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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別柳河君

    2024-03-18 16:12:56周加軍
    雨花 2024年1期
    關(guān)鍵詞:柳河木子薰衣草

    周加軍

    一大早,群里跳出一條信息:

    定于本月初七日,在布心山布心寓所舉行本人的葬禮,鑒于人手所限,恕不一一奉告,望各位好友周知。

    柳河君叩請

    微信群里炸開了鍋。我們這個群埋伏著三十八位詩人,平時深藏不露,關(guān)鍵時刻都冒出來,證明自己還在呼吸??蓡栴}是柳河君也在這個群里,自己造自己的謠言,開這種玩笑,頭腦有毛病了?難道他真不想活了?

    三年前我們在草泥詩會見面。草泥詩會每年舉行一次,由當(dāng)?shù)卦娙翰柯浒l(fā)起,邀請全球漢語詩人參加。今年已經(jīng)是第五屆了,主題是“山、詩人與遠(yuǎn)方”。開幕式過后,主持人點(diǎn)了幾個人上去朗誦詩作,需要朗誦的詩人太多了,主持人就不再點(diǎn)名字,柳河君自告奮勇上臺朗誦。草泥詩會結(jié)束,柳河君提議建一個群,以便大家繼續(xù)討論詩歌。不久,我們每人收到一盒薰衣草,柳河君在里面夾了一張邀請函,讓我們?nèi)ゲ夹纳阶隹汀?/p>

    柳河君占據(jù)一個山頭,號稱布心山詩者,在那里寫詩、種薰衣草。最令我們不解的是,上周他還在群里發(fā)布詩集即將出版的消息,我們大家都送上了祝福。兩天后,我收到一個藍(lán)色封面類似于招商廣告的小冊子,打開扉頁是他狂草式的簽名。這是他的第三本詩集——《跌跌撞撞》。我剛讀,他的電話就刺過來,很是興奮,問詩集收到?jīng)]有。我老實(shí)說收到,夸贊他的詩越發(fā)有禪意。他說這是出版社的樣本,大批量的一個月后出來。我明白他的意思,他不是一個小氣的人,我向他保證不會把詩集發(fā)到群里。他懇請我認(rèn)真看一遍,寫一個評論,作前言。我突然想起他送過我一本詩集,有一天他突然問起,我才把它從書櫥里翻出來,走馬觀花地瀏覽一下,我在電話里端出評論家的腔調(diào)說他的詩很獨(dú)特。他羞羞答答地說,他的詩來自泥土,就是土坷垃,不值得一提。沒想到兩年后,他的看法就變了。

    我們幾個跟他走得近的人迅速建立一個小群,在里面繼續(xù)討論,柳河君怎么會突然想死,還定下了葬禮的具體日期。

    木子說,柳河君就在群里,你們真是詩人??!何必舍近求遠(yuǎn),問問他本人不就行了?

    “對呀!”我們被點(diǎn)醒了。

    但是柳河君退群了,而且電話也打不通,難道他要從這個世界上不辭而別?

    這下我們還真慌了。以前也沒聽說他生病,因此除非是暴病,或者是意外事故,比如車禍,但是他住在深山里,怎么可能撞上車子?我們猜測他墜崖了,因?yàn)樗?jīng)常到懸崖邊上尋找靈感,石頭下面是空的,空的好填滿想法,他整理好詩人的歌喉,向天發(fā)問,在生命的至暗處探求詩的礦脈。他朗誦他的得意之作:石頭看見的,它在遠(yuǎn)方;詩人看見的,它在腳下……風(fēng)擺起來,山鷹的翅膀一只在巖石上,另一只抵達(dá)我的詩行;風(fēng)問住了嗎?我說住了。方言朗誦,但節(jié)奏明朗。朗誦完畢,他揚(yáng)眉吐氣,問我們怎么樣。我們第一次全體沉默,擔(dān)心不是他的偶得,而是山風(fēng)什么時候停止。現(xiàn)在果不其然。

