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聿銘與趙無極：三度合作，一世情緣

劉創(chuàng)

2017年1月，美國紐約亞洲協(xié)會博物館舉辦旅歐畫家趙無極生平回顧展，當時趙無極已經(jīng)去世四年了，但貝聿銘還是堅持坐著輪椅出現(xiàn)在現(xiàn)場。此時的貝聿銘已近百歲高齡，他在每一幅作品前低頭深思，時不時以手拭淚，顯見心緒激動、感情至深。

在二人長達幾十年的交往中，一共有三次著名的合作。這三次合作不僅體現(xiàn)了他們之間的藝術(shù)共鳴，還讓世人見證了真正意義上的建筑與繪畫的共融共生。而他們的友誼也與他們合作的藝術(shù)一樣，彼此呼應，水乳交融……

1948年，趙無極偕夫人謝景蘭去法國謀生，很快便在巴黎結(jié)識了畢加索等眾多藝術(shù)大師，并開始探索性地進行中西方美術(shù)融合創(chuàng)作的嘗試。1951年春，貝聿銘也隨同妻子盧愛玲到巴黎留學，無意中在圣日耳曼街區(qū)的洛布畫廊發(fā)現(xiàn)了趙無極的畫，從此開啟了二人數(shù)十年藝術(shù)和人格上的支撐和扶持。

貝聿銘身為建筑師，卻很喜歡和雕塑家以及畫家合作，用以豐富自己的建筑作品，而趙無極無疑是其建筑設計創(chuàng)作中的絕佳搭檔，貝聿銘曾說：“我覺得他的油畫和石版畫十分迷人，使我同時想起克利繪畫的神秘和倪瓚山水的簡練……我可以毫不夸張地說，趙無極是歐洲畫壇當今最偉大的藝術(shù)家之一?！?/p>

而趙無極也從貝聿銘的建筑風格中獲取到無盡的空間靈感，以此豐富自己天馬行空的繪畫想象力。趙無極對貝聿銘的城市建筑很感興趣，認為“觀察城市的建筑有助于我構(gòu)思畫里的空間安排”，并從中獲取靈感，開始著重思索畫面的空間張力，嘗試改變西方繪畫的透視法則，而從中國傳統(tǒng)的多點透視法入手。趙無極曾說：“我在畫中力求自由的空間關(guān)系，我的視點是像國畫中那樣移動的多視點，這一點，完全是貝聿銘的功勞?！?/p>

香山飯店首次聯(lián)手

盡管貝、趙兩人都十分欽佩彼此，但他們的第一次合作卻是在相識三十年后。

早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北京市政府就曾想請貝聿銘為首都設計一項工程，但是貝聿銘覺得自己還沒有準備好在不破壞北京城區(qū)整體格局的情況下進行創(chuàng)作，直到1979年中美建交后，貝聿銘才應邀著手設計香山飯店。游歷西方多年的他將西方的建筑風格完美地融合進中國古典美學，形成鮮明個性的建筑語言，使香山飯店成為“具有中國傳統(tǒng)建筑特征的現(xiàn)代建筑”，最終以明快俊朗的色調(diào)、蜿蜒舒展的造型面世。

香山飯店原址上本來有十幾棵約三百年樹齡的古樹，園林部門已經(jīng)同意將這些樹挪走，但貝聿銘設計時使建筑巧妙地避開了這些樹。最終古樹一棵未少，與周邊環(huán)境渾然一體，給純靜的建筑增添了古樸空曠的幽深之美。

貝聿銘特地在飯店大廳空出了一整面墻，打電話給趙無極，希望他能為這里增添曠世之美。“作為中國人，世界各國都有我們的作品，唯獨生育我們的故國沒有。香山飯店應該成為你我共同彌補遺憾的所在！”

兩人都是世界級的大師，但由于種種原因，當時在國內(nèi)都還寂寂無名，更沒有一件二人合作的作品。這次如果合作成功，將是二人在國內(nèi)藝術(shù)界的首秀。結(jié)果他們一拍即合，貝聿銘一個電話，趙無極一張機票，不遠萬里到香山飯店實地考察，一住十多天。

彼時，人們并不知道這個中年男人是世界級的畫家，他隨便畫上幾筆就價值千萬，只當他是貝聿銘的普通朋友。貝聿銘先是把趙無極接到自己家，又自掏腰包安排他住進賓館。

趙無極將全部熱情都投入創(chuàng)作。由于飯店整體色調(diào)是白色，他拋棄了自己以往駕輕就熟的色彩組合，只用黑白兩色，創(chuàng)作了兩張巨幅的水墨畫，遠遠望去，墨汁淋漓，與大廳的淺灰色調(diào)和淡雅的整體裝飾相得益彰，看起來渾然天成。貝聿銘繞畫三匝，拍手叫絕：“太好了，簡直是畫龍點睛的效果！”

