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彤
(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119)
高崇蘭(1255-1308),字楚芳,號芳所,吉州吉水人,其所編纂的《集千家注批點杜工部詩集》在元明頗為流行。 高楚芳其人,學界鮮有關注。 一是文獻資料保存較少,其生平及編輯資料,目前僅見于劉將孫《養(yǎng)吾齋集》中的《高楚芳墓志銘》,以及《集千家注批點杜工部詩集》(簡稱:千家批點)中的劉將孫《新刊杜詩序》;二是目前未見高楚芳有詩文集留存。 焦印亭《高楚芳及其<集千家注批點杜工部詩>論述》 一文對高楚芳及高劉兩家的姻親關系進行了部分介紹,很有啟發(fā)意義[1]。 筆者重讀《高楚芳墓志銘》及《新刊杜詩序》,結合地理志、年譜及相關文人論述,詳考其祖籍遷徙及定居所在,相關廬陵文化及高氏父子交友情況,高楚芳生平及其《集千家注批點杜工部詩集》編纂際遇,以期對高楚芳及其編纂杜集的研究作補充推進。
關于高氏祖籍、 遷徙及定居所在, 劉將孫在《高楚芳墓志銘》中開篇即道:“廬陵邑西南,走古安成中路,市區(qū)之盛,為何山,出何山里所左折,縈回豁然,連岡平疇之外,穹林古桂,望之欝然,泰溪高氏居之且百年矣”。①文中《高楚芳墓志銘》引文,多引自李鳴、沈靜校點本《劉將孫集》,后文不再一一贅注。[2]256-257
就上述出現(xiàn)的地域名如安成、 何山等進行文獻核實, 可大致確定高氏所居之地。 關于安成,《(光緒)江西通志》記:“去安??h西六十里有安成故城存焉,即漢安成侯張普所理也。”[3]卷三9王庭珪撰《故左朝奉郎劉公墓志銘》中有:“劉氏世家安??h,即古安成郡也。 ”[4]1安成郡,后改為安??h,古安成中路應屬廬陵向安福縣的通道。 安??h在廬陵西偏北方位,而古安成又在安福西,其總體方位在廬陵西。 關于何山,《(光緒)江西通志》“山川略·水利” 條吉安府下有:“四十八都 何山等陂三……”[3]卷六十三2《廬陵縣志》“政要志·驛鋪”條亦載:“何山鋪在儒行鄉(xiāng)四十九都,縣西三十五里?!盵5]卷五上19根據(jù)南宋地圖,儒行鄉(xiāng)方位約在廬陵西,何山鋪又在儒行鄉(xiāng)西,劉辰翁《芷堂記》中“吾同姓自昭居何山,近市如陋巷”[6]21應為此。 如圖1,為明代《吉安府志》西向圖,可見安??h方位,南北山之間有古路可行,而何山鋪依山傍水,里鋪相連,應較為繁盛。就其居住方位而言,劉將孫在廬陵城內[7]160,高氏所居在廬陵西南方向。劉將孫出廬陵,其總方位向西,又出儒行鄉(xiāng)何山里所向左,即為朝南。 亦即劉將孫朝廬陵西南方向行走在連綿的矮山中,曲曲折折,盡顯山路之體態(tài),過何山鋪后,田野交錯,林木幽深,草被繁茂,秀色可餐,此為高楚芳所居之地。
圖1 明萬歷十三年刻本《吉安府志》圖西向
劉將孫對高氏祖上如何遷徙到此地的情況也進行了簡單的描述:“高氏派汴來, 自吉水歸仙分泰溪,又從嘉林徙至橘山,十一世始大①吳企明:《劉辰翁年譜》斷句為“高氏派汴,來自吉水,歸仙分泰溪,又從嘉林徙至桔山十一世,始大?!苯褂⊥ぁ陡叱寂c其<集千家注批點杜工部詩>論述》沿用此斷句。李鳴、沈靜校點《劉將孫集》斷句為“高氏派汴來自吉水,歸仙分泰溪,又從嘉林徙,至桔山十一世始大?!眳瞧竺鼽c校出版的《劉辰翁詞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年版)附錄一《劉辰翁年譜簡編(修訂稿)》關于門生段刪去,故未見此句。 筆者在閱讀過程中查閱相關資料,就地理方位等理解而作斷句,現(xiàn)從己斷?!盵8]56-73