    他是山的行者,沒有十足把握怎么可能登臨絕頂。他墜崖了?我們親眼所見,還是我們一廂情愿的想法?我們在群里肆無忌憚地討論,不能貿(mào)然,大家一致推舉我去探路,因?yàn)槲沂撬詈玫呐笥选?/p>

    雖然理由不充分,但我還得去。柳河君以前曾力邀我去做客。每次他邀請,我都爽快地答應(yīng),但真實(shí)施起來,才發(fā)現(xiàn)身不由己。這一次,我無論如何也要去,否則真沒機(jī)會了。

    坐了七個半小時的綠皮火車,再坐出租車。司機(jī)在打盹,我敲了一下車窗,他搖下玻璃,懶洋洋地問去哪里。我說去布心山,他嘟囔道,為什么去那里?

    “我的朋友住在那里,他是一位詩人。”

    “住在那個鬼地方,都是腦子不正常的人。”司機(jī)拍打方向盤,發(fā)動車子。

    車子一開,我就靠在后座上,閉上眼睛想柳河君不是一個凡人。他醉酒了還假裝清醒,拉著我在走廊里轉(zhuǎn)圈。我清晰地記得那賓館的布局,不見陽光的角落里擺放著盆栽冬青,凸出的陽臺嚴(yán)陣以待地拉滿鋼絲網(wǎng),長長的走廊里響徹著風(fēng)的歌聲,兩只布沙發(fā)并列在一起,適合兩個人徹夜長談。他從農(nóng)民身份談到了走上寫詩的道路,由寫詩的道路談到了眼下。眼下他已經(jīng)鉆進(jìn)了牛角尖。一顆流星劃過天幕,什么東西都不是永恒的,就像他柳河君從來沒想過參加這樣一個詩歌盛會。然后他說起他的家史,三百多年里的先人識的字加起來填不滿一張A4 紙的空間。他父親在世時說,他寫詩算是祖墳上冒青煙了。他自己也很懷疑,有一天帶著疑問去祖墳祭奠,他想給爺爺燒紙,但是打火機(jī)總是不肯冒火,他很納悶,準(zhǔn)備再嘗試一下,就聽“噗”的一聲,墳草里竄出一個黑色的物體。“看樣子,爺爺顯靈了。”他笑著說,“我接棒了那個黑色物體的衣缽?!?/p>

    出租車到不了的地方只能用腳步代替。走到山腳下天已經(jīng)黑透。山口懸著一盞馬燈,山風(fēng)穿過,發(fā)出“呼哧”的響聲。

    “是歐陽先生嗎?”黑地里聲音也是黑的,“我在這里等一個小時了?!?/p>

    “我是歐陽春風(fēng)。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p>

    “我是木子,等不到先生我不會回去的。”一個溫柔的聲音傳來。

    “木子!”我心里一驚。

    木子不是草泥詩友,柳河君中途把她拉進(jìn)群里,她的頭像是一個舞著的侍女。她在群里推崇柳河君的詩歌,我們猜測她跟柳河君的關(guān)系。后來知道她是柳河君的徒弟。柳河君一共收了三個徒弟,她是其中一個。柳河君出了一本詩集,讓三個徒弟分擔(dān)出版費(fèi),另外兩個當(dāng)場跑路。木子自告奮勇,承擔(dān)了全部出版費(fèi),柳河君十分感動。就憑這一點(diǎn),他們的關(guān)系不止師徒這么簡單。

    柳河君坐在圍椅子里,一動不動,像是圓寂了。我拉一下他的臉,柔軟如面團(tuán),黃眼珠子轉(zhuǎn)動了一圈。

    “你是人,還是鬼?”我往后跳了一大步,“你搗什么鬼!一大早在群里發(fā)訃告,然后無影無蹤?!?/p>

    “你說是人就是人,你說鬼就是鬼,但你不來,我怎么敢死?”柳河君發(fā)出的笑聲,在我看來像是一個鬼在猖狂地笑。為了證明自己不是鬼,柳河君拄著雙拐站起來,舞了一圈,然后吩咐木子沏茶做飯。

