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只風箏在高空中飄蕩。當然是春天,一切植物還沒來得及綠。在這一小片天空下,是一座廢棄工廠,場地平整而荒涼,廠房高大而空曠,窗子失去了玻璃,春天的寒風從窗間鉆過,發(fā)出時強時弱的嘯叫聲。這聲音在春天可以忽略不計,因為每個人都知道, 春暖正在從大地深處升起,給麥地加熱,給河流加熱,土地的腹部,開始動蕩起伏。
這一切與風箏無關。當風箏升高到三米,它就只顧抬頭上升,升高到三十米,地上的事情便完全失去與它的聯(lián)系?,F(xiàn)在它在幾百米的高空,風在不停地鼓動它的翅膀,發(fā)出嘩嘩的聲響。它已經懶得再飛高了,遠處的城郭近在眼底,小得像一個谷倉。有飛鳥好奇地停駐,驚訝于這個體積不小的非生命體,為何會侵入天空。它想靜靜地漂流一會兒,就像小舟停泊于湖面那樣,奈何有根線時不時地扯動它,催它再升高一些。
手握風箏握輪的,是一個十多歲的女孩,穿著一件紅色薄羽絨服。她抬頭望著風箏,望幾秒后便迅速低下眼簾,休息一下,再抬頭看。正午的陽光太耀眼,春天尤其是這樣。風箏成了她眼中的一小塊陰影,鮮艷的顏色消失了,蝴蝶的形狀消失了,天上的風箏就是一個小黑點,一片小小的陰影, 這讓她失去了繼續(xù)放線的興致。她想在水泥地面上找一塊干凈的地方坐下來,可爸爸交代她,不要讓風箏從天上掉下來。爸爸這樣說的時候,像是在交代一件嚴肅的事情。此刻,他正在不遠處,用一只手遮住光線,另一只手滑動著手機屏幕。媽媽走到了更遠一些的地方,用腳踢著菜園田埂上的土坷垃。
這是春天里一個最普通的景象。在城郭方圓十來公里的地方,每一片空地都有這樣的風箏在被放飛。有扎堆在公園一起放的,大人和孩子們都擔心著風箏線會糾纏在一起,因而顯得有些緊張。更多人還是開著車, 尋找一塊人跡罕至的空地,單獨地放風箏。這有些孤獨,卻不用憂心,也不用社交。這些年人們已經習慣了孤獨,放風箏是很好的釋放孤獨的方式。孩子沉默不語,爸爸媽媽沉默不語,風箏沉默不語,天空沉默不語。風在說話,但因為聽不到風在說什么, 所以風也約等于沉默不語。打破這一片沉默的,唯有青草,等青草遍地,孩子們跑起來時,就有歡笑了,但那時候,風箏也該被收起來了。
風箏是屬于季春的。春天本來就很短,屬于風箏的季節(jié)更短。人們在季春的某一天,如夢初醒般找出風箏,或者干脆在路邊買一只新的, 帶著孩子去田野里放。極少見到中年人或者老年人放風箏,要是沒有孩子,放風箏便成為一件貌似頗不正常的事情,孩子讓風箏的存在變得合理起來。在常理或者邏輯中,孩子們總是喜歡放風箏的,你去問一百個孩子,會有九十九個告訴你他喜歡放風箏,可能只會有一個孩子說他并不喜歡,而之所以每年這個季節(jié)他也要和別的孩子一樣出門去放風箏,那是因為沒有辦法———他的爸媽覺得他喜歡。
天色將晚,風漸弱,風箏從天上一頭扎到了地上,厚厚的一層枯草保護了風箏的骨架沒被折斷。女孩慢慢地用握輪回收風箏線,有一些枯草的葉片順著線爬到了握輪的細線入口處,女孩鼓起嘴吹了一口氣,把那些葉片吹掉。女孩在吹出那口氣時所發(fā)出的聲音,像是一聲嘆息,她心里或許在想: 春天到底什么時候能真正到來? 她完成放風箏的任務了,她喜歡真正的春天劈頭蓋臉地襲來,那會兒就可以不用再穿著冬天的衣服, 可以穿上裙子,無拘無束地奔跑在草地上、河流邊。