意外的插曲

關(guān)于香山飯店的這兩幅畫，還有很多小插曲。

由于當時國內(nèi)很少有人知道趙無極這個名字，貝聿銘把這兩幅畫拿去裝裱，因畫幅巨大，沒有合適的裝裱臺，裝裱店就將其鋪在地上操作。趙無極和夫人前往察看，發(fā)現(xiàn)這兩幅在國外應該以千萬起售的畫作就那么隨便地鋪在灰塵四起的水泥地上，底下連張廢報紙都舍不得墊，心中不免悵然。但他并未多說，只是吩咐夫人把畫作卷起來，自己則從門后找來掃帚將地面打掃干凈。夫人本欲發(fā)火，卻被他用眼神阻止。回到住處，余怒未消的趙夫人當著貝聿銘的面發(fā)了頓牢騷。

貝聿銘聽后大怒，親自找到文化部討說法，并陳述趙無極在國際藝術(shù)界的地位：“連英皇都請他吃飯，在這里卻沒有個主任級別的來倒杯茶。本來并沒有報酬，這么大的畫家不計得失萬里迢迢跑來做義工，你知道他隨便畫幾筆就能在北京買個三進三出的四合院，他是世界藝術(shù)史八百個藝術(shù)家中唯一一個入選的華人。”相關(guān)部門卻并不在意：“我們這里畫得好的畫家有的是，排著隊想在香山飯店留下墨寶，他們哪一個畫得也不比你的朋友差……”

貝聿銘義憤不已，回去跟趙無極道歉：“都怪我。真不該把你拉來，既然他們不領(lǐng)情，干脆我們把畫撤回去算了。”趙無極卻不以為意，只是報以微笑，他也想為曾經(jīng)多災多難的祖國出一份力，而自己能做的只是拿起手中的畫筆，雖然換回了一片冷漠，卻也算是了卻一樁心愿。“算了，不去和他們計較，畫都已經(jīng)畫了，又何必撤回去呢。我們的本意也不是想在這里得到什么，只要任何時候想起來，對這個國家問心無愧也就行了，其他都無足輕重?？傆幸惶?，他們會知道這兩幅畫的分量的?！?/p>

香山飯店對外營業(yè)后，還有人對趙無極的畫冷嘲熱諷。貝聿銘帶人參觀時，有人口出狂言：“您這位叫趙無極的朋友這種畫，我也會畫?！碑敃r趙無極就站在貝聿銘的旁邊，為避免不必要的尷尬，貝聿銘急忙打斷：“不要亂講不要亂講，美國國會想求一幅趙先生的畫都不可得呢！”一旁的趙無極也只是付之一笑。

倒是飯店的很多員工，對這兩幅充滿中國風情的水墨畫一見傾心，平日里總是抽時間站在畫前端詳。他們說：“乍一看，似乎看不懂，但每天走過來走過去地看看，時不時瞄上幾眼，就越看越有琢磨頭兒，越看越有味，干起活來都帶勁?！必愴层懢秃瓦@些人講：“這就合著藝術(shù)界常說的那句話，‘初觀莫測，久視彌珍，看得多了，就能循著作者的筆墨去體會那種無法描述的意境。美術(shù)和建筑是共通的，就說這香山飯店，也是磚石所壘，和尋常建筑也沒什么兩樣，但是你們是不是就是感覺這里很中國，很傳統(tǒng)，又不拘泥約束，逛過了之后全身舒服？”

他們都為香山飯店傾注了巨大的心血。庭院湖畔的“飛云石”是貝聿銘親自到云南石林挑選的；大堂中央的冰裂紋地毯，是他從巴黎某古董店中尋到靈感，特地請匠人縫制的；湖心平臺的流華池，暗合著“曲水流觴”的中國傳統(tǒng)文人雅趣，在當時的中國僅此可見；而趙無極的兩幅筆墨縱橫、不拘萬物的畫作則成了香山飯店的鎮(zhèn)店之寶。

鑒于貝聿銘遍布世界各地的成名建筑作品，1979年被世界建筑界命名為“貝聿銘年”，他被授予該年度的美國建筑學院金質(zhì)獎章。貝聿銘在獲獎感言中，不止一次提到趙無極的畫作才是真正的“錦”，相比之下，香山飯店只是“花”。