高氏之由來,說法頗多。 就高楚芳一支,應據(jù)《古今姓氏書辯證》卷十一、卷二十一互證之“代北是婁氏后改為河南高氏”[9]7。余集(1738-1832),字蓉裳,仁和(浙江杭州)人,杭州譜學為當務,而其首推高氏族譜為善, 他認為:“高君某自序其先蓋河南人,自南宋時遷杭……”[10]12由此可證,南宋時河南高氏南下,確有其事。 “汴”為河南古稱,故高楚芳所在高氏一派應出自河南。 《宋朝事實》 載:“太平興國九年置吉水縣”[11]20, 意謂宋太平興國九年(984)始置吉水縣,屬吉州。 《吉水縣志》里社條下有“歸仙里”[12]53,從《高楚芳墓志銘》中“自吉水歸仙分……”一語,可推測高楚芳祖籍正在吉水歸仙里。楊萬里《靜庵居士曾君墓銘》中有“葬君于縣之仁壽鄉(xiāng)歸仙里龍子崗……”[13]21的記述, 宋代《紹興十八年題名錄》中記“第五十九人,毛惠直,吉州吉水縣仁壽鄉(xiāng)歸仙里”[14]10,據(jù)此,可以肯定高楚芳之祖籍吉水仁壽鄉(xiāng)歸仙里,確有此地。高氏自吉水歸仙里出,有多條分支。 故其說“自吉水歸仙分泰溪”, 泰溪應為高氏一支。 《皈仙高氏善慶錄序》 中提到:“唐憲宗朝節(jié)度使崇文府君以平蜀有功,詔封南平王,王孫駢復以平蠻,拜封祖爵。 ”而后駢王長孫憶霞見“永安任山蒼蒼,文水泱泱,俗淳土良”,遂與弟憶云居于今之皈仙里(即:歸仙里),并提及“夫轉徙于別郡遠省者要皆皈仙分派也”[15]9-10。 明代亦有其后人玉華先生高翀,其行狀曰:“其先出唐南平忠武王, 后居江西吉水皈仙里……”[16]82此南平王為唐朝名將高崇文,祖籍渤海,生于幽州。 這顯然與“河南派”有悖,或其不為一支, 但由此可見當時的歸仙里應不止一家高氏族人。 《高氏溯源通譜垂絲圖》記載的皈仙里高憶霞一支即是[17]343。 高楚芳一脈從歸仙里遷居泰溪,世稱泰溪高氏。據(jù)現(xiàn)有史料,在江西境內僅見上高縣(太溪)、萬載縣(錦江某支流有泰溪段)有泰溪的記載,吉水附近無。 或其移居“泰溪”附近,居住時間較長,或自歸仙里首遷地為泰溪,故有“泰溪高氏”之稱呼,此暫存疑。
泰溪高氏后遷至嘉林。 《(光緒)江西通志》卷七十九:“嘉林渡在安??h東二十里, 為府通道?!盵3]卷七十九29《廬溪文集》卷四五《故呂氏宜人墓志銘》:“葬于吉州安??h新樂鄉(xiāng)嘉林鎮(zhèn)大塘崗之原?!盵18]1115可證知嘉林在吉州安福縣。高氏后又居至橘山,始安于此處?!都h志》同水鄉(xiāng)第六十都下有“橘山 世德羅氏”[12]49,但吉水疆域圖顯示其方位在廬陵東北,應不是高氏所住之橘山。 《廬陵縣志》“坤溪嶺上羅氏(隸行三十六都)明宏志乙卯由吉水縣橘山遷今地。 ”[5]卷九上11亦有自“安福嘉林橋遷今地……”[5]卷八下29等等,可知在歷史上即便同一區(qū)域,四處搬遷亦大有可能。 其中上述“世德羅氏之橘山”為現(xiàn)吉州桔山村,因其方位在廬陵東北,似乎與劉將孫所記方位有捍格之處。 就《高楚芳墓志銘》而言“橘山”應在廬陵邑“西南”,而非“東北”。 由中國南北方氣候推知秦嶺淮河以南溫暖濕潤,適合橘子生長,以遍布山坡的橘樹命名應十分常見,故高氏一脈所徙居之地橘山,雖無史料確證具體所指,但其方位已明。 如圖2 所示,高楚芳一支的遷徙路線為: 歸仙里—泰溪—安福嘉林—橘山。
圖2 高楚芳一支自歸仙里遷徙圖
高氏家族一脈, 劉將孫記其五世曰:“曾祖彥舉,祖洪,父文彬,母羅氏。 娶劉氏,子孟仁,女二,許適王天瑞、張徳懋,次子觀生,為弟后。 孫男宜福,孫女二。 ”
高楚芳曾祖高彥舉,祖高洪,父高文彬,母羅氏。高楚芳有一姐,嫁劉敬則。高楚芳妻劉氏,其中二劉是否屬劉辰翁一支,暫不可知。高楚芳與劉氏共育二男二女,男孟仁、觀生,二女分別嫁給王天瑞、張德懋。 王天瑞史無記載。 張德懋可據(jù)任士林《武夷山天游道院記》載:“院創(chuàng)始丁酉歲,以癸卯既。 郡人劉時中父子,松溪潘儻成希微、張德懋實開山,承規(guī)以翼者,其徒趙嗣祺。德懋初游錢唐,嘗學南谷杜尊師之門,以狀求記,不得辭?!盵19]386任士林(1253-1309),字叔實,號松鄉(xiāng),奉化(一作四明)人。以著者生卒年看此書院創(chuàng)始時間應為丁酉年,即大德元年(1297),則此張德懋的年歲符合高楚芳女,或為此人。 高楚芳孫輩有孫男宜福,孫女二。劉將孫所見三世,應為高楚芳及其子、孫輩。其評價曰:“予見高氏三世矣,煦煦然而溫,恂恂然而安,郁郁然而茂,視一旦崛起盛大者若不足,而閱世如一, 朱門清華或有不逮之羞, 泊然者有余味矣。起驟者仆速,源遠者流長。”高氏一脈皆穩(wěn)而思進,慢而有為,做而有成,此評不可謂不高。
