的人。再去的時候,讓我?guī)Я艘恢恍」罚鞘俏壹业墓沸孪碌尼虄骸?/p>
他終于咧開嘴笑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笑臉,他說他很喜歡這只小狗,小家伙胖嘟嘟的,他就叫它“嘟嘟”。
從那以后,他就與這只狗“相依為命”。他寵著這只狗,像寵著自己的孩子。什么好吃的都可著它來。我都有點嫉妒這只狗了,沒有它之前,那些好吃的都歸我,現(xiàn)在,這家伙和我分享了,我的美味少了一半。
兩年后,我要去縣里讀高中,臨走時與他告別,他沒說什么話,只是機械地點點頭,他故意將眼睛看向別處,我在他的眼梢里看到了落寞。我知道,我的離開會讓他又一次歸于沉寂,他一直都住在孤獨里,那是他生命里無法逾越的冬天。
假期去了他家,看到他仿佛又老了許多,背駝得厲害,還一個勁兒地咳嗽。
“嘟嘟呢?”我問。
“死了,你走之后不久就死了,不知道是誰,給它吃了摻了耗子藥的肉包子,唉,可憐了我的嘟嘟?!蔽译[約看到了一滴渾濁的眼淚,在他的眼角滴落下來。老天如此不公,連一只陪伴他的小狗都要奪走。
“我就是個災星,誰跟我在一起都沒好結(jié)果?!崩瞎州p聲嘟囔著,聲音飄起來,像一塊破布被風吹出好多個洞。
從那一刻起,我忽然有了一個堅定的想法,我想做一縷春風,拼盡全力也要吹進他的心坎,融化他體內(nèi)的堅冰。
回到家,我和父母說了我的想法——認老怪作干爹。
父母起初倒是有些不同意,他們認為這么一個孤苦老頭,認了只會是一樁賠本的買賣,可是看我如此堅決,也就不反對了,接著說:“也怪可憐的,以后就多照顧照顧他吧?!?/p>
那天晚上,我就夢見老怪笑得跟花卷一樣的臉,那是真正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屬于春天的笑,滿世界都仿佛涂抹著紅暈……
“著火了!”我被父母的喊叫聲驚醒。是老怪家,火勢兇猛,愈演愈烈。
我不顧一切地沖進火海,背起老怪就往外跑,他在我背上干咳了兩聲,他告訴我,是他自己放的火!我又氣又急,還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怪老頭!可是我卻不忍心責怪他,他說他看見老伴兒領(lǐng)著孩子回來了,說屋子太冷,就不停地添柴火,不停地添……
(田曉麗摘自光明日報出版社《云上寫詩,泥中開花》一書)(責任編輯 張宇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