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潮
1
柳永全回到家鄉(xiāng)時,二哥正端著大海碗吃苕。
從天津一路南下,連續(xù)五小時的高鐵車程考驗著他的體力,腰酸背疼,頭昏腦漲。近鄉(xiāng)情怯,心里打起小鼓,腿腳機械地前伸后屈。眼前的家鄉(xiāng)如虛似幻,密密匝匝的樓房一棟挨著一棟,一排緊接著一排,就像大山岔坡上簇擁成片的檀木棒棒,迷亂了他的感覺。他穿行在一大片陌生的水泥森林中,像掉進某個夢窟窿里,無助地辨識、推測、打聽,可遇上的人沒一個認得的,費了好大勁兒才找到二哥的家。
時令秋收。二哥碗里的苕堆得老高,紅心白皮,鮮嫩柔軟。二哥一口吃下去,不動聲色地抿抿嘴巴,然后將苕皮回吐到碗里,這個吃相立刻喚醒了柳永全回家的真實。吃苕留皮,留在碗邊沿用來喂豬——這個習慣像煮好的苕一樣爛熟于心,不僅是自幼養(yǎng)成的生活方式,更因他曾亂甩苕皮而挨過一記“指誡”——那是一種食指和中指緊扣勾連叩向腦殼的小懲大誡,它不同于拳頭或耳光,是老家大人們懲教孩子的獨特招式。沒錯,他回到了闊別多年的家鄉(xiāng),回到了這個被擴大的城區(qū)包圍得水泄不通、已經(jīng)沒有了柳樹的柳格塆。
柳永全童年的柳格,與縣城咫尺天涯。西門河靜靜流淌,把縣城與鄉(xiāng)村切割得十分鮮明:這邊是田壟和莊稼,那邊是高樓大廈;這邊人是黑腳桿子,那邊人夏天里穿白襪套涼鞋;這邊人掙的是工分,那邊人拿的叫工資。小時候柳永全去那邊拾西瓜皮、撿西瓜籽,對那些穿著整潔的城里伢羨慕死了,以至于回時,在城鄉(xiāng)交接的大橋上,總會扭頭歪頸向后看,他甚至向往過繼到那邊給別人做兒。
柳格雖倚靠在縣城周邊,與文明、先進、新潮共水土,卻是周圍十里八鄉(xiāng)公認的封建封閉的村塆。讀書時柳永全就曉得,大人們能認得的幾個字,都是從掃盲班學的,要不是政府夜校辦得好,所有人扁擔倒下都不知是個“一”。文脈匱乏的柳格,新一代也乏善可陳,他曾親耳聽到兩個老師議論,說柳格的細伢沒一個中用的。柳永全考上大學,有如衛(wèi)星上天,破了天荒,讓柳格揚眉吐氣。當西安石油學院的錄取通知書鴻雁一般飛來,柳格沸騰起來,生產(chǎn)隊長拼了一般,在塆里連放了三晚上電影。這個永字輩的老幺、奶末頭,當時并不覺得其身價產(chǎn)生的巨大意義,只是喜悅于自己跳出農(nóng)門,過日子不會像塆人那樣面朝黃土背朝天。
柳永全發(fā)現(xiàn)自己大約在四十五歲后愈發(fā)懷舊、懷鄉(xiāng),夢里總是兒時的伙伴和故鄉(xiāng)的塘畈、山丘、柳樹、芒花,此刻真真實實地置身故土,卻找不出一點舊跡。上一次回鄉(xiāng)是母親離世的時候,十二年了,那時家家戶戶正熱火朝天蓋樓房,新的村落被規(guī)劃到坡上的一大塊平地。老塆子仍在,緊鄰門口的條形水庫微瀾依舊,四周綴滿了快要成精的柳樹。說是樓房,其實只有極少數(shù)直接完工,砌上標準的兩層,多數(shù)人家缺錢,只造個半成品——打的是樓房基底,上面鋪預制板,先住上,假以時日加層。于是他也申請了宅基地,所砌也是只有一層的樓房。他生于斯長于斯抑或終老歸鄉(xiāng),免費享受了三間宅基地。這是一個日新月異的時代,太多的事讓人始料不及,僅僅幾年時間,無論是成品還是半成品——這些一層或者兩層的矮樓——均被淘汰、拆掉、改建、加層,謂之開發(fā),大家都約好似的一豎就是七層八層。房屋種得又高又胖,間距逼仄到極致,它們一排又一排地擠挨著,像排山倒海的浪頭,前呼后擁,抱團取暖,握手擁抱。如果從空中俯視,縱覽像一隊隊塑化的兵俑,橫看如一道道終年不見陽光的峽谷。雖形貌局促、排列紊亂,但財源茂盛,磚磚含金,層層有市。包括柳格在內(nèi)的城中村,建房是急速致富的代名詞,廣眾的農(nóng)村人拼命似的進城買房,小產(chǎn)權(quán)房是他們最現(xiàn)實的選擇。于是柳格常住人口大增,一般人家自留一至兩套,剩下的樓層都成為價值不菲的商品。商品房內(nèi)添人進口,在狹長、晦暗又逼仄的村街上,非柳姓居民摩肩接踵。
柳永全這次回來,也是隨了大流,準備將自己那三間舊房改造開發(fā)。開發(fā),這個概念于他生澀。多年無歸,老家的事一概不知,是二憨子啟蒙了他。去年,二憨子給他打了個長長的電話,其中就有“開發(fā)”二字。即使受到啟蒙,他也并不積極,他覺得一個中石油的高管,還有他在老家近乎偶像一般的名聲,會因為淘金于故土而打折。可妻子高頻率地攛掇他,說老柳啊老柳,一不偷二不搶,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兒子的花銷是無底洞,可不能死要面子活受罪。妻小他六歲,一直以來都喚他老柳,仿佛他這輩子永遠虧欠她。他們的兒子在新加坡讀書,是那種大把燒錢的讀書,以后還要在國外買房,碎銀幾兩尚能解萬千惆悵,這一開發(fā),再不濟也有一百好幾十萬到手,錢不會咬人,他也不傻。老家的這幾間矮屋其實于他們沒任何意義。早些年,他還有所憧憬,憧憬退休后回歸故里,將老屋改成小樓,把樓頂打造成清幽雅致的空中花園,一張?zhí)梢我粔夭?,閑云野鶴,悠然自得。而現(xiàn)在,這三間舊屋唯有“開發(fā)”才是其價值所在,仿佛時不我待,風馳電掣的動車呼應著他的緊迫感。
2
二憨子在一家豪華酒店為柳永全接風。二憨子大號柳存志,當村長,現(xiàn)在叫社區(qū)主任。柳永全是柳格首個大學生,二憨子是第一個柳姓村長,他兩個都是各開先河為柳格掙了名譽的人物。
柳永全決定回鄉(xiāng)改房時,覺得很有必要給二憨子做下溝通。二憨子在電話中一迭聲地說好好,說幺叔我們塆我就服您,您改房我全力支持!
去年的時候,柳永全接到二憨子的電話。當時二憨子要開發(fā)一塊地,那塊地涉及柳永全家的祖墳。遷墳,柳永全大哥一百個不答應,出多少錢也不許。二憨子就轉(zhuǎn)向柳永全這邊來做工作。電話里二憨子誠懇至極,說幺叔我們塆我就服您,您憑本事闖蕩世界,不是那些靠柳格三尺硬地端上飯碗的“土地工”能比的。我現(xiàn)在是社區(qū)主任,呵呵,就像您一樣也算為柳格爭了光哈。您大侄子淘淘苗子好,有前途,幺叔您明白我的意思嗎?其實二憨子也是土地工出身,他“搭”進塑鋼廠,下崗后卻時來運轉(zhuǎn),先是當上村建筑公司經(jīng)理,再后來就上到了主任的位置。柳永全于是給他說情,何況有補償。好說歹說大哥才同意。二憨子出了十萬塊錢,在他們家磕頭燒紙的地方豎起一幢樓房。
二憨子接待柳永全,柳永全的大侄子淘淘到場,大侄子如今是柳格的組長。同時到場的還有一位女性,是柳永全的同學,在社區(qū)當婦聯(lián)主任。乍一見她,柳永全著實吃了一驚,這同學是當年的班花,柳永全大學畢業(yè)剛到西北某油田工作的時候,她不知從哪里找到他的地址,給他寫了一封既含蓄又明白的信。當時的柳永全一心想找個吃商品糧的,不愿當“半邊戶”,盡管班花深情款款,他也只能在心底唏噓,沒有回她。眼前的同學,論說也快到女性的退休年齡,卻皮膚白凈,酒窩仍在,睫毛撲閃,其豐腴身材仍富有魅力。她睜著一雙仍很清澈的大眼睛朝柳永全微微點頭,然后安坐在自己的位置,靜水流深,任何人都看不出她曾經(jīng)給他寫過信。她過得很好,柳永全相信。又很自然地將自己的妻子與她做了比較,妻應該小她五六歲吧,卻“菜”得厲害。他心里涌起慚愧,暗暗激勵自己一定要完成好妻的愿景。
二憨子小時候那種憨憨相沒大的改變,不過氣場很足,兩片厚嘴唇開合之間,低腔慢板顯出素養(yǎng):“我最佩服幺叔了。幺叔是稀客,衣錦還鄉(xiāng),我得好好敬三杯。”
柳永全不飲酒多年,只能略表意思,場面自然熱鬧不起來。只可惜了那瓶好酒,讓大侄子淘淘豪爽而野蠻地一杯又一杯揮霍。這不喝酒的人,好像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二憨子不知哪來那么多電話,有時甚至要出外接聽,屁股像裝了軸承,轉(zhuǎn)回來轉(zhuǎn)過去地旋。班花記仇一般目光清冷,漠視這個三十多年不見的同學。她不屑敘舊的冷傲,讓他覺到很深程度的被忽略和輕視。淘淘卻活躍得出奇,一個勁兒插科打諢,特別是二憨子旋離的時候。柳永全覺得這頓飯如果缺他或吃得更沉悶,但卻很是厭惡這嫡親侄子當他面兒沒一個正經(jīng),盡管班花自始至終沒給他一個好臉色,還時常翻起杏眼狠狠剜他。
魚湯上桌時,矜持的美女同學起身給柳永全舀了兩舀子,又給二憨子舀,動作優(yōu)雅。這優(yōu)雅的舀姿卻看人打發(fā),到侄子那兒便煞去風景。淘淘被晾,有點訕然,便提起筷子指向那鍋魚湯,自找臺階般高聲叫道:“美女,吃魚啊,吃魚能大奶子曉得不!”
