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在明的“生死時刻”

曹然

2024年1月2日，韓國釜山，李在明遇襲后，左頸部受傷，流血倒地。圖/視覺中國

經歷重癥監(jiān)護室內兩個小時的血管重建手術后，韓國最大在野黨共同民主黨黨首李在明被確認沒有性命之虞。

1月2日上午，李在明在釜山出席活動時被一名裝扮成其支持者的男子用小刀近距離刺傷。萬幸的是，襲擊者刺中的“不是頸動脈，而是頸靜脈，差點釀成大禍”。

李在明的好友、曾任青瓦臺國政運營室局長的首爾傳媒大學教授權起植2日對《中國新聞周刊》表示，今年將滿60歲的李在明，去年9月絕食后“身體已經恢復了很多”。如今再遇刺，“他性格剛強，相信能很好地再次恢復”。

遇刺事件的持續(xù)影響，并未因李在明脫離生命危險而結束。隨著有韓國媒體報道襲擊者是共同民主黨黨員，一場關于刺殺事件是“內斗”還是“陰謀”的爭論，正在社交媒體上展開。面對警方審訊，67歲的襲擊者閉口不談其動機，只是明確表示，他“試圖殺死”李在明。

李在明遇刺時，他領導的韓國進步陣營正陷入2021年以來最大的內部動蕩。2024年4月，韓國即將迎來國會選舉，現(xiàn)任總統(tǒng)尹錫悅低迷的支持率，讓進步陣營獲勝成為大概率事件。以文在寅“愛將”、韓國前總理李洛淵為首的共同民主黨內“反明”派系，認為這是推倒李在明領導權的最佳時機。

遇刺事件發(fā)生后，原本計劃在新年第一周脫黨自立門戶的共同民主黨“反明”派議員，紛紛表示暫緩行動。但隨著4月的國會選舉時間迫近，李在明這次流血事件，能否換來進步陣營的重新團結，尚未可知。

真誠而安靜，是忠清南道牙山地區(qū)居民對退休房產經紀人金某的描述。1月2日上午，金某戴著自制的“支持李在明”紙王冠，微笑著喊著“簽個字，簽個字”，靠近李在明，然后用約18厘米的小刀向李在明的咽喉刺去。

當天下午，韓國《中央日報》聯(lián)系到了多位認識金某的本地人。在他們的描述中，金某專業(yè)、友善、不起眼，沒有犯罪記錄，很少與人起沖突。但人們知道“他是民主黨成員”，和一些政治上保守的居民“相處得不好”。不過，也有媒體稱，金某的名字并不在當地共同民主黨黨部的成員名單上。對此，共同民主黨方面尚未正面回應。

李在明的支持者們則認為，襲擊者是有預謀地假扮成李在明的支持者，目的是為了靠近而進行刺殺?？梢源_定的是，金某確實做了周密的計劃。警方披露，他提前在網上購買了兇器。

半個多月前的2023年12月13日，金某戴著那頂扎眼的藍色紙王冠出現(xiàn)在釜山的另一場共同民主黨集會現(xiàn)場。視頻畫面和目擊者回憶顯示，他等待李在明的到來，并試圖在車隊到達時湊到前面，但被人群阻隔，未能接近李在明。

“顯然，襲擊者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持續(xù)、密切關注受害者的日?；顒??！?京畿大學犯罪心理學教授李秀晶1月2日對媒體表示，“從這個角度來看，很難將其視為由精神疾病引起的恐怖襲擊。我認為他是一個有自己的政治目標的人”。

韓國歷史上發(fā)生過不少政治刺殺事件，軍事統(tǒng)治時期的總統(tǒng)樸正熙、全斗煥遭遇過嚴重的政治暗殺，前者因此身亡。但在上世紀90年代民主化之后，雖然包括文在寅在內的歷任韓國總統(tǒng)都收到過死亡威脅，盧武鉉、李明博都被扔過雞蛋，但像李在明遇刺這樣嚴重的刺殺事件，還從未發(fā)生。

最接近這次事件的，是2006年，時任大國家黨領導人樸槿惠在首爾進行政治助選活動時，被50歲的男子池忠浩用美工刀刺傷。樸槿惠在自傳中回憶道，那時“我還來不及感覺那種疼痛是來自于刀片，痛感已經穿透了臉和脖子”。不過，傷口不深，樸槿惠并未當場倒下。她后來接受了3個小時的手術，縫了60針。

