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皮神圖

解良

汗的眼睛不適已有多日，向遠(yuǎn)看，看不出去，難辨虛實(shí)，環(huán)視近處，物狀變形，花花搭搭，一片昏蒙。汗不免焦慮，這要是瞎了，日后還怎么領(lǐng)兵打仗，如何齊家治國？

身邊的人找來麻雀糞，取外白者稱丁香，用甘草水煮過，研細(xì)，用紙包上，睡覺前點(diǎn)眼珠白翳（眼球上生的障蔽視線的白膜），據(jù)說有卷翳之力。不過，汗用了一陣子都未見效果。福晉們又四處去討偏方，汗則想起了一個人。

汗二十六歲時，即起兵的第二年隆冬，大雪紛飛。他率兵攻打翁克洛城，頭部中箭，血流到腳面，浸潤了腳下的土地。他忍痛把箭從頭上拔出來，射回去，敵兵應(yīng)箭而亡。恰在此時，他又被射中脖子，咬牙再次將箭拔出，血肉隨箭頭往下掉，身體再也支撐不住，搖晃幾下歪倒在地。他被弟兄們救出來，抬上馬背，人事不省，顛撲在回家亦是通往閻王殿的路上。一位蒙古大漢聞訊牽著一匹駱駝趕過來，當(dāng)場殺死駱駝，開膛破肚，將他抬進(jìn)熱氣騰騰的駱駝腹內(nèi)，用駱駝未散的元?dú)鈱⑻幵谒劳鼍€上的他生生拉了回來。這個蒙古大漢就是神醫(yī)綽爾濟(jì)。后來綽爾濟(jì)投奔了他，跟隨他南征北戰(zhàn)多年，在戰(zhàn)地用蒙古傳統(tǒng)的放血、浸泡、敷料、涂擦推拿、針刺五療法為將士們袪病除疾，深受大家愛戴。遺憾的是，神醫(yī)已經(jīng)不在了。

宮中有一位福晉獻(xiàn)言，說汗城內(nèi)有一位老薩滿家珍藏了一幅鹿皮神圖，有治療眼患的功效。管家隨后就帶著老薩滿來到汗宮，老薩滿拿出一張鞣制的柔軟的鹿皮展開，鹿皮上繪制了一幅宇宙、大地、海洋與動物、植物、神靈、人與畜交織的大圖案，形象眾多，讓人目不暇接，眼花繚亂。老薩滿對汗說：“與這幅圖一同傳下來的只有一句詮言，看者看到了什么，其意自我領(lǐng)會，無須問，沒有人能給出答案。據(jù)治好眼患的人說，看神圖不要在夜里借燈看，要在睡足一夜覺后的清早時分看，能看到許多東西，療效也明顯?！?/p>

“好，我一定遵辦?！焙箲?yīng)承下來。

老薩滿再無贅言，放下鹿皮神圖離去。

睡了一夜好覺，養(yǎng)足了精神，汗一大早就將鹿皮神圖鋪在窗前的桌子上，目光與窗外撲進(jìn)來的朝陽之光一起審視鹿皮神圖。最初看得還算清晰，圖的最上方是一個大大的太陽，太陽光芒四射，太陽的一旁有一個月亮，月亮里站著一位手握樹枝的少女，汗辨別不出她是月宮嫦娥，還是被月亮搶到天上去的人間少女。在太陽和月亮下面，站著一頭胖胖的母鹿和一只雄壯的公熊。母鹿的兩只眼睛里站著人，而公熊的兩只大眼睛里空空落落，什么也沒有。汗一時不能破解兩只動物的眼睛里有何奧秘，自己的眼睛隨之干澀、昏花，再往下看，一切都變得模模糊糊，混沌不清，只好放棄。轉(zhuǎn)而動腦子去想，那只熊的眼睛里怎么什么都沒有呢？熊在用這樣的眼睛誨諭我嗎？目空一切，目中無人？

第二個早上，汗從鹿皮神圖上看到兩條長了翅膀飛走的狗，即刻想到兩個人。在攻打翁克洛城時，第一箭射中他頭部的人名叫鄂爾果尼，第二箭射中他脖子的人名叫洛科。轉(zhuǎn)年，汗傷愈后率軍攻克翁克洛城，鄂爾果尼與洛科雙雙被擒獲，眾將士要求處死二人，為汗雪恥，報兩箭之仇。汗見此二人勇猛無敵，若留下來為己所用必能痛擊強(qiáng)敵，遂不但沒殺，還為二人松綁，授為牛錄額真。此后，二人對汗忠心耿耿，英勇殺敵，屢立奇功，日月可鑒。鄂爾果尼戰(zhàn)死的時候，把最后一口氣留給了汗。他對汗說：“汗，鄂爾果尼總算報答你了！”洛科是病死的，在病榻上對汗說：“汗的恩情我這輩子沒報答完，下輩子還來做你的兵！”想到兩位兄弟般的部下變成長了翅膀的狗飛走了，汗感極涕零，淚如泉涌?？蘖撕靡粫?，他拂去眼淚，感覺眼里不再干澀，好受了許多，目光也恢復(fù)了正常。嗯？這么說感恩能治眼患？

第三天早晨，汗從神圖中看到了蛇、老鼠、蜥蜴、蜘蛛和兩個躺在地上的人，那兩人看上去已經(jīng)死了，但還睜著圓溜溜的眼睛——死不瞑目？激靈一下，汗想起被自己殺掉的長子褚英和胞弟舒爾哈齊。這么多年過去了，他心懷慚德，后悔當(dāng)時太意氣用事，如果再沉穩(wěn)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刀下留人，現(xiàn)在長子與胞弟就不會讓他頻頻做噩夢。汗想到這里，淚水又止不住地流下來。濕哭過后，汗兩眼潤朗，昭昭明明。嗯？懺悔也能治眼患？

他叫管家給老薩滿捎話，鹿皮神圖先放在這里，他還要繼續(xù)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