趙無極也因香山飯店的作品漸漸走入國人視野，雖然一度不為世人認可，但是國內(nèi)美術(shù)界的前衛(wèi)院校則對他這種融中西方繪畫精神為一體的風格極其欣賞，中國美術(shù)館和浙江美術(shù)學院接連為他開辦作品展覽，浙江美院還為他舉辦了為期一個月的繪畫講習班，參加培訓的學員是來自全國八大美術(shù)院校的教師，這些教師在隨后興起的中國抽象藝術(shù)繪畫領(lǐng)域中如魚得水，成為與西方美術(shù)界整合的先行者。

至此，這位“世界最貴的抽象派大師”、“現(xiàn)代抒情抽象派的代表”、法蘭西畫廊終身畫家終于在紅遍歐洲之后，從藝術(shù)和藝術(shù)家雙重本體上“回歸祖國”。

新加坡的聯(lián)袂首秀

趙無極的藝術(shù)特色之一就是身為中國人，卻生活在西方，畫西方畫，又在畫筆之中融入中國傳統(tǒng)元素和風格，佐以西方現(xiàn)代繪畫的表現(xiàn)形式和油畫的色彩技巧，糅雜中國傳統(tǒng)文化藝術(shù)的底蘊，作品色彩變幻，筆觸剛?cè)岵?。在這一點上，貝聿銘無論經(jīng)歷、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和創(chuàng)作態(tài)度都與其類似，也正因此，兩位藝術(shù)大師才有了那些堪稱珠聯(lián)璧合、天衣無縫的合作。

新加坡地標性建筑萊佛士城曾是萊佛士書院，與著名歷史景點萊佛士酒店毗鄰。其典雅簡潔的鋁面外墻與幾何外形設計，與周遭眾多的維多利亞式建筑相映，如同鶴立雞群。這是世界第十九高樓，也是貝聿銘入駐新加坡的第二件作品。

早在1969年，大樓的第一張圖紙就已經(jīng)交付，但直到1980年才重新交由貝聿銘設計，可見新加坡政府對其的重視程度。貝聿銘不負重望，大樓一經(jīng)建成便立即引起世界建筑界的轟動。1985年，萊佛士城的地表建筑已接近尾聲，當年5月間，貝聿銘邀請趙無極及另兩位世界級的藝術(shù)大師凱利和諾蘭親臨欣賞，并請趙無極在主樓大堂的巨大墻壁上創(chuàng)作壁畫，趙無極欣然領(lǐng)命。

趙無極當時正在浙江美院講學，他先是完成了剩余的講學內(nèi)容，構(gòu)思好了作品的腹稿，隨后返回法國家中，閉門創(chuàng)作長達五個月之久，最終交出了一幅寬二點八米、長十米的三聯(lián)屏壁畫，標題為《1985年6月至10月》（自從他的第二任夫人去世后，其所有作品都以創(chuàng)作完成日期為標題，這是他作品的另一個特點，也是他向夫人致敬的一種方式）。

五個月的時間里，趙無極多次聯(lián)系貝聿銘，對作品的修訂進行了反復切磋研討，貝聿銘推翻了他兩個草稿，有時氣得甚至在越洋電話的另一端罵娘，而趙無極也氣得“摔了一個家傳的茶盞才結(jié)束了爭吵”。

貝聿銘發(fā)給趙無極萊佛士城各個角度的照片多達數(shù)百張，希望通過這種方式讓趙無極更深地了解萊佛士城的外觀和內(nèi)部結(jié)構(gòu)、布局和裝潢風格，以期畫作能最大限度地與建筑完美結(jié)合。他還數(shù)次往返中法，當面與趙無極溝通協(xié)調(diào)，最終確定了創(chuàng)作基調(diào)和元素內(nèi)容。

1985年11月，作品完成的同時，重新修訂的趙無極的個人畫冊再次增刪印刷，他將這幅作品選作個人畫冊的封面，可見其對這幅作品的滿意程度。

隨后作品在巴黎法蘭西畫廊展出，并于1986年春天在萊佛士城正式對外開放，當時新加坡的媒體稱這是“兩個黃皮膚的中國人對黑頭發(fā)的獅城建筑業(yè)最杰出的聯(lián)袂之作，是獅城最璀璨的冠冕”。2018年9月30日，《1985年6月至10月》成功拍出了五億一千萬港元的天價。這個價格刷新了趙無極畫作的世界拍賣紀錄，此畫作成為香港藝術(shù)拍賣史上成交價格最高的畫作。