二
我并不喜歡放風箏,對我來說,做好這件事頗有難度,學了很多年,也很難順順當當?shù)匕扬L箏放到較高的位置。哪怕溫度很舒適,風不大不小剛剛好,但風箏總是跟我有仇一般,只要經我手,總是一個踉蹌一個踉蹌地栽跟頭。我從未在放風箏這件事上得到過什么成就感。
寫過風箏的詩人有許多,其中我只對高鼎有特殊的情感。高鼎是浙江仁和(今浙江省杭州市)人,生活在清代,他寫的“兒童散學歸來早,忙趁東風放紙鳶”,“發(fā)表”在小學語文教科書上,被我讀到。我覺得這詩寫得未免太直白,沒什么深度和寓意,怎么就入選到教科書上啦? 后來才想明白,并不是高鼎太直白,而是年少的我太無知了。
我對高鼎有親近感,是因為他不怎么有存在感,或者說,他顯得太“弱”了,不僅相貌一般, 與才子的瀟灑倜儻也基本無關,而且是個社恐,說話做事總是顯得怯怯懦懦。這和他的個性有關,可能也與他的高度近視有關,他的朋友李圭在記述中稱其“目露光近,讀書目摩紙”,刻畫出了一個近視眼的迷茫與無助。但幸運的是,高鼎有一個親人對他影響很大,這個親人便是他的外祖父孫麟。孫麟是個詩人,一輩子愛好寫詩,高鼎深受他的影響。孫麟也喜愛這個外孫,臨終前把自己寫了一輩子的詩稿當作遺產留給了高鼎。1861 年,太平軍李秀成部攻破杭州城,高鼎不得已出城逃難,即便如此,外祖父的詩稿也一頁都沒弄丟。晚年時,高鼎出版了自己的詩集《秋嘯堂稿》,這是在向他的外祖父致敬。去世后,李圭等友人從他兩千七百一十五首遺作當中精選出一千零八十首,刊行為《拙吾詩文稿》,那首著名的寫風箏的詩作,便收于《拙吾詩文稿》卷二。
我猜, 高鼎是跟隨孫麟去放過風箏的。這祖孫二人,要么從家中出發(fā),要么從私塾門口出發(fā),一高一矮兩個身影,向田野中走去,其中的一個,手里緊緊捏著一只剛扎好的風箏。這是一老一少的娛樂活動,也是兩個詩人的郊游。俗話說“美好的童年治愈一生”, 當了一輩子教書先生的高鼎,從外祖父的身上,得到了用詩來支撐一生的方法?!懊Τ脰|風放紙鳶”,“趁”這個詞多好,從這個詞身上,可以看到那個行動敏捷的高鼎, 那個滿心歡喜的高鼎, 那個望著天上風箏展開遐想的高鼎,有了寫風箏的這句詩,高鼎便永遠以一個純真孩子的形象留在了文學史里。
弱氣場的人, 要是把這個特質用好了, 就能夠很快地分辨出哪類人是朋友,哪類人則是前恭而后倨。我想,要是能夠穿越時空在人群中看到高鼎,或者他看見了我,我們會慢步走向對方。弱氣場的人總是會互相吸引,在試探的交談中,用淺顯的言語交換動蕩的內心。我們會談一談風箏,風箏的自由是表面的,風箏的一生短暫而掙扎, 風箏的依賴性比誰都強,風箏是個悲劇性的存在,這世間為什么要有風箏呢? 它給人以想象,同時也讓這想象隕落;它擁有過長空,也被這長空擊碎。在談完這些話題之后,我和高鼎會另找一間鄉(xiāng)間酒館,一起喝上一杯。