美女同學于一臉不屑中,總算對柳永全使出一個有溫度的禮數(shù)。她輕聲關照說:“你吃菜,老同學,不喝酒多吃菜哈?!绷廊粸樗鶆印SX得只不過她在逃遁吧,逃避一場惡俗,或是在表達一個更高層次的蔑視。就連給他舀湯也僅僅是一個鋪墊,只有二憨子才是她關照的目標。他感到她和他兩個都不簡單,從包房外過來的那些人——啥局長啥主任的——對他們的盛情敬酒和熱烈捧逗,讓他覺得相形之下的寒磣。
他瞅準時機,對二憨子說正事:“存志主任,我那房子……”
“幺叔您這么叫我坐不住。叫憨子,就叫憨子?!?/p>
“那好,憨子,我那房子改建,要走怎樣的程序?麻煩不?”
大侄子淘淘這會兒靠譜地安靜下來。
二憨子說:“幺叔您寫個報告,先讓淘淘蓋個章,再去社區(qū)蓋章,再去鎮(zhèn)上,鎮(zhèn)上和社區(qū)我都跟他們講一下?!?/p>
“然后呢?”
一陣鈴聲很是討厭,它響在節(jié)骨眼兒上,二憨子一把抓起手機又旋了出去。
“然后就要找規(guī)劃和國土的,這可有點兒麻煩?!碧蕴约皶r做了遞補。
“那怎么辦呀?”等二憨子回座,柳永全又問。
“報告寫‘原宅基地改建,批建會順利些,但最多只能批三層。三層還靠關系?!碧蕴杂终f。他仿佛成了代言人,二憨子并不言語。
柳永全把身子進一步傾向給二憨子:“那怎么辦呀?”他的期待是七至八層,就像柳格所有的房子一樣。之前二憨子鼓動他“開發(fā)”時,其設想也是這種層高,如果只建三層,其“開發(fā)”價值豈不大打折扣。
二憨子沉吟著,忽地站起身來,端起酒杯碰向他的空杯:“幺叔的事就是我的事。莫急,幺叔,您懂我的意思嗎,我一定盡力。幺叔!”
3
已是早上快九點的時辰,二哥家里一如既往地昏暗。二哥可憐,使智不行,終身使力,本來就窮,又沒沾到開發(fā)的利好。起初,一些嗅著商機的小老板穿梭于城中村,專找像二哥這樣的窮家弱戶,許以雙倍的還建,什么手續(xù)資金施工啊百心不操,白拿兩套。二哥以手印的方式簽下合同,一二層歸己,三樓以上成為小老板出售的商品?;蛟S是小老板的搞法啟發(fā)了柳格人,和尚動得我也動得,肥水不流外人田。大家嘗到甜頭再回頭看,二哥虧大了,盡管他可以靠出租一樓搞幾個小錢。
母親過世后,柳永全回家其實沒什么意義,原建的三間房子破敗得厲害,他連住哪兒都是問題。好在母親生前一直隨二哥,他回來便直接住進二哥家。在這個家里,癡呆的二嫂生育了一對兒女,女已出閣,兒子三十多了還孤身一人。此刻,柳永全擰開屬于二侄子的房門——這是二哥家最闊氣的主臥——徑直走向洗手間,不為解手,因為靠近巷路,唯獨此處的窗口能望得遠些。巷道的盡頭有陽光鋪陳,讓他知道天晴朗著。床上,夜貓子一樣的二侄子似有感覺,翻轉(zhuǎn)一下身子又呼呼睡去,嘴里模糊不清地發(fā)出鼾聲以外的囈語,墊的蓋的皆皺巴巴、臟兮兮。僅僅粗略地一瞥,柳永全便感覺腸胃被殃及,他立即退了出來。
有人敲門。他順勢拉開門。一張俊朗的臉,迎面就大呼幺爺。在二哥甕聲甕氣的介紹中,柳永全知道他是族下一個侄孫,叫四毛。哦,對上號了,昨天他去看自家那三間矮屋,居然發(fā)現(xiàn)隔壁另有三間陪襯著,屋主正是四毛。這六間相連的房屋均破敗不堪,樓頂長起深長的蒿草,屋內(nèi)生出青苔,杉木窗框滿布綠霉。它們像一溜落伍的難兄難弟,在前后左右密不透風的磚混夾縫中保持著矮度上的一致。
四毛脖頸上掛一串碩大的金項鏈,衣著讓人感覺過于休閑而太隨便。其實這四毛早就盼著柳永全改建舊房,得以“共同開發(fā)”,現(xiàn)在幺爺回來正合他意。
四毛上門讓柳永全平添一份信心。四毛說,共同開發(fā),六間就是一個完整的單元,就像二憨子占您家祖墳地那幢一樣,又虎勢又好賣。現(xiàn)在的人講檔次,單門獨戶的搞法賣不起價來。再者,柳格開發(fā)小產(chǎn)權(quán)房最多的人是他,沒人比他更有經(jīng)驗。的確,施工上亂七八糟的事,勞心費力,麻煩不斷,一想到要面對這些,柳永全心底便翻騰起一股愁緒。何況在時間上他也不能長久待在老家,盡管他的職位已讓賢于后浪,比以前有閑得多。
四毛說:“到時候施起工來,幺爺您只管轉(zhuǎn)轉(zhuǎn)看看,指點指示,手不沾灰,腳不踩泥,您當將軍我做兵,沖鋒陷陣讓我來?!?/p>
柳永全有所不解,問:“既然你開發(fā)眾多,自家的房子為何拖到現(xiàn)在?”四毛神秘一笑,說道:“幺爺您不知塆的事,開發(fā)得‘搶。不搶白不搶,柳格的山也平了,稻場毀了,水庫也填了,柳樹更無安生之處,我得先搶那些地呀。這自家舊屋是塊‘坐兜肉,所以不到最后不動它?!绷廊m應了屋內(nèi)的光線,發(fā)現(xiàn)四毛兩臂膀兩肘處均有長長的文身,瘆出某種寒氣。他有所不知,四毛是道上之人,與村組干部最不對點,自己“搶”不說,還占。有幾個外來戶請客送禮好不容易搞得宅基地,四毛就脫了赤膊露出胸背上的文身,把砍刀啪地蹾在人家方桌上,喝令讓權(quán)。那些人一聽他還是柳格的地頭蛇,不僅害怕施工時其三日不了四日不休,更擔心今后住這里一輩子不得安寧,只好得些補償作罷。
柳永全有點小壞地笑說:“你這么搶呀占的,怕是柳格的首富吧?!?/p>
四毛長嘆一聲:“掉得大啊。我若不瞎敗,當然是塆里首富,二憨子都比不了。”
柳永全在心里權(quán)衡了一會兒,覺得與這塆下侄孫合作應該沒大的問題。一樣的面積,投資平攤,既不搶也不占,房子蓋起來就行,光明正大。
“房子到底蓋幾層呢?”“七層。當然是七層呀?!闭f這些話時,他們已站在舊房的樓頂,四毛指了指兩邊,還有前后的房群。柳永全順著他的手指,瞭見他大侄子在自家陽臺上晃了一下。淘淘住后排,房子開發(fā)后,他自己住四樓。
“可是,不是說最多只能批三層嗎?”柳永全這兩天一直糾結(jié)這個。四毛說:“要論起我塆里這間距,只能批兩層,好在我人熟,三層沒問題。哎呀,您莫管他批幾層,到時候日夜加班,一氣呵成。成功后無非是罰款,那時再運作。都是這樣?!?/p>
四毛以一個合作愉快式的大幅度握手結(jié)束了洽談。柳永全決定去上墳。就像陽界的拆遷,陰間的父母和祖佬喬遷新冢,照說他在回鄉(xiāng)的首日就應祭拜問安,且必須磕三個響頭,燒更多的紙錢。二哥說我陪你去,鑰匙在我這兒。祖佬搬遷,“補償”的費用卻無法抵達,也不知大哥究竟分給二哥多少。
他家祖墳的遷移,不是迢迢千里,也沒有翻山越嶺,其實僅僅是從后山上的西頭兒遷至靠中的位置。在成建制的樓房后面,祖墳山被高高的院墻包圍著,進口是一道由割鋼焊接的鐵門。二哥打開門鎖,領柳永全沿院墻走往樹與墳深處,一邊指著墻腳一溜埂狀沙土,用他含混不清的話音說這就是他的苕地。二哥說他愛吃苕,是苕養(yǎng)活了他,不干活兒他筋骨疼?,F(xiàn)在沒地種了,他想來想去想到這個招法,不占地也不種別的,就為種苕,沿院墻腳種。塆人誰家沒受過二哥的幫襯?無論是過去還是現(xiàn)在,但凡下力的事,人們都會有用于他,所以沒人窄量。而且將鑰匙交他管理,清明霜降或逝者入山,二哥負責開關院子。
