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目的:文章探究曹丕《典論·論文》與陸機《文賦》文體觀的相似性和差異性,進而探討二者在中國古代文體學史以及中國古代文學理論批評上的意義。方法:將魏晉南北朝時期極具代表性的文學理論著作,即曹丕的《典論·論文》與陸機的《文賦》進行對比性研究,并從文體學角度出發(fā)對《典論·論文》與《文賦》的文體觀進行相似性與差異性探討研究。文章首先簡要介紹魏晉南北朝時期獨特的社會政治形勢下的文體學背景;其次,進一步探究《典論·論文》與《文賦》文體觀的相似之處,通過文學與“本同”、作家與“偏才”、文章與“體性”三個方面分別闡釋;再次,對曹丕的《典論·論文》與陸機《文賦》文體觀的差異性進行比較分析,主要通過文體類別、文學功用以及寫作技巧三個角度進行對比探討;最后,通過比較分析兩篇文章的異同點,指出二者在文體學史上的意義。結果:曹丕的《典論·論文》與陸機的《文賦》在作家、文本體裁等方面有一定的相似性,但在文體類別、文學功用以及寫作技巧方面有一定的差異性,二者在魏晉南北朝文體學發(fā)展史上可謂承前啟后的關系,標志著文體學意識的覺醒以及中國古代文學理論批評進入繁榮時期。結論:曹丕《典論·論文》與陸機《文賦》的對比研究對于研究中國古代文體學史和中國古代文學理論批評史具有深刻的意義,從中不僅可見文學地位的逐漸提高,還可見文體學意識的覺醒和中國古代文學理論批評的繁榮發(fā)展。
關鍵詞:? 《典論·論文》;? 《文賦》;文體觀;文學理論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4)04-00-03
1 獨特社會政治形勢下的文體學背景
三國滅,曹魏興。朝代更迭,亂世梟雄逐鹿中原,統(tǒng)治者對人才的渴求也愈加強烈,人才選拔與提用的標準隨之發(fā)生變化。漢代,經(jīng)學盛極一時,通過考察人物品德與經(jīng)術的察舉制是選拔人才的主要方式。隨著漢朝的衰亡,察舉制的弊端逐漸顯露。割據(jù)勢力的分裂與擴張促使政治家們開始思考如何選拔真正有用之人,一種全新的人才選拔方式便在此時出現(xiàn)。政治家們通過考察人物的秉性與實際才能,判斷其是否可作為人才的標準。曹操率先做起了典范,以相王之尊,招攬文士,成就了鄴下文人集團,助其實現(xiàn)政治理想。這一舉動更是推動了學子們不斷通過文章自薦,掀起通過文章展示自身才華的熱潮。由此種種,促使文章與才能更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文章的實用性不斷增強,文體學意識也不斷增強,文體觀念愈加清晰,曹丕的《典論·論文》與陸機的《文賦》便應運而生。
2 《典論·論文》與《文賦》文體觀之同
2.1 文學與“本同”
“夫文本同而末異,蓋奏議宜雅,書論宜理,銘誄尚實,詩賦欲麗”是曹丕在《典論·論文》中集中性展現(xiàn)其文體學思想主旨的一句,繼而提出“四科八體”,并分別舉例當時的文士。其中最關鍵的“文本同而末異”中的“本”與“異”究竟指的是什么?從文體學角度來看,“末異”指的是具體的文學體裁、文學類別,即對應曹丕所提出的“四科八體”說中的“四科”與“八體”?!氨就睂形捏w的源頭。中國古代所有文體根據(jù)文體類別的歷史可至五經(jīng)尋找源頭,五經(jīng)又生發(fā)出后世的眾多文體。
劉勰的《文心雕龍·宗經(jīng)》一篇便受到曹丕的《典論·論文》的啟發(fā),進一步明確提出宗經(jīng)思想,即以五經(jīng)為文章寫作的本源。與此同時,陸機在《文賦》中提出“詠世德之駿烈,頌先人之清芬,游文章之林府,嘉麗藻之彬彬”,認為在創(chuàng)作準備時,應當歌頌前人的豐績,并贊揚其良好的德行,學習前人的文章,閱讀經(jīng)典。因此,陸機認為所有文章都應該是能夠溯源的。從文體學思想來看,陸機所持的觀點與曹丕一致,都認為文章、文體的源頭都是最初的五經(jīng),都是源于前人的經(jīng)典。
2.2 作家與“偏才”
曹丕在《典論·論文》中將“氣”這一哲學范疇引入文學批評中,精準地概括了作家的才能。曹丕認為,“文以氣為主”,此“氣”應是特殊的、獨一無二的。“氣”是作家在個性、風度、情感等方面綜合構成的一種獨特的精神格調,并且認為“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即使是音樂,“曲度雖均,節(jié)奏同檢,至于引氣不齊,巧拙有素,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曹丕將當時的王粲和徐干對比,認為王粲擅長辭賦,徐干的寫作富有齊地之氣,極其舒緩。將陳琳、阮瑀與今人對比,而應玚寫作風格平和但缺乏具體實際內容,劉楨則是文章扎實,但不夠細致,提出孔融“體氣高妙,有過人者”。曹丕通過對比當時的名士,從而得出各自的“偏才”。最后得出結論:“四科不同,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備其體?!蓖ú艠O少,大多數(shù)作家都是各有“偏才”,而作家的才能與文體匹配統(tǒng)一時,作家的優(yōu)勢便能實現(xiàn)最大化,便可選作人才。