池忠浩有過毆打、攻擊政治人物的犯罪記錄。他后來供認，其犯罪動機是“搞出大事件”，和樸槿惠沒有私人恩怨。他后來被判處十年監(jiān)禁。另一方面，支持者“由愛生恨”進行的襲擊，也有先例。2018年，保守陣營議員金成泰進行絕食活動時，就被一位自稱是他支持者的男子打了一拳。

李秀晶指出，真正可怕的是，這種恐怖主義襲擊事件之所以發(fā)生，是因為當前韓國社會彌漫著一種“對政治的不信任氣氛”。保守陣營前領導人、現(xiàn)任大邱廣域市市長洪準杓更直言：“從新年第一天起，我們就開啟了李議員被刺傷的仇恨政治時代?！?/p>

除了襲擊者動機之謎，韓國輿論的第二個疑問是：在襲擊者早有預謀、有所行動的情況下，警方為何沒能及時發(fā)現(xiàn)威脅，阻止悲劇發(fā)生？

1月2日上午，金某向李在明發(fā)起“貼身攻擊”時，來自釜山江西警察署的約50名警員就在現(xiàn)場。然而，這些警察并非韓國警方為李在明配備的安全保衛(wèi)團隊，其主要職能是疏導人流、管理交通，并應對一般性的緊急情況。韓聯(lián)社稱，由于襲擊者頭戴著“支持李在明”字樣的帽子和頭帶，他“被誤認為是支持者，沒有被提前識別為危險人物”。

雪上加霜的是，當地政府沒有為高層人物參加的政治活動準備急救車輛，事發(fā)地加德島又地處郊區(qū)。1月2日上午10時40分，接警13分鐘后，第一輛救護車才姍姍來遲。但這是一輛森林救護車，無法運送病人，醫(yī)護人員只能在現(xiàn)場急救，直到10分鐘后另一輛救護車到來。

現(xiàn)場記者記錄下了令公眾震驚的場面：在20多分鐘的等待中，共同民主黨官員們慌亂地用紙巾和手帕為倒在地上的李在明止血，另一些人試圖用雨傘遮擋李在明并請求“不要拍攝”，現(xiàn)場不斷傳來“救護車什么時候到？”“有醫(yī)生護士嗎？”等緊急呼喊聲。

這荒唐一幕是如何發(fā)生的？韓聯(lián)社介紹，一般情況下，考慮到風險等級較低，韓國警方不會為總統(tǒng)之外的主要政治人物設立單獨的安全小組。只有法定的正式競選期間（選舉日前14日開始），警方才會為包括李在明在內的主要政治人物建立“專門保護小組”，提供約百名經驗豐富的貼身安保警察。

“在韓國政治文化中，與選民接觸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所以一直以來，政客們都不想過多地保護自己?！睓嗥鹬矊Α吨袊侣勚芸方忉尩溃驗槿绱?，在2006年樸槿惠遇襲事件之后，國會也沒能通過加強對政治人物安保的法令。

今年，李在明享受貼身安保的開始日期是3月28日。但現(xiàn)實是，政治人物會在正式競選日期之前就開始政治集會和巡回講演活動。就在李在明遇刺的同時，執(zhí)政黨國民力量黨主要領導人韓東勛也在保守陣營的大本營大邱開始了選戰(zhàn)造勢。剛剛卸任法務部長官的韓東勛一改溫文儒雅的形象，跳到椅子上和支持者們打招呼，身邊同樣沒有貼身安保。

然而，李在明、韓東勛等人理應得到韓國警方更好的保護。2022年，日本前首相安倍晉三在出席街頭政治活動時遇刺身亡。此后，很多國家的警方都加大了對現(xiàn)任和前任政治領導人的安保措施。

1月2日中午，韓國警察廳廳長尹熙根表示，已責成釜山警方成立調查本部，對案件展開深入調查。尹熙根還表示，警方將立刻加強對“關鍵人員”的個人安保，“防止類似案件再次發(fā)生”。當天，大邱警察局為韓東勛派去了240名警用安保人員，韓東勛方面則直接取消了在大邱的后續(xù)行程。

尹熙根2022年8月被總統(tǒng)尹錫悅任命為韓國警方的最高負責人。當時，他的提名聽證未獲國會通過，尹錫悅以“國家治安首長不可空缺”的理由直接任命。2022年底，尹熙根因在首爾梨泰院踩踏事件中處置不力，遭受輿論批評。他鞠躬致歉，但并未引咎辭職。