柳格的老塆子在溝一樣的蕩凹中,前有水庫,后有屋后山。水庫其實是一口長塘,因為它有高高的堤壩,而且是擴塘而成,塆里人叫它水庫。屋后山是祖墳山,高高低低的墳包大多居于中間。他不明白他們家的祖佬為何選住西頭兒,直到如今才被迫一般融入大家庭,就像城市里的集中還建。也唯有這里,雀鳥啁啾,樹木葳蕤,故土的氣息真切而濃厚,歲月的痕跡生動起來。那時玩伴杠禍,吃虧的一方最厲害也是最快意的報復就是奔往這里,操起石頭扔向?qū)Ψ降奈蓓?,那嘩哩嘩啦的瓦片脆響刺激著少年的輕狂。鬧地震那年,塆人依柳搭棚,挨墳而眠,貼近祖先,后山呈現(xiàn)出一幅上古時代的景象。有那么二十多個夜晚,他呼吸著泥土和青草的氣息,在緊張而新奇中進入神思飛越的夢鄉(xiāng)。眼前,瓦屋蕩然無存,楊柳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高樓大廈和四季長青的樟樹,成建制的高樓瘋狂地擠對后山,鱗次櫛比,高高聳立,讓山上的樹木萎頓黯然,自愧弗如。
他在母親墳前長時間跪伏。
4
柳永全行走在村街的主道上。這是他回鄉(xiāng)的第三天。昨天下午將申請報告讓淘淘蓋上章后,手續(xù)上的事就一概交給四毛去辦,社區(qū)和鎮(zhèn)上他都不熟,更不想碰見冷肅的班花。其實柳格也只有這一獨條能稱作街的道,它像極一匹瘦馬的脊背,野馬分鬃般鋪開密密麻麻的樓群。村街兩旁停放著各品牌的轎車,像腸道上吸附的一坨坨息肉,使本就狹窄的街路更顯局促,通行的車輛在這里是無法順利會車的。幾乎所有的一樓都做成門市,有早餐店、藥鋪、茶葉店、瓷磚店、美發(fā)店、麻將館,更多的是小超市。這可視作柳永全回鄉(xiāng)的正式露面。他剪手慢步,像視察的領導,只不過孤身獨影。上大學和工作之初,只要他在塆子一露面,立馬招呼都打不過來,出現(xiàn)在誰家門口,都會被熱情招呼泡茶敬煙,大人們會對他們的孩子講,這是幺叔幺伯幺爺什么的,用樸素的贊美,把他當榜樣標示給自己的未來。那時每家的門都敞開著,抬腿就可以上門坐坐聊聊。是的,現(xiàn)在進出任何一家都難,家家戶戶像大衣柜里的抽屜,深藏不露,即便置身門口,對著的也是面目冰冷的防盜門。除了家人,柳永全最想見的當然是他那個年齡檔的發(fā)小兒,光同學就有喜子、大寶、三祥、勝奇四個,他們的輩分都比他低,但并不影響之間兄弟般的情誼。其中與喜子關系最近,也只有他倆讀至高中。本想先去喜子家坐坐,以后再逐個兒拜訪,但爬樓敲門過程太復雜,是否在家也不確定,他只得暫時摁下了心頭的癢癢。于是選擇在村街上以行走的方式,讓誰逮著了就跟誰聊會兒。也怪,偌大的一個柳格,在他彳亍途中竟遇不上一個熟人。那些門面店鋪或許有的租給外姓,或許守店的都是些新生代,人們看向他的眼神都是一樣的匆匆一瞥,根本沒把他視作土生土長的本家。他聽見一家麻將館里嘩啦啦的洗牌聲中伴有分貝很高的說話,有點像喜子的聲氣,于是走向門口,也不敢太靠近,伸直脖子把四個人都看了一眼,都不是。那些人也都瞟他一眼,沒有反應,繼續(xù)拼殺。
再往前,成片的房屋模糊了與鄰塆的地界,他便踅轉(zhuǎn)身來大步回返,心說早些結(jié)束這無意義的行走。
“老幺!老幺!!”分明是在喊他。他回頭,開懷大笑。是三祥。一眼就能認出。三祥兒時長癩痢,落下病根兒,頭發(fā)少之又少。小時候他們?nèi)セ蕪S拾煤渣,經(jīng)常有些小惡作,廠方來學校告狀,卻指不出別人來,唯有他識別度高,是能使人準確指證的那一個。
“還真的是你呀!老遠我就望著像你!什么時候回的?”三祥眼里放光,略顯疲憊的身子陡然精神起來。
同塆的人可能覺得握手有點酸氣,但三祥還是緊握了他的手。松開時隨即一揮:“走,請你吃飯!”
好事。柳永全心里說。這兩天二哥家的飯菜實在吃不消,癡二嫂主廚,水煮鹽拌,難以下咽。他剛剛還想著得買瓶“老干媽”對付哩。
“那么,干脆把喜子他們都叫上?”他有點興奮地說。
“嗨,就我倆,我兩個好好說說話。”三祥不響應。
少時頭生疾患,受過許多委屈,三祥似乎得到老天補償,“搭”進了財大氣粗的國企煙廠。煙廠占柳格地不多,只有兩個土地工名額,另一個是喜子。但喜子在七年前就“買斷”,到手錢有三十多萬,當時以為很是不錯。三祥比喜子精,決意留廠繼續(xù)奉獻,現(xiàn)在一年的收入就有十好幾萬。
柳永全完全沒料到飯菜里有陰謀。三祥要借錢。開口就是五萬。像個大款又像只獅子。三杯啤酒下肚,便直奔主題。此前的一二杯,他們純屬扯閑,酒過三巡,書歸正傳,三祥仿佛早已按捺不住。
“那個,老幺啊,我正愁找誰合適,沒想到你就出現(xiàn)了,這是天意。就是你了,我可舍不得在別人那兒掉面子。”即便是開借,他也說得大方得體。
柳永全被一大口又苦又澀的液體噎出眼淚和鼻涕,慌忙拿紙巾。
“急用!”三祥又說,“只是短奪。老話說救急不救窮。我這事太急,老幺!”
他當然相信三祥的償還能力,但還是覺得這剛見面就借錢太唐突,心里隱約覺到一種離譜。這會兒他開始把三祥端詳,三祥好老啊,稀少而灰白的頭發(fā)像遭遇大旱的秧苗,似乎再不潤水就立馬枯萎。與頭發(fā)成反比的是眉毛又黑又茂密,象征衰老的那種所謂長壽眉恣肆伸展,在面部的邊沿地帶打著旋兒。兩邊的鼻溝特別深長,一直伸延到嘴角的下畫線,像四條溝渠匯聚,不說話時給人一種嚴肅深沉的距離感。能拒絕嗎?他問自己。不可以。他對自己說,不能置自己于不義之境。但是他身上只有一張十萬的銀聯(lián)卡,滿足了三祥,房子一旦開工手頭會迅速羞澀。這是妻安排的初期費用,妻管財務很在行的。
柳永全主動與祥碰杯,說:“我手頭并沒多少錢,真的。我考慮最多只能借你兩萬。行嗎?”他央求,好像是他在向三祥借錢。
“你回來改房,怎么會沒錢?”三祥的濃眉大眼射出兩道強光。柳永全本想辯解,又突然覺出角色的錯位,就拿出單位里高管的架勢,正色道:“你不信,我也沒辦法,兩萬還得靠我自己擠。”三祥持續(xù)推進,眼睛直視著這個穿開襠褲一塊兒長大的發(fā)小兒:“那就三萬,行不行?”他突然警惕起來,果斷地搖頭。
“那好,兩萬就兩萬。一言為定!”三祥的杯子再次伸過來,縮回時被一口悶下,數(shù)顆大小不等的啤酒泡泡在嘴角停留又破滅,他也不擦,好像是談了樁蝕本的生意。
“哦,我給你提個醒,”搞定自己的事后,三祥說,“與四毛聯(lián)合開發(fā),不是不行,但你得把錢看緊?!绷廊灿行牧私馑拿那闆r,于是表現(xiàn)出一種關注。三祥開嘴時,伸出兩指做了個“嗍”式,說這四毛是一塊“丟料”,燒錢太狠,上一輪開發(fā)的房子剛動工就被人奪走,就像做期貨生意,可惜只為抵債?,F(xiàn)柳格再無一寸地,他鐵定翻不了身,死癥無解。三祥說,四毛一生頂別人三生,家里的妻兒不管不問,一年到頭吃住賓館酒店,花銷全部掛賬,盡管有時衣兜里幾百塊錢都拿不出,但照樣快活逍遙。
“不過在塆子里他不橫,你與他是爺孫輩關系,諒他也不敢誑你。只是出錢時你心里有個底就行?!比橛终f。
“我想也是?!绷廊謫?,“他們兩個呢?大寶、勝奇,都好吧?”三祥輕輕搖晃著腦袋說:“勝奇還行,但有心病,兒子歪掰,不走正道,他過得不快活。大寶艱難些,他媳婦兒腎病好多年,把經(jīng)濟扯垮了也沒得治,不過他兒子很爭氣哦,考上了南開大學,是柳格繼你之后最叫響的!”