高楚芳一支為自河南而來的高氏, 在江西廬陵境內生根散葉。他們自吉水歸仙里扎根,并不斷有房支遷徙他處。 高楚芳一支,經(jīng)歷了“歸仙里-泰溪-嘉林-橘山”并落腳。 劉自昭明高氏先人所歷:“兵革來,平地通衢,軍旅盜猾之交,幸無他虞,以及今日?!奔匆驊?zhàn)爭、盜賊緣故,其所居之地雖生猶幸。高氏歷經(jīng)幾次遷徙,直至高楚芳一輩仍只在廬陵周圍活動,廬陵文化應深入骨髓,其廬陵社交圈亦較有格局。
廬陵,自古文人薈萃,乃常出大家之域。 文忠公歐陽修、忠襄公楊邦義、忠簡公胡銓、文忠公周必大及文節(jié)公楊萬里被稱為宋代廬陵的“四忠一節(jié)”,供奉在廬陵鄉(xiāng)賢祠中。文天祥少時游此,立文武報國之志,慨然欲俎豆其間??梢姷赜蛭幕瘜σ淮说挠绊憽8呤舷仁朗来佑趶]陵附近,深受廬陵地域文化影響,高氏父子交友亦多有崇文重教、錚錚鐵骨的愛國志士。
高楚芳父高文彬。 劉將孫《高楚芳墓志銘》中記“自昭歷歷及其先尊橘山”“橘山加意擇所從”,即劉自昭、劉將孫均尊稱高楚芳父為“橘山”,推測高文彬,號橘山,被尊稱為“橘山公”。 泰溪高氏一脈至遷徙橘山,而“十一世始大”。據(jù)宋太平興國九年 (984) 始置吉水縣至高楚芳出生的寶祐乙卯(1255)推算,其間270 余年。 以平均20 歲為一代人計,約有13-14 代人,以高楚芳的父親計,則為12-13 代人。高氏一支當非吉水縣始置即來,再粗略省去始遷吉水縣時一代人之時間, 則橘山公恰為第11-12 代人,推測即第十一世之人,此可佐證劉將孫之墓志文。橘山公高文彬生平不詳,但此高氏一支因其而名聲始大增。劉將孫《高楚芳墓志銘》記其:“……及事朱南山、文丞相。 吾先君子須溪先生題其墓,蓋平生絕筆云。 ”
高楚芳父橘山公友,有朱南山、文丞相、須溪先生。 朱南山史無傳,文丞相即文天祥,須溪先生乃劉辰翁。 橘山公與友交往之細節(jié),現(xiàn)已不可考,只能從其朋友入手,以其友知其人,并見高楚芳的家學淵源。劉將孫書寫時先朱南山而后文天祥,從當時名人約山(朱渙)、文山(文天祥)、青山(趙文)等字號來看,推測朱氏號南山,年長于文天祥。 文天祥開慶己未(1259)文中兩次提及朱禩孫,其中《集杜詩·江陵第二十四》序言:“城初陷,朱禩孫仰藥,不得死,既而亦降焉。 ”[20]402此朱禩孫(1214-1280),字杞材,號南山,四川閬中人,較為符合“朱南山”其人。劉辰翁《贈尹方亨入蜀序》中有:“至朱南山開鄉(xiāng)閫, 求從游之士……”[8]184此事柴望(1212-1280)亦有《送朱南山開蜀閫》詩存:“殿上傳宣內引官,一封歷歷奏忠肝。 八千里路先聲至,百萬都人夾道觀。節(jié)度晉公先授鉞,淮陰韓信舊登壇。 擎天正要中流柱,莫擬人間蜀道難。 ”[21]7由此坐實朱禩孫在蜀中的政績及棄城降元的事實。 從文獻資料中勾稽朱禩孫生平可知其先后任職數(shù)州,多為四川、廣西、京湖地區(qū),似乎與江西廬陵無關,現(xiàn)有資料中亦無法看出橘山公在四川、廣西、京湖之行跡, 但就劉將孫看重其與朱、 文二公交往,或可推知橘山公的人品。 另,《南宋制撫年表》卷上“江南西路安撫使、馬步軍總管、知洪州隆興府,領隆興一府、江贛吉袁撫瑞六州、興國建昌臨安南安四軍”①據(jù)譚其驤《中國歷史地圖集》所載南宋江南西路圖,全圖含:隆興府、江州、贛州、吉州、袁州、撫州、瑞州、興國軍、建昌軍、臨安軍、南安軍。 《南宋制撫年表》中“瑞州”應為“筠州”,“臨安軍”應為“臨江軍”。[22]449條下,寶祐元年、二年(1253-1254)列有朱禩孫[22]461,即朱禩孫曾經(jīng)接管過江西,但無史料依據(jù)。粟品孝認為此條有誤,其考證有據(jù)但亦不足堅[23]235-258。 地方志具有一定的大事記作用,不會面面俱到,且朱禩孫因后期降元而史書無傳②雖史載《宋史》《元史》均未見《朱禩孫傳》,可能是因其降元叛國故,但劉將孫此書將朱南山、文天祥并列而論,似乎可以說明當時有識之士對此事的看法。 朱禩孫曾仰藥而死未成,為士人所熟知,其錚錚鐵骨可見。,這或許也是地方志未詳載的原因,所以無法排除朱禩孫有到過江西的可能,且當時掌管吉州。若橘山公從未離開江西, 可推斷這一時期橘山公與朱禩孫有交往。 文天祥(1236-1283),吉州廬陵人。爬梳史料并翻閱文天祥文集,未見文天祥與橘山公有直接交往,從橘山公“事”朱南山、文天祥,這一角度考慮, 推測橘山公或為文天祥部下或門客。南宋末,文天祥起兵勤王,以身視死。《指南錄》《集杜詩》均為抗元侵略的悲憤之作,獄中所寫《集杜詩序》以自身之經(jīng)歷觀照杜甫,將報國救民之感觸借子美詩以發(fā)。 文人志士遇流離顛沛, 國難家亡, 而更覺杜甫乃異世知音。 文天祥頌其悲憤之詩,抒己憂郁之情,弘國之浩然正氣,其可歌可泣的英雄主義形象至今傳頌。
