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禪宗是佛教中國化的產(chǎn)物,禪宗文獻(xiàn)用語處在不斷漢化的過程中,詞語運(yùn)用有著明顯的世俗化傾向。從歷時角度出發(fā),以文本??睘榛A(chǔ),以《寶林傳》到《傳法正宗記》中的名物詞為例,運(yùn)用詞語對比的研究方法,描寫了禪宗用語中名物詞世俗化的類型及其使用情況。其中,外來詞的世俗化主要表現(xiàn)為三個方面:一是音譯形式加上漢語本有的語素構(gòu)成新詞;二是音譯或意譯的佛教術(shù)語漢化后,取代早期的其他音譯或意譯形式;三是本族詞佛化后進(jìn)入佛禪文獻(xiàn),代替外來音譯詞。本族詞的世俗化主要表現(xiàn)為兩個方面:一是本族詞佛化后代替外來音譯詞;二是本族詞中的通俗詞代替本族非通俗詞。從詞語的音節(jié)數(shù)量來看,主要是以雙音節(jié)詞代替單音節(jié)詞。
關(guān)鍵詞:禪宗語言;世俗化;《寶林傳》;《傳法正宗記》;名物詞;外來詞
一、引言
一般認(rèn)為,佛教在東漢時期傳入中國,佛教的教義、修佛的形式、佛典的書寫方式等,都逐漸開始了中國化歷程。而禪宗本就是佛教中國化的產(chǎn)物,在這個過程中,詞語的使用也朝著世俗化的方向邁進(jìn)。漢語學(xué)界很早就對禪宗文獻(xiàn)進(jìn)行了歷時比較研究,雷漢卿指出,比較研究可以在唐代禪籍和宋代禪籍之間進(jìn)行,也可以在同時期的語錄之間展開,比較研究有助于禪宗語言和禪宗文獻(xiàn)的整理[1](P551)。王長林亦指出:“采用歷史比較法,通過對比新舊詞語,從中可以發(fā)現(xiàn)禪籍詞匯的變異現(xiàn)象,并能從宗教、語言或文化等方面尋找變異的動因,這可以為古代漢語詞匯形式與意義的演變研究提供參考。其中‘以俗易雅’和‘流俗詞源’是禪籍詞匯歷時演變中兩種重要現(xiàn)象,值得關(guān)注。”[2](P117)可見,在禪宗文獻(xiàn)之間開展歷時語言比較,對于加強(qiáng)漢語史研究有著重要意義。
值得注意的是,那些在歷史上存在直接淵源的禪宗文獻(xiàn),其中的語料能夠更為直接地反映語言的歷時變化,對于歷時語言對比研究的意義更為顯著?!秾毩謧鳌泛汀秱鞣ㄕ谟洝氛龑俅祟??!秾毩謧鳌啡Q《大唐韶州雙峰山曹侯溪寶林傳》,據(jù)稱是由金陵沙門智炬與天竺沙門勝持編纂而成,成書于唐代貞元十七年(801)。原書共有十卷,南宋時已經(jīng)散佚。陳垣認(rèn)為:“此書為禪宗史唯一史料,《景德錄》及《傳法正宗記》均取材于此?!盵3](P106)《傳法正宗記》由北宋云門宗高僧契嵩編著,成書于北宋嘉祐六年(1061)。此書為禪宗定祖問題的重要佛教文獻(xiàn),“宋釋契嵩雖對《寶林傳》多有批評,但他所撰《傳法正宗記》十卷中禪宗早期的有關(guān)材料,還是多利用了《寶林傳》”[4](P371-372)。借助《寶林傳》與《傳法正宗記》進(jìn)行語言比較研究,不僅是可行的,而且是十分必要的。
本文主要對比《寶林傳》與《傳法正宗記》的名物類詞語的使用情況,來考察禪宗詞語中名物詞世俗化的實(shí)踐路徑。劉興均指出:“名物詞是反映具體而特定之物的詞?!盵5](P26)本文所涉及到的名物詞主要是一些人名、地名、稱謂名、身體部位名等。我們將這些名物詞大致分為兩類:外來詞和本族詞。王云路指出:“外來詞就是源于外族的語詞,是一種借詞,或用漢字記錄外來詞的聲音,或用漢字表示外來詞的意義。文獻(xiàn)中的外來詞通常有兩類:一類是沒有漢化的單純記音詞,另一類是在漢語造字規(guī)律制約下,經(jīng)過長期使用而不斷漢化的詞?!盵6](P854)與之相對,本族詞則是源于本族——即漢民族的語詞。
需要說明的是,本文所引佛經(jīng)用例均據(jù)中華電子佛典協(xié)會CBETA;文中所出現(xiàn)的詞例數(shù)據(jù)統(tǒng)計(jì),如果沒有特殊說明,均是通過電子版CBETA檢索所得。本文引例凡是出自《寶林傳》《傳法正宗記》的,前者依據(jù)“宋藏遺珍”版,后者依據(jù)“磧砂大藏經(jīng)”,為行文方便起見,只標(biāo)注卷數(shù),不再一一標(biāo)注頁碼。其余佛經(jīng)引例都出自《大正藏》[7],則在句例之后的括號內(nèi)附注冊數(shù)及頁碼,頁分上、中、下三欄,分別用a、b、c表示。
二、外來詞的世俗化
在《寶林傳》與《傳法正宗記》的名物類詞語中,外來詞的世俗化主要表現(xiàn)為三個方面:一是音譯形式加上漢語本有的語素構(gòu)成新詞形;二是音譯或意譯的佛教術(shù)語漢化后,取代早期的音譯或意譯形式;三是本族詞佛化后進(jìn)入佛禪文獻(xiàn),代替外來音譯詞。
(一)音譯符號+漢語語素代替音譯詞
