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婷
古老的額爾齊斯河從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富蘊縣的阿爾泰山流出,一路西行注入北冰洋,同樣是發(fā)源于阿爾泰山,烏倫古河似乎不愿離開這片孕育它的大地,它自東向西流經(jīng)富蘊縣,最后匯入布倫托海。
在兩條主要河流天長日久的滋養(yǎng)下,阿勒泰水草豐茂,牛羊成群,牧民們在此地過著原始的游牧生活,逐水草而居。改革開放以來,阿勒泰地區(qū)的經(jīng)濟有了起色,并于1984年撤阿勒泰縣,改置阿勒泰市,漸漸有牧民在城市里定居下來。
如今,這座曾經(jīng)寂寂無聞,位于祖國“雄雞”版圖尾巴上的小城,在冰雪文化的蓬勃發(fā)展下,在那本暢銷全國的《我的阿勒泰》的加成下,被越來越多人知曉。關于阿勒泰,每個人都有一些朦朧的想象,那些關于地窩子、牛糞柴、大雪天坐炕上啃馕、喝奶茶的“異域文化體驗”,吸引著每一個渴望到來的人。
咸奶茶、馕、馬腸子與手抓肉赴一場克蘭河兩岸的盛宴
城市是人類定居的產(chǎn)物。在阿勒泰市常住居民中,人口最多的民族是以游牧為生的哈薩克族,以旅居者的身份來看,阿勒泰市很像是哈薩克族定居點的升級版,它駐扎在將軍山和駱駝峰之間,形似一片草葉,實在算不上大,從市南走到老城區(qū)市北,兩個小時就足夠了。在這兩個小時的長長漫步里,你能看到阿勒泰市所有的小區(qū)、商鋪、醫(yī)院、行政單位等建筑,這些高矮不甚一致的小樓,錯落分布在克蘭河兩岸。
與大部分規(guī)整的城市河流不同,盡管流入阿勒泰市區(qū),克蘭河仍然保持著它的自然野性,河床兩側多是高大樹木,蔚然成林,部分河段中間地勢稍高,水便從兩側淌過,河中央空出來的石頭高地,經(jīng)常晾著不知哪里沖來的幾段白樺木。在暖和的秋天,河岸兩側林子里總是有牛出現(xiàn),或站或臥,溫和地看著過往行人和車輛,然后慢悠悠地啃著草。
作為一個“定居點”,阿勒泰這座城市的小餐飲店有種鄰家客廳的熟稔感。本地最熱門的奶茶店,售賣著現(xiàn)炸的包爾薩克,店主阿姨看你長時間不吃,放涼了,會嗔怪你怎么不好好吃,然后再主動幫你替換成熱乎的;賣蒸包子的大爺,當你問他口味如何,他會遞來一個讓你先嘗嘗,“喜歡吃了再買嘛”;在社區(qū)小店喝丸子湯,大姐一邊說就湯吃的餅子賣光了,一邊跑到隔壁商店買了個饅頭,還給切成厚薄均勻的片,實在是用心。
阿勒泰的馕,和內地的饅頭一樣,是本地居民常吃的主食,大街小巷都有賣,就連超市里也有馕坑,口味和專門做馕的小店一樣不賴,金黃的色澤,隱秘的香味,誘惑著每一個過路人前來買上兩個。不過,外地人或許會更愛拌面,過油肉拌面、黑蘑菇拌面、西辣蛋拌面……想想都要流口水。把牛肉和各式食材大火快炒盛在盤里,色彩明亮又鮮香撲鼻,師傅們抻面、摔面,邦邦幾聲,再用滾水煮過,熱騰騰又彈牙的面就端上來了,依著個人口味把面菜一拌,第一口就知道,要被“香迷糊”了。面不夠,還能免費再加,直到你吃飽為止。
此外,馬腸子也是值得一吃的特色食物。將馬肉調味之后灌進馬腸,兩頭扎緊,風干一個月左右,吃時用白水煮上兩個小時,然后切成片食用,即使空嘴也會令人滿口生津,實在是又香又有嚼勁。
當你在阿勒泰待得足夠久,交到了能一起吃飯喝酒的本地民族朋友,恭喜你!你的阿勒泰美食體驗等級將徹底躍上新的臺階!——從一人食拌面,升級為大盤手抓肉,真正融入本地文化生活。