翌日,柳永全覺得必須去那些發(fā)小兒家里走動下。先找到喜子家,敲門許久,屋內(nèi)無響動,便又繞到大寶屋里。大寶正在洗碗,開門見是柳永全,眼窩里便有些濕紅,他迅速找了毛巾擦手,又展下眼睛。家徒四壁,面相清瘦,獨居孤處,大寶真的不容易?!奥犝f你回,想著要接你吃個飯,一直不得空,正好,今天在我這兒吃!”說這話時,他雙眉輕顰,讓柳永全立馬回到從前,少年大寶正是這樣的說話表情。柳永全突然覺得自己應該主動請他們聚聚,就對大寶說:“我專門來接你們。這樣,你把他三個的電話都打下,我來講。”柳永全堅持著如此這般,用大寶的電話對他幾個講:“我在大寶家,你們都過來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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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房手續(xù)辦下來。雖只獲批三層建構(gòu),但柳永全再無糾結(jié),他相信四毛的運籌,并且還有二憨子做后盾。新房動工,因城區(qū)禁鞭炮,爆竹自然不放,施工在緊鑼密鼓又悄無聲息中進行。四毛還真不賴,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跟施工隊談合同時,說好每家先出兩萬作開辦費,后續(xù)按進度打錢。柳永全出錢后樂得安心甩手,什么拆舊打樁運料澆灌之類全權(quán)交由四毛,每天信步去“工地”轉(zhuǎn)轉(zhuǎn)。偶爾,買包煙揣身上,散發(fā)給下力的工匠并聊上幾句。四毛不散煙,兜里是百元一包的“黃鶴樓1916”,他自顧自抽,哪怕面對工頭交代事時,也只摸出自己的那一支,銜在嘴上仰天一吸,大口吐出一團青霧。
時令已近十月,天氣仍一如既往地熱。也好,利于他們房舍的建造。施工進展順利,柳永全的心情也從最初種種不安和無所適從中解脫出來,在晴朗朗的故土上開始四處轉(zhuǎn)悠。仁者愛山,智者樂水,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仁智,反正他最喜歡故鄉(xiāng)的小山和河塘。那夢里伸延的丘陵曲線,流淌在心間的清亮河水,撩撥著本與老家失去實質(zhì)聯(lián)系的鄉(xiāng)愁??墒?,夢境里經(jīng)常呈現(xiàn)的畫面,已是面目全非,除卻搬不走的西門河,哪里還能找出舊時的影子。多年以前,柳格是分了上塆和下塆的,水庫堤壩腳下成片的低洼地勢,便是下塆的所在,下塆山環(huán)水繞,最低處的一口大塘與西門河水共潮漲落。這里以前聽說做了公園規(guī)劃,卻終究敵不過商業(yè)運作的洪荒之力,如今山水盡逝,“沃爾瑪”就像一現(xiàn)代愚公,三下兩下就將山平了,下塆被整體墊高,塘自然不在話下。柳永全把自己投進沃爾瑪商業(yè)街中,縱使?jié)M目繁華,內(nèi)心卻無比空落。太陽很過勁,頭頂在滲汗,心頭便涌起對柳蔭的無限懷念。以前的下塆柳樹眾多,不僅僅西門河岸,塘沿邊、田坎上隨處可見,風姿綽約。
興味索然,他便縮回懷舊的找尋,可無處可縮,二哥家封閉沉悶,永遠的暗黑無法安放身心。他便開始四處穿梭,既像木頭木腦的梭子穿梭在擠挨的樓群,又像只沒頭蒼蠅在一片水泥森林中亂撞。如深溝浪谷的狹窄過道,讓人陷入壓抑的境地,觸手可及的粗陋外墻,里頭包裹著成百上千戶人家,無論陽光做怎樣的奉獻,眷顧他們?nèi)允莻€虛無縹緲的問題。這樣的樓房還不及過去的老屋啊!所以他果斷放棄田園牧歌式的憧憬,將精神家園轉(zhuǎn)賦以商品屬性,現(xiàn)在想來簡直可稱為顛覆哲學原理的絕對正確。同時還暗自欣慰,他所開發(fā)的建筑物品,因為與四毛聯(lián)手,盡管一樣陽光稀缺,但模樣一定美氣得多,不至于像一根孤獨的弱不禁風的筷條。
驀地,眼前亮堂起來。一棵柳樹,稀罕而頑強地生長在繁雜的建筑群中,就像一場殘酷戰(zhàn)爭的幸存者,掙扎的腰身披掛著已然泛黃的絲條。毗鄰它的還有一小片明顯失水的稀竹。陽光像令人嫉妒的奢侈物,對它們慷慨地給予。樹竹之間,坐有三位漫不經(jīng)意聊天的老者。柳永全頓時感受到無比親切的鄉(xiāng)村舊景。
“哈巴哥!”他興奮地奔著其中一人上前。哈巴哥認出是他,笑逐顏開,站起身來,讓出木凳。在相互點頭客套之間,柳永全很快確認了另外兩位:一位是柳格的女婿,當年的化肥廠工人,全塆人都叫他小向;一位是以前在柳格住隊的干部魯同志。他們憑著與柳格的淵源,在這里買下宅基地,成為外來的柳格人。
先有柳格還是先有柳樹?這個歷史問題只有哈巴哥說得清。照他說來,柳格的始祖是個孤兒,無名無姓,流浪至此,搭茅屋而居,見柳樹多多,便自定柳姓。此地塘多水豐,楊柳又經(jīng)活,插枝成樹,后人亦代代寵柳,不僅沿河、沿塘、沿水栽種,而且能讓柳樹上山入畈。
此情此景,哈巴哥是主角,小向和魯同志轉(zhuǎn)換成他的聽眾。時移勢易,皆已老矣。想當年這個小向多么榮耀,人人都羨慕那人家結(jié)了個好親,印象最深的是他的頭發(fā)梳得油光放亮。魯同志更是高不可攀,那時吃派飯,他好講究,盛飯前必先用開水泡碗筷,有他在桌邊,小孩子是不能上前搛菜的。這兩位以前柳格人羨慕不已、高高在上的“工作人”,如今居住在柳格,成為柳格人眼里的二等公民。
令柳永全窮盡思維也意想不到的是,加入他們的閑聊,讓自己背上一口黑鍋,遭受到屈辱的重創(chuàng)。
這次回來,記憶中的家鄉(xiāng)沒有了,高樓密布,陽光稀缺,讓人壓抑得喘不過氣來。柳樹喚醒了鄉(xiāng)愁,柳竹相依,隨風搖曳,太陽高照,一片祥和,于是話匣大開,有感而發(fā),說塆子里太擁堵了,熱天沒地方乘涼,冷天沒處曬太陽,休閑沒出處,紅白喜事都不知往哪兒擱,這房子連著房子,蝸居其間堵心,生活質(zhì)量影響健康質(zhì)量啊。說著說著他覺得心底猛地一松,那個叫壓抑的家伙像塊板石被掀開一角。是啊,他壓抑多時,他話說得太少。過去回鄉(xiāng),他總在回答別人的提問,他給人們講大學生活,講油田、鉆井、勘探、煉制,講鐵人王進喜,講外面世界里的火車飛機和沙漠戈壁。這次還鄉(xiāng),他耳朵的功能用得多,嘴巴只有提問的份。眾人沒空去關心他的生活和工作,包括他的職位、收入以及孩子的前程,家鄉(xiāng)的事務主宰了所有的話題,許多事他懵懂無知,所以除了被動提問就沒什么話語可講。他太需要這場激熱奔放的演說,以蕩滌心底的壓抑。于是他展開話題,說國家大政方針,說民生福祉,說老百姓的獲得感。他說北方鄉(xiāng)村的百姓廣場建得如何漂亮,健身跳舞搞活動幸福感滿滿。說這一塊空地切不可再作宅基地,應給塆人一個喘氣的地方,建個小廣場,裝上健身器材,再栽幾棵柳樹,沒有柳樹的柳格就像被抽走了魂魄。滔滔不絕,慷慨激昂,聲情并茂。印象中當時有人“哼”了一下,“哼,有主?!