東漢時期,佛經(jīng)的翻譯偏于直譯,發(fā)展到唐代玄奘,則開創(chuàng)出調(diào)和直譯與意譯的“新譯”[8]。早期佛經(jīng)翻譯者多為外來僧人,自然以直譯為主;后來中國本土僧人加入到佛經(jīng)翻譯和編撰過程中來,意譯逐漸成為主要方式。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外來詞漢化過程中的世俗化傾向。到了宋代的禪籍文獻(xiàn)中,這種現(xiàn)象仍然存在。比如,早期的《寶林傳》采用的多是直譯而來的純音譯記號詞;到了《傳法正宗記》中,則往往改用音譯符號+漢語語素,即半音半意譯詞。這種加上漢語語素的構(gòu)詞形式,可以看作是外來詞本土化、世俗化的結(jié)果。
1.弶伽—恒河/殑伽河
(1)何名慈慧,可于弶伽中流而般涅槃,令無爭 競。(《寶林傳》卷二)
此應(yīng)以平等而度諸有情,遂即恒河之中流而欲涅槃。(《傳法正宗記》卷二)
(2)阿難既受請已,即化弶伽變作金地。(《寶林 傳》卷二)
尊者默而許之,即變殑伽河悉為金地。(《傳法正宗記》卷二)
按:梵語Ganga的音譯,可作“弶伽”“殑伽”“恒伽”“恒架”等詞形,指印度恒河。其中,“河”是本土詞,“恒”是“恒伽”“恒架”的縮略??梢钥闯?,“恒河/恒伽河/恒架河”“殑伽河”是純音譯記號“恒/恒架/恒架”“殑伽”與漢語語素“河”相結(jié)合而產(chǎn)生的,經(jīng)過長期的漢化,“恒河”最終被吸收進(jìn)入現(xiàn)代漢語詞匯系統(tǒng),而其他的音譯形式、音譯+漢語語素構(gòu)成的詞形基本都已死亡。《寶林傳》中一般使用純音譯形式,《正宗記》則通常采用更為常見的“恒河”這一詞形。
“弶伽”在文獻(xiàn)中的使用廣度和跨度都不大,多數(shù)出現(xiàn)在唐代的佛經(jīng)文獻(xiàn)中,少數(shù)出現(xiàn)在宋代,其他時期則很少見到。在《寶林傳》中,“弶伽”總共出現(xiàn)4次,并且只有這一種形式,沒有出現(xiàn)“弶伽河”的用例。在唐代的其他佛典中,兩種用例都存在,只是頻次差別比較大,如:唐義凈創(chuàng)作或翻譯的《大唐西域求法高僧傳》《根本說一切有部毘奈耶藥事》《根本說一切有部毘奈耶雜事》《根本說一切有部毘奈耶破僧事》等10部文獻(xiàn)中,“弶伽”出現(xiàn)12例,“弶伽河”出現(xiàn)59例。
“殑伽”,已見于元魏瞿曇般若流支譯《佛說一切法高王經(jīng)》,只有1例,作“殑伽大河”。至唐代,突然呈現(xiàn)出井噴式的增長,其中,“殑伽”出現(xiàn)1255例,包括“殑伽沙”1159例,這里的“殑伽/殑伽沙”仍然是純音譯符號,“殑伽河”則出現(xiàn)266例。兩宋時期,“殑伽”出現(xiàn)296例,包括“殑伽沙”266例,“殑伽河”則出現(xiàn)66例。唐、宋時期,純音譯形式和音譯符號加漢語語素的用法大體相似,不過,純音譯形式占據(jù)絕對優(yōu)勢,這與“弶伽”的使用情況有所不同。
在三國吳支謙譯《撰集百緣經(jīng)》中,“恒伽”“恒伽河”各出現(xiàn)1次:“時恒伽河邊,有摩尼跋陀天祠,合土人民,皆共敬奉……昔從恒伽天神求之?!保?/254a)之后,它們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都在使用,但數(shù)量不多,宋代文獻(xiàn)中“恒伽”有8例,“恒伽河”有4例。就常理推斷,“恒河”是“恒伽河”的簡稱,出現(xiàn)的時間應(yīng)該會更早,可能是受文獻(xiàn)的限制,我們發(fā)現(xiàn),“恒河”最早見于東漢佛經(jīng)中。如安世高譯《佛說鬼問目連經(jīng)》:“我一生已來,恒患熱渴,行見恒河,冀入其中以除熱渴。”(17/535c)或許是因?yàn)槿龂c東漢相差不遠(yuǎn),“恒伽河”與“恒河”的使用頻次大體一致。隨著時代的發(fā)展,“恒河”的使用頻率日益增多,宋代有1012例,明代有1656例,清代有1573例,成為一個常用詞,其他詞形的使用空間則受到擠壓而逐漸退出漢語詞匯系統(tǒng)。
2.爛那多—那爛陀寺
(3)寶坊號爛那多,而于此所超塔供養(yǎng)。(《寶林 傳》卷二)
建寶塔于那爛陀寺。(《傳法正宗記》卷二)
按:梵語Nalanda的音譯,可作“那爛陀”“那爛陁”等詞形,意譯作“施無厭”。唐代玄奘《大唐西域記·摩揭陀國下》:“從此北行三十余里,至那爛陀,唐言施無厭僧伽藍(lán)。聞之耆舊曰:此伽藍(lán)南菴沒羅林中有池,其龍名那爛陀,傍建伽藍(lán),因取為稱。從其實(shí)議,是如來在昔修菩薩行,為大國王,建都此地,悲愍眾生,好樂周給,時美其德,號施無厭。由是伽藍(lán)因以為稱?!保?1/923b)關(guān)于“那爛陀”的來源,《大唐西域記》給我們提供了兩個答案:一是因龍名而得名,二是因如來修菩薩行而得名,這里的“施無厭”是指如來常常施舍貧困孤老且不厭其煩。從其表述口吻可以看出,玄奘法師是傾向于第二種說法的。胡雅瑄指出:“那爛陀寺是古代印度的最大佛寺,也是佛教的最高學(xué)府,在印度的摩竭陀國,經(jīng)歷了六代帝王的不斷增建,在公元六、七世紀(jì)間,成為擁有八大院的大寺?!盵9]
