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木
“不是!”
“不是!”
“‘仁’字!”
“不是!”
小鎮(zhèn)人把“猜燈謎”叫作“打文虎”,這只“虎”不是武松到景陽岡打的吃人虎,而是“文虎”,古時候不是有武將和文將嘛,“文虎”大概就是指文將?!拔幕ⅰ碧铰愤叄瑪r住過路的人,讓人們打打謎語,尋尋樂,謎老頭說,這是一只調(diào)皮又不咬人的小“老虎”。
猜謎“打文虎”不是新鮮事,很久以前就有了,久到什么時候呢?傳說春秋戰(zhàn)國時就有了,到了南宋,謎語掛在燈上,人們一邊賞燈,一邊猜謎,于是就出現(xiàn)了專門制謎的人。
很老的事物流傳下來,像吃飯穿衣一樣平常,人人都曉得猜謎,能猜謎的日子都是太平的好日子,打仗和餓肚子的年月就沒法猜謎了。等日子一好,猜謎自然就回來了。那一回花燈會一開,小鎮(zhèn)人很高興,就是有些人敢來猜,有些人不敢,都想:獎品這么實在,“文虎”肯定難打咯。
阿嬤說:“嗤,我眼不識字,但心里識,你們給我讀字,一讀,多大只‘文虎’我都能打!”
這牛吹得!大家都笑,不信,要她去試試。阿嬤就去試試,晚飯吃過,月上梢頭,沿著武廟街,大家跟著阿嬤,阿嬤跟著我,我負責(zé)給阿嬤讀謎面。
我平日愛看書,認字不少,也不管讀錯讀對,很榮光地大聲讀:
“門前各保潔——打一地名。”
“……蘆苞!”
“花紅葉綠,因何故——打一近代名人?!?/p>
“葉問!”
“三水!”
全中!大家眼如銅鈴大,阿嬤原來是個不識字的文
化人!
連不識字的阿嬤都能“打文虎”!這么一說一傳,第二天晚上就來了一大撥“打文虎”的人。
“盲公餅!”
“醒獅!”
“剪紙!”
太好猜了!有人高高興興地喊:“謎老頭!你出的‘文虎’,一拳就打下咯! ”
大家抱著牙膏、牙刷、洗衣粉和飲料,高高興興走
回家。
謎老頭笑瞇瞇瞧著,說:“好燈謎就要不掉書袋!”
不掉書袋,就是要通俗易懂。
謎老頭不掉書袋的燈謎,把小鎮(zhèn)人猜謎的勁頭提起來了,就連附近的南海、順德、高明幾個小鎮(zhèn)的人也來了興
人人都是動腦筋玩游戲的小孩子,人人都是文化人。
好的文化是不深奧的,人人懂的,人人都能講的、做的、玩的,猜燈謎就是,就像不識字的阿嬤猜燈謎那么厲害,所以沒人敢說她沒文化。
那也是謎老頭最好的日子,他一頭扎進草叢制燈謎,那是猴子吃麻糖——撥拉不出來。我家跟他家住得近,常聽到蔡老太喊謎老頭回家吃飯:“燈謎當(dāng)飯食咩?”
秋天的芒草被秋風(fēng)擦上黃色,淺黃熟黃一陣晃蕩,露
20世紀(jì)90年代初,市里領(lǐng)頭,要舉辦一場全市猜燈謎大賽。
作為小鎮(zhèn)唯一的制謎人,謎老頭立志要制出一個萬里長城一樣的燈謎,要把所有對手都難住,于是他又一頭扎進草叢里去了,春分下著細雨,滴滴答,滴滴答……我問謎老頭,為什么要躲在草叢里想燈謎?
