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晴朗
聽長輩講那過去的事情——我們通過聊天、訪談等方式,傾聽長輩講述塵封已久的童年往事,用文字的方式穿越時光,重回童年的記憶和場景。這一期,我們走近江南水鄉(xiāng)一種古老的捕魚方法——扳魚。
(本欄目由浙江省杭州市王鐵青運河特級教師工作室策劃)
驕陽只微微西斜,我和幾個弟弟在南面的圍墻腳玩耍。漁網(wǎng)被疊得整整齊齊,放在墻角邊。此時的我還不及圍墻的一半高,抬頭望向南邊天空的時候,脖子似被下巴緊緊牽引著。我見過每一天這個時間點的圍墻上方的天空:晴天的碧藍悠遠,陰雨天的朦朧神秘。
圍墻的那一邊是父親工作的木材廠,木材廠連著錢塘江卸貨碼頭。父親的工作是把江面上游漂過來的木頭一根根背上岸,放進岸邊的小火車,運到廠區(qū)晾曬場。
“立虎,扔出來!”父親帶著喘息喊了一聲。大家各玩各的,沒有聽到父親突然的叫喊。
“阿三!阿三!”父親又喊了一聲。大家一怔,安靜了下來。
“阿四!快扔出來!”父親加大音量急切地大聲喊叫。
幾個弟弟趕忙抬起漁網(wǎng),后退到離圍墻一兩米的位置,齊喊“一、二、三”,奮力往上一拋,把漁網(wǎng)甩過了圍墻。只聽外面“窸窸窣窣”的收拾聲,隨后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慢慢變遠變輕,直至消失……
從南圍墻步行出發(fā),穿過廠區(qū),到達碼頭需要二十分鐘。每天,父親從肩膀放下最后一根木頭,摘下肩上的皮肩,就會一刻不停往家里趕,形色焦急,步履如風。父親和我們交接完漁網(wǎng)就往碼頭趕,他的胸前口袋里總會揣上一個饅頭,餓了就啃它墊饑,只有這樣才能占一個扳魚的好位置。
每逢假期,我和弟弟們也去扳魚。弟弟們熟練地翻過三米高的圍墻,我則鉆過圍墻的竹編門進入廠區(qū)。我們背著漁網(wǎng),在高高的木頭堆里穿梭,每到一堆木頭堆后面便停一停,側著身,探半個頭看一看有沒有人,再快速沖到下一堆后面。我們左躲右閃,如練武藝般,躲著躲著就到了碼頭。
夕陽微黃,暮色未至,碼頭已安靜下來。一大塊木筏的一頭連著岸,另一頭伸入江中,沿著木筏往江里走,可至最近的江域,這便是下漁網(wǎng)最好的位置。用兩根交叉的竹子把網(wǎng)撐開,交叉處連接手柄竹。把網(wǎng)慢慢沉入江中,再找來幾塊大又沉的石頭,緊緊壓住手柄竹,下網(wǎng)工作便做完了,就等魚隨著江水游入網(wǎng)中。江邊長大的孩子總是知道何時把網(wǎng)扳上來合適些,也知道前面幾網(wǎng)大抵是空的,扳網(wǎng)間隔時間可長些。等到太陽落盡,暮色濃重,江面漸漸模糊,魚獲卻多了起來。大家你擠我推爭著扳,隨著“嘩啦啦”的漏水聲,網(wǎng)被扳出水面,黑暗中一束白光在網(wǎng)中扭動,明亮得耀眼,像要刺破夜空。月亮慢慢升起來,那時候的星空似乎更高些,月亮似乎更亮一些。月色總是慷慨,借著風吹過,給每一寸江面都灑下了一顆顆閃亮的金子。天空瞬間被照亮,如白晝般亮堂,也照亮了水桶里的魚:有鯽魚、鳊魚、鯔魚、白條……大多一斤左右,大小勻稱。
在漁網(wǎng)的起起落落間,也會夾雜意外和驚喜。運氣不好的時候最怕網(wǎng)到汪刺魚。入網(wǎng)的汪刺魚會鉤破漁網(wǎng),令漁網(wǎng)散得七零八落。漁網(wǎng)是父親買了七八卷魚線,請了兩個織網(wǎng)女,一共花費了兩個月的工資織成的,如今成了全家人謀食的工具,自然慎之又慎。運氣好的時候,網(wǎng)到甲魚、大青魚也是有的,野生甲魚定然是自家不舍得吃的,第二天父親早早拿到菜市場,和賣菜商販整齊一坐,對著早起賣菜的人群一吆喝,沒一會兒工夫就被買走了;大青魚則通常被父親鹽一撒、酒一噴做成了青魚干,一條條近一米長的青魚干整齊地掛在屋檐下,給鄰居和親戚隨手送一條,那都是特殊時期最傾情、最隆重的分享。
扳回來所有的魚獲,給予我童年最幸福滿足的時光也大抵是賣魚那一刻。看著一條條魚被買走,魚變成了錢,拿著錢到肉鋪里換上一兩斤豬肉,這就是我們家一家六口當年最豐盛的晚餐。
在那個饑荒的年代,我的父親在繁重的工作之余,每天乘著夜色守在錢塘江邊,為了全家人的溫飽夜半而歸。他的辛勞讓幾個子女在最困難的時期免受了饑餓之苦,度過了平淡安穩(wěn)的童年。那每日被木頭壓磨后越發(fā)油亮的皮肩、胸前衣服口袋里泛灰的饅頭碎以及鍋里剛端出來的“滋滋”冒著醬香的青魚干,都令我的內心無比踏實。
如今,父親依舊住在錢塘江邊。雖然他已經(jīng)很少步行至江邊,但做青魚干的手藝卻絲毫未減。偶爾做了一條,大家吃了還是當年那個味——獨一無二的幸福味道。我嘗了一口,似乎又回到了從前,回到了童年那個下午的南墻腳邊……
(注:文中的“我”系作者的爸爸。)
(指導教師:王鐵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