與貝聿銘在新加坡的首秀一樣，在此之前，新加坡還沒有趙無極的作品。而這幅作品交稿之后，新加坡掀起了一股“趙無極熱”。

蘇州，蘇州

他們的第三次合作，也是最后一次合作，是在2006年。

2002年，已經(jīng)八十五歲高齡的貝聿銘受邀設計蘇州博物館，他窮盡所能，在這座后來被稱作蘇州地標的建筑中融入現(xiàn)代元素，又與蘇州原本的園林風光融在一起，玻璃幕墻的運用更是妙到毫巔。對于這件作品的滿意程度，可以用貝聿銘對記者說的一段話總結(jié)：“我一直知道我是從哪里來的，貝家在蘇州已經(jīng)六百年了，我與蘇州感情很深，我相信，我最小的女兒在蘇州。要讓建筑有生命，在蘇州博物館這里，我真正做到了。”

2005年夏，蘇州博物館建成，貝聿銘決定由老友趙無極擔綱蘇州博物館新館開幕大展，并由助手向其發(fā)出邀請。助手直接將電話打到趙無極在法國的家中，表明來意之后，趙無極只是反反復復地說：“貝聿銘是我好朋友啊?！闭Z調(diào)間竟有些恍惚。2006年中秋這天，蘇州博物館新館開館，趙無極親臨現(xiàn)場。他鶴發(fā)童顏，一副恂恂儒者的風范，與貝聿銘交談不多，一味淺淺地笑，不時把弄手上的一副墨鏡，除了向現(xiàn)場觀眾頻頻鞠躬，便是與貝聿銘無聲地擁抱。

接下來，“黑白夢——旅法畫家趙無極水墨畫主題畫展”及“冥相·心象·無相——趙無極先生銅版畫和插圖畫作品展”相繼在蘇州博物館成功舉辦。更讓人意想不到的是，接下來趙無極竟然慷慨地向蘇州博物館捐贈了六幅自己的作品。當時的趙無極隨便一幅作品價格都以千萬美元計，一次捐贈六幅作品，這在他的整個藝術(shù)生涯中都是空前絕后的一次。他說：“是貝聿銘把我介紹給了蘇州，我自當為蘇州做些什么，以滿足我在這座寧靜安然的博物館稍加駐留的心愿。”

捐贈現(xiàn)場，六幅畫作被細心包裝著并沒有拆封，由趙無極的兒子趙嘉陵當著蘇州博物館館長張欣的面撕下封條。這是趙無極親手包起來的，他還再三叮囑一定要親手交到蘇州博物館負責人手上。據(jù)趙嘉陵介紹，這六幅畫的創(chuàng)作時間從20世紀60年代一直綿延到2000年，代表了父親不同年代的不同風格和創(chuàng)作歷程，“2000年以后父親基本就不再創(chuàng)作版畫了，這幾件作品是絕版”。

這是趙無極藝術(shù)生命最后的寫照，而這份寫照，是經(jīng)由貝聿銘介紹給蘇州人民的。

合作之外，相交莫逆

貝聿明和趙無極相識六十余載，風風雨雨，相交莫逆。他們都來自江南，貝聿銘祖上是姑蘇名士，趙無極母親則是蘇州閨秀，加上家學淵源，兩人更是惺惺相惜，半個多世紀里互幫互助，相互鼓勵、提攜。

在香山飯店的合作中，因趙無極受到了冷嘲熱諷和不公平對待，其妹妹趙無宣親筆向中宣部寫了一封反映問題的長信。中宣部也不清楚其中的前因后果，便在貝聿銘的強烈要求下，組織全國美協(xié)、文化部藝術(shù)局、旅游局和北京市文聯(lián)召開會議專門討論這個問題，由貝聿銘介紹趙無極的作品及其在世界藝術(shù)界的影響，最終決定“先向他正式地賠禮道歉，再送一件禮品表示心意，并且邀請他方便的時候回國來辦一個畫展”。

數(shù)天之后，趙無極正式接受了一件幾乎有一人高的明代花瓶作為紀念品和香山飯店畫作的酬勞，而當時他并不知道這件禮品背后的故事以及貝聿銘在其中的斡旋。接下來，趙無極收到中國美術(shù)館和浙江美術(shù)學院請他辦個人畫展的邀請，而浙江美院的前身就是他的母校——杭州藝專。這一切也都是貝聿銘力挺的結(jié)果，可以說，世界級的趙無極最初進入中國人的視野，完全得益于貝聿銘。

1957 年，趙無極與第一任妻子謝景蘭離婚后極其消沉，每日手上握著的不是畫筆而是酒杯，被圈內(nèi)戲稱為“趙威士忌”。一年多的時間里，他滿世界地走，卻沒有交出一幅作品。1972年，趙無極的第二任妻子因不堪重病折磨吞食安眠藥自殺，妻子病重時，趙無極憔悴到無以復加：“我的愛情無濟于事，我的畫筆無濟于事，只能眼看她一天天沉入病痛，一次次發(fā)作，心力交瘁……”“（妻子）過世之后的那段時間，我的心就像整個都被掏空了?！?/p>