劉辰翁(1232-1297),字會孟,號須溪,又自號須溪居士、須溪農(nóng)、小耐。廬陵安平鄉(xiāng)須溪里人,仕途蹭蹬,后請任濂溪書院山長,門人后生稱其為須溪先生。 須溪詞《水調歌頭·謝和溪園來壽》有“從此須溪里,更著赤松湖”,句下自注:“仆故居須山之陽,曰須溪山”[24]389。 檢須山即須溪山,又名龍須山,就地理方位而言,在廬陵西。 上文考之高氏居住在廬陵西南,則兩家或相距并不遠。 《高楚芳墓志銘》中有高劉兩家“予繇姻親,交往以世”之說。 高劉兩家世以姻親, 劉辰翁為橘山公作墓志銘,可見其交往之深。 文天祥勤王,劉辰翁參其江西幕府。 宋亡不復出,因工詩詞,便于僻地處評點詩文集,以教付兒子門生,其宋遺民之氣節(jié),為歷代文人傳誦。橘山公與劉辰翁有舊,高楚芳弱冠后仕途無望,便拜在劉辰翁門下讀書,與劉辰翁有師生之誼。
從高楚芳父橘山公所交來看, 朱禩孫、 文天祥、劉辰翁,均為宋末元初抗元保國名士,如此亦可見出橘山公的氣節(jié)。這對于高楚芳來說,少不了言傳身教,無異于以身作則。
高楚芳,其父為橘山公,師為晏鎬民、劉辰翁,友有劉自昭、劉將孫,另不知名姓者,長者有鄉(xiāng)賢士大夫,同輩有若干佳士。 橘山公、劉辰翁上文已詳,現(xiàn)就晏鎬民、劉自昭、劉將孫的品行及與高楚芳的交往做一論述。
晏鎬民,高楚芳師?!陡叱寄怪俱憽分杏校骸耙嘤R頏而升,從晏鎬民于城,鎬民專門鴻碩,為講下所賢弟子。 ”高楚芳欲以詩學走科舉之路,從晏鎬民學詩于城內,有賢名。 晏鎬民作品不存,劉將孫有《和青山與晏鎬民、蕭行叔彭氏園中款陳南居山長詩韻三首》如下。
荒園余春色,孤亭依墻陰。 汝能留君醉,聊復散客襟。 可人對名花,不能忘情吟。 慨然天寶上,如見子美心。 斯時尚可事,陷矣猶未沉。 何知蜀天暗,并入朔云深。蕉萃到江南,坡仙所登臨。茫茫漁陽鼓,恨恨鐘儀音。 已矣當何言,千年古猶今。
春風不成勢,春花愛微陰。 偶然一尊酒,合此四海襟。 高談遍風雅,欠伸惟謳吟。 俯仰此何年,蒼茫誰知心。 亦知滄海變,豈意俱陸沉。 逝者已如斯,君何求之深。東風換枯枿,啼鳥亦好音。但當擇勝地,日日醉如今。
臨觴黯懷舊,玄云結重陰。 當時一執(zhí)手,語別如絕襟。淋漓我與子,歌哭寄以吟。悠悠望來日,耿耿何苦心。駭機子先覺,錦穽我后沉。幸哉欝相望,疏矣情猶深。 但恨無弦琴,久失知已音。 棄置勿復道,往者豈及今。[2]14-15
三首和詩均用步韻,押陰、襟、吟、心、沉、深、音、今八字。由此推斷趙青山、晏鎬民、陳南居等人之原詩亦應為此韻腳。 此韻為平水韻,屬十二侵。吟詩時在聲情上有些吞咽, 其所表現(xiàn)的色彩較為低沉,其話題所及應較為沉重,故而有此詩、有此韻。從劉將孫詩句“慨然天寶上,如見子美心。……茫茫漁陽鼓,恨恨鐘儀音。 已矣當何言,千年古猶今” 中所談及的唐代重大事件安祿山之變并國事走向衰落,略可知其詩所論內容概不出亡國之痛。第二首中“亦知滄海變……日日醉如今”,頗似杜甫曲江飲酒詩中的無力挽狂瀾之“醉態(tài)”。 第三首中“但恨無弦琴,久失知己音。棄置勿復道,往者豈及今”中引用《婦病行》之句,更加重了“國破無奈”之感。 于此,側面可見晏鎬民亡國沉痛之心。 另陳南居其人可從劉塤《故分寧主簿陳南居哀詩二首》中略見一二,其“輕財心自古,愛友意偏真”[25]1之句真見陳南居品行之高潔,其友晏鎬民當亦然。而作為老師,晏鎬民的民族氣節(jié),家國大義應在無形中影響著高楚芳。