    木子走后,柳河君沖著她的背影說:“小丫頭?!蔽覇査裁磿r候用上了拐杖。柳河君用它搗了搗腳下的泥土,責(zé)問我:“是不是我不發(fā)那樣的消息,你就不來看我?欣慰的是,那么多人就你一個來看我,看得出你我關(guān)系非同一般。我以一個將死之人的身份打攪你,博得你的同情,這很羞恥,但我不得不那樣做,所以你不是主動來的,是被我誆來了,這讓我更加羞恥?!?/p>

    “我沒有那樣感覺,反而很榮幸?!蔽艺f。我跟他一起回憶起草泥詩會。七天時間,我們住在同一個房間,形影不離,像度蜜月。白天討論詩歌,晚上喝了酒去湖邊散步,一直走到湖心小洲。柳河君撿到一枚鵝卵石,說是雞血石。就著通亮的月光,我瞧了一眼說,不是雞血石,但是一塊好石頭。他立即嚴(yán)肅起來,這不是石頭,這是詩,是流質(zhì)的,像湖水一樣柔軟,遺留在湖水里,雖凝固成石頭,但仍保留著流動的姿態(tài)和感覺。我奇怪地看著他,覺得他在說鬼話。他跟我賭氣,一晚上不跟我說話,一個人趴在賓館的陽臺上,看看夜色,看看樓下的燈火。柳河君突然自言自語起來,說著誰也不懂的話。

    “你那時簡直著魔了?!?/p>

    “一個農(nóng)民受邀參加那樣盛大的詩會,你體會不了那種感覺,就像劉姥姥第一次進(jìn)大觀園,手足無措?!?/p>

    我們還約定下屆草泥詩會再見,但被疫情阻止了。

    柳河君總自詡自己是農(nóng)民,然而在我看來,他除了具有農(nóng)民的外貌,舉止和談吐根本不是一個農(nóng)民。我們的一個詩友說:“天啦,那是詩心掩蓋了某種本質(zhì)。”柳河君是個拖拉機(jī)手,早年在農(nóng)場里,他開著東方紅,拖著巨大的犁,塵土飛揚(yáng),一年到頭都在耙地,每天到家兩眼一抹黑。有一天他在犁地,聽到鳥的叫聲,一抬頭是一隊(duì)雁陣,他感慨“燕雀安知鴻鵠之志”,決定走出農(nóng)場。

    “一個農(nóng)民變成一個專門寫詩的人,夠傳奇的?!?/p>

    “沒那么傳神,但我在犁地的時候,聽到泥土在吶喊,心就跑路了,耳邊另有一個聲音:‘寫詩啊,寫詩啊。’”

    木子沏的是工夫茶。她沏茶的時候,我盯著她的手看,她的手指纖巧,像沒骨頭的銀魚。涮杯、洗茶、斟茶,一氣呵成,輕盈得像首詩。

    我呷了一口茶,說木子沏茶的功夫是大師級別的。

    “她本來就深諳茶道?!绷泳茏院溃安枋撬N植的,也是她采的,清明前三天采摘,上等的好茶。”

    我又呷了一口,贊不絕口。

    木子做飯也很神速。柳河君高興,吃了兩大塊紅燒肉、一整只鴿子,各種蔬菜都嘗個遍,又喝了些白酒。我說:“你胃口不錯,不像病人?!彼α艘幌拢闷鹨恢Э曜忧猛?,唱:“有朋自遠(yuǎn)方來,不亦樂乎!”悲悲切切,嚇跑屋檐上一只蹲著的烏鴉。

