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泰山

醫(yī)生一個電話，告知岳父病危，我趕緊乘車上路。

岳父生于云貴交界的一個大山溝里，這一輩子吃過不少苦。三個月前，我和妻子回去看過一次，他很悲觀。據(jù)兄弟講，他成天披著我買給他的那件呢子大衣，把頭頸臉面一齊縮進衣服里，一動不動地在火塘邊或家門口坐一整天。我們臨走那天晚上，他流淚了，眼圈紅紅的，很動感情。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流淚。岳父是個外柔內(nèi)剛的人，天塌下來也不當回事，只會沉默?；蛟S，他是在沉默中拿主意渡難關，同命運作殊死的抗爭。而這一次他流淚了，當著全家人的面，那么傷心。他說：“我的日子不長了！”他怕再也見不著我這個唯一吃公家飯的女婿了。岳父特別深情地懷念岳母，他說：“這個家，沒有你娘，恐怕早就破了，散了?！痹诩覄辙r(nóng)的三個弟弟四個妹妹都說，他比去年萎得多了，但我總不相信他會很快離開我們。他的眼睛雖然灰暗，但還能認人看電視，耳朵也不聾，我們同他說話用不著放大聲音，只是有點兒咳嗽罷了。我勸他想開些，調(diào)整好心態(tài)，每天放樂觀些，因為好日子長得很、好生活還在后面，要有信心活到100 歲，活過三位數(shù)，我勸他跟我去富村生活，那里無論氣候，還是通信、出行、就醫(yī)等條件都要比鄉(xiāng)下好得多。他說他過不慣單位生活，讓人家看見女婿家里有個糟老頭兒，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不順眼，傷面子，也怕給我們添累贅。我說，我們單位上都是些好心人，當子女的理當孝敬老人，不會添什么麻煩的。那天晚上，他答應了?？墒堑谌?，當我請單位上的小車到門口接他時，他又不走了。他說他害怕做異鄉(xiāng)鬼，死后尸骨入不了祖塋。因為在我們老家，大凡死在異鄉(xiāng)的人，是不準抬回老家安埋的，要進入祖塋更是比登天還難，全因孤魂野鬼回鄉(xiāng)是村民們最忌諱的事，這一流傳了幾千年的民俗桎梏了岳父的思維，讓他害怕出門、讓他不愿出門。就這樣，我離開了他。對于老人，我常常有一種內(nèi)疚。因為長期在外地工作，沒有盡到孝道，對養(yǎng)育了自己的父母欠了一份感情債。對于岳父一家，我仍然是感恩不盡，因為他和岳母含辛茹苦地將妻子拉扯到二十多歲，被我輕而易舉地就從他們身邊帶走了。這一次回家，我是有兩手準備的：一是千方百計救活岳父，讓他多活幾天；二是實在挽留不住，就竭盡全力，辦好后事。我對他的耳聰目明，總是充滿信心的。任憑我和妻子怎么勸說，岳父死活就是不愿意住醫(yī)院接受治療。據(jù)說是因為奶奶（岳父的母親）住院時吃了苦頭，醫(yī)生看著農(nóng)民奶奶不順眼，愛理不理的，乃至于虎聲豹氣的，很不耐煩。輸液輸漏了，奶奶的手臂腫痛疼得直喊天叫地。趁回光返照的短暫清醒，她執(zhí)拗地回了家，一五一十地講給家里人聽，被岳父記在心里。

我也知道這世間的人情冷暖，做什么事都要講關系，沒有那么一層關系，就會坐冷板凳，就會吃閉門羹，就會碰壁。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農(nóng)民，自然要被人冷落，被人訓斥。可憐岳父全身肌肉都已經(jīng)萎縮，真正是皮包骨頭，一步也動彈不得，怎么能經(jīng)受得住那份冷漠和無情，難怪他不愿意住院。

其實，醫(yī)生的冷面孔，也不完全是世故使然。據(jù)說，這是一種職業(yè)習慣，喜怒哀樂不能露于形色，以免引起患者的各種猜測，于治病不利。

現(xiàn)在，岳父已走在生與死的臨界線上，十分痛苦。

這次，也許是因為醫(yī)院副院長小蔣是我的同學，而醫(yī)院院長的妻子又和我在一個單位共事吧，醫(yī)院特地為岳父安排了一個單獨病房，特許我們?yōu)樵栏镐伭穗姛崽?，還有一張陪護床，我們弟兄姐妹可以輪流守夜。主治醫(yī)生是一位醫(yī)科大學分來的姓龔的女士，小巧的身段，活潑的性格，甜美的笑容，暖心的話語。她非常認真地體檢之后，叫我出去，告訴我：“岳父患的是肺心病，心源性水腫等病，體內(nèi)所有器官都衰老了，缺乏生機，估計無望了?！?/p>

他每天撕心裂肺般的吼叫，喊痛：“你們把我救活干啥喲，真是活受罪喲！”稍不注意，他就把針頭扯掉了，弄得血液倒流。我們兄弟姐妹千方百計想把他拉回來，鼓勵他的求生欲望和治病信心。我說明年要帶領全家去賓川尋找失去聯(lián)系多年的外公。他似乎得到一絲寬慰，睜了睜眼睛，安靜了不到三個小時，又一迭連聲地喊痛?！澳睦锿?？”“全身上下都痛??？”“骨頭痛??！”喂他藥，他不吃，說那些藥都是騙人哄錢治不了病的。他十分生氣地說：“我要吃的，你們不給，我不吃的，你們強迫我吃！”這話可把我們嚇壞了，我們弟兄姐妹姨父妯娌可沒虧待你老人家??！你想吃什么就盡管說呀！“給我買150 顆安眠藥來！”原來他是想死得痛快些。安樂死，是近幾年才聽說的新名詞，在情種人類，恐怕在任何國家都要難于推行吧，何況在家庭觀念如此牢固的中國。幾千年來，養(yǎng)兒防老，兒女盡孝，誰敢用安眠藥為老人送終？

