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函睿
我向來很討厭爬山。
雖說有“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這樣令人神往的詩句,但對我而言,在山中能看到的,只有一望無盡的階梯;感受到的,是逐漸消磨干凈的耐心和體力。
我確實是要寫爬山的經歷,但絕不是想描述自己挑戰(zhàn)登頂后的喜悅,那也太老套了。
“花滿梁溪月滿樓,客鄉(xiāng)兩度醉清秋?!眮淼綗o錫,我第一時間奔赴的地方便是二茅峰,少游的墓園隱匿其中。不辜負自己讀了多年的“郴江幸自繞郴山”,我決定去祭拜一番。
只是沒想到,爬山的夢魘又一次找上了我。石梯又高又陡,中途更是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我不禁犯怵。
不一會兒,體力不支的我就落在了隊伍的最后,這“春水碧于天”的無錫,七月很悶熱,衣服無雨自濕,緊緊地貼在身上。水瓶里的水已然見底,卻還是口干舌燥。不停攀爬的我,好似一條干渴的魚,奮力掙扎撲騰,卻還是喘不上氣來。
小團隊的人漸漸少了,有留在山腳悠然自得的,有留在山腰踟躕不前的,也有勉強攀爬面露難色的。放棄嗎?下山的路會好走些吧!會有蟬鳴、涼風,可以倚著樹根歇一歇,揉揉酸痛的腿??稍谖一仡^的前一刻,記憶潮水般涌入腦海:我曾經抱著一本磚頭般厚的全宋詞,費力尋找少游的名字,再將他的詞一首首背下來。聽到“其詩清新似鮑謝”這樣的評價我就喜上眉梢,聽到“專主情致,而少故實”便心生慍惱。在天色如水的七夕,表面上聽著書法課,卻悄悄將《鵲橋仙》抄在手心,細汗暈花了字跡,心中卻滿是那句:“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再堅持一會吧,反正快到山頂了。下去,是不是有點可惜呢?我也沒那么嬌弱,區(qū)區(qū)一座二茅峰,又不是什么崇山峻嶺!我豪氣地喝了一口水,拖著無力的雙腿,繼續(xù)前行。
我是一個很奇怪的人,對已逝的光陰有著超出常人的執(zhí)念!我熱愛歷史、詩詞,還有創(chuàng)造它們的人。家里堆著各種古籍,《東京夢華錄》讓我驚嘆月華似水、華燈如晝的北宋都城,在書中,我做了一場名叫清明上河圖的夢?!读信畟鳌纷屛冶瘒@古代女子縱然風華絕代,卻只能活在女德的枷鎖中,在文字之外悄然凋零。還有《云溪友議》這樣信口雌黃,污蔑古人的野史,費了千辛萬苦讀完,反倒積了一肚子火無處發(fā)泄,悲哉!
為了閱讀古籍,我自學了繁體字,淘遍了舊書網?!拔ㄒ娫潞张瑏砑迦藟??!庇腥诵ξ依速M時間,我只是笑笑,將光陰留給熱愛,我不后悔。
“今兒這二茅峰,我是鐵定要上去,給我爬!”我如此粗暴地為自己打氣,汗水順著臉頰流下來,如同江南徹夜的雨。
好像……為一個人風塵仆仆,跨越山海,也不是第一次了!
從西安到達州,5小時的車程,只是為了微之,那個“如李龜年說天寶遺事,貌悴而神不傷”的詩人,看看他曾在深夜聽滿山風雨杜鵑聲的地方,與摯友千里傳尺素、萬里夢魂同的地方,發(fā)出“修身不言命,謀道不擇時”的感嘆的地方。
甚至在自己的家鄉(xiāng),隔著歲月的溝壑,我也努力尋找他們賦過的同一片曲江池,題詩的同一處慈恩塔,走過的同一條坊市街道,想象邊關萬里的長風吹入玉門,同頻振動他們的衣冠與纓帶。
我想,我也配得上湖心亭看雪中,搖船舟子喃喃的那句:“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
為何?“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登頂吧,再走一步,不要回頭。”
站在少游芳草萋萋的墓碑前,我竟笑出了聲,我沒想到自己的熱愛,能抵得過這一路的艱辛,能抵過旁人的閑言碎語,能抵過漫長的歲月。笑容溢入時光,是自豪,是激動,抑或只是滿腹感慨,無處表達。
我曾愛過的人,與我不在同一時間、同一世界,我匍匐于歲月塵隙,想嗅到他的氣息,翻遍了書頁詩篇,想尋他留下的蛛絲馬跡。縱使他早已故去,可相逢,從來不止一種方式。
笑容如同水上的漣漪,卻從未隨風止而消散,我不禁哼起越劇《柳永》中的唱詞:
我只待愛我的、恨我的、疼我的、怨我的,再相逢——在曉風殘月楊柳岸。
只是,爬山這項運動,我至今也喜歡不起來呢!
(指導教師:惠軍明徐芳)
【簡評】這是一篇有古典氣息的抒情散文,寫了一次登山探尋古賢的經歷,一段心靈的暢游旅程。文章寫登高訪古,登山是本文的線索,但開篇卻直抒對登山的討厭,令人感到驚訝。隨著內容的展開,我們漸漸明白,體弱的作者之所以費力登山,不是為了游玩,而是為祭拜秦觀,感受先賢的氣息,追尋先賢的腳步。在舒緩的節(jié)奏中,在古意的暢想里,在心靈的悸動中,作者交出了一份別樣的文化之旅答卷。俯拾皆是的詩詞典故,詩意化的含蓄表達,一塵不染的心境,文章如潺潺溪流從我們心頭流過,讀來令人沉醉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