在金文中,“寺”作“”(寺季故公簋)。《說文解字·寸部》:“寺,廷也。有法度者也。從寸之聲?!鼻宕祢E聲《說文通訓(xùn)定聲》:“朝中官曹所止理事之處?!盵10](P158)后來,亦可指佛教廟宇,大概是源于古代官署機(jī)構(gòu)“鴻臚寺”,它主要掌管朝會、賓客、吉兇儀禮之事。《隋書·百官志中》:“鴻臚寺,掌蕃客朝會,吉兇吊祭,統(tǒng)典客、典寺、司儀等署令、丞?!盵11](P756)南宋趙彥衛(wèi)《云麓漫鈔》卷六:“漢明帝夢金人,而摩騰、竺法始以白馬馱經(jīng)入中國,明帝處之鴻臚寺。后造白馬寺居之,取鴻臚寺之義。隋曰道場,唐曰寺。本朝則大曰寺,次曰院?!盵12](P182)
Nalanda之所以譯為“那爛陀/那爛陁/爛那多”,與古代漢語的讀音有很大關(guān)系?!澳恰钡纳瞎艛M音為na,中古擬音為nɑ;“爛”的上古擬音為lan,中古擬音為lɑn。二字上古、中古聲母同屬舌頭音,韻腹一致,發(fā)音十分相近。在《寶林傳》中,Nalanda的音譯“爛那多”只有上述引文1例。與之相比,Nalanda的音譯“那爛陀”則數(shù)量可觀。雖然該寺院很早就已形成,但是該詞到唐代才出現(xiàn)在佛典中。唐代僧人玄奘、義凈等入天竺求佛經(jīng),均停居此寺,因而被國人所熟知。唐代慧立、彥悰《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昔日玄裝法師在那爛陀寺依止首座戒賢法師修習(xí)《瑜伽師地論》,鳩摩羅王遣使求見,戒賢法師代為婉拒……若也不來……踏那爛院寺,使碎如塵?!保?0/246b)經(jīng)檢索,唐代“那爛陀”有39例,“那爛陀寺”有82例。
宋時“那爛陀”有9例,“那爛陀寺”有46例。而“那爛陁”用例較少,只有2例,“那爛陁寺”有9例。
(二)漢化佛詞代替佛教音譯或意譯詞
張文冠指出:“‘佛詞漢化’,即本來表示佛教意義的佛教詞語,受中土文化和漢語詞匯的影響,在語義上表現(xiàn)出漢化的特點(diǎn)?!盵13]寧榘亦指出:“漢化詞指的是原來漢語里沒有,是借用外來語后逐漸服從于漢語的構(gòu)詞規(guī)律的形式,或根本只是借用外來語詞的意義。半漢化詞,即音兼義或音加義的外來詞?!盵14]本文所討論的“漢化佛詞”,是指“佛詞漢化”之后產(chǎn)生并進(jìn)入漢語詞匯系統(tǒng)的佛教外來詞,它是漢化詞的重要組成部分。無論是漢化佛詞,還是佛教音譯詞、意譯詞,本來都屬于佛教術(shù)語,只不過漢化之后的佛教術(shù)語代替了它所對應(yīng)的音譯或意譯詞。為了論述的方便,這里將其分為兩類:一是漢化佛詞代替意譯詞,二是漢化佛詞代替音譯詞。前者以“慈氏(佛)—彌勒”為例加以說明,后者則以“窣覩波—浮圖—塔”“婆伽婆—如來”為例加以說明。
3.慈氏(佛)—彌勒
(4)慈氏佛出世,不令其朽壞。(《寶林傳》卷一)
至于彌勒出世,終不致壞。(《傳法正宗記》卷二)
(5)阿難白大王曰:“摩訶迦葉以定持身,待于慈氏下生?!保ā秾毩謧鳌肪硪唬?/p>
阿難謂王曰:“未可燔也。此大迦葉方以禪定持身,而俟彌勒下生?!保ā秱鞣ㄕ谟洝肪矶?/p>
按:梵語Maitreya的音譯,可作“彌勒”“彌帝隸”“梅低梨”“迷諦隸”“梅怛麗”“每怛哩”“梅怛麗藥”“梅哩麗耶”等詞形,意譯作“慈氏”?!斗g名義集》卷一:“彌勒:《西域記》云:‘梅哩麗耶,唐云慈氏,即姓也。舊曰彌勒,訛也?!保?4/1058b)在佛教中,彌勒是繼釋迦牟尼佛之后,為賢劫之第五尊佛,亦稱“慈氏佛”??梢钥闯?,《寶林傳》使用的是意譯詞,而《傳法正宗記》采用的是音譯詞。同時,音譯詞“彌勒”更為常用,被世人普遍接受,正式進(jìn)入漢語詞匯系統(tǒng)。
4.窣覩波(崒堵波)—浮圖—塔
(6)佛陀難提即從本座起窣覩波……(《寶林傳》卷二)
難提即其本座建寶塔,以秘其全體。(《傳法正宗記》卷二)
(7)大眾用已香薪而共阇維。阇維既畢,收得舍 利。起崒堵波,共其供養(yǎng)。(《寶林傳》卷四)
其體乃自傾委,焚已斂舍利,眾建浮圖以供養(yǎng)之。(《傳法正宗記》卷三)
(8)師方入滅,高樹寶塔,插入星河。(《寶林傳》卷二)
乃般涅槃,其時當(dāng)此周景王之世也。眾遂即其所建寶塔。(《傳法正宗記》卷二)
(9)雨下舍利,眾拾供養(yǎng),隨收得處,各塔廟而供養(yǎng)之。(《寶林傳》卷四)
四眾接之,隨處各建窣堵波而供養(yǎng)之。(《傳法正宗記》卷三)
(10)眾聞偈更不敢分,即于本處起塔供養(yǎng)。(《寶林傳》卷五)
眾即合一浮圖而供養(yǎng)之。(《傳法正宗記》卷四)