同樣,陸機在《文賦》中也提出類似的觀點,認為“體有萬殊,物無一量。紛紜揮霍,形難為狀”。世間萬物的形態(tài)是各不相同的,物體沒有統(tǒng)一的測量標準,紛繁復雜的物體是極難描繪的。而作家可以通過各種各樣的文體展現(xiàn)萬物面貌,受到主客觀因素影響,最后形成豐富多樣的文體、復雜多彩的文章。作家學習并修煉各自所擅長的文體,應各有文體偏好,有所偏長,才能更好地表達思想,描繪世界萬物。
2.3 文章與“體性”
郭英德在《中國古代文體學論稿》中提出體性乃是“文體所賴以生成和確立的審美需要,有時現(xiàn)實性,有時觀念性,二者綜合構成文體的體性”[1],其認為體性的產(chǎn)生源于審美需要。《典論·論文》中提出“詩賦欲麗”的說法,此后,陸機繼承曹丕的思想,進一步提出“詩緣情而綺靡”。魏晉時期對詩歌的看法從原來的“詩言志”傳統(tǒng)逐漸轉向“詩言情”。他們認識到詩歌本身的審美性與情感性,逐漸走向“純文學”,舉起“為藝術而藝術”的大旗,文章的體性逐漸被作家們所重視。
3 《典論·論文》與《文賦》文體觀之異
3.1 文體類別
曹丕在《典論·論文》中通過“四科八體”對各種文體進行分類,“奏議宜雅,書論宜理,銘誄尚實,詩賦欲麗”,文體不同,其特點也不相同?!把拧薄胞悺薄皩崱薄袄怼彼姆N標準的提出表明曹丕的文體觀,即文體不同,各自風格也會有差異。這四科已暗含有韻與無韻的區(qū)別,前兩者為“有韻之文”,后兩者為“無韻之筆”。陸機在曹丕的基礎上將文體細分為十類,并更為具體地闡述十類文體的特點,“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碑披文以相質,誄纏綿而凄愴。銘博約而溫潤,箴頓挫而清壯。頌優(yōu)游以彬蔚,論精微而朗暢。奏平徹以閑雅,說煒曄而譎誑”。曹丕的文體觀將詩賦作一體看待,以一“麗”字概括其特征,強調審美性。而陸機進一步將“詩”與“賦”分開,提出詩歌的特點乃是“緣情”與“綺靡”,詩歌乃“情動于中而形于言”[2]的產(chǎn)物,為了抒發(fā)創(chuàng)作者的情感,其形式又十分“綺靡”。陸機認為詩歌對形式與內容均有要求,認為對應不同的文體,應有不同的語言風格,形式與內容應當達到統(tǒng)一。從曹丕到陸機,文體分類愈加成熟與清晰,文學不斷趨于純粹。
3.2 文學功用
曹丕在文章中提出“蓋文章,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其當上皇位繼承人想拉攏當時的文士們,以鞏固權勢,但也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文學的地位,使文學更被世人所重視。曹丕將文章作為國家的大業(yè)、不朽的盛事,將“立言”置于首位,當時的文人因此便認為通過寫文章也能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當時最具代表性的文章為陳琳、阮瑀的書檄,如陳琳為袁紹所作的《為袁紹檄豫州》和阮瑀的《為曹公作書與孫權》。據(jù)史料考據(jù),陸機創(chuàng)作《文賦》是處于和弟弟陸云一起讀書求學的階段,因此可推斷陸機的創(chuàng)作之心相較于曹丕應該更為純粹,其依然保有對“純文學”的向往。陸機創(chuàng)作《文賦》主要探究文學創(chuàng)作的內部規(guī)律,使文學從曹丕的“為政治”進一步走向“為文學”,從注重文學的社會功用轉向注重文學文本、文學內部研究、文章內部規(guī)律,有文學向內轉的趨勢。這一大轉變深受當時漢末儒家為國為功為名等倫理思想的瓦解,魏晉美學朝純粹審美領域方向重構的影響。
3.3 寫作技巧
曹丕在《典論·論文》中主要談對文學的認識,不涉及文學創(chuàng)作的內部規(guī)律,而陸機在此方面有了相當大的進步。陸機更多地從創(chuàng)作者的角度出發(fā)談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認識,從“形之于心”到“形之于手”[3]的過程可謂知易行難。陸機提出,創(chuàng)作前需要作兩方面的準備,一是觀物,二是讀書。前者是向外探索,后者是向內探求。觀物之前應當將內心排空從而得以觀照,即老子所言“滌除玄覽”,莊子所說“心齋、坐忘”,排空大腦,洗滌心靈;讀書應當閱讀先人所留的經(jīng)典。創(chuàng)作構思時應當“精騖八極,心游萬仞”,進而使情與物完美結合;創(chuàng)作布局則應當抓住文章主干,根據(jù)主干安排文辭。作者應該通過語言展現(xiàn)自身的才能,面對不同的文體,應采用不同的語言風格,作者自身也要和文章風格一致,做到“文如其人”。此外,還提出創(chuàng)作靈感論,陸機認為的靈感與柏拉圖的“迷狂說”有異曲同工之妙。陸機認為靈感非人力所能左右,創(chuàng)作無靈感時,則是文思不來、竭力探求,文思泉涌之時,則是豁若涸流。陸機對創(chuàng)作過程中寫作技巧的探究比曹丕更進一步,曹丕更多是涉及文學創(chuàng)作的外部規(guī)律,對內部規(guī)律缺乏深入討論。因此,陸機的《文賦》是歷史上第一部單獨系統(tǒng)地論述文學內部創(chuàng)作規(guī)律的著作,也開啟了文學理論批評的風氣,后世批評家受陸機影響頗深。