钡湉目诔?,大約是下午四點鐘的時候,久違的罵街聲直往柳永全耳膜里頭灌。多么熟悉的鄉(xiāng)音。過去柳格名聲雖好,卻并不缺乏這種“潑婦罵街”的場景,抑揚頓挫,半天不歇,最惡毒的是端上砧板和菜刀,邊搗剁邊咒罵。沒想到都住上樓房了,罵街仍然流行?!澳銈€嚼舌根的、嘴巴癢的野種啊,跑回來干涉柳格的事,礙你狗屄,關你狗卵,你嘴巴癢就放墻上擦哦!”充滿銳性的女聲,音調(diào)高亢而尖厲,超強的穿透力足以鑿墻破窗。那個罵街的婦人,以二哥家為中心,以一個“7”形的弧度,像鐘表不斷地擺動一個又一個來回,叫罵聲在二哥家門前巷路間飄蕩、徘徊、繚繞。他奇怪,側(cè)耳細聽,卻怎么也相信不了這是沖他而來?!澳銈€外頭回的野鬼,你為柳格做過么貢獻嘞?現(xiàn)在還有臉回來,還有臉回柳格發(fā)財,嘴巴欠撕的東西,有本事你莫回來啥,死在外頭也沒哪個惜疼哦……”聲聲叫罵沒有指桑罵槐的藝術(shù)手段,直接開炮,一浪趕一浪,他突然感到昔日老屋東頭那茅窖里的一池屎尿被攪動得濁浪翻滾,然后鋪天蓋地當頭澆來,他的全身臭不可聞。羞辱難當?shù)乃炎约候榭s進坐墊已經(jīng)塌陷的沙發(fā)里,耷拉著頭,像挨斗的破落地主,毫無辦法地任憑污言穢語狂風暴雨般傾瀉擊打。終于,勝奇出現(xiàn)了,原來女人是勝奇的老婆。他沖女人吼了幾嗓子,又連推帶拉,潑婦罵街才漸漸遠去。
柳永全有所不知,他們剛才說話的地方,是勝奇嘴邊的一塊肉。邊上那棟房正是勝奇家。眼下的他后知后覺地后悔當初未能將這空地一同開發(fā),于是動員住戶臨時搬遷,計劃拆掉現(xiàn)房,然后將這塊肉一口吃下,將原來的半單元擴建為整單元。本來塆人意見大,柳永全的話,正可謂癩痢惹黃蜂,一場即席發(fā)言,招致重度蜇傷。
坐立不安的柳永全決定去找喜子。此刻他多么需要與喜子說說話,他悲哀于自己的形影相吊,他需要直截了當?shù)膬A訴和慰藉。像生出后眼,他看見自己的肩背彎駝著,灰溜溜的,像只可憐的流浪貓,在村街上被一雙雙眼睛關注、探詢、同情或鄙視。曾經(jīng)衣錦還鄉(xiāng)的驕子狼狽不堪。
踏進他家的那一刻,喜子正將一張麻將蹾得山響,那張名叫白板的麻牌異常受驚地逃離桌面蹦跶至他腳前,似乎在尋求庇護。他剛要伸手拾撿,“讓我來!”喜子拎起那白板,在屋里轉(zhuǎn)一圈,終于找出斧頭,伴隨一聲痛快的“嗨”,白板被劈成兩半。三位麻將客面面相覷。喜子說:“來客了,散場散場?!?/p>
柳永全當然逃避不了一泄憋屈的俗氣。喜子勸慰說:“勝奇也造孽,他那寶貝獨子不登正道,最近又牽涉某個案子吧,警察來捕過好幾次,總之兩只腳一只牢外一只牢里。這一輩子怕是暗無天日,他不抓幾個錢怎辦,還得照料孫輩呀。再說二憨子是他嫡親侄子,有二憨子幫忙,那地又空著,近水樓臺先得月嘛?!闭f這些的時候喜子是平靜的,平和、寬容、徐徐道來,像一位人情練達的開明人士。之后談起如今的柳格。并不好過哦都,別看又有車又有房的。喜子說:“大部分靠賣房子存有錢,但坐吃山空。村街兩旁的人家好歹能出租門面或做點兒生意,其他的沒事干,就靠辦麻館,做一桌是一桌。小小柳格有多少個麻將館,說起來嚇死你,至少三十家?!毕沧由斐鋈谑莸闹割^,他看到喜子的手在輕微顫抖。“東家喊,西家約,應付一家得罪二十九家,所以我干脆買個麻桌,自娛自樂,不湊那個熱鬧。年輕人呢,不上進,”喜子繼續(xù)說,“都想過逍遙日子,又沒那本事,更不談吃苦。”喜子開始激動,開始恨鐵不成鋼式的點名,被點名的首先當然是勝奇的兒、四毛、三祥,還有他柳永全的大侄子和二侄子。喜子說:“三祥五十歲的人了,誰也不知他在外究竟怎么個事,一個勁兒地借錢,前腳剛認識個人,后腳相跟著去求借,銀行要拍賣他房子,‘馬場弄他去洗了好幾次澡?!丛钑缘檬敲椿厥聠??不還錢,大冷天的把你丟河水里洗澡,不耗盡一整塊肥皂不準上岸。聽說在外有女人,個癩痢腦殼,哪個瞧得起,別說跟他睡,挨著就來吐,除非整捆地塞錢。還有你那大侄二侄,淘淘一肚子壞水,正事敷衍,歪事來勁,柳格市場的租戶都怕他,把租戶當成他巴簍里的魚,又打鱗又摳腮。你那二侄子呢,你曉得他干啥嗎?打狗子!用電打,用藥毒,用特制火鉗套,用雷管丸子炸,打狗是他的職業(yè),許多館子里的狗肉由他供應?!毕沧釉秸f越激動,越說越憤怒,后來就干脆直接開罵,罵人,罵物,罵塆風,罵陋俗,罵麻將,罵手氣,罵菩薩,說到哪兒罵到哪兒,口沫亂飛,暢快淋漓。柳永全剛受過重大罵傷,就謝絕了他的留飯,事實上也沒胃口。
6
鋼混結(jié)構(gòu)的房子已起構(gòu)到三層,不斷地有人來探詢,他就將四毛擬好的合同拿給人看,可以簽協(xié)議,可以付定金,可以定樓層,交上定金便被賦予期權(quán)。盡管尚無一毛進項,形勢卻鼓舞人心。也不斷地有城管前來,監(jiān)視他們的行動,源頭控制超標。盡管有四毛應對,盡管那城管與四毛很熟,他仍然懷著很重的憂心。
四毛已在現(xiàn)場候他。四毛今天情緒不佳,時不時來個大大的哈欠,投向柳永全的眼光也有些森森然?!坝袃?nèi)奸。”四毛說,“因為內(nèi)奸告狀,所以城管天天來?!薄罢l?。俊薄斑h在天邊,近在眼前?!彼拿芎V定。“那怎么辦?”“求人不如求己,這事靠您了,幺爺?!薄拔遥俊薄笆堑??!彼拿H費力地眨眨惺忪的眼睛,“內(nèi)奸就是淘淘?!薄安粫??”“百分之百?!笔謾C響了,四毛站起身匆忙劃拉,搶話一般說:“這事靠您了,幺爺!”目光充滿乞求。
身后是淘淘的家。設若他們的房子長高,淘淘家就會失去千金難買的陽光。柳永全便覺得四毛的話并非空穴來風。
從外面上來三個人。四毛迎上去的同時,還迎來一記不分青紅皂白的耳光,響亮而清脆,把柳永全都給打蒙了。“搞什么,怎么打人?”柳永全迎上去,奇怪的是四毛卻對他做出攔阻的姿勢。來人并不言語,森碌的目光掃過來,相當駭人?!肮颉币粋€青年喊叫著,四毛竟當真跪在地上。“叫你賴賬,賴,賴……”來人你一腳我一拳,劈頭蓋臉、暴風驟雨一樣往他身上砸,四毛像一株肉樹蔸,一聲不吭,任其凌虐欺侮,從他身上發(fā)出肉粑揣搗的回響。為頭的一人厲聲喝問:“錢哪天還?” “不是說好房子抵嗎?”四毛訥訥地說,“這房子七個樓層,任你選好不,一二三樓光線差,四樓以上任你選?!薄啊淖植缓茫乙鍢且陨?!”“那就五樓?!薄耙惶椎值昧藛??知道你欠下的數(shù)字嗎?知道嗎?知道嗎?”又是一套拳打腳踢式的組合,四毛鼻血長流。柳永全目不忍視,又不懂道上的規(guī)矩,只得站往遠處,作局外人狀。像是打累了,為首的甩抖著自己的手指,考察般在這個毛坯屋舍里轉(zhuǎn)悠一陣,又回到跟前,“五樓六樓我定了,答應不?”四毛大聲抗爭:“讓我起來說行不?”打頭兒的做了個手勢,四毛起身,接下一張紙,那上面已經(jīng)印好了現(xiàn)成的文字,四毛顫抖著簽字,又將食指蘸上印泥,在自己的名字上摁下鮮紅的手印。完畢,一個小袋拋擲他跟前,并伴有警告一樣的吼:“這是最后一次,下回另掏錢,現(xiàn)錢!”