劉光庭,字自昭,號芷堂,廬陵縣儒行鄉(xiāng)何山里人,與劉辰翁、劉將孫、高楚芳均有交往。劉將孫曾與劉自昭談及高楚芳父子,謂橘山公言傳身教,高楚芳待客有道。 《高楚芳墓志銘》中劉將孫敘說“時吾友芷堂劉自昭為之客”, 則劉自昭或為橘山公客人。另記有:“自昭歷歷及其先尊橘山,厚德明練,教子待客之概?!魅瞬坏^我,并飯吾徒。歸之費不訾, 而芳所蕭然, 不以為德, 曰:‘吾責也。’”橘山公待客親厚,獎掖后進,德行高尚,明達純熟,常加意楚芳,故高楚芳父子對劉自昭等人款待有加,交往頗深。 高楚芳編纂《集千家注批點杜工部詩集》 卷十二補遺中引芷堂劉自昭語:“嘗侍須溪先生,論及《禹廟》詩‘早知乘四載,疏鑿控三巴’,先生云‘此言禹功疏鑿自三巴而始,禹廟在上流故控持也,言三巴皆控持于此。 早知,言其氣力盛狀之時也,他人禹廟詩落句不能如此力量。 ’”①本文所用《集千家注批點杜工部詩集》中書首劉將孫《序》及注釋,均自日本內閣文庫藏元西園精舍本《集千家注批點杜工部詩集》(書號:10128),全十冊。 后文不再一一贅注。由此,劉自昭、高楚芳同為劉辰翁門生,有師門情誼,故而為高楚芳操辦后事。《廣志譯》載劉自昭為文天祥門客,于此可見劉自昭品行。 “吉安夙稱節(jié)義之鄉(xiāng),然至宋而盛,其祠有四忠一節(jié)……其后有文信國天祥、鄒侍郎沨,又有太學生王炎午,布衣劉子俊、彭震龍、劉自昭、張云皆信國門客,始終以死報信國者。 ”[26]24據(jù)文獻資料及《江西歷代人物辭典》[27]134-135未見對劉光庭(自昭)②吳潛詩中多有與劉自昭的唱和詩,并稱其劉架閣,此劉自昭不為布衣明矣。經(jīng)查宋梅應發(fā)修、劉錫纂《(開慶)四明續(xù)志》卷十至十二吳潛詩中有“機制劉自昭”“劉架閣自昭”“劉自昭”等詩及和詩(清咸豐四年刻宋元四明六志本)。清徐時棟撰《煙嶼樓文集》卷十三《梅太府劉通判傳》中有“劉錫字自昭”(清光緒元年松竹居葛氏刻本)可佐證為:劉錫,字自昭,永嘉人。 此與本文所論廬陵劉光庭,字自昭,同姓同字同時代(或稍前)但不同人。的記載,依此可知劉自昭為布衣,劉辰翁在《芷堂記》中記“今君之窮也, 三世而芳如昨……”[7]160亦可做一佐證。劉自昭交友廣泛,忠心愛國,曾參與過文天祥勤王之舉,為南宋末抗元民族英雄。高楚芳與劉自昭這樣一位居簡陋而心懷家國的志士交好, 必定敬而從之。
劉將孫(1257-? )字尚友,號養(yǎng)吾,為劉辰翁之子,又被稱“小須”,著有《養(yǎng)吾齋集》三十二卷,曾任職延平教官、臨汀教官、洪州教官、光澤簿等。《四庫總目提要》云:“將孫以文名于宋末,濡染家學,頗習父風,故當時有小須之目。 ”[28]1431其詩學修養(yǎng),由上文組詩中亦可見一斑。 劉辰翁《臨江仙·將孫生日賦》提到“二十年前此日,女兄慶我生兒”[24]145, 可推知劉將孫生于寶祐五年丁巳(1257)。高楚芳生于寶祐乙卯(1255),即年長劉將孫兩歲,為同輩人。 《高楚芳墓志銘》載:“予繇姻親,交往以世,然無因而造詣。前十二年,免于先君子之喪,出謝吊客及門,芳所兄弟止予,再宿去。 ”即高劉兩家有遠房姻親,并世代交往。劉將孫為劉辰翁長子,直至劉將孫輩,少壯時未有登門拜訪高氏之事。高楚芳拜劉辰翁門下,二人乃以親戚門生得交友,并直至大德元年丁酉(1297)劉辰翁逝世,不惑之年的劉將孫才因出謝吊客而登門留宿,高楚芳逝而再宿。 劉將孫為高楚芳之“千家批點”作序,以平實之語寫盡其刻書之勤謹,并為其作墓志銘,歷書其生平及不易,為我們還原了高楚芳的形象。兩人同在劉辰翁門下,接受屬于“兒子門生”的訓示,其交好如斯。
綜上可知, 高氏父子的交友圈是頗具廬陵文化意味的儒教圈層、志士圈層。其中儒教圈層以劉辰翁為主導,志士圈層以文天祥為首領。他們以實際行動踐行并傳承著廬陵崇文重教、 忠貞氣節(jié)的文化精神。 高楚芳耳濡目染父輩、師輩、友輩的忠貞氣節(jié)、儒雅敦厚,對其性情養(yǎng)成有莫大影響。
高楚芳本人有治國之志向,喜結交賢能,文學才能出眾,有強大的凝聚力和號召力。適逢元初科舉不行,蹭蹬仕途,為承師德并存生計,而整合蔡夢弼《杜工部草堂詩箋》及黃希、黃鶴父子《黃氏補千家注紀年杜工部詩史》的注釋,補入劉辰翁批點并新增宋代詩話筆記等文人詩評而重構批注系統(tǒng),形成《集千家注批點杜工部詩集》。
劉將孫《養(yǎng)吾齋集》中的《高楚芳墓志銘》載:
生前寶祐乙卯四月二十四日, 卒至大戊申八月七日,卜巳酉十一月二十七日丙午塟里之西原。