維吾爾族的美爾古麗住在離市區(qū)十幾公里開外的地方。她白天在阿勒泰上班,晚上一回到家就說:“走!帶你去擠奶子!”數(shù)十頭奶牛站在溫暖昏暗的牛棚里,聽到有人進來就側頭去看。擠奶的過程很快,小牛吮吸后,古麗就拿鐵桶邊擠邊接,擠一次,估計還不到五毫升。這些鮮奶,不僅是她家里每天喝的奶茶原材料、晚餐后的甜點,還是零碎但不能少的收入。每一口,都值得好好珍惜。
晚餐一定要來一盤豐盛的手抓羊肉面。手抓肉是本地人招待客人的傳統(tǒng)美食,美爾古麗家的做法是:羊肉用熱水加鹽慢燉,再燉過土豆、煮過面,淋上熱蔥油,從廚房端上客廳餐桌的那短短幾秒,要咬緊牙關,才能控制口水爭氣地不要流下。開吃前,男主人會用刀將羊肉從羊骨上剃下,切成塊,將仍然帶有骨頭的肉分到每個人的小盤里。大家邊吃邊聊,在安靜的夜里,可以津津有味地聽當?shù)厝酥v述往年大雪封門,在家里烤馕煮湯,招待因雪滯留村里旅人的故事。
熱長炕、斯爾馬克和馬鞭房子在變,哈薩克人的家不變
阿勒泰的哈薩克民居還保留著傳統(tǒng)結構,在臥室、廚房,主人會搭建頂墻的長炕,炕上鋪著色彩紛繁、花紋瑰麗的斯爾馬克(毯子),角落放摞起的被子。客人來就坐在廚房的長炕上,與主人一起吃馕、喝熱奶茶。
阿勒泰市的居民樓與內地城市的居民樓格局并無二致,大陽臺、大客廳,放上大沙發(fā),唯一不同的是,這邊多是三室或以上的房子,且總有一間屋子是放形似火炕的榻榻米床。一位哈薩克族朋友巴特力解釋說,這是因為阿勒泰的哈薩克人一般都是大家庭,為了避免出現(xiàn)客人多、住不下的窘境,還是裝個榻榻米比較心安:“床嘛!一個屋子最多只能放兩個,睡兩個人,榻榻米,可以睡一排人!”
這種新與舊的結合,如奶與茶的交融,也體現(xiàn)在新婚人家的日常中。先是婚禮儀式,有喜事的家庭并不獨自辦事,對門的鄰居在喜事當天也會一并貼上喜字,打開房門,共同招待客人。新人新居,除了掛婚紗照這一選項,還可以掛上裝裱好的、由男方長輩在婚禮前為新人們繡的斯爾馬克,有的家庭在相框兩端,還會分別掛上新娘的頭紗,與一支馬鞭。
馬鞭,對于哈薩克族人來講是一種常見的武器。在傳統(tǒng)的哈薩克活動“姑娘追”里,姑娘與小伙騎馬奔向約定地點,去程小伙可努力表現(xiàn)自己,但如果超出姑娘的接受程度,在從約定地點返回起點的途中,姑娘只要能快馬追上小伙,無論怎樣用馬鞭抽打他,小伙都是不能有怨言的;如果姑娘喜歡小伙,也可以用馬鞭來示好。不過,掛在房子里的馬鞭并不屬于新娘或新郎,而是屬于這個家,“就像獵人將獵槍掛在墻上一樣”。
家的裝飾文化也延伸至餐廳里,餐桌上鋪著繡有金線的民族風格桌布,古老的毛皮滑雪板被掛到墻上,待店員擺開花團錦簇的瓷碗,一壺稍顯燙嘴的奶茶正夠與朋友分享。戴著氈帽的店員可能稍顯漫不經(jīng)心,將四個菜忘掉三個,沒關系,這里是冬天的阿勒泰,有什么比沒有閑事掛心頭,舒服地坐在室內,看外面又下起了大雪更愜意的呢?
叼羊、賽冰舟和元宵社火熱騰騰的冬季旅游目的地
一月,阿勒泰常態(tài)氣溫在零下十至三十攝氏度之間,部分更靠北的地方,如富蘊縣的可可托海,零下三四十度也是常有的。在這樣極寒的天氣里,出門是對肉體與精神的雙重極致考驗。即便天氣晴朗,在室外兩分鐘,也會覺得雙頰刺痛,必須用厚圍巾搭配能拉到眉下的帽子,將自己裹起來御寒。至于頭發(fā)被呼出的熱氣熏上白冰,框架眼鏡掛上霜花什么的,真的管不了啦!可以想見,一個理智的成年人在這樣的天氣里,能舒服地窩在家里,是絕對不會出門的。
在拜訪美爾古麗家當天,問了男主人一個傻問題:“這么冷的天,也沒看見人出來玩,不會覺得無聊嗎?”他驚奇地笑了,隨即拿出手機,打開了一段狗咬狗的視頻,他說這叫“斗狗”。視頻里的場面實在火熱,兩只大狗都膘肥體壯,身高能到人的大腿,在周圍候場的狗吠、人群的吁喝聲中互相試探、躥跳、撕咬,兩位狗主人連同裁判左右走動,準備隨時控場。竟是這樣野的娛樂方式!