四毛以他自己的方式解決了癮需,從半成品的小房里出來,像換了一個人,一臉嚴肅?!扮蹱敚疫@洋相您也看到,不是人受的罪,我掉得大哦!”他不知如何回答,更不知如何勸慰,像呆子一樣冒出句話:“馱那么大的賬,還抽這貴的煙?” “十塊的是賒,百塊的也是賒?!彼拿蓱z兮兮地說,“幺爺您也聽到了,我還指望五六樓抵賬。城管的與我再鐵,也架不住別人告狀,您一定要勸止淘淘哦。只要他不告狀,建房再苦,我也不讓您操勞?!薄奥犵蹱斠痪湓挘旖淞诉@害人的東西?!薄暗览砦叶级$蹱?,就只能這個樣子,混一天算一天?!彼拿栠罂?。
可惡的東西,讓人人鬼兩難。柳永全心頭泛起巨大的波瀾,他不知道這棟房屋成功之后,四毛還能靠什么抵賬。
思來想去,找淘淘心理上不支持。他這大侄,他曾疼過、抱過、照護過,那時的淘淘還不到記事的年齡。后來他偶爾回鄉(xiāng),也關心,也詢問,叔與侄沒有過多的交流,真正面對面打交道是這回,可這個比芝麻還細的小組長,似乎也拽著架子。聯(lián)想到喜子說他一肚子壞水兒,柳永全便習慣性地搖頭。再說,他將如何“勸止”淘淘,從何說起?開誠布公嗎?含沙射影嗎?打親情牌嗎?反正都不是能拿上桌面的騷操作。你憑什么讓他當“內(nèi)奸”,他直接吼你你情何以堪,你的體面還掉份得不夠嗎?但茲事體大啊,回避不得,單是為那可憐的四毛,也必須讓顏面作暫時的讓渡。認真琢磨一番,他想起二憨子,對喲!讓二憨子帶話豈不是上策。
晚飯后直接去了二憨子家,果然不遇,與他的料想一致。主任夫人的侄媳婦續(xù)水很殷勤,綠茶寡淡到不及開水時他撥出電話?!扮凼?,怎的?”那邊的二憨子直接問。
“我在你家里哩,等你回家說吧。”
“有事直接說,幺叔,沒關系的。”
柳永全其實根本沒整理好自己的說辭,一時百口木訥,吞吞吐吐:“那個,那個……那我就長話短說哈,我那房子不是只批三層嗎,現(xiàn)在城管的天天來哦,可能是……我干脆直說吧,可能是淘淘在舉報,房子做起來肯定會影響他家光線不是,我想你給做做工作,將人心比自心嘛,他不也是建的七層嗎?”
二憨子呵呵地笑,似乎笑諷他這想法有多么不合適——也的確不合適——可這是他思來想去無法他就的辦法?!扮凼灏$凼?,叫我怎么說呢,您是他親叔哦,你們叔侄間溝通溝通嘛,您一定要建七層嗎?您也是在場面上走的人,有些事是不能用組織手段的,再說您怎曉得他搞了?幺叔您懂我的意思嗎?在侄兒面前,您做叔的還用存心嗎?有什么話直截了當?shù)亟o他上課啊。”
二憨子說得在理,但柳永全很是反感“一定要建七層嗎”這話,當初你說全力支持,你說我的事就是你的事,指的就是建構(gòu)七層嘛,“你的意思”的意思,不就是可以“潛規(guī)則”辦好我的事嗎,現(xiàn)在你卻冒出這一說辭,不就是叫我別做夢了嗎?玩套路啊憨子,你這滑頭。
7
三祥跑了!哪天跑的,跑往哪里,沒人知道。塆人眼睛看到的,是他媳婦兒不做活人氣色地大聲號哭。在他們家靠巷子的側(cè)門處,這女人披頭散發(fā),腳蹬地,手打墻,邊哭邊喊叫:“造孽,造孽喲!”一群討賬的站成半圓包圍著她。這一幕徹底引爆了籠罩在三祥身上備受關注的盲點,仿佛他背負某項神秘使命,去遠征。巷道里認識或不認識的柳格人都一樣神秘兮兮,人們神色躲閃,人為地抑制著高漲的情緒和爆料般的興奮,就像談論某個靈異事件,對三祥充滿詭譎的大規(guī)模、高頻率借債進行神秘推測和武斷結(jié)論:三祥跑了,今世再難回來。除非偷偷摸摸。除非發(fā)了橫財。
柳永全路過的時候,遇上大寶。不可思議!大寶說。大寶負責塆子里的衛(wèi)生,每天帶幾個中年婦女,村街上、巷路里掃地和搬運垃圾。他們都一臉凝重,一邊加入議論,一邊不時拿眼警惕地瞟向三祥媳婦兒那邊。他吸取上回教訓,謹言慎獨,絕不摻和。但關于三祥,他的發(fā)小兒,究竟怎么回事,他也好奇。上回在喜子家,喜子光顧著罵,并未說出個所以然。按照他們的說道,三祥是一個謎,所有人都奇怪,他為何一個勁兒地借錢,往少說起碼在外欠了四五百萬。房子全抵押給銀行,親戚、熟人、同事借了個遍。家里本有存款,他媳婦兒把折子藏得很深,自以為這樣就能捍衛(wèi)家底,哪曉得他早已辦了卡,存折上看起來保持著七位數(shù),實際上取了個精光。究竟是什么讓他瘋狂借錢呢?女人還是別的?但即便是給女人投資,大不了一回兩回吧,不可能無休止地借借借。
人群一陣騷動,那群人要帶她走。三祥媳婦兒大聲喊叫:“不與我相干,與我不相干,我跟他離了,離了!”“證呢,證呢?拿證來看。”一個板寸頭小青年朝她后背踹了一腳,這女人便使出抓天般的氣力呼喊:“柳格看把戲的人啊,打狗都算欺主,我嫁進柳格三十年了哦!我丟丑柳格也光彩啥?!贝髮氂谑遣倨鹬惆?,眾人也紛紛攏場。
二憨子不愿出面,柳永全也不屑與侄子溝通,面對四毛,他有些慚愧。那城管依然經(jīng)常來監(jiān)督,主體工程只能放緩,房屋便每天在三層范圍內(nèi)沿柱梁砌磚補缺。城管其實對四毛很尊重,有時甚至要為自己的到來聊表歉意。工作原因嘛,理解。四毛豪爽地講。柳永全想,這說明上面盯得緊哪。于是同四毛商量,要不就只建三層吧,管這么嚴。四毛對他分析說,建七層并不犯大法,四周都是七層,塆里人除了淘淘誰都沒意見,其實城管也理解這種情況,批層是按規(guī)矩來的,但批歸批,建歸建,實際情況各有不同。民不告,官不究。關鍵是淘淘害人,我要想辦法讓他陰謀失敗。這天,四毛與他商定,買兩條煙,請一餐飯,與城管如此這般。他感動于四毛的仗義,也為了彌補心理上的缺失,獨攬了煙費。四毛心中有個計劃,讓城管“生病”一周,如此這般。施工便在次日開始不分晝夜地“狂飆”,三樓往上的立柱昂揚上伸。
一聲喇叭,三名城管下得車來。這是他們的主體工程突飛猛進的第三天,第四層已鋪澆封頂,五樓上的主體構(gòu)架也基本完成。得煙的那位也在其中,他向四毛眨眨眼睛,好像是說沒辦法,又像是在叫四毛別沖動。兩張?zhí)幜P通知書分別送達,除了指定的人名,內(nèi)容完全一致,責令柳永全、柳四毛立即停工,限一周內(nèi)自行拆除違規(guī)建筑,否則申請法院強制執(zhí)行。四毛到底沒能忍住沖動,沖城管大叫:“憑什么?左是七層,右是七層,前也是后也是,你們當初做什么去了,合理嗎?”一把將通知書撕成兩半。
自己的名字登上與公權(quán)力規(guī)約相對抗的文書,相當于惹上官司!柳永全顏面掃地,心潮洶涌,一籌莫展,像只困獸陷入這水泥灌注之叢林。他左沖右突,遍體鱗傷,最后一頭撞進了二哥這棟樓的頂層。他大口呼吸,天地在他眼前煥然一新,明朗的天空之下,先前巴掌大的縣城一眼看不到邊沿,廣電大樓等高層建筑矯健偉岸,西門河面波光瀲滟,一河兩岸在秋日里呈現(xiàn)給他的仍是一片生機。站高看遠,糟糕的心情稍事平復,大寶的電話又讓他跌回現(xiàn)實。
大寶的菜做得出奇地好。既當爸又當媽養(yǎng)大了孩子,想著就充滿了艱辛,也練就了他的廚藝。糧食做成的土酒有股原生態(tài)辣味兒,大寶渾黃的眼中閃動著淚光,柳永全的眼睛也漲滿了濕熱,仿佛困頓和委屈的液體在竭力奔涌。四目相對,大寶一遍遍雙眉輕顰,這是他開言前的慣例,柳永全的另一個器官便不斷接收到親切自然的平和聲音:“為什么要建那么高?你缺錢嗎?你比我錢少?你是見過大世面的人,不是窩在柳格的農(nóng)民啊!”一語點破夢中人。
這一夜,柳永全輾轉(zhuǎn)反側(cè),把自己還鄉(xiāng)目的過程一一回顧,用標尺逐一衡量,對自己作狠狠反思:以逐利為目的,回鄉(xiāng)淘金,同混混合作,頂風作案,擅自加層,賄賂公職人員……仿佛夢里驚回,一身冷汗。原來失錯好遠啊,此前竟渾然不覺,他極度懷疑自己感染了這里亙古不變的愚昧癥。三十多年前,從這里出發(fā),一程又一程,他本以為脫胎換骨,破繭成蝶,未曾想到出身的慣性如此頑劣。而令他開竅的鑰匙,竟然是一直于故土上掙扎著的大寶。