芳所,名崇蘭,字楚芳。眉宇有俊意,自少即脫灑穎異,在師不煩,橘山加意擇所從。
由此可知,高崇蘭(1255-1308),字楚芳,號芳所。自幼氣度不凡,眉宇有俊氣,聰穎異稟,灑脫不羈。 據(jù)“女兄歸劉敬則,甲子魁鄉(xiāng)薦以《詩》。 (高楚芳)亦欲頡頏而升,從晏鎬民于城”可知,高楚芳姐嫁劉敬則, 據(jù)年齡推斷, 甲子即景定五年(1264),時高楚芳年十歲,劉敬則中鄉(xiāng)試第一。 此年或往后不久,高楚芳即進城(廬陵)跟隨晏鎬民學詩,直至科舉廢,約十年間從師之路。 科舉不行而高楚芳投學于劉辰翁門下, 劉辰翁此時正在做的事情便是“詩歌批點”。高楚芳得劉辰翁批點文學之傳授,深以為然。 劉辰翁批點也為高楚芳日后的《集千家注批點杜工部詩集》提供了新的副文本。
高楚芳常隨父學,少年老成,與杜甫年少時頗同。 杜甫《壯游》記其“脫略小時輩,結交皆老蒼”[29]1438,高楚芳亦喜與士大夫交往,常得贊譽:自少喜交鄉(xiāng)大夫先生,無不得其愛重;里名輩困乏,時而周之;友弟無間歲寒,親友睠焉不忘,其天性然也。
高楚芳秉性正直,良善執(zhí)義。其善結交長者先生,并深得前輩喜愛;重名輩才人,常傾囊相濟;并眷顧友弟親朋,噓寒問暖。由此可見高楚芳是一位具有敬畏心、責任心,志向遠大的人。
高楚芳在文學領域頗有心得,與好友談文,總能娓娓道來,終日不倦。 若有好文妙詩,必定要傳寫玩賞。 好友以詩文唱酬,比較高下,高楚芳雖嶄露頭角亦不以角逐勝負為欲,但求文筆本心,而不相輕。由此見其好學謙虛,不務虛名。故劉將孫記:遇吾黨談文,亹亹終日。 得先進筆墨,傳寫襲玩不少置。 及篇詠倡酬,嘿不露毫芒,笑謝曰:“詩所學也,顧所為從師者,豈以為角能否地哉!”聞者感焉。
除此之外,高楚芳在元初的大環(huán)境中,關注各種瑣碎事務并能妥善處理,其中艱難可想而知。然其游刃有余,收獲頗豐:“綜理靡密,跋涉塵霧,蚤歲干蠱,晼晚用裕,堂構日拓,園林音樂,曲奉親歡。親沒不復理,遇犯不校。徐就條理,委順自然?!?/p>
高楚芳年少時主事干練,年長獲得贊譽,將祖輩及橘山公的文教門風承繼開拓。 此處用《易經(jīng)》第十八卦蠱卦典, 蠱為腹中蟲,《象曰》“干父之蠱”,意承“考”也。 即“匡正父親的過失”,其意在順承“父親”。另有:“干父之蠱,用譽?!奔矗骸俺ジ赣H腹中蟲,因而有榮譽。 ”[30]142-146“?!迸c“譽”為通假字,意為高楚芳承繼父風,并有新的開拓①此處劉將孫所記當為高楚芳與劉將孫一輩人在詩學及其他領域的新開拓或貢獻。 劉將孫自己亦在繼承乃父劉辰翁的基礎上有自己的見解。 例如《劉將孫集》前言中論述劉將孫“辭達說”的提出是對劉辰翁僻澀詭譎詩風的一種“反撥”。,在朋輩中享有很高的聲望, 這可見得高楚芳與好友共刻杜詩之號召力與領導力。高楚芳在園林的布局、音樂的享受等各個方面均有造詣。 父母在世時盡力奉養(yǎng),為他們提供良好的居住環(huán)境及視聽享受,親沒后便摒棄所謂的“享受”而寬舒從心,犯而不校,一切順其自然。 正如劉將孫所論“善亦何必皆捐千金、施萬鐘,論其意氣不同于尋常,斯可稱矣”而“予于是識芳所在平昔親知之上矣”,高楚芳正是這樣平凡中蘊藏著能量的人。
據(jù)現(xiàn)存史料所載,高楚芳一生未入仕途,終其一生的大事便是編纂 《集千家注批點杜工部詩集》。 在劉辰翁詩歌批點的影響下,其頡頏而上之志不墜,又本其性情,專心著述編集。白居易《與元九書》:“小通則以詩相戒,小窮則以詩相勉,索居則以詩相慰,同處則以詩相娛。 ”[31]327可見詩歌同是文人在順境及逆境中的慰藉。
元兵入侵, 對讀書人影響最大的便是“登云梯”——科舉。 《元史紀事本末》載:“元初,太宗始得中原,輒用耶律楚材言,以科舉選士。 世祖既定天下,王鶚獻計,許衡立法,事未果行。至仁宗延祐間,始斟酌舊制而行之,取士以德行為本,試藝以經(jīng)術為先, 士褎然舉首應上所求者, 皆彬彬輩出矣。 ”[32]62仁宗延佑間(1314-1319)才依舊制而行科舉。 元至元二十三年(1286),劉辰翁《程楚翁詩序》論道:“科舉廢,士無一人不為詩。 于是廢科舉十二年矣,而詩愈昌。前之亡,后之昌也,士無不為詩矣。 ”[7]177科舉不行在德祐元年(1275),即文天祥起兵勤王之年,高楚芳弱冠之年。直到元仁宗皇慶二年(1313), 元朝統(tǒng)治者最終同意大臣們的建議,制定并頒行了科舉考試的章程及各項制度[33]144。高楚芳卒于至大戊申(1308),至死亦未趕上元代科舉制頒行。科舉不行,斷送了無數(shù)文人的科舉仕途, 由此也激發(fā)了宋遺民及新士人談詩的真性情和求生存的本能。
