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這里守望你

黎耘

小區(qū)后面是一排溜石山，最高的一座山頭立著一塊人形巨石。巨石形如一位古代女子，穿著對襟短襦，一襲長裙曳地，發(fā)髻高聳，翹首遠望，像在默默地守望著什么。人們都管它叫“望郎石”。

紫瑩家的陽臺遙對著望郎石，望郎石成了她老媽不時出示的“警示牌”。說來也是，紫瑩的閨蜜們一個個都先后出嫁了，老媽心里邊那個急??！她三天兩頭嘟嘟囔囔：“你呀你，都‘奔三的人了，還不結婚？你要等到哪一天?。吭俚认氯?，只怕是也變成對面山上的石頭人了！”老媽的聒噪聲，讓紫瑩的耳朵都打起了繭子。

紫瑩是談過戀愛的，那帥哥是市文化局的副局長。交往一年多來，紫瑩為他付出了真感情，可結局呢？帥哥攀上了一個大款的千金小姐，把紫瑩給甩了。紫瑩從此認定，嫁給空有一副好皮囊且朝三暮四的男人，沒有安全感?？墒牵邪踩械哪腥?，可遇而不可求??！

為了不讓紫瑩成為“剩女”，老媽動用了親戚朋友圈，撒開選女婿的大網(wǎng)。你還別說，還真的網(wǎng)著“魚”了！

被網(wǎng)到的“魚”，真的姓魚，是紫瑩二姨夫拐彎抹角的遠房親戚的兒子，一所中學的語文老師。

架不住老媽的軟纏硬磨，紫瑩答應出席由二姨夫牽線搭橋的相親會——二姨夫和魚老師是同事。

魚老師像去上課那么準時赴會。他年近三十，一米七幾個頭，皮膚白皙，偏瘦，戴一副琥珀色寬邊近視眼鏡，一副文質彬彬的模樣。魚老師自我介紹說，姓魚的人雖然很少，始祖卻是春秋時期宋襄公的庶兄。不知是為了顯擺，抑或為了證明自己的真才實學，他從手提袋里掏出一摞教學獲獎證書，還有幾份報刊，刊登著他寫的小說、詩歌。紫瑩暗自發(fā)笑：這人，來相親還特意帶上這些？……

老媽對魚老師那是相當?shù)臐M意。她不時轉動餐桌上的轉盤，將菜轉到魚老師面前，勸魚老師吃這嘗那。魚老師入席不久，就摸準了紫瑩母女倆的口味，很有禮貌地回敬坐在身邊的老媽和紫瑩，給她倆搛菜。二姨和二姨夫見席間氣氛融洽，篤定這門親事絕對能成。其實，紫瑩對魚老師并不來電，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初戀時的帥哥，暗暗思忖：跟這么個能說會道的白面書生相處，會有安全感嗎？可是，既不能拂了二姨夫婦的面子，更不能掃了老媽的興致啊，權且走過場吧！不知怎的，她又突然記起了孟子關于魚和熊掌的名言，心說：熊掌當然是我的首選，既然不能獲取，只好舍熊掌而取魚也。反正，我還沒答應嫁給他。

就這樣，紫瑩與魚老師開始了不冷不熱的交往了。

紫瑩在一家大超市里上班，每天都累得兩腿直打飄。下班回家，她首要的事就是倒在床上，伸開四肢，放松腰肌——她說，這稱得上是女王級的享受。老媽心疼她，幾乎包攬了全部家務活。后來，魚老師成了家里的?？停康诫p休日，就來幫忙打掃衛(wèi)生，下廚做飯做菜。你還別說，他的拿手菜竟然是紫瑩最愛吃的鹽焗雞、紅燒排骨、糖醋五柳魚。這一切，都讓紫瑩對他刮目相看。再有，魚老師很愛陪老媽聊天，說些笑話段子，把個準岳母娘逗得開懷大笑。就這樣，紫瑩和魚老師的陌生感漸漸消失了，因為兩人有了共同的愛好——文學。紫瑩也曾是“文青”一枚，也曾在報刊上發(fā)表過好些“豆腐塊”文章，只是因為工作太忙太累，擱筆了好長的日子。如今，文學拉近了兩顆心的距離，兩人慢慢靠譜地聊進了板眼。