不過,這樣的場面比起叼羊,也還算溫和。
距離阿勒泰市最近的村莊是諾改特村,朋友巴特力說,在冬季,村里偶爾會舉辦叼羊活動。叼羊,是將宰了頭、去了蹄子和內臟的山羊放到指定位置,一組或者兩隊人,騎著馬搶奪這只羊,有時候為了增加難度,還會在掏空的羊肚子里灌上水。人擠人、馬擠馬、人騎馬擠馬上人,馬上人騎馬東拉西拽一只羊……馬叫聲、人喊聲,鬧成一團,真慶幸那不是一只活羊,看得人是又緊張,腦袋又疼。
騎術較量尊崇“友誼第一”,叼羊比賽并非一定要分出勝負,所以或許有那么兩個人只是象征性參與,并不一定使出全力去搶羊。而最終搶到羊的騎手,會當場烤羊,與大家共享。當然,烤羊的滋味還是不錯的。
冬季漫漫,天寒地凍,像這樣無法從事生產(chǎn)的日子,是牧民們休憩、交流的歡樂時光。近些年,多民族文化融合在加深,一部分傳統(tǒng)漢族的民俗娛樂方式,也被阿勒泰伙伴們“借來一玩”。
其中一個是賽冰舟。很容易就聯(lián)想到,這是在冰面上的賽龍舟活動。把背心換成棉襖,把長槳換成用毛皮包裹尾端的長棍,幾隊人在一聲哨響下,劃著龍舟就出發(fā)了!也不一定要贏,重在參與。友情提示感興趣的朋友,這種又冷又熱的感覺,在烏倫古湖的冬捕文化旅游節(jié)上也可以體驗一二。
另一個更為有趣的是元宵社火。元宵排在新年之后,是實打實的漢族節(jié)日。其實,據(jù)本地的朋友講,在以往,阿勒泰除了漢族人,其他民族的朋友是不太會參與春節(jié)、元宵等節(jié)日活動的。他們甚至有不成文的“輪休制度”:在漢族新年,為了保證工作進展,其他民族的朋友會被要求加班,而在古爾邦節(jié)這類民族的大節(jié),漢族朋友也需要主動承擔更多工作。
元宵社火游行,是阿勒泰近年新出現(xiàn)的,也是罕見的當?shù)厮忻褡逋餐瑓⑴c的節(jié)慶活動。身穿傳統(tǒng)漢族服飾的大娘,與頭戴毛皮帽的大爺一起扭秧歌,又有戴白頭巾、身穿民族盛裝的阿帕依(阿姨)方隊,扯著繡滿吉祥花紋的斯爾馬克緊隨其后。紅燈籠高掛上方、白氈房被人們抬起,著毛皮高帽、穿毛皮大氅的年輕人,看起來像新郎新娘一樣漂亮。蒙古族小孩在隊伍中嚴肅游行,漢族小朋友伸著脖子張望。這樣有趣的新年民俗表演,這樣一團熱鬧的景象,簡直令人艷羨到下周就想過年。
日常生活之外,阿勒泰有太多生活方式是外地人一無所知的,無論從社交平臺上獲得了多少向往之地的生活碎片,都還是霧中花、水中月。就像是《旅行的藝術》中描寫的那樣,這種體驗類似于我們忽略了從一地到另一地之間的過程,真正抵達時聞到的帶有迥異氣味的空氣,風吹到皮膚上的感覺,手觸碰到一桌一物的觸感,或許粘,或許涼。而只有真正的抵達,才對這個地方有不假二手的感知。
阿勒泰作為今冬熱門旅行目的地,有太多同質化的生活碎片被網(wǎng)友反復提及,同時,也有太多真實的生活,非真正到來不能體驗。該怎么向沒來過阿勒泰的人,描述玫瑰奶茶館的阿帕依,聽人說奶茶太咸時不高興的臉呢?又怎樣講出,美爾古麗姐姐和巴特力,用哈薩味兒普通話分享故事的生動情景呢?
這篇文章不算是最好的答案,我們每個人,偶爾都有一種欲望,跳出日復一日的常規(guī),去探索一種“異域風情”,然后才明白,原來世界上還有人過這樣的生活,歌可以這樣唱,路可以這樣走。它是更好的嗎?未必;走近它一定會過得更好嗎?試試才知道。
畢竟,無論阿勒泰,還是生活本身,都能套用巴特力信手拈來的那句哈薩克諺語:“你只知道九十九,還有九百九十九不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