翌日,他告訴四毛:“三層。他的房屋只建三層。”四毛說:“是淘淘說了什么吧?您聽信他了?”他說沒?!澳菫楹危俊彼?。四毛長嘆一聲:“唉,掉得大?。 本拖裨诎肼飞蠏仐壱粋€受傷的旅伴,可憐的四毛,掉得大的四毛,我不陪你蹚這趟渾水了,你保重。
施工被點了死穴般停止。自行拆違并非一件易事。房子建到現(xiàn)在,都是四毛操辦,離了他自己寸步難行。再者,兩家的立柱、橫梁筋牽骨連,這邊一動響,那邊受創(chuàng)傷。與包工頭兒商量,跟四毛協(xié)調(diào),一時沒個好辦法,當然也可能是工頭兒下不了決心,真是建易拆難啊。躊躇著,按捺著,焦慮著,等待著,在負面情緒的糾纏中一天拖一天,他對帶有懲罰和羞辱意味的強制執(zhí)行充滿恐懼,也充滿盼望。
恐懼和盼望的動作終于來到。警笛聲尖利,穿街進巷,像把尖刀割破太平景象。雖說法院執(zhí)行,城管隊員卻占多數(shù)?!傲廊 贝笊w帽一聲喊,像提審犯人。上回也是這樣,率先喊他,像掌握了先易后難的公干秘笈。“我是?!薄盀槭裁催€沒拆?” 他支吾著,想說清原因卻很難,沉吟半晌,干脆抄直道:“我同意,同意拆。”同時舉起一只手,像大學里響應教授的動議,像職場上擁護老總的決定,只是這樣的舉手毫無風度可言。
輪到柳四毛了。四毛雙手叉腰,擋在門前,眼睛放紅:“法院是講理的地方,你們看看哦,左是七層,右是七層,前也是后也是,卻只準我們建三層,這合理嗎?憑什么壓迫我們兩家?要拆也應該拆先建的,要罰也該罰帶頭兒的,我們只不過跟比,跟比也犯法嗎?做個好事行嗎?讓我們把房子建起來,我們認罰,要罰多少給多少……”
到了這個份上,他聲嘶力竭的死磕顯然如瞎子點燈,于事無補。大蓋帽揮手之間,五六個城管扒梁上柱,掄起八磅鐵錘猛砸,一看就知都是些歷練有素的驍將。那些柱梁澆灌的時間不長,凝固力尚處初級階段,在重錘的夯擊下紛紛開裂掉渣。四毛嘶叫著,瘋驢磨面般狂奔亂竄,跌跌撞撞中操起一根楠竹竿。柳永全來不及攔阻,就聽見砰的一聲悶響,有城管仰天摔下,殷紅的液體從傷者后腦勺鋪陳開來,洇濕了樓面上的渣砂。在場的法警立刻沖向四樓,將四毛按倒在地,反剪著上了手銬。“120”將傷者送醫(yī)的同時,四毛被塞進警車。
8
一切準備就緒?;爻獭R磺袦蕚渚途w,包括建房的后續(xù)事宜、高鐵車票,包括心理準備,他卻突然萌生要見二憨子的想法。來時,是他接待了他,要走,他也該給他告別。其實更重要的是出自內(nèi)心的小九九。在外人看來,他違建而且被強拆;從法律意義上,他當過被執(zhí)行人。他想見二憨子,是要向家鄉(xiāng)組織表明態(tài)度,一開始有點受蒙蔽,后來他是愿意主動拆違的,這點很重要,也是事實,只不過受到人力的限制做得不及時。他擔心四毛的愚魯、城管的負傷會像老面一樣發(fā)酵,搞不好穿越千里抵達他工作生活的彼處,小地方的風言風語小覷不得,它具有無窮的張力。所以盡管對二憨子心存芥蒂,臨行前給他道別,仍既是禮數(shù),也有著一定的自我保護意義。
社區(qū)仍然在過去村委會的地方,但檔次升級,自成一體的樓型氣派敞亮,盡情展示著城中村的優(yōu)越。一樓大廳的壁墻上有社區(qū)干部公示欄,柳存志主任位居第二,照片上的他憨態(tài)可掬,隱隱透出不凡的氣度。柳永全瞅準他的辦公室房號,也不問人,徑直往樓梯抬腿。上三樓時,似有一陣嘈雜的腳步聲由上往下,他習慣性地靠邊,抬頭,這一抬頭立即讓他瞳孔放大,呆若木雞。二憨子出現(xiàn)在他的瞳仁里,奇怪的是被人左右把持著,仿佛散架的紙人,面無血色,目光呆滯,腳步踉蹌,但這絲毫不影響他們行色匆匆。與二憨子同行的另有三人,兩人分別撈攜著他的左右臂膀,像是攙扶,另一提公文包者緊隨身后,全都一臉嚴肅,目不斜視。他注意到二憨子的腳步像彈琴,身子哆嗦得像篩糠。直到他們消失,柳永全放大的瞳孔才慢慢恢復,這突然的一幕像一股強大的氣壓,令他的眼球膨脹到爆裂的邊緣。幾個社區(qū)干部站在樓梯口,仍在向下張望,都是驚駭?shù)纳袂?,也有點肅穆的味道,說話都顯得小心翼翼,就像蚊子開會一樣嗡嗡嚶嚶。他看到美女同學,于是朝她走去。她也注視到他,直到他走近,她才對他微微點頭,就像做出一個不冷不熱的規(guī)定動作,沒有絲毫親切,還嚴肅有余。情知這樣的招呼方式有多掉價,他仍然厚臉皮般走近她,并有些惱火般直接發(fā)問:“什么情況?”聲音輕而凝重。班花眼望別處,毫無表情,良久才惜字如金般蹦出兩個字:“留置?!?/p>
怏怏地回到二哥家,二哥卻直挺挺地趴在一大堆嘔吐物中,臉歪向一邊,呈豬肝色狀,牙關緊咬,手腳冰涼,像累倒在水田上再也起不來,方桌下一大堆紅苕被踢得支離四散,能想象曾有痛苦的掙扎,癡呆二嫂在邊上哇哇亂叫。柳永全慌亂地撥打“120”,然后慌亂地欲尋二侄,這才發(fā)現(xiàn)他根本不知道他需要的手機號,于是繼續(xù)慌亂著找淘淘。淘淘接了電話,說是在鄰縣一個什么鬼地方,遠水救不了近火。
“120”到達柳格的時候,大哥終于到來,許多人也知道了他二哥身體發(fā)生了緊急情況。醫(yī)護人員完成專業(yè)動作,將二哥平靜地安置到車上時,他求助的目光被大寶看懂,大寶說我跟你去,放下掃帚就跟隨了他。救護車啟動的那一刻,揪心的哇嗚聲中,他頓時明白他們在陪伴二哥進入與死亡賽跑的時光隧道。
“啪!”一個巴掌拍在他臉上,是他自己給自己的,旁人猝不及防。昨天二哥就病懨懨的,說不舒服,可到底怎樣個不適卻講不清楚,只覺得暈乎乎的。他想感冒了吧,買了藥。他太粗心,感冒對二哥來說算病嗎?自己為何不帶二哥去醫(yī)院?如果昨天去了醫(yī)院,今天會發(fā)生這樣的險情嗎?回鄉(xiāng)這么些日子,他光顧著想自己的事,何曾關心過二哥的身體和生活?他有一種暴揍自己一頓的沖動。
二哥被直接送進搶救室。他按照吩咐辦手續(xù),卻發(fā)現(xiàn)所需要的證卡一件也沒帶,急急地再給大哥打電話,同時叮囑大哥一定得把那二侄尋出來。也幸虧有大寶跑前忙后,不然他會崩潰于后面一系列手忙腳亂的事務和巨大的情緒災難之中。
病危通知書下達。談話醫(yī)生告知,病人極度危險,要么轉(zhuǎn)院要么立即手術(shù),但手術(shù)成功的概率很低。柳永全急切地問,那轉(zhuǎn)院呢,能救嗎?醫(yī)生不置可否,輕輕地搖搖頭。他也明白,這么危急的情況,轉(zhuǎn)院到武漢或許過不了一半路程。柳永全一下子感到天黑了下來。在無邊的黑暗中,“兇多吉少” 四個字在他腦際凸現(xiàn)出猙獰面目。
酒紅色壁燈在門上沿無聲閃爍,像地府路途上的鬼火忽明忽暗,波詭云譎。履行了幾個標志著死亡風險的簽字后,他坐在門外的等待椅上,觸目所及的白色世界令他恐懼,空前的無助感向他襲來。里面的二哥正在受痛,二哥之痛嚙噬著他的心。也算是有點智障吧,二哥沒讀書,尚未成年就參加生產(chǎn)隊勞動,但凡苦活兒重活兒臟活兒都讓人首先想到他,更不用說柳格家家戶戶的私活兒,只要一聲招呼,就會得到二哥的幫襯……相依為命一同長大的二哥啊,你一定要挺過來。他盼著手術(shù)快些結(jié)束,也害怕手術(shù)中途結(jié)束。