按:顧滿林指出:“梵語stūpa(巴利語thūpa)的音譯形式很多,其中產(chǎn)生最早、使用最廣泛的是單音節(jié)形式‘塔’,后來出現(xiàn)的‘塔婆’‘窣堵波’等復(fù)音形式都沒能取代它?!盵15]他以《大正藏》1~55冊及第85冊為調(diào)查范圍,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梵語stūpa共出現(xiàn)29種音譯形式。顧滿林還指出,“塔”在西晉竺法護(hù)的譯經(jīng)里就已出現(xiàn)多次,而竺法護(hù)譯經(jīng)只不過是沿用了早已流行于世的“塔”而已[16]。在《寶林傳》中,共使用了四種詞形:“塔(寶塔)”“塔廟”“窣覩波”“崒堵波”;在《傳法正宗記》中,則使用了三種詞形:“塔(寶塔)”“浮圖”“窣堵波”。其中,帶有“塔”語素的用例在兩書中共出現(xiàn)5例,是使用頻率最高的。
顧滿林指出,隋唐以來,“塔”的漢化程度越來越高,它可以像本語詞一樣用來解釋別的音譯形式[15]。因此,“塔”具有較強(qiáng)的組合能力,“寶塔”在《寶林傳》《傳法正宗記》中皆有使用;同時,還出現(xiàn)了“塔廟”這一組合形式?!皬R”,舊時供祀祖宗神位的屋舍?!对娊?jīng)·周頌·清廟·序》:“《清廟》,祀文王也?!编嵭{:“廟之言貌也。死者精神不可得而見,但以生時之居,立宮室象貌為之耳?!盵17](P1426)亦可以借指僧人死后肉身或舍利存放之處。唐代慧琳《一切經(jīng)音義》卷三十四:“佛塔,他盍反,或云塔婆,或作偷婆。此云方墳,亦言廟,一義也。”(54/536a)高度漢化的梵語音譯詞“塔”和本土詞“廟”組合,語義基本一致。
5.婆伽婆—如來
(11)迦葉告阿難言:“汝今當(dāng)知昔婆伽婆欲涅槃時,以大法眼付囑于我。我今年朽,形不久留?!保ā秾毩謧鳌肪硪唬?/p>
故命阿難曰:“昔如來將般涅槃,預(yù)以正法眼付囑于我,我將隱矣?!保ā秱鞣ㄕ谟洝肪矶?/p>
按:梵語Bhagavat的音譯,可作“婆伽婆”“婆伽伴”“婆伽梵”“薄伽梵”“薄阿梵”等詞形。唐代玄應(yīng)《一切經(jīng)音義》卷三:“婆伽婆,舊云大功德,至圣之名。正言薄伽梵?!保?6/850b)慧琳《一切經(jīng)音義》卷十:“薄伽伴,或云薄伽梵,或云婆伽婆,或云薄伽跋帝。皆佛第十號也?!保?4/368c)
在梵語Tathāgata中,tatha意譯作“如”,agata意譯作“來”,“如來”為意譯詞,是釋迦牟尼的十種法號之一。該詞的音譯和意譯形式,均產(chǎn)生于東漢時期的譯經(jīng),而意譯詞“如來”在佛典文獻(xiàn)中更為常見,各個時期都占有絕對優(yōu)勢,并且《現(xiàn)代漢語詞典》已經(jīng)收錄,這表明它已進(jìn)入現(xiàn)代漢語詞匯系統(tǒng)。
(三)佛化漢詞代替外來音譯詞
梁曉虹指出:“所謂‘佛化漢詞’,就是指用漢語固有詞表示佛教意義?!盵18](P65)前文所說的“漢化佛詞”,本來就是佛教使用的術(shù)語,漢化后進(jìn)入漢語詞匯系統(tǒng)。這里的“佛化漢詞”與“漢化佛詞”有所不同,它們原本是漢族詞語,進(jìn)入佛典中被“佛化”后,可以表示佛教意義。
6.伽藍(lán)—精舍
(12)尊者領(lǐng)的歡喜內(nèi)盈,至伽藍(lán),蜜多忽然自進(jìn)七步,合掌師前而咨問。(《寶林傳》卷二)
及尊者攜至精舍,忽自發(fā)語,即履七步。(《傳法正宗記》卷二)
按:梵文Samghāraāma的音譯,可作“僧伽藍(lán)摩”“僧伽莫羅”等詞形,簡稱“僧伽藍(lán)”或“伽藍(lán)”,意譯作“眾園”或“僧院”。
“精舍”世俗典籍已見,本指儒生講經(jīng)修學(xué)的地方?!逗鬂h書·黨錮傳·劉淑》:“淑少學(xué)明《五經(jīng)》,遂隱居,立精舍講授,諸生常數(shù)百人?!盵19](P793)也用來指僧、道修行的地方。《三國志·吳書·孫破虜討逆?zhèn)鳌O策》:“建安五年,曹公與袁紹相拒于官渡,策陰欲襲許,迎漢帝?!迸崴芍⒁龝x虞溥《江表傳》:“時有道士瑯邪于吉,先寓居?xùn)|方,往來吳會,立精舍,燒香讀道書,制作符水以治病,吳會人多事之?!盵20](P1114)《魏書·外戚傳上·馮熙》:“熙為政不能仁厚,而信佛法,自出家財(cái),在諸州鎮(zhèn)建佛圖精舍,合七十二處?!盵21](P1119)
“僧伽藍(lán)”最早出自東漢康孟祥譯《佛說興起行經(jīng)》:“世尊即還竹園僧伽藍(lán),自處己房。”(4/168b)“伽藍(lán)”最早見于東晉佚名譯《舍利弗問經(jīng)》:“后生餓鬼,還伽藍(lán)中處。”(24/902c)唐時二詞習(xí)見,如在《大唐西域記》中,“伽藍(lán)”共計(jì)出現(xiàn)357例,“精舍”出現(xiàn)104例。宋時,兩個詞形在各類佛禪文獻(xiàn)中的分布比較均勻,最多的是在北宋贊寧的《宋高僧傳》中,“伽藍(lán)”有45例,“精舍”有28例。民國時期,伽藍(lán)共出現(xiàn)334次,其中,專有名詞《洛陽伽藍(lán)記》60例,僧伽藍(lán)102例,而“精舍”共出現(xiàn)801例。從整個發(fā)展趨勢來看,“精舍”這一佛化漢詞的生命力更強(qiáng)。