    乘著酒興,柳河君硬要拉我到山上走走。我看了看天,猶豫不決。柳河君竭力說,這里一年四季都這樣,像下雨又不下雨,但夜景保證不會讓你失望。我這才下定決心。

    木子手里的馬燈照出一個圓圈。柳河君開始東倒西歪,我不得不拽著他的一條胳膊,走得很艱難,兩只腳要分家,一只完全撂出去,另一只才拔起來。柳河君熟悉這里的山,對它們的脾性了如指掌。我就想他每次去懸崖上尋找偶得是不是走這樣的山路。柳河君說,你不懂,住在山里的人必須學(xué)會謙卑。

    柳河君停下來,手撐著腰,問我看到了什么。我看了看,到處都是山的影子,黑森森,旋轉(zhuǎn)的氣流呼呼響,好像無數(shù)個大風(fēng)車。柳河君正顏說,那不是風(fēng)車,那是山的胳膊,左邊的胳膊,右邊的胳膊,合起來是身子,中央拽出來的是頭顱。我承認(rèn)自己想象力不夠。柳河君說爺爺就站在里面,每次見到爺爺都是同一個樣子,穿著玄色、裝飾仙鶴的壽衣,很喜慶。但爺爺每次都拄著拐棍,風(fēng)塵仆仆的,山里的石頭太多,他是怕被絆倒,用拐棍探一下,才敢把腳送出去。他膽子越來越小了。

    木子插話:“這就是通靈?!?/p>

    我承認(rèn)自己沒有通靈的本領(lǐng),無法確定他說的就是他的爺爺。

    “錯不了,我經(jīng)常在白天看到死人,當(dāng)然也包括我爺爺。那些人走過他的身邊一言不發(fā),爺爺說他們都是高傲的祖先。我想跟他們說話,但是他們的腳步太忙了,好像急著去做一件更重要的事。他們不會停下來跟我說一句話,只有爺爺會停下來,摸著我的頭說又長高了。爺爺睡在停尸床上的時候,我被人拉著去跟他告別,我以為他睡著了,喊他起來,給我扎風(fēng)箏。

    “我那時真幼稚,以為死了的人還會醒來。”柳河君補(bǔ)充說。

    柳河君在前面帶路,精神抖擻,好像他不是癌癥患者。我和木子怕出意外,伸手夠他,被他的胳膊躲開;勸他在石頭上歇腳,他倔強(qiáng)地跑起來,于是我和木子就假裝他是一個身體好的人。又走了一段路,他突然停下來,用兩只手?jǐn)n住耳朵,“噓”了一聲,說:“你聽到了什么聲音?”我學(xué)他的樣子聽著,但什么都聽不見。“這是腳步的聲音,這是嘆息的聲音,這是打鼾的聲音。各種聲音混合音響,山越高,聲音越亮?!绷泳f,附帶比畫,好像有個人在跟他演對手戲。

    終于爬到山頂,柳河君要帶我實(shí)地考察。巖石后面路更難走,并不是陡峭,而是各種林立的巖石在黑暗中籠罩我們,根本沒有路,又雜樹叢生。起了夜霧,石頭被打濕,很滑。柳河君攀著樹枝,又滑下來,重復(fù)好幾次,他嘟囔起來,以前的路并不這樣。木子趕到了前面,我以為她要把柳河君拉上去,但她用身體擋住了巖石縫,愛憐地說,不要上去了吧。我也勸說,已經(jīng)感受到那種偶得的氛圍了?!安坏介L城非好漢?!绷泳褡骶?,但終因體力不支,跌坐在一塊石頭上,嘴里只倒氣,很遺憾地說:“那就帶你去更好玩的地方吧?!?/p>

    下山比上山難,柳河君悶著頭,不敢說話,好像一張嘴就松氣。我和木子有一搭沒一搭地大聲說話,想把他的話釣出來,但柳河君不會上當(dāng)。走到一棵山竹桃樹下面,他突然立住,東瞅瞅西瞅瞅,神叨叨地說他看到了自己的來世。木子問那是什么,柳河君說,一只玄色的大鳥,他用手在空氣里比畫,眼睛是這樣,翅膀是這樣,尾巴像爺爺扎的蜈蚣風(fēng)箏,一掃就上了天空。落下的一塊石頭驚起另一塊石頭下的山雀,它飛上樹梢,喪心病狂地叫喚。柳河君說他就是那只山雀。