譴責襲擊者，祝福李在明恢復健康，成為韓國所有政治人物1月2日的一致表態(tài)。被認為一直試圖將李在明“送進監(jiān)獄”的韓國總統(tǒng)尹錫悅說：“不管在何種情況下，韓國社會決不能容忍類似暴力行為?！逼渌鶎冱h派國民力量黨的議員們，則收到了黨團的統(tǒng)一指示：“除了‘希望李議員康復’之外，不要發(fā)表不必要的言論?！?/p>

更受輿論關注的是進步陣營兩位政治人物的態(tài)度。前總統(tǒng)文在寅表示“這是不可原諒的恐怖主義行徑”，前總理李洛淵也表示“無法抑制內心的震驚和憤怒”。李洛淵同時宣布：原定在2024年第一周發(fā)布的脫離共同民主黨、另組新黨的計劃，將“暫時擱置”。

四個月前李在明24天的破紀錄絕食，以及共同民主黨領導層的更替，并未阻止韓國進步陣營在最近幾個月進一步分裂。2023年12月30日，李在明上一年度的最后一個工作日，是和李洛淵在首爾的一家餐廳共同度過的。在李洛淵放出“2024年獨立組黨”的消息后，兩位進步陣營領導人進行了一次私下會談，尋求在新的一年組建“臨時聯(lián)合領導”的可能。

2024年1月2日，韓國釜山，李在明被救援隊抬上擔架。圖/視覺中國

雙方的消息人士都表示，這次“年終會談”未能消弭分歧，李在明要求李洛淵不要分裂政黨，李洛淵則要求李在明在選舉前辭職讓賢，但雙方都沒有答應對方。

在這種情況下，李在明計劃在2024年1月2日上午出席完釜山的活動后，中午就去慶尚南道梁山市平山村，拜訪卸任后隱居于此的前總統(tǒng)文在寅。這也是文在寅2023年9月探望絕食中的李在明后，二人第一次為政治事務而會面。

韓國歷史上，保守陣營和進步陣營內部的黨派分裂、更迭都是常態(tài)。2022年的總統(tǒng)選舉中，以“進步陣營特朗普”面目出現(xiàn)的李在明，對文在寅頗多批評，這也成為李洛淵等黨內大佬“反明”的理由。

但和傳統(tǒng)不同的是：從初選到大選，2022年選舉都是一場各方抹黑其他對手“無所不用其極”的選戰(zhàn)，被國際輿論視為突破了韓國政治的“下限”。2022年3月選舉日前，時任共同民主黨黨首宋永吉在為李在明助選時，甚至被一名70歲老者用錘子擊打頭部。

對抗持續(xù)到2023年，共同民主黨內的交鋒已經變得更加暴力，一些激進的李在明支持者甚至組織扔雞蛋、短信轟炸恐嚇等行動。與此同時，尹錫悅政府“不將李在明視為國政伙伴，而是視為檢控對象”，也讓朝野兩大黨的對抗激化。

李在明流血倒地，是否足以結束這些明爭暗斗？經歷過進步陣營內部斗爭的權起植坦言，事情不會這么簡單?！拔艺J為李洛淵的獨立建黨行動還會繼續(xù)下去，不受這次事件影響。”他說，“政治是講求‘供需原則’的，李洛淵周圍聚集著許多有參選需求的人。有需求，就有建黨的推進力?！?/p>

1月2日晚些時候，接近李洛淵的消息人士已對外表示，李洛淵的“出走”計劃并未取消，只不過目前的時間表是“靈活的”。另一邊，“挺明派”議員則將團結與否上升到了道德高度，認定“分裂建黨已經不可能”，“可以攻擊進行手術的李在明代表嗎？”

李在明遇刺后，共同民主黨議員安民錫表示，他最近也收到了死亡威脅。他認為，所有政治人物都必須開始進行“絕望的反思”。韓聯(lián)社亦罕見發(fā)表社論指出，當前韓國政界“陷害和分裂對手，陣營政治被推向極端”的情形令人擔憂，“在派系紛爭愈演愈烈、選舉負面情緒容易走得太遠的情況下，人們擔心針對政客的暴力事件會再次發(fā)生”。

這篇社論還呼吁政界不要再出現(xiàn)極端沖突和對抗，以免釀成又一場悲劇，韓國民眾則“必須通過選票冷靜地表達自己的意見”。然而，從各方表態(tài)看，進步陣營內外的爭斗都不會就此消弭。李在明的政治生命，尚未度過“生死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