三個月后的一個周末，又恰值紫瑩補假連休三天。魚老師放晚學后，立馬趕來，還順路在菜市場買了條3斤多重的草魚，要給紫瑩做糖醋菊花魚。

正在看電視的老媽捅了捅在身邊玩手機的紫瑩，悄聲說：“你呀你，你這個饞貓貓今天又有口福了?！弊犀摻舆^魚老師遞來的手提袋，故意說：“哇！又是魚??？也不怕把自己的家族吃衰?。俊濒~老師笑嘻嘻地說：“放心吧，大美女！別人家求的是年年有魚（余），你跟著我，是天天有魚！”說完，扮了個萌相——嘟著的嘴唇一張一合，活像魚兒啜水，又像給紫瑩一串飛吻，一轉身，下廚去了。老媽見他倆如此打情罵俏，心里那個樂啊，更認定了這個未來的女婿。

紫瑩見魚老師的提袋里有一本《詩刊》，便拿出來翻翻，發(fā)現(xiàn)書里夾著一張紙片，抄寫著做菊花魚的烹飪指南。紫瑩猜測，應該是百度來的菜譜。這人，現(xiàn)買現(xiàn)賣，是要討好我呢！她想起了前男友：當初，那人追求我，不也是想方設法投我所好嗎？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紫瑩又一次感嘆：找什么樣的男人才有安全感??？

吃過晚飯，紫瑩來到陽臺乘涼。半個月亮懸掛在對面的山頂上，那個古代女子還在迷蒙的月色中苦苦守望。紫瑩突然憐憫她了……

就在這時，魚老師走到紫瑩身邊，悄聲問道：“構思新作嗎？”紫瑩這才回過神來。魚老師又說：“我也想為望郎石寫一首詩呢，題目就叫《守望》?！?/p>

紫瑩怔怔地看著他，問道：“守望？她守望誰啊？”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魚老師擺出一副給學生講課的架勢，干咳兩聲，娓娓道來——

據(jù)地方志和民間野史記載，望郎石有個傳說：古時候，離這里不遠的大河邊，有一個村莊，村里有一個浣紗女，浣紗女愛上了一個放牛郎。土司老爺聞知浣紗女貌若天仙，就請來媒婆登門提親，要娶浣紗女做第九房小老婆。浣紗女和放牛郎連夜逃離村子，就在兩人正要跳上竹筏渡河的時候，土司老爺領著家丁追來了。放牛郎為掩護浣紗女，引開追兵，被亂箭射死了。逃出虎口的浣紗女，得知噩耗，天天站在一處山頂上，不吃不喝，化作人形石頭，守望著心上人……

紫瑩被魚老師敘說的故事觸動了心弦，有幾分動情地說：“要是你，肯為我守望嗎？敢為我犧牲嗎？”

“粉身碎骨，義不容辭！”魚老師對天發(fā)誓。

有人說，戀愛中的女孩最弱智。紫瑩被魚老師的承諾感動得血脈賁張，兩眼潮熱……

第二天，魚老師開著私家車，和紫瑩直奔郊縣的蓮花山莊。當下，正值賞荷季節(jié)，這里的數(shù)百畝藕田，荷花盛開。本來，紫瑩要帶老媽來的，老媽不愿做“電燈泡”，謊說身體不大舒服，推托掉了。