高鼎寫風箏的那首《村居》,創(chuàng)作于哪個年齡段? 有說法認為這首詩寫于同治二年(1863)春,當時高鼎三十六歲,躲避戰(zhàn)亂,在寧波鄉(xiāng)村教書為生。三十六歲,多好的一個年紀,徹底脫離了稚氣,又絲毫沒有暮氣,中年的惆悵被詩人的純真沖刷到心靈角落,一個愉快的場景、一個明亮的句子,就足夠使人開心好幾天。我從少年時代起至今,每年春季放風箏,也有三四十年了吧,這種堅持之中,是不是也有高鼎的功勞?一定是有的。古代的那些詩人,他們雖然告別人世許久許久,但由他們放飛的“風箏”,至今還在文學的天空,永恒地飛舞。
三
還有一個宋代詞人,侯蒙,密州高密(今屬山東)人,在他傳世不多的詞作中,有一首《臨江仙》是寫風箏的。假設他與高鼎穿越相遇, 坐進同一間大客廳里的話,兩人未必能夠聊到一起去。他們的氣場相差太大,相比于高鼎的走路愛靠邊的柔弱性格,侯蒙大概率是走到哪兒都目不斜視的強勢人物。和高鼎一輩子是鄉(xiāng)村教師不同,侯蒙官至宰相。階層差別太大,很有可能連擦肩時頷首微笑的交情也不會產生。
高鼎知不知道侯蒙的名字都是一個懸念。侯蒙出生于1054 年,比出生于1828年的高鼎大七百七十四歲,相隔了這么多年,作為后來者的高鼎不知道侯蒙也很正常。但在后世看來,這兩人還是有不少共同點的,比如都被評價為“其貌不揚”,都以寫風箏被人記住。但和高鼎詩的清新雋永不同, 侯蒙的詞明顯帶著不羈與灑脫,甚至不乏狂狷孤傲,比如這句“當風輕借力,一舉入高空”,再如這句“幾人平地上,看我碧霄中”。
高鼎的同時代人, 生于1844 年的尼采, 倒是有可能和侯蒙的酒杯碰到一起。尼采說:“我們飛翔得越高,在那些不能飛翔的人眼里,就越是渺小?!睋?jù)記載,侯蒙那首借風箏抒懷的詞,肇因于有人嘲笑他的相貌,把他的面龐畫到了風箏上,放飛到了天上, 借以諷刺他經常妄想一飛沖天。侯蒙不生氣,反而在那只風箏上寫下了《臨江仙》, 詞作雖有傲慢與自得的成分,但更多是自我激勵。寫下這首詞后,侯蒙于三十一歲時考中舉人, 此后官運亨通。
如果相會于時空會客廳,我想在一張小圓桌上滿起三杯酒,然后拉高鼎、侯蒙坐下,三人一起聊聊。雖然我也不太愛說話,但此時有責任也有義務肩負起破冰的責任。首先要聊的自然是風箏了,我會向他們介紹,眼下已經有多個聚集了一兩千萬人的大都市,在大都市的周邊,又環(huán)繞產生了一些衛(wèi)星城,人們工作生活在摩天大廈當中,依據(jù)記憶和習慣,模模糊糊地從傳統(tǒng)中尋找出一些文化證據(jù),來驗證當下生活真實與虛無的比例。其中的一個做法是:挑選春天的某一個周末,人們傾巢出動, 擁堵在出城高速公路上幾十分鐘,只為了到郊野,放上一會兒風箏。
風箏最早以木質形式出現(xiàn),魯班制作的“木鵲”傳言可在空中飛翔三天之久。蔡倫造紙之后, 風箏有了第二個名字,“紙鳶”。在楚漢相爭與侯景之亂中,風箏曾起到過重要的軍事作用。到宋代,放風箏成為一項重要的戶外活動,迄今亦然,但除此之外,這一舉動在當下還被捆綁了一些家庭層面的涵義。比如說,放風箏容易營造出一個典型中等收入家庭的生活模式與氛圍,它象征著安穩(wěn)、幸福,同時也代表著一種恬淡與平靜,蒙蓋住了生活深處的驚濤巨浪。如果一家人在戶外放風箏,起碼會讓人覺得, 這家人生活得還不賴,有著擺脫煩惱、寄情于自然的能力。