宋亡,這足以載入史冊的一頁,成就了新的王朝, 還警示著遺民詩詞家們要用不同的聲音去抒發(fā)萬古一同的英雄悲歌。 “在元代,評點的對象從以往的古文擴大到詩集, 出現(xiàn)了方回與劉辰翁等有代表性的評點家, 宋代的以詩話為中心的文學批評被賦予了新的形式。”[34]94他們重新定義生活,闡釋自己思想的個人性自發(fā)抒情行為在時代的洪流中被推上浪尖, 無意而無疑地成為手把文學旗幟的旗手。 劉將孫《須溪先生集序》有言:“當晦明絕續(xù)之交,胸中之郁郁者,壹泄之于詩,其盤礡襞積而不得吐者,借文以自宣,脫于口者,曾不經(jīng)意;其引而不發(fā)者,又何其極也! ”[2]101
劉辰翁為宋朝遺民,氣節(jié)高蹈,為疏解情思、有所寄托而留意于詩文批點, 并以此教付兒子門生。 元歐陽玄《圭齋文集》卷八《羅舜美詩序》:“宋末,須溪劉會孟出于廬陵,適科目廢,士子專意學詩。 會孟點校諸家甚精,而自作多奇崛,眾翕然宗之。 于是詩又一變矣。 ”[35]4科舉廢后,文人士子不用囿于場屋之文,專意以學詩,辰翁批點中正有學詩之“發(fā)越動悟”處,故被奉為圭臬。其對杜詩的批點頗見功力,為當時學者爭相效仿。“千家批點”劉將孫序言如下:“第知膚引以為忠愛, 而不知陷于險薄,凡注詩尚意者,又蹈此弊,而杜集為甚。諸后來忌詩,妒詩,疑詩,開詩,禍皆起此,而莫之悟,此不得不為少陵辨者也。先君子須溪先生,每浩嘆學詩者各自為宗,無能讀杜詩者,類尊丘垤而惡睹昆侖。 平生屢看杜集。 既選為《興觀》,他評泊尚多,批點皆各有意,非但謂其佳而已。 ”
據(jù)此可知, 宋末元初杜集所存舊集注因其注文“深求而僵附”,并未得杜詩之初心真諦。 故“忌詩,妒詩,疑詩,開詩”皆因專求尚意而起,宋人“醉心于破解詩中典故密碼所蘊涵的作者的真實用意, 以及作者使用典故時所采取的獨特藝術思維方式”[36]242,致使各自為宗,未得杜詩之真正寶藏。劉辰翁評點杜詩,有《興觀集》,師門之間討論杜詩句法義理頗多。 所以在劉將孫看來, 舊注存在問題,此時“尚無善本”。 高楚芳在此基礎上,刪削整合舊集注,增加劉辰翁批點,編纂《集千家注批點杜工部詩集》,此舉為元代的杜集注本留下時代樣本。 正當學風浮躁,社會轉型之時,杜甫詩集未有綜合宋代“集注”之善本,高楚芳開始著手編纂杜集時有:“ 酬應坌至,他人謂排遣不暇。 方聚佳士校《杜詩注》刻本如日課,其所尚固然。 ”
高楚芳及其朋友們在科舉廢停的日子, 無法消遣寂寞, 整日聚集在一起談文說詩以應付枯燥的生活。 高楚芳早有刻書之意, 又逢友人無事可做,便借機提議共同編書,聊以消遣而成大事。 此舉得到了眾人的支持,尚得“佳士聚而刻本成”。劉將孫稱:“雖無遇于時,而有以知其方來之未艾也,然則亦可以無憾矣夫?!贝_實,高楚芳編輯的《集千家注批點杜工部詩集》以“刻書為田子孫讀”,造福后世。 另外,元貞二年(1296)劉將孫《延平謁告歸省涂次雜紀》有:“二十年無進士科,新愁舊學久消磨。 ”[2]73原先賴以為進取的技藝,已“屠龍無所用,如冠章甫適越以為怪。后生棄不之學,相謂無用”[2]85。 且劉辰翁于大德元年(1297)去世,此時出于對杜詩的研讀,對師門的傳承,對文教家業(yè)的繼承,高楚芳毅然奮力,為紀念恩師而發(fā)行其批杜文集,成此“千家批點”,如此則高楚芳刻書的目的或許有傳承詩藝之根本旨歸。