7.菩提—妙道
(13)諸佛無上菩提,曠劫修行。汝不以小意,欲求大法,終不能得。(《寶林傳》卷八)
諸佛無上妙道,雖曠劫精勤,能行難行,能忍難忍。(《傳法正宗記》卷五)按:梵語Bodhi音譯作“菩提”,意譯作“道、覺”。佛禪文獻(xiàn)習(xí)見。
“妙道”世俗典籍已見,意為至道、精妙的道理。 《莊子·齊物論》:“夫子以為孟浪之言,而我以為妙道之行也?!盵22](P66)西漢枚乘《七發(fā)》:“今太子之病,可無藥石、針刺、灸療而已,可以要言妙道說而去也。”[23](P9)北宋張伯端《悟真篇》卷下:“妙道不離自家身,豈在千山并萬水?”[24](P174)借用到佛禪文獻(xiàn)中,與“菩提”意同。
此例與“伽藍(lán)—精舍”例有所不同,雖然都是采用佛化漢詞替代音譯的佛教專業(yè)術(shù)語,但是“菩提”在各個歷史時期的使用頻率都明顯高于“妙道”。在唐代佛典文獻(xiàn)中,“菩提”有55148例,“妙道”有270例;在兩宋時期,“菩提”有72044例,“妙道”有489例;至明代,“菩提”有74706例,“妙道”有541例。在作為對比的兩部著作中,也是如此?!秾毩謧鳌分?,“菩提”共出現(xiàn)23例,“妙道”為0例;《傳法正宗記》中,“菩提”共出現(xiàn)55例,“妙道”僅1例??傊瑑蓚€詞語在各個時代始終共存。不過,“菩提”由于宗門語特色鮮明,使用廣泛,影響深遠(yuǎn);而“妙道”在內(nèi)外典籍、佛道文獻(xiàn)中都可以使用,特色反而不明顯。當(dāng)然,契嵩偶爾借用典外世俗文獻(xiàn)用語,亦無不可。
三、本族詞的世俗化
在《寶林傳》與《傳法正宗記》的名物類詞語中,本族詞的世俗化主要表現(xiàn)為兩個方面:一是上文談到的本族詞佛化后代替外來音譯詞;二是本族詞中的通俗詞代替本族非通俗詞。此外,從詞語的音節(jié)數(shù)量來看,主要是以雙音節(jié)詞代替單音節(jié)詞,多音節(jié)替換的相對較少。
(一)本土通俗詞代替本土非通俗詞
“通俗詞”,亦稱“俗語詞”。郭在貽認(rèn)為,俗語詞是指古代文獻(xiàn)中所記錄下來的古代口語詞和方言詞之類[25]。徐時儀指出,俗語詞就是古白話系統(tǒng)中的白話詞,也就是口語詞,但不包括諺語之類的句子[26](P26)。
雷漢卿認(rèn)為:“漢語俗語詞是漢語‘俗語’的下位概念,具體包括兩個方面:一是漢語史各個階段出現(xiàn)在漢語書面文獻(xiàn)中的新興詞語?!薄岸侵敢粋€已有的舊詞于某一特定的歷史階段在特定文獻(xiàn)中產(chǎn)生了新的用法(意義)的詞。”[27](P160)本文所討論的“通俗詞”,更加側(cè)重其普遍性、世俗性。這里以“姓字—姓名” "“賤者—賤人”為例加以說明。
8.姓字—姓名
(14)不知何許人也,不得姓字。(《寶林傳》卷八)
初以處士見慧可,尊者不稱姓名。(《傳法正宗記》卷六)
按:“姓字”“姓名”,二詞在古代各個時期都有使用。
“姓字”,指姓氏和名字?!赌印そ?jīng)說上》:“聲出口,俱有名,若姓字儷?!盵28](P268)南朝宋謝惠連《祭古冢文(并序)》:“既不知其名字遠(yuǎn)近,故假為之號曰‘冥漠君’云爾?!盵29](P1930)明代施耐庵《水滸傳》第十二回:“不因楊志來與周謹(jǐn)比試,楊志在萬馬叢中聞姓字,千軍隊(duì)里奪頭功?!盵30](P128)
“姓名”,亦指姓氏和名字?!秾O子兵法·用間》:“必先知其守將、左右、謁者、門者、舍人之姓名,令吾間必索知之?!盵31](P40)《史記·樗里子甘茂列傳》:“昔曾參之處費(fèi),魯人有與曾參同姓名者殺人?!盵32](P524)清代吳趼人《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第一回:“這少年也未詳其為何省何府人氏,亦不詳其姓名。”[33](P13)
通過對漢籍全文檢索系統(tǒng)(第四版)的檢索,可以發(fā)現(xiàn),“姓字”與“姓名”的使用頻次有著明顯的差異。具體如表1所示:
從表1可以看出,“姓名”的使用頻次遠(yuǎn)多于“姓字”。到了現(xiàn)代漢語時期,“姓名”已被《現(xiàn)代漢語詞典》所收錄,成為常用詞,而“姓字”則成為歷史詞。
9.賤者—賤人
(15)曰:“汝是賤者?!睅熢唬骸叭晁屏既恕!保ā秾毩謧鳌肪砣?/p>
又曰:“汝似賤人。”答曰:“汝似良人?!保ā秱鞣ㄕ谟洝肪砣?/p>
按:“賤者”“賤人”都指地位低下的人。