“家屬!”門縫裂開一道口子,隨著這聲喊,身穿綠色罩衣的醫(yī)護探出門來。他趕緊迎上前。醫(yī)護說情況不好,家屬得早做準備。他魔怔一般呆在那里,感覺是另一個他把耳朵張得老開,生怕漏聽一個字,隨之身子篩糠一樣顫抖起來,越來越劇烈。大寶扶著他。如同正在發(fā)病的瘧疾病號,他在無法抑制的戰(zhàn)栗中躬身張望,張望搶救室門上那燈,眼睛定住一般。紅色燈箱依然在麻木地閃爍。
“家屬!”伴隨第二聲輕輕的叫喊,紅燈轉(zhuǎn)綠。醫(yī)護再次出現(xiàn),像耗盡了他們所有的能耐,那醫(yī)生有些費力地摘下嚴實的口罩,對他說:“不行了,家屬去最后看一眼,算是告別吧?!被靥鞜o術(shù)。他走進去,亦步亦趨。二哥躺在已經(jīng)停用的手術(shù)臺上,透明的軟塑面罩鑲嵌著那張飽經(jīng)風霜的黑瘦臉龐,五官呈現(xiàn)出清晰的輪廓,卻再也無法回應他的呼喚。
9
夜幕降臨。二哥躺在樓下的門板上,生命卻去往另一個世界。從醫(yī)院辦完手續(xù)到護送二哥遺體回家,一切都恍如夢中。柳永全又何曾不希望親歷的這些就是一場夢呢?當希望著的夢頑固地向前遞進、呈現(xiàn)出種種不堪睹視的情景而不肯終止,他終于回到現(xiàn)實中來。悲傷像巨大的黑暗包圍著他,蠶食他的精神,全身像澆灌了水泥一樣沉重而僵硬,卻不得不強撐軀體應對種種后事。喪事的規(guī)矩紛繁復雜,二哥又去世得如此突然,癡呆的二嫂不能理事,二侄的電話無法聯(lián)系,好在大哥通曉這類套式,但大哥動口不動手,方方面面的事務便統(tǒng)統(tǒng)壓在柳永全肩上,出力又出錢。他跨一輛老式自行車,灰頭土臉地到街上為二哥置辦壽衣,買了最貴的。二哥一生未穿過一件體面的衣裳,他想讓二哥以一種英俊的姿態(tài)去那邊。給二哥凈身時,那干柴一般的軀體給予他的觸感,即便隔層毛巾仍清晰強烈,他輕柔地展拂擦抹,生怕弄疼再也醒不來的胞兄。觸撫二哥瘦骨嶙峋的胸脯,心酸的潮水陣陣高漲。他終于無法抑制失聲痛哭,任淚水大顆大顆滴向二哥干癟的身軀。直到二哥的女兒女婿趕來,還有大寶和喜子的幫忙,忙亂的喪事才勉強進入某種規(guī)范化的進程。
夜色朦朧,兩盞大燈泡撐出一片亮堂?!傲褚患矣H”微信群發(fā)布了二哥去世的消息,人們陸陸續(xù)續(xù)地會聚,一起為二哥守靈。按老家的規(guī)矩,在外歿亡者不能進正屋,二哥就安息在門前,接受一行又一行塆人的叩拜。逼仄的門口和過道上乃至巷道里人頭攢動,烏泱泱坐滿了守夜的人。二侄的電話一如既往是盲音,陪拜只好由侄女婿代替。同房族其他年紀輕些的都主動幫忙,不斷地泡茶續(xù)水散煙。柳永全坐在一處顯眼的地方,時不時站起疲累之極的身子,招呼到來的鄉(xiāng)鄰,答謝他們的關心。
一場喪事,仿佛產(chǎn)生莫大的號召力,召喚起各自為政、往來稀少的柳格人。人們在此見面、寒暄、敘舊和談天說地,夜空在高處俯瞰著這個禮義之鄉(xiāng)的熱鬧場景。對于柳格而言,今天發(fā)生兩件大事,二憨子出事具有爆炸性,二哥的死激發(fā)了鄉(xiāng)情。陰陽相隔的兩個人物,做了今夜經(jīng)久不衰的談資,一個是因為興致,另一個叫人傷悲。前者因顧忌讓人審慎,后者可以高聲頌揚。眾人在唏噓柳格的地氣缺乏官脈,也悲哀今后諸家急難之下呼喚無人。
淘淘終于現(xiàn)身。幾下磕頭作揖后便拎起自帶的水杯,舉目四顧,然后坐進幾個談興正濃的后生仔中。他邁著貓步。柳永全忍不住瞥一眼過去,見他正襟危坐,雙手握杯,面部上翹,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邊上的人問:“二憨子搞進去了曉得不?”他撇下嘴角,做出嗤之以鼻式的輕蔑表情??此嵌酥募茏?,似乎根本不屑于與他人說話。然而接下來他用自身證明了其強盛的表達欲。大約柳永全眨巴下眼睛的工夫,他這侄子已在幾個后生圈內(nèi)洋洋灑灑,高談闊論,點評諸事,指點迷津,從中美貿(mào)易戰(zhàn)等國際風云到縣里一二把手的行蹤,宏觀微觀,無所不知,牢牢占據(jù)著言語上的C位。
喜子的后生說起他的經(jīng)歷:“前幾天環(huán)保的去我那館子里收排污費。我說拿文件來!他就走了。昨天又來,我問交費后廢水怎么排,他們說原來怎么排還怎么排,我一把將他們的包包丟了出去,說那你給我滾遠些?!?/p>
淘淘說:“窮不跟富斗,富不與官斗,哪天我跟他們局長一起時再幫你說說?!?/p>
喜子后生又說:“依法治國。該怎樣就怎樣。見文件是我的權(quán)利。交了錢就得為我服務?!?/p>
淘淘以一種不置可否的語氣說:“理想很豐滿,現(xiàn)實很骨感。法律再嚴也靠人執(zhí)行噻?!?/p>
有后生問:“我們幾個正在籌辦個婚介所,名字還沒想好。開業(yè)時想請政府的去剪彩,請哪個合適,是婦聯(lián)還是民政局?”
淘淘說:“政府也不是萬能的,哪有工夫管你開張?!?/p>
后生說:“政府是為人民服務的嘛,我們又不指望給錢?,F(xiàn)在剩男剩女那么多,就是缺少做媒的,辦這個也是為政府分憂?!?/p>
淘淘說:“他們哪有時間,都在忙招商引資,知道茂哥怎么說的嗎?‘嘿,誰影響招商引資一陣子,我就影響他一輩子。昨天開會,住建局局長被他搞得一臉狗血?!?/p>
柳永全問身邊人茂哥是誰,原來是新來的縣委書記。
柳永全頭痛起來。伸出雙手按揉太陽穴,雙目閉合,一任庸倦渙散。就在這時,場面上出現(xiàn)一個年輕的身影,那青年身穿天藍色西裝,步履沉穩(wěn)而輕捷地走向亡者,完成一番虔誠的禮節(jié)后徑直走向柳永全。
“幺爺!”柳永全被這聲清脆的招呼開啟雙目,如同拉開一扇窗戶,明晃晃得讓他眼睛放亮,面前的青年好英??!他卻不知是誰家公子。
“我是大寶家的——小寶。”小伙子朗聲說道。
“啊,你是小寶?坐,坐!”小寶一表人才,彬彬有禮,柳永全竟有些措手不及地起身讓座。當小寶伸展雙臂撈攜著他的腰與膀,阻止這個爺爺級別的不恰當禮數(shù)時,他感受到一股濃郁的青春氣息和激熱活力直達心田,這叫他聯(lián)想到春天的楊柳,那屬于柳格的,年輕的,綠意盎然、勃勃生機的楊柳,這感覺讓他如沐春風。
小寶挨他身旁坐定,雖沉靜如水,卻氣宇軒昂。柳永全想大寶好福氣,養(yǎng)了這么一個優(yōu)秀的兒子,以前只知讀的是南開,不承想竟有如此氣度,盡管長相上大相徑庭,大寶雙眉輕顰的說話表情卻精準傳承。這個柳格“最叫響”的大學生,言談舉止中流露出對柳永全的自然親近,他說今天也是他媽媽的忌日,他出差武漢,所以回了趟家。他們輕聲交談著。這個年輕的族下孫輩,話語如清泉一樣流淌,處處打動他的心弦,仿佛神一樣地穿越,柳永全一下子看到了年輕的自己,小寶是他,他是小寶!不,小寶遠勝于自己,小寶名校畢業(yè),小寶碩博連讀,小寶堪稱棟梁!短短的交集,他的陽光、活力、純真以及渾然天成的修養(yǎng),讓柳永全欣賞他、看重他、喜歡他。在這個晦暗的夜晚,這個青年才俊的出現(xiàn),叫柳永全內(nèi)心升騰起漫過悲傷的愉悅漣漪。
秋風在喪場上打旋,故鄉(xiāng)的風清爽而悲涼。時近子夜,眾人仍不忍散去,人群中還有十多位老者,他們披上夾衣,是做了長守的打算。柳永全站直身子,環(huán)顧四周,忽然周身洋溢著溫暖,內(nèi)心波瀾奔涌。他雙手打恭,哽咽的聲音在喪場上回蕩:“各位父老鄉(xiāng)親,時辰已經(jīng)很晚,請回家休息。我代表二哥全家,感謝柳格老幼抬愛!深謝各位父老鄉(xiāng)親!”
驀地,他腰彎了下來,是受了悲傷和溫暖的支使。他真想跪在地上,頭顱叩著故鄉(xiāng)的熱土。人群漸散。他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