編書出版,當然也有生計問題的考慮??婆e廢停意味著大量漢族文人的仕途之路無望, 生計堪憂。宋元兩朝,建陽的刻書業(yè)始終保持著良好的發(fā)展勢頭。建本書可通過“杉關大道”從建陽出發(fā),經(jīng)邵武、出光澤杉關,逾江西黎川,過建昌,至臨川,而后通中原諸省[37]54,十分暢銷。從事編書刻書、書院教職等成了眾多文人的選擇。 大德元年前后五年,劉將孫曾任延平教職,元延平路即今南平市。劉將孫詩中頻頻提及的“杉關”便是其來往江西和福建之間的關口。詩題《杉關曉行》《又出杉關》,并題《清江江上》《留建昌》《順昌道中》《三日微晴臨川發(fā)舟》等詩,結合元時地圖,可以看出從廬陵順贛江而下,結合水、陸兩路可至臨川,再經(jīng)杉關大道可至福建南平、建陽等地,交通十分便利。 劉將孫《送南劍二章生序》:“余客授南劍,往來凡五閱歲。 ”[2]108五年的福建生活及兩地往返, 建陽刻書之業(yè)務劉將孫當了然于心。 劉辰翁于大德元年去世,彼時借劉辰翁批點以刊刻博名者甚多,劉將孫舉薦高楚芳本并為之作序, 在書冊宣傳上的效果無疑最好,收益最大。劉將孫《高楚芳墓志銘》銘文“刻書為田子孫讀”, 據(jù)現(xiàn)有的元刊本為元云衢會文堂本,元西園精舍本等建本居多的情勢看,其首刻后即在建陽流傳刊刻并銷量更大,當是無疑的。
廬陵人對杜詩的追捧, 或與杜審言于圣歷元年(698)貶吉州司戶參軍,開吉州一代詩風小有關系。但在此一大環(huán)境下,杜甫詩歌成為表達愛國之情的首選本更無異議。從文天祥的《集杜詩》、劉辰翁作品中的《題劉玉田選杜詩》《題宋同野編杜詩》及其序跋文中看,亦多見子美身影。一是杜甫詩確實能在國破家亡之際激起愛國志士的共鳴, 致君堯舜雖九死而猶未悔; 二是杜甫詩中對于自身顛沛流離、親友離別之思,苦難生活現(xiàn)狀的轉述,有其獨特的敘實性魅力,給人以感同身受之痛;三是杜甫悲天憫人的天下大同情懷,對社會現(xiàn)實、對百姓的苦難書寫,一語中的。因此杜甫詩成為文人士大夫言志抒情的標配亦在情理之中。 高楚芳在這樣的氛圍中,眼光獨到,擇杜集注而刊刻。 劉辰翁的門生有刊刻杜集而載“須溪批點” 者如羅履泰序、署名彭鏡溪集注的《須溪批點杜工部詩注》便是其中之一, 然劉將孫認為此本及他本均借劉辰翁之名而行卻并未真正著意于杜詩。 直到高楚芳本“千家批點”出,有序曰:“高楚芳類粹刻之,復刪舊注無稽者,泛濫者,特存精確,必不可無者,求為序以傳。 ……是本凈其繁蕪,可以使讀者得于神,而批評摽掇,足以靈悟,固草堂集之郭象本矣。 楚芳于是注,用力勤,去取當,校正審,賢他本草草藉吾家名以欺者甚遠。 ”
劉將孫稱高楚芳對于此項刻書工作“用力勤,去取當,校正審”,并稱其書“凈其繁蕪,可以使讀者得于神,而批評摽掇,足以靈悟,固草堂集之郭象本矣”,可謂最高評價。 《王荊文公詩箋注》劉將孫序:“先君子須溪先生,于詩喜荊公,嘗評點李注本,刪其繁,以付門生兒子。 ”此中高楚芳“凈其繁蕪”與劉辰翁“刪其繁”如出一轍,應為乃師真?zhèn)鳌!抖偶瘯洝吩u此兩本為:“羅履泰與高崇蘭同為劉辰翁門下士,羅刻早于高刻數(shù)年,高刻旨在校正羅刻之誤。 高氏平時頗留心墳典, 其所刻之劉辰翁本,雖亦標《集千家》,由于劉將孫父子親自???,去偽存真,于羅履泰本自有霄壤之別。 ”[38]112
高楚芳錯過科舉仕途之時機,迎來“聚佳士?!抖旁娮ⅰ房瘫救缛照n”之際遇。高楚芳生不逢時而有大量的時間得以投入到編纂“千家批點”中,在廬陵文集薈萃之地刻書為田,勤于耕耘,且為人豪爽,性格隨和,待友真誠而虛心,常聚佳士談文說詩,由此完成的“千家批點”,可謂得天時地利人和。高楚芳的資料頗賴劉將孫筆墨得以保存,雖出自一人之筆,恐有溢美夸大的成分,但在高楚芳的作品《集千家注批點杜工部詩集》中,無論是編纂體例、 注釋文本的擇取還是宋詩話筆記的增補都承接宋學, 在元明流傳翻刻, 促進了杜詩的經(jīng)典化。這是對高楚芳編纂之功的認可,亦是對高楚芳人格肯定的最好注腳,劉將孫所言誠不欺也。
綜上所述,高楚芳自幼生活在江西廬陵一帶,雖祖輩幾經(jīng)遷徙,但仍舊以廬陵為同心圓,環(huán)繞而居。廬陵名家輩出,父子兩輩結交均為文忠武節(jié)之輩。高楚芳從小受父親橘山公的熏陶濡染,接受廬陵文化中的忠義氣節(jié)。 少時往廬陵城中求學于晏鎬民,弱冠之后科舉不行,師從劉辰翁,接受其批點詩學思想。高楚芳性格豪爽、灑脫,不拘小節(jié),忠儒尊教,善待友朋,親賢鄉(xiāng)里,由此而成就其編纂刻書之事。高楚芳雖不似杜甫流離失所,然宋末元初的國破之感, 科舉不行的仕途無望之感與杜甫異代而同聲,故將其拳拳赤子之心付諸這部《集千家注批點杜工部詩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