“賤者”,世俗文獻(xiàn)習(xí)見?!豆茏印醒浴罚骸皭赫呙乐湟?,卑者尊之充也,賤者貴之充也,故先王貴之。”[34](P124)西漢董仲舒《春秋繁露·竹林》:“春秋之辭,有所謂賤者,有賤乎賤者,夫有賤乎賤者,則亦有貴乎貴者矣?!盵35](P11)唐代韓愈《齪齪》詩:“齪齪當(dāng)世士,所憂在饑寒。但見賤者悲,不聞貴者嘆?!盵36](P89)佛典文獻(xiàn)亦有見例。東晉竺曇無蘭《佛說鐵城泥犁經(jīng)》:“佛持天眼視天下人,死有上天者、入泥犁者、貧者、富者、貴者、賤者,人所為善惡?!保?/827a)后秦鳩摩羅什譯《大莊嚴(yán)論經(jīng)》卷八:“從他聞此事,我今現(xiàn)證知。依佛須彌山,賤者皆可貴。一切種智海,凈意度彼岸?!保?/304a)
“賤人”,世俗文獻(xiàn)習(xí)見?!抖Y記·曲禮上》:“君命召,雖賤人,大夫士必自御之?!盵37](P42)《南史·袁湛傳》:“臣東國賤人,學(xué)行何取。”[38](P604)清代吳敬梓《儒林外史》第二十四回:“這是朝廷頒與老爺們的俸銀,小的乃是賤人,怎敢用朝廷的銀子?”[39](P196)佛典文獻(xiàn)亦用見例。后漢支婁迦讖譯《雜譬喻經(jīng)》卷下:“于是持一破杅,順巷行乞,遂成賤人?!保?/506b)唐代道宣《四分律刪繁補(bǔ)闕行事鈔·導(dǎo)俗化方》:“俗中貴士之座,猶不許賤人升之?!保?0/141b)
通過對漢籍全文檢索系統(tǒng)(第四版)的檢索,可以發(fā)現(xiàn),在表示“地位低下的人”這一義項(xiàng)上,“賤者”與“賤人”在不同時期使用頻次的變化。具體如表2所示:
從表2可以看出,在隋唐之前,除了秦漢時期之外,“賤者”基本上是多于“賤人”,但兩者的使用頻次相差不大。至兩宋時期,“賤人”反超“賤者”,并且在相當(dāng)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該義項(xiàng)一直在口語中使用。到元明清時期,“賤者”又重新超過“賤人”。這種現(xiàn)象看上去似乎是雅俗易位,其實(shí)不然,這一時期,該詞表示“辱罵女性之詞”的義項(xiàng)成為常用義。換言之,“賤人”的通俗化、口語化色彩更為突出。如南宋洪邁《夷堅(jiān)丁志·汪澄憑語》:“俄頃,作澄語罵其妻曰:‘賤人來,吾死能幾時,汝已萌改適他人意?!盵40](P347)在此基礎(chǔ)上,又產(chǎn)生了“小賤人”“老賤人”之蔑稱。元代王實(shí)甫《西廂記》第一本第三折:“老夫人著紅娘問長老去了,這小賤人不來我行回話?!盵41](P16)元代鄭廷玉《看錢奴》第四折:“老賤人一家無二,我行木驢上剮了這忤逆子,他也不是孝順孩兒?!盵42](P1320)
(二)音節(jié)數(shù)多的詞代替音節(jié)數(shù)少的詞
從戰(zhàn)國時期開始,漢語詞匯就從單音節(jié)形式向復(fù)音節(jié)形式發(fā)展;至唐宋時期,隨著白話文的興起,在口語性較強(qiáng)的白話文獻(xiàn)中,復(fù)音詞所占比重更大?!秱鞣ㄕ谟洝穼Α秾毩謧鳌返母脑旆绞街唬褪怯靡艄?jié)數(shù)較多的詞語來替換音節(jié)數(shù)較少的詞語。因此,漢語詞匯音節(jié)數(shù)量的變化,也可以看作是禪宗用語世俗化的一個重要參考項(xiàng)目。這種變化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以雙音節(jié)詞代替單音節(jié)詞,二是以三音節(jié)詞代替雙音節(jié)詞。前者以“名—名字”“爪—指爪”為例加以說明,后者則以“天女—天玉女”為例加以說明。
10.名—名字
(16)本姓頗羅墮,名婆須蜜。(《寶林傳》卷二)
本姓頗羅墮,名字婆須蜜。(《傳法正宗記》卷二)
按:上述引例中,《寶林傳》使用的是“名”,《傳法正宗記》使用的是“名字”,這兩例都可看作名詞用作動詞。
“名”的本義是指人的名字?!墩f文·口部》:“名,自命也。從口從夕。夕者,冥也。冥不相見,故以口自名?!鼻宕躞蕖墩f文句讀》:“(此)《淮南·繆稱訓(xùn)》文也?!蹲髠鳌せ腹辍贰煌?,則名者,父所命也。許君為夕字計(jì),故云自命?!盵43](P193)“名”還可以用作動詞,《史記·屈原賈生列傳》:“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盵32](P3925)古代漢語中,“名字”主要指姓名。唐代竇梁賓《喜盧郎及第》:“手把紅箋書一紙,上頭名字有郎君?!盵44](P5853)亦可用作動詞,表“稱名”義。北宋李昉《太平廣記》卷三引《漢武內(nèi)傳》:“(夫人)服青霜之袍,云彩亂色,非錦非繡,不可名字。”[45](P14)在現(xiàn)代漢語中,“名”既有名詞用法,如:“人名、書名”;也有動詞用法,如:“這位女英雄姓劉名胡蘭。”[46](P911)而“名字”只有名詞用法[46](P913)。