4 二者在文體學史上的意義
4.1 文體學“自覺”時代的來臨
曹丕在《典論·論文》中提出的四科,具體為“四科八體”,陸機沿著曹丕的理念進一步將文體分為十類。二者均對各自分類的文體特點進行了詳細說明與闡述,表明二人均有獨特的文體學意識,而兩篇文章的橫空出世也標志著文體學“自覺”時代的來臨。此前的中國古代文學史上均未有單獨的文章對文體進行詳細論述,繼曹陸二人寫作后,南朝范曄在其著作《后漢書》中更是體現(xiàn)了文體學思想?!胺稌蠈髦魉奈捏w分為兩類,文筆兩類,有韻稱文,無韻為筆。前者有詩、賦、碑、誄等,后者則有表、奏、議、論等。”[4]此類種種都表明從曹丕開始,再到范曄,文體觀愈加清晰,也成為中國古代文學史上文體學最興盛的一個時期。
4.2 對創(chuàng)作者秉性與才能的重視
曹丕在《典論·論文》中提出“文氣”說,體現(xiàn)出其對創(chuàng)作者的重視,著重研究創(chuàng)作者的性格和才能與文章風格的關系,并且批評當時“文人相輕”“貴遠賤近,向聲背實”的不良文學風氣。曹丕汲取了《人物志》中批評“以己觀人”“以耳敗目”[5]等思想,并在此基礎上提出自己對于創(chuàng)作者的文學批評原則,應該是用評判自己的標準去評判他人,對待他人應該是客觀公正地評價,對待文學應當是理性、客觀的態(tài)度。陸機在《文賦》中也十分重視創(chuàng)作者自身的影響,認為作者自身與文章風格緊密聯(lián)系,并從親身經(jīng)歷出發(fā)共情于其他創(chuàng)作者,感嘆“恒患意不稱物,文不逮意”,認為創(chuàng)作之難在于實踐難。陸機側重于解決創(chuàng)作者具體的實踐問題,重視創(chuàng)作者自身的靈感,重視文思,認為文思有通、塞之分,非人力所能控制。陸機在此處提出的文思就是創(chuàng)作者自身的秉性、天賦,有時出自胸中,有時突然從嘴里冒出,把握不住,具有突發(fā)性和非自覺性。由此,陸機認為創(chuàng)作過程的文思應當順乎自然。
4.3 文學理論批評風氣的興起
曹丕的《典論·論文》是第一篇基于文學立場探討文學與作家、文學與世界的關系的批評性文章,陸機的《文賦》則沿著曹丕所開辟的文學批評道路不斷縱深化發(fā)展。陸機在曹丕的基礎上對作家創(chuàng)作前的準備、創(chuàng)作時的心理活動、創(chuàng)作的困難與阻礙進行了詳細闡述,進一步探討文體學內部的規(guī)律。此前中國古人并沒有對文學進行專門探討與研究。曹丕與陸機的兩部著作是中國古代文體學史的開山奠基之作,此后無論是劉勰的《文心雕龍》還是蕭統(tǒng)的《文選》都汲取了曹陸二人關于文體學的思想與觀點并不斷發(fā)展。魏晉南北朝不僅是中國古典美學的第二個黃金時代,還是中國古代文學史上文學理論最繁榮的時期,此后文學理論批評風氣逐漸興起。
5 結語
從曹丕的《典論·論文》到陸機的《文賦》可見文體學意識在中國古代文學史上逐漸產(chǎn)生,兩者對中國古代文體學的發(fā)展意義深遠。陸機的《文賦》上承曹丕的《典論·論文》,下啟劉勰的《文心雕龍》,二者既有相似性又有差異性。通過對兩者的對比研究,可窺見魏晉南北朝時期的中國古代文學批評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文學價值極高。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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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王常新.中國古代文體學思想[J].華中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1(2):83-87.
[5] 劉劭.人物志譯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436-437.
作者簡介:吳子瑜(2000—),女,江西上饒人,碩士在讀,研究方向:文藝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