一連10 天，從早到晚不停地輸液，岳父的兩只手臂都變腫了。為了防止他扯掉針頭，我們輪換著用手按住岳父插有輸液針頭的手背，不準他動彈。每天下午，他稍稍安靜一些，有時還能睡上一兩個小時。每當這時，病房里寂靜得可怕，灰白的四壁和窗外灰暗的天空，給人一種厚重的壓抑。我出神地注視著那倒吊著的輸液瓶，似乎聽得見那晶亮的藥水滴進皮管的聲音。啊，這是一條多么寶貴的延續(xù)垂危的生命的最后運輸線啊！或許，每滴一滴藥水，便能把岳父的生命拉回一步，即使能多活一天，也是兒女們的心愿。然而，小巧玲瓏的龔醫(yī)生卻毫不掩飾地對我說：“你家老岳父就這樣安靜地去了。”于是，我又悲傷起來，看著那輸液的水滴如古人的更漏一樣，岳父的生命已經(jīng)進入倒計時了，每滴一滴便意味著向死亡線靠攏下一步。唯物辯證法告訴我，在地球生物圈內(nèi)，人類是唯一可以自覺地意識自身個體必將死亡的理性物種。人一生下來，便意味著一步步向死亡走去。生是謎，死也是謎。生命短暫，于是人類渴望永生；死亡永寂，于是人類懼怕死亡。在中國各民族久遠的民俗傳統(tǒng)中，向來迷信生是靈魂的轉(zhuǎn)世，死是生命轉(zhuǎn)入靈魂的狀態(tài)，只有把現(xiàn)實生活里的人生世界和臆想觀念上的靈魂世界對應地構(gòu)成陰陽兩極，從而人死后的陰界產(chǎn)生出許多人變鬼的惡相，即使如此，我們這些唯物主義者也會談死色變。一個活生生的人，匆匆來世上走一遭，經(jīng)受那么多悲歡離合，那么多災難苦楚，當幸福來臨的時候，他已經(jīng)像枯木一樣無法吮吸春天的甘露了。

我看著昏睡的岳父，始終張著嘴，艱難地喘氣，顯示一種生命的極度的渴求。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囁嚅著發(fā)出“嗯嗯”之聲。我們問他：“想喝水嗎？”

他答非所問地說：“她接我來了！”

“誰接你來了？”我問。

“你奶奶?！彼f。

“奶奶來接你，你也不要去。你對她說，我們要留你，過幾年再去。

“嗯嗯……”不知是贊同，還是呻吟？

奶奶是岳父的精神支柱，爺爺在岳父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奶奶硬是把岳父、小叔以及三個姑媽拉扯大。奶奶三年前患了心肌梗塞病，還未到醫(yī)院就去世了。奶奶一去世，岳父的精神就垮了，一天一天萎下來，盡管岳母百般安慰，但都收效甚微。他常常叨念奶奶的恩德。實際上，他后半生的勤勞，多半也是以一種負荊請罪般的補償來報答奶奶的恩德。他越是想著岳母的好處，越是覺得自己孤獨。

他的心早已隨著農(nóng)民奶奶去了。

陰沉了十多天之后，天放晴了。

這天，岳父格外清醒。吃了一杯藕粉和4 個肉圓子之后，嚷著要抽煙，要喝酒，要吃雪梨、菠蘿、甘蔗和橘子。他的幺兒子長江把閑置了近一個月的葉子煙桿找給他，石煙鍋已被小孫女打爛一個缺口，他埋怨不該給小孩兒玩兒這種易碎物件。他“吧嗒吧嗒”有滋有味地吸著葉子煙，拿煙桿的右手有些顫抖；喝了兩杯喜臨門酒，瘦削的臉頰染上了一層極富生命色彩的紅潤；往日灰藍的眼珠水靈靈地在眼眶中不停地轉(zhuǎn)動，不停地在我們兄弟姐妹姨父妯娌之間掃瞄。我們異口同聲地對他說：“你今天精神很好，照這樣下去，肯定會好透！”

岳父牽動了一下僵直的嘴角，顫抖著手招呼我們靠攏病床，他又述說起他的身世來。最后他說：“我這個人一輩子沒做過壞事，一向友善待人。兄弟不和遭人欺，妯娌不和遭人笑，小翹不勻讓著點，你們弟兄姐妹要搞好團結(jié)。有事找大哥，你姐夫、姐姐是在的，有事多找他們商量，更何況你姐夫可是我們這個家中唯一吃公家飯的人啊！我沒有什么遺產(chǎn)留給你們，來得干凈、去得干凈……”說著，那深陷的眼眶里滾出兩行熱淚。妻子哭起來，全家人也隨之號啕起來，唯有我強忍著沒作聲，但一股酸澀的氣浪直往喉管里沖。

庚辰年臘月十三日（公歷2001年1月7日）22時35分，我的老泰山咽下了最后一口氣，終年60 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