    我表示懷疑,人怎么會通靈,能知道自己的來世。

    “我的來世是什么?是一只鳥,還是一條魚?我懷疑過,但我想做一只螞蟻,與世無爭,在野外自由覓食,背負(fù)比身體重幾十倍的食物回到自己的洞穴,累并快樂,幸福不過如此。”

    “這很簡單,”柳河君說,“只要在絕對安靜的地方,閉上眼睛什么都不想,你就會獲得這種力量?!?/p>

    木子是一個善良的人,她在柳河君的指導(dǎo)下,在密室里靜坐了一個下午。柳河君問看到了什么,她說看到一只畫眉,在樹林里嘰嘰喳喳。柳河君說,恭喜你有了通靈的本領(lǐng)。但木子跟我說,哪有什么通靈的本領(lǐng),她只不過在安慰他,讓他鎮(zhèn)定,不要擔(dān)心。

    所謂更好玩的地方,就是他的薰衣草基地,石屋前面的一塊地一直鋪到山坳里,他嘗試對外賣票,但失敗了。柳河君發(fā)現(xiàn)自己成不了真正的農(nóng)民,就來這里建石屋,種植薰衣草。柳河君夸大薰衣草的藥物功能,枕著薰衣草,蓋著薰衣草,穿著薰衣草,保證百病不染。柳河君還獲得了一種啟發(fā),背著一口袋薰衣草去找釀酒師。他找到的釀酒師一個比一個不靠譜,告訴他這種酒釀得出來,但銷路難找。柳河君不得不承認(rèn)種植薰衣草是為了實(shí)驗(yàn),寫詩也是為了實(shí)驗(yàn),但都不是他的得意之作。他去伊犁采風(fēng),大巴在沙漠里跳了十幾個小時,把他扔在那拉提。風(fēng)吹皺了草原,顯出點(diǎn)綴著的薰衣草,十幾個大媽圍著柳河君轉(zhuǎn),搔首弄姿,手捧薰衣草,采摘薰衣草,頭戴薰衣草,大呼小叫,一群薰衣草仙子。柳河君訝異的不是她們的瘋狂,而是從來沒有見過那種顏色,回來就在屋前空地上實(shí)驗(yàn)種植。

    柳河君除了寫詩,還跟一群白鵝較勁。鵝又高又大,是非洲品種,根本不像鵝類,平時規(guī)規(guī)矩矩的,一到薰衣草地里就撒野。鵝不吃薰衣草,但它們在薰衣草地里橫沖直撞,把薰衣草撞得東倒西歪。柳河君本想讓它們引導(dǎo)自己的靈感,但是它們總是走動,讓他不能安靜思考。因此更多的時候,因?yàn)轾Z們的搗蛋,即使他一天到晚都想著寫詩,讓自己的思維勞累,也寫不出好東西。

    柳河君說他心里住著一個魔鬼,慫恿他去死,導(dǎo)致他經(jīng)常夢見被一群人拖著走,或者赤身裸體,頭發(fā)掉光。他寫不出詩,就半夜爬山,坐在崖邊的大石頭上直至日出,很是奇怪那些靈感躲得無影無蹤,腦子里只剩下生與死的概念,靈感也不知道哪里去了,越寫不出越著急。有一天他發(fā)現(xiàn)肚子里長了一個瘤,就去看醫(yī)生。病人的稱呼、掛號、CT、劇痛和病友的安慰讓他厭煩。擴(kuò)散、化療、Ca 報告,自第一天起,他便為這些詞語而恐慌。總之,醫(yī)生說是不好的東西,建議立即割去。身上每樣?xùn)|西都是上天賜給的,柳河君不愿意跟它們分離,請求醫(yī)生保留。醫(yī)生表示惋惜。但他還是吃了藥,西藥和中藥?;煄ё吡怂娙说念^發(fā)。他查閱醫(yī)學(xué)論文而不是夢境解析來搜尋線索,計(jì)算自己還能活多久。讀得越多,就越害怕死于殘酷又昂貴的治療過程。接下來的幾個月,不甘心的他在眼前的數(shù)據(jù)和假發(fā)店的買家評價中交替往復(fù)。他想象自己身上戴著一百件假物,體內(nèi)含著另一百件假物——一百件假物即將出現(xiàn),一百件假物正匯聚成形,而另有一百件假物逐步退卻。