人們以為一代藝術(shù)大師會就此倒下。是貝聿銘無微不至的關(guān)心，是他伸出援手，多次請趙無極為自己的建筑作品配畫，他才重新拿起了畫筆。自從與貝聿銘合作開始，趙無極幾乎沒再停下過手中的畫筆，九十多歲時仍在創(chuàng)作：“我不怕老去，也不怕死亡，只要我還能拿畫筆、涂顏料，我就一無所懼，我只希望能有足夠的時間完成手上的畫，要比上一幅更大膽、更自由?！?/p>

而在貝聿銘的低潮期，也是趙無極的誠摯感情喚醒了這位建筑大師。在香山飯店工程完成之后，國內(nèi)很多知名建筑師對這件作品無中生有地橫加指責，說它與周邊環(huán)境不協(xié)調(diào)，說貝聿銘沽名釣譽，特立獨行，標新立異，“山本單純，倏添一物”“一個受著西方理念影響的建筑師橫加插手中國式建筑，不倫不類”，諸如此類的言論層出不窮，讓國內(nèi)首秀的貝聿銘耿耿于懷，似乎香山飯店成了他職業(yè)生涯中的最大污點，甚至坊間還傳說他本人也為之所愧，決定終生不踏足香山……

趙無極一連數(shù)月每天致電貝聿銘，最長的一次國際長途電話達兩個小時之久：“作為建筑師和美術(shù)家，我們的作品本就是拿出來讓人品頭論足的，有人說好，自然也有人說壞，藝術(shù)家本人也本就該不受外界干擾，我行我素就夠了。最重要的，這是你我二人，兩個流落西方的中國人拳拳報國之心，這還不夠嗎？”趙無極還告訴貝聿銘：“在你這個年齡，已經(jīng)不必再證明什么了。事實上，這都并不嚴重。因為你如愿完成了作品。至于其他，時間自會公斷?！闭蛉绱耍庞辛撕髞碇袊y行總行大廈、蘇博新館等至今仍傲立中國的貝聿銘作品，也終于成就了貝聿銘這個建筑界的“華人之光”。

除了作品完成后的喜悅，他們也相互分擔煩惱。

談到貝聿銘，勢必會提及他為盧浮宮設計的著名的“玻璃金字塔”。這座現(xiàn)在廣受贊譽但當時頗受攻訐的玻璃建筑，曾一度給貝聿銘帶來極重的打擊。當時有人說這個設計完全證明了貝聿銘根本不懂建筑，因為它“不像一座神圣的藝術(shù)殿堂而像迪士尼樂園”。趙無極不止一次在公開場合跟那些詆毀“玻璃金字塔”的專家學者面紅耳赤地爭辯：“說這話的人肯定沒有看過他設計的華盛頓國立博物館的擴建工程。時間會證明貝聿銘是個天才?！?/p>

在藝術(shù)上，建筑與美術(shù)的完美結(jié)合也體現(xiàn)在二人妙手天成的合作之中，貝聿銘的作品“有助我構(gòu)思畫里的空間安排”（趙無極語），而趙無極的繪畫則在空間和時間上“賦予并延續(xù)了建筑的生命和活力”（貝聿銘語）；趙無極坦承，沒有貝聿銘的建筑，自己無法達到一種紙上的立體交互繪畫；而貝聿銘則說，趙無極給了我最深邃的抽象夢幻式的美術(shù)層面上的建筑體驗和靈感。

趙無極一直有一個遺憾：貝聿銘為香港設計的中國銀行大廈的大廳正面墻壁上，“為我預留了一塊空白墻面，準備安放我的作品?？上Ψ?jīng)]有購買我作品的這筆預算，這項計劃由此落空”；而貝聿銘的遺憾則是“他走得太早了，我還想在我們相識七十周年的日子跟他喝上一杯呢”。

2013年4月9日，趙無極在瑞士逝世，享年九十二歲；而與他相識半個多世紀的“最后一個現(xiàn)代主義建筑大師”貝聿銘則在六年之后以一百零二歲的高齡享盡天年。兩位藝術(shù)宗師在各自的人生道路上可謂一帆風順，在為祖國所做貢獻這一點上，也是彼此配合、相互幫襯的，就如趙無極所說：“我自中國走出，使我能再走向中國，完全得益于與貝聿銘的友誼?！?/p>

這句話，對于貝聿銘來說，又何嘗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