將“這位女英雄姓劉名胡蘭”與“這位女英雄的名字叫劉胡蘭”相比,前者的書面語意味更為濃厚,后者則具有明顯的通俗化、口語化色彩。
11.爪—指爪
(17)即于座上以爪剺面。(《寶林傳》卷四)
大士即其座上以指爪剺面,如紅蓮開。(《傳法正宗記》卷三)
按:上述引例中,《寶林傳》使用的是“爪”,《傳法正宗記》使用的是“指爪”,兩者都表指甲義。
“爪”可以表示“指甲”義。元代戴侗《六書故·動物三》:“爪,人之指叉,或亦通作爪?!盵47](P1807)《韓非子·內(nèi)儲說上》:“韓昭侯握爪而佯亡一爪,求之甚急,左右因割其爪而效之。”[48](P88)北宋司馬光《涑水記聞》卷三:“何至,則讀其碑,辨識文字,以爪搔發(fā)垢而嗅之?!盵49](P3)“指爪”既可表“手指甲”,也可表“腳指甲”?!逗鬂h書·獨(dú)行傳·戴就》:“又復(fù)燒地,以大針刺指爪中,使以把土,爪悉墮落?!盵19](P980)唐代孫思邈《備急千金要方》卷十四:“第三針足大指爪甲下,名鬼壘,入肉二分?!盵50](P477)隋唐時期,在表示“指甲”這一義項(xiàng)中,“指爪”更為常見,共有38例,多數(shù)見于醫(yī)籍中,如《備急千金要方》《千金翼方》《外臺秘要方》中就有21例。至宋元金時期,共有57例,大多見于通俗類、醫(yī)學(xué)類文獻(xiàn)中,如《太平廣記》《醫(yī)心方》《太平圣惠方》《五燈會元》中就有24例。到了現(xiàn)代漢語中,“爪”不再表示指甲,“指爪”也退出了現(xiàn)代漢語詞匯系統(tǒng)。
12.天女—天玉女
(18)有一天女,其貌端正。(《寶林傳》卷四)
其時適有天玉女來禮其法會。(《傳法正宗記》卷三)
按:上述引例中,《寶林傳》使用的是“天女”,《傳法正宗記》使用的是“天玉女”。
梵語Devakanya,音譯作“泥縛迦儞也”,意譯作“天女”,佛教中的女性護(hù)法神,欲界六天之女性。玉女,美貌之女?!坝衽薄疤炫笔浪孜墨I(xiàn)習(xí)見?!抖Y記·祭統(tǒng)》:“故國君取夫人之辭曰:‘請君之玉女,與寡人共有敝邑?!盵37](P3234)《呂氏春秋·貴直》:“惠公即位二年,淫色暴慢,身好玉女?!备哒T注:“玉女,美女也。”[51](P366)《魏書·序紀(jì)·圣武帝》:“歘見輜軿自天而下。既至,見美婦人……對曰:‘我,天女也,受命相偶?!盵21](P3)北宋王安石《宿定林示無外》詩:“天女穿林至,姮娥度隴來?!盵52](P347)佛典文獻(xiàn)亦有用例。東漢支婁迦讖譯《佛說阿閦佛國經(jīng)·阿閦佛剎善快品第二》:“譬如,舍利弗!玉女寶過踰凡女人不及,其德如天女。”(11/755c)東漢迦葉摩騰、竺法蘭譯《四十二章經(jīng)》:“天神獻(xiàn)玉女于佛,欲以試佛意、觀佛道?!保?7/723b)“天玉女”大概是由“天女”“玉女”組合而成,《漢語大詞典》《佛學(xué)大辭典》皆未收錄,在CBETA中共檢索到64例。西晉竺法護(hù)譯《佛說海龍王經(jīng)·總持門品第七》:“爾時有輪圣王號無盡福,主十六四天下。其無盡福王有八十四那術(shù)夫人,如天玉女?!保?5/140b)西晉竺法護(hù)譯《佛說離垢施女經(jīng)》:“顏貌凈妙,猶天玉女,瓔珞儀式,香熏衣服?!保?2/91b)唐代釋道世《法苑珠林·受生部第四》:“口唯唱言:此等皆是。天玉女耶,天玉女耶。”(53/285a)皆用來作贊美之詞。
四、結(jié)語
佛教的傳入對漢語詞匯系統(tǒng)產(chǎn)生了深遠(yuǎn)的影響,俞理明指出:“由于佛教在當(dāng)時的社會地位、佛教的主要宣傳對象、譯經(jīng)者本身的文化素養(yǎng)、佛經(jīng)的內(nèi)容和傳統(tǒng)漢文化有巨大差異等因素,都使譯經(jīng)者放棄文言、采用與上述各項(xiàng)條件相適應(yīng)的通俗口語來譯寫佛經(jīng)。”[53](P22)因此,早期的漢譯佛經(jīng)口語性較強(qiáng)。隨著佛教在中國本土的廣泛傳播,佛教文化和佛教經(jīng)典逐漸被世人接受,同時,譯經(jīng)者或僧人的文化水平也不斷提高。到唐宋時期,佛經(jīng)的典雅性有所彰顯,但是通俗與典雅只是相對而言的,其總的趨勢仍然未變,那就是佛禪文獻(xiàn)用語的世俗化。這種世俗化的過程涉及到詞匯系統(tǒng)的方方面面,就其中的名物詞來說,大體可以分為兩類:一是外來詞,二是本族詞。
在《寶林傳》與《傳法正宗記》的名物類詞語中,外來詞的世俗化主要表現(xiàn)為三個方面:一是音譯形式加上漢語本有的語素構(gòu)成新詞形;二是音譯或意譯的佛教術(shù)語漢化后,代替早期的一些音譯或意譯形式;三是本族詞佛化后進(jìn)入佛禪文獻(xiàn),代替外來音譯詞。本族詞的世俗化主要表現(xiàn)為兩個方面:一是本族詞佛化后代替外來音譯詞;二是本族詞中的通俗詞代替本族非通俗詞。此外,從詞語的音節(jié)數(shù)量來看,主要是以雙音節(jié)詞代替單音節(jié)詞,多音節(jié)替換的相對較少。