一處約4米高的石崖上，榕蔭蔽日，紫瑩和魚老師席地而坐，遠近美景盡收眼底。

魚老師忽然叫喊起來：“哇塞！你看！”順著他的指向看去，紫瑩也萬分驚喜：幾盤碧葉之間，一枝罕見的并蒂蓮亭亭玉立，仿佛一對濃情蜜意的戀人。魚老師一邊搖頭晃腦地吟唱起來：“花開兩姐妹，并蒂一夫妻。芬芳共珍重，風雨緊相依?！币贿吳椴蛔越財堊∽犀摰难?。紫瑩知道，這是李商隱的《蓮花》。她耳熱心跳，小鳥依人似的偎在魚老師胸前。就在這時，忽然傳來奇怪的聲響。魚老師扭頭一看，只見不遠處的草叢在晃動，倏地躥出一條黑褐色的大蛇！

這是比眼鏡蛇還要兇猛的眼鏡王蛇！它昂著扁頭，吐著紅信子，呼呼吹風——這里一定是眼鏡蛇的領地，它在守護著產(chǎn)下的蛇蛋。在繁殖季節(jié)，俗稱“過山瘋”的眼鏡王蛇一旦被驚擾，極易發(fā)怒，哪怕對手是頭牯牛，它也敢追過幾座山丘。

紫瑩頓時花容失色，摟住魚老師，厲聲尖叫。眼鏡王蛇發(fā)現(xiàn)敵情，開始攻擊。魚老師一把將紫瑩推開，扭轉身子，撒腿就跑。紫瑩絕望得又是一聲尖叫，趔趔趄趄，腳下打滑，摔下石崖……

眼鏡王蛇拼命地追趕魚老師。魚老師聽人說過：蛇走“一”字快如風，拐彎抹角不靈通。于是，他跑著“之”字形，很快與蛇拉開了距離。誰知，他被樹樁絆了一跤，扭傷腳踝，跑不快了！眼鏡王蛇乘勢撲上，朝他的小肚腿咬了一口，然后嗤溜溜鉆進草叢中不見了。不一會，魚老師整條腿腫脹成小水桶粗，漸漸地麻木起來。他拼命呼喊：“來人哪！快救命哪！”喊著喊著，昏死過去……

摔到崖下的紫瑩被撞著頭部，也昏厥了。蘇醒后，她向把她抬到榕蔭下的山莊保安們連聲道謝。一位保安大叔說：“姑娘啊，要謝，你得謝謝你的先生?！弊犀撘宦牐D時火爆三丈，罵道：“謝他？——他是個無情無義，只顧自己逃命的膽小鬼！”

“姑娘，你錯怪他了?！北０泊笫逭f，“要不是他推你一把，自己引開毒蛇，被咬傷的十有八九就是你?。　?/p>

紫瑩一剎時愣怔住了！這么說，在生死考驗面前，是魚老師舍命護衛(wèi)了自己？……紫瑩顧不上腦袋還在隱隱作痛，忙問：“他呢？他呢？”

保安大叔說：“已經(jīng)送醫(yī)院搶救去了?！?/p>

當紫瑩和老媽趕到醫(yī)院時，魚老師還處在昏迷之中。

一連兩天，紫瑩一直守候著魚老師，反反復復重述著他講的望郎石的故事，喃喃哭訴：“快醒過來啊，快醒過來??！你……你知道我在這里守望你嗎？哪怕化作人形石頭，我也要為你守望一生……”

第三天，魚老師出院了。老媽把他接回家里，親自下廚，設家宴慶賀，還請來二姨夫婦，一起商量如何操辦婚事。最后確定：吉日選在花好月圓的中秋佳節(jié)。

這天晚上，紫瑩和魚老師在陽臺上相擁著遙看望郎石。

魚老師說：“那天在醫(yī)院里，我在冥冥之中，聽到了你的呼喚，知道你在守望著我。我生怕你也變成了一尊望郎石，一下子就蘇醒過來了！”紫瑩揮動粉拳，捶打著魚老師的胸膛，笑罵道：“貧嘴！四兩鴨子半斤嘴！……”然后靠著他的肩頭，一種安全感油然而生……

（插圖/陸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