高鼎和侯蒙能聽懂我說的這些嗎? 我相信他們是能夠聽懂的。在他們的時代,風箏還帶有古典的意味, 而現(xiàn)在的風箏,幾乎已經和文學沒有關系了,它就那么孤零零地在高空之中飄著,地上的人,就那么孤零零地看著。風箏和喧嘩與熱鬧、野心與前途等,已經徹底無關了,它只單純是風箏本身,是一個容易被遺忘的娛樂工具,這一點,很是貼合現(xiàn)代人孤獨的精神世界。
四
家鄉(xiāng)舊房子臥室的窗臺上,躺著一只曾被捆扎成條狀的風箏。在某個時刻,窗外的光線如切刀一樣切斷了那根被陽光親吻了無數(shù)遍的棉線, 風箏的筋骨松動了, 以為囚禁期滿到了自由釋放的時刻,但它沒法飛舞, 它的翅膀已呈鱗片狀碎落, 它是只順著時光軌道走入老年的風箏,它疲憊、癱軟,讓人不忍去收拾。一旦觸動,那對可以幫它飛翔的翅膀,就可能隨時會與灰塵融為一體。
舊車子賣掉,交接前從后備箱最內里的縫隙處掏出一只小型的風箏。因為小,它得以躲藏在那里。也因為小,它被遺忘,即使曾闖入人的視線,也沒有被重新收拾起來。它就那樣跟隨著一輛車,跑了十幾萬公里,到過南邊最熱的地方,到過北邊最冷的地方。黑暗的后備箱,成為飛不起來的它的漫漫長夜。這只風箏,最終與其他雜物一起被丟進了垃圾桶,如同一只死掉的麻雀一樣被草率地處理掉。誰會憐憫一只廢棄的風箏呢? 誰會記得,它也有童年和青少年時代? 誰會記得,它也曾在藍天下嘗試過沒有盡頭的翱翔呢?
書房的書架頂端,一只風箏落滿了灰塵,無從知曉它是什么時候被放置到那里的,需要踩著椅子才能夠到它。似乎它的尾巴曾垂落下來,飄蕩在兩扇書柜之間的縫隙里,夏天風扇轉動的時候,那根彩色的鳶尾般的飄帶,誤以為接到了起飛的信號。但它只是起到助力作用的部分,沒有頭顱和肢體的帶領,風箏飛不起來。風扇停了,它也靜止了,風箏不知道鳶尾的短暫悸動。風箏睡在書架上,一睡不起,余生無夢。
到處都是風箏,連夢里都是。風箏多到讓人心煩。解開纏繞的風箏線,是十分考驗人耐心的事情。我的辦法是,用剪刀把亂糟糟的線團截斷、扔掉,把剩余的直線再次用死結接好。曾唯一一次成功地把結了無數(shù)疙瘩的線團理清, 心情尤其好。后來沒有這樣的心情了,也和沒心思再去處理如此瑣碎的事有關。讓所有的風箏都飛走吧,讓所有的麻煩也都飛走吧,如果夢里有天空的話,希望那里只剩下一只風箏,悠閑地飛,不比高,不比快,遠走高飛或者委落于地,都可以。
風箏, 是一種特別命運化的象征,陀螺也是。風箏的命是飄,陀螺的命是轉,一旦不飄、不轉了,青春也好,理想也好,夢想也好,就全部結束了。每想起“命若琴弦”這四個字時,我總會想到風箏的形象,“命若風箏”所隱喻的,恰好也是“命若琴弦”所形容的。風箏骨子里自帶讓人同情的東西?!叭藷o千日好,花無百日紅”,風箏呢? 風箏的一生,加起來也只有不過幾個時辰的輝煌,況且它還沒有足夠的能力記憶與反芻這輝煌。
又是一年季春時節(jié),買一只顏色鮮艷的風箏,帶上剛剛脫下或者還沒來得及脫下羽絨服的孩子,一起去放風箏吧,要久久地凝視它,看看會不會有一兩個句子脫口而出?;蛟S,這些句子就能賦予它嶄新的一生。
責任編輯:施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