    木子叫我們靠近一點(diǎn),再靠近一點(diǎn)?!扒炎??!遍W光燈一閃。我的眼睛不適應(yīng)那種光,瞇了一下。木子說重來。閃光燈又一閃,柳河君的眼睛也瞇了一下。木子喊停,再重來。木子認(rèn)真的樣子太可愛了。柳河君擺著腿說,瞎了一只眼就瞎了一只眼吧,人看不到自己的身后事總是太遺憾。柳河君的態(tài)度堅(jiān)決,木子只好作罷。

    柳河君談起了木子,說她的經(jīng)歷可以寫成一本大書,主題是一個女人不屈的奮斗史。木子二十八歲結(jié)婚,三十二歲最后一次離婚,結(jié)了三次,離了三次,沒有兒女羈絆。她打過工,開過店,成為漆器店老板時,手下有三百個討飯吃的人。柳河君走進(jìn)醫(yī)院那天,木子決定關(guān)門歇業(yè)。我問柳河君他們?yōu)楹尾蛔叩揭黄穑⒈硎疚叶嗝聪M麄兡鼙M快停止目前狀態(tài),正式對外宣布他們的新關(guān)系。但柳河君認(rèn)為那樣誰都不快樂。柳河君說,他們向來沒辦法做到共處一室而不睡到一起,但睡到一起后他們又總是不快樂,就這樣他們不斷回歸到這樣的處境。

    在布心山我沒寫下只言片語的感受,因?yàn)槲矣谛牟蝗?,還有我的腦袋里空空的什么都裝不下,想要跟柳河君討論的幾個問題,也羞恥地躲了起來。

    更加遺憾的是,兒女成群的場面并沒有出現(xiàn)。來的是一群當(dāng)?shù)氐纳矫?,他們都是木子張羅來的幫工,供吃供喝供抽,每人每天一百元。柳河君生前清靜,“死后”卻如此熱鬧。我問他的感受。他感慨,這一生算白活了。

    柳河君想要的場面,木子必須撐起來。我想這就是遷就,或者是一種變異的愛。

    哀樂環(huán)繞、薰衣草盛開的靈堂,柳河君端坐在山竹、藤條、鵝身上最細(xì)的毛組成的擔(dān)架上。網(wǎng)狀的藤條凹成坑把柳河君下半身填滿。八個人抬起擔(dān)架,鳴鑼開道,吹吹打打,把柳河君送到了指定的位置。柳河君微閉雙目,手捧三本詩集,身面豎著一人多高的捧腹大笑的照片。一切看上去都是真的,唯他的頭發(fā)是假的。木子小聲囑咐我不要哭,因?yàn)榱泳幌矚g哭聲,因此我在靈堂里是笑著的,那些來的幫工也是笑著的,人人開懷大笑,像中了五百萬大獎。木子沒工夫笑,忙好里面忙外面,巨細(xì)靡遺。吃飯的時候她伏在案板上,我把她喊起來,前一秒她微笑著,后一秒鐘,她哭倒在我的懷里。

    我問柳河君,難道真的沒有遺憾?他說除了詩。我讓他再想想,他說還是詩。真夠殘忍的!他關(guān)心那些專業(yè)哭喪的人的哭詞。那些人都是小人。他們騙他說那是詩。柳河君就讓他們以他的詩為哭詞。