春天長出的紫云英、蒲公英,都是想告訴你事兒的,你覺得它們要說什么,就是什么。風(fēng)停在耳邊,時間就停了,一半滿一半空,那是個什么字?“江”字。圍坐草木之中,草木多安靜,大自然多安靜,你和它們一起,安安靜靜
那些年,小鎮(zhèn)從僅有的一條中山路,長到了五六條新路,謎老頭每天在新街舊巷里溜達,“月兒彎彎照九州”是“耀華路”,“望歸帆而信步”是“沿江路”。
天地萬物,動或不動的,說話和不說話的,都有自己的寓意;人在其中,就能制出各種謎語。謎老頭“入謎”時,眼睛會閃閃發(fā)光,照亮整個臉膛,皺紋成了縱橫流淌的河流,那時的他最幸福。
謎老頭“呔”的一聲,捧出了在草叢里搗鼓已久的燈謎,謎面是“中秋將至”,打一個成語。
解謎人苦苦思索的樣子很有意思:眼睛定住,皺眉,抓頭,撫掌,口中咿呀念著,旁若無人,老僧入定,忽然一拍大腿……真是太好笑了。
人們越這樣,謎老頭越得意,全世界只有他知道謎底,想想就得意——哈哈哈哈,到處都是他得意的笑聲。
有人就說:“謎老頭,不是說制謎不能掉書袋嗎?”
“沒掉書袋呀,中秋將至,就是中秋快到了的意
思呀?!?/p>
人家想了想,沒錯,就是這個意思呀,沒掉書袋。
又有人說:“之前的怎么易猜,這回怎么這么難猜?”
六個字的成語,大家又苦苦地一陣猜,還是猜不出。
人們茶飯不思,只好起哄讓謎老頭揭謎,謎老頭繃著笑揭謎,像個說書人,說得眉飛色舞:“農(nóng)歷八月十五是中秋,古時候叫望月……可是中秋還沒到呀,人們只能伸長脖子盼望,望呀望,望呀望,可中秋還是不來呀,那不就是中秋將至——可望而不可即嗎?”
人們滿堂大笑,一陣掌聲。
從此謎老頭得了個稱號,叫“燈謎皇帝”。
謎老頭志得意滿,一口氣又制了上百個燈謎,還一口氣把燈謎帶入學(xué)校,要從娃娃抓起,人人去猜謎……
他的理想逐漸實現(xiàn),料不到的是,他大病了一場,累的。他老了,本來他就老了,是謎讓他年輕著。
我上五年級了,芒草地只剩一小塊,我以為里面沒有謎老頭在制謎了,誰知謎老頭制得更著魔了,生病后,他腿腳沒從前靈活,就拄著拐杖下來。下樓,上樓,呼哧呼哧喘氣,他不會用手機,就拿筆把燈謎寫在紙上,黑色圓珠筆,格子原稿紙,密密寫,密密寫,風(fēng)吹來,風(fēng)吹去,草瘦了,紙肥了,厚厚的,他要留下很多燈謎,并且想把它傳下去,還要把制謎的秘籍傳下去。
有一天,學(xué)校要推廣燈謎文化,邀請謎老頭到學(xué)校來講課。謎老頭興沖沖,當(dāng)場出了個謎面:“三水壓倒山——猜一個漢字?!?/p>
師的時候還得端茶。
“不學(xué)不學(xué)我不學(xué)!”每次我都這樣喊。
但謎老頭認定我了,搬出我爸,我爸也喜歡猜謎,讓我沒事就跟謎老頭學(xué)學(xué),零花錢多給就是。老師也說,學(xué)校要辦個燈謎興趣班,我如果先去學(xué),期末的三好學(xué)生算我一個。
我受到名利的鼓舞,勉強答應(yīng)跟謎老頭學(xué)燈謎。
的師父管教徒弟,嚇唬我說要打手掌心,我一委屈,又不肯學(xué)了。
我第一次聽到謎老頭嘆氣。
……
后來,我家搬走了,上了初中,我就到城里讀書去了。
有一次回小鎮(zhèn),謎老頭的芒草地不見了,那里起了一座高樓。
謎老頭也不見了。
他在88歲時,一個人下樓去找他的芒草地,他走得老遠,好像是去小鎮(zhèn)郊外的郊外,長芒草的地方。
這次我猜對了,是“人”字。
很多年后,我還是沒有成為制謎人,很多地方也不再猜燈謎了,只是在我的芒草地里,永遠住著一個謎老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