總之,通過《寶林傳》和《傳法正宗記》的比較,我們發(fā)現(xiàn),禪宗文獻(xiàn)中名物詞的世俗化路徑是比較豐富的。同時,這也進(jìn)一步證明了,不同時期所產(chǎn)生的文獻(xiàn)異文,是語言學(xué)研究的重要材料。就此而言,學(xué)界應(yīng)當(dāng)提升對它們的關(guān)注度,并加大相關(guān)研究力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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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Practice Path of Secularization of Zen Language from Diachronic Perspective
——Take Famous Words from BaolinZhuan(《寶林傳》) to ChuanfaZhengzongJi(《傳法正宗記》) for Example
Ren Lianming,Li Qing
(Faculty of Arts, Guanɡxi Minzu University, Nanninɡ 530006, China)
Abstract:Zen Buddhism is the product of the sinicization of Indian Buddhism, the language of Zen literature is also in the process of continuous sinicization, and the trend of secularization is very obvious. From the diachronic point of view, taking the famous words from BaolinZhuan(《寶林傳》》) to ChuanfaZhengzongJi(《傳法正宗記》) as an example, this paper describes the secularization types of famous words in Zen language and their usage by using the method of word comparison. Among them, the secularization of loanwords is mainly manifested in three aspects: First, the transliteration form is combined with the native morphemes of Chinese to form a new morphology; Second, after the transliteration or free translation of Buddhist terms into Chinese, it replaces some other corresponding transliteration or free translation forms; Third, the native words entered the Buddhist literature after Buddhization and replaced the foreign transliterated words. The secularization of native words is mainly manifested in two aspects: First, the native words mentioned in the loanwords replace the foreign transliterated words after Buddhaization; Second, the popular words in the native words replace the native non-popular words. From the point of view of the number of syllables in words, it is mainly to replace monosyllabic words with two-syllable words.
Key words:Zen language;secularization;BaolinZhuan(《寶林傳》);ChuanfaZhengzongJi(《傳法正宗記》);famous words;loanword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