    其實(shí)柳河君不應(yīng)該過早離開。剛開始,他對癌癥知之甚少,讓他恐懼的也并非癌癥本身。他的恐懼來自搜索引擎,他害怕流傳在博客和論壇間的疾病文化,害怕被動變?yōu)椴∪说倪^程——胖子經(jīng)受的化療使他難以行走;瘦子在第一次化療輸液后摔壞了腿,導(dǎo)致兩處骨折;單眼皮因?yàn)榛煄缀醯艄饬搜例X,并且不受控制像麻風(fēng)病人一樣抽搐。他不想聽這些故事,把頭埋在被子里,傷心地想不是他的身體病了,而是他的詩生病了,他們的干擾,讓他無法進(jìn)行詩的思維。

    柳河君說他不怕死。沉默了一下,他發(fā)現(xiàn)那天與眾不同,突然來了一個靈感,他找不到筆,就用吊水的針頭,把它刻在香煙殼上,確信它不會跑。他幻想自己很快出院,在電腦上打印好,寄給一位熟悉的編輯,但他最終沒有如愿,癌癥進(jìn)入了他的大腦,他一出院,就把那首雕刻在香煙殼上的詩忘了。

    幫工的人走后,柳河君從擔(dān)架上走下來,雖然痛苦不堪,仍舊大呼要酒喝。木子舍不得,偷偷在酒里摻水,他發(fā)現(xiàn)了非常生氣,說他從來不作假。柳河君喝著酒,跟我回憶草泥詩會的那個晚上。那個晚上讓我對酒鬼重新定義。我們已經(jīng)停止喝酒了,他仍在自斟自飲,喝得爛醉如泥,我和老邵一個抬腿一個抱頭,好不容易把他弄到床上,害怕他凍死,壓了五床被子,半夜我扒開被子,他瞪著圓溜溜的眼睛,問我為什么不睡覺。我問他當(dāng)時為什么要喝那么多酒,他反問,你以為喝酒能減輕痛苦?

    我說,好吧。

    什么好吧?他說,我喝了酒,而且吐露了心事,應(yīng)該沒事了吧,我們睡覺。

    我們兩人很快在那些死去的薰衣草上各自丟下身子。因?yàn)榫坪?,柳河君的鼾聲特別大,我睡不著,把他推醒。他說,你不要推,我現(xiàn)在就死。等我喊來木子,柳河君已經(jīng)閉上了眼睛。木子搖著他的尸身,哼唱那首詩:

    石頭看見的/它在遠(yuǎn)方//詩人看見的/它在腳下……風(fēng)擺起來/山鷹的翅膀一只在巖石上/另一只抵達(dá)我的詩行//風(fēng)問住了嗎?/我說住了。

    我在微信群里發(fā)布最新消息:柳河君真死了,走時安詳、平靜,沒有痛苦。

    我們安葬了柳河君,讓他和他的詩一起重歸泥土。

    臨別,木子送我到路口,從地上撿起一支香煙殼,驚悚地問,你看到一只黑鳥了嗎?

    我也是一驚,視線越過木子戴著白花的披肩,掃向四周,再折回來,發(fā)現(xiàn)她迷迷瞪瞪地站著,好像著魔了,又好像大白天碰見鬼了。

    “什么黑鳥?”我說,“我什么都沒看見!”

    木子不依不饒:“我親眼看見,煙殼就是那只黑鳥叼來的。他臨死還惦記著它,他在上面寫了一首詩?!?/p>

    沒等木子答應(yīng),我搶過煙殼,迫切想知道煙殼上寫的是什么詩。但上面什么都沒有,一片空白。

    “上面沒有詩?!蔽艺f。

    木子說你再仔細(xì)看看。他是用注射器的針頭寫的。

    我又辨認(rèn)一會兒,終于發(fā)現(xiàn)一些類似于史前遺跡的劃痕,但我確定那不是文字,而是好多個不規(guī)則的圓圈,大圓套小圓。我把煙殼歸還木子,抱怨說,你自己看看,他死了還要再跟我們開一個玩笑。

    木子接過煙殼,只瞄了一眼,臉色瞬間變得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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