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雷·布拉德伯里
威廉·艾克頓站起身來。壁爐架上的時鐘嘀嗒,敲響了午夜十二點的鐘聲。
他看看自己的手指,看看周圍偌大的房間,又看看地上躺著的男人。他,威廉·艾克頓,曾用他的手指敲擊鍵盤、煎制火腿和雞蛋,現(xiàn)在,他用這十根手指完成了一樁謀殺。
他從沒覺得自己可以是雕塑家,但此刻,當(dāng)他透過指縫看到躺在拋光硬木地板上的軀體時,他意識到自己在對這塊黏土般的人肉進(jìn)行了一番雕塑般的揉捏、重塑、扭曲之后,這個名叫唐納德·赫胥黎的人已經(jīng)動彈不得。
赫胥黎的手?jǐn)傞_放在地板上,這是它們生平第一次擺出這種乞求而非命令的姿勢。從整體上來說,這一變化對赫胥黎有好處,死亡讓他看起來更好打交道些。要是現(xiàn)在你跟他講話,他可就不得不聽了。
艾克頓看著自己的手指。事情已經(jīng)做了,后悔已來不及。他注意聽外面的動靜:深夜,街道上的車馬喧囂一如既往。沒有重重捶門的聲音,沒有肩膀頂門企圖破門而入的聲音,也沒有人叫門。謀殺,已經(jīng)完成,而且無人知曉。
接下來怎么辦?壁爐架上的時鐘嘀嗒,午夜已過。每一下脈搏都歇斯底里地在他體內(nèi)炸開,催他沖向門邊。快跑,逃跑,跑起來,永遠(yuǎn)不再回來,攔一輛的士,跳上一列火車,上車,離開……但要先把這里所有的痕跡都?xì)У簦?/p>
他在赫胥黎身旁跪下,從死人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塊手帕,然后有條不紊地擦拭他的喉嚨,接著是臉和后頸。然后他站起來,看看赫胥黎的喉嚨,又看看拋光的地板。他慢慢俯下身,用手帕在地板上點了幾下,開始黑著臉擦地板。先是靠近尸體頭部的地方,接著是靠近雙臂的地方。他環(huán)繞尸體擦了一整圈,然后擦拭以尸體為中心一碼以內(nèi)的地方,接著是兩碼、三碼,然后——他停下來了。
有那么一瞬間,他環(huán)顧整棟房子,看著鑲了鏡子的前廳、雕花的門和上好的家具,他好像聽到了一小時前赫胥黎和自己的談話,一字一句在耳畔重播。
“ 我老婆在哪兒, 赫胥黎?”
“你真覺得我會告訴你?你這蠢蛋。想談?wù)戮瓦M(jìn)來,咱們?nèi)?。?/p>
艾克頓碰到了書房的門。
“ 來點喝的? 櫥柜那邊有一瓶勃艮第葡萄酒,艾克頓,你可以把它拿過來嗎?”
對, 把酒瓶拿過來,握著它,觸摸它。他確實都做了。
“難以相信莉莉走了,她——”
“我這些書都是初版,艾克頓,你摸摸這個裝幀,這手感?!?/p>
“我不是來看書皮的,我——”
他還是摸了那些書,還有書桌。
現(xiàn)在,他蹲在赫胥黎冰冷的尸體旁, 專注地盯著房子,盯著墻,又盯著周圍的家具看,然后被自己所看到、所意識到的一切嚇得目瞪口呆。
指紋到處都是,到處都是!
他驚覺要有一雙手套。在做下一件事之前,在擦另一塊區(qū)域之前,他必須要有一雙手套,否則他很可能不自覺地在擦拭過程中又再留下自己的身份印記。
他把雙手插進(jìn)口袋里,冷靜地從房子這一頭走到另一頭。不能再做出什么出格的瘋狂事,他一開始就犯了沒戴手套的錯,但此前他并沒打算殺人。雖然他的潛意識預(yù)感到了這樁血腥的犯罪,但并沒有給他任何提示,告知他在黎明來臨之前可能需要一副手套。
他用手帕墊著手,打開一個又一個抽屜。此時,他覺得自己渾身赤裸,找不到手套就什么也干不了。他可能會拿著手帕巡視這棟房子的每個角落,擦遍每一處可能留有指紋的地方,最終卻因不小心碰到了哪堵墻,將自己的命運封印在一個只有用顯微鏡才能觀察到的指紋標(biāo)記里!這就相當(dāng)于給自己的謀殺罪蓋了核定章。
還有更多抽屜! 要靜心,要好奇,要仔細(xì),他告訴自己。在第八十五個抽屜的底部,他終于找到了手套。
“噢,我的天!”他癱倒在抽屜旁,長吁一口氣。他戴上手套,得意地活動手指,然后對著臥室里的鏡子,以大拇指抵鼻子做了個鬼臉,牙齒吸得嘶嘶響。
“這是個多么邪惡的預(yù)謀?!卑祟D想。
赫胥黎摔倒在地板上一定是故意的!這是個怎樣聰明絕頂?shù)娜?!他故意倒在硬木地板上,艾克頓隨后也摔到地上。他們在地上翻滾,扭打,手指在地板上狂抓,印下無數(shù)指紋。
戴上手套,艾克頓回到房間,跪在地板上,開始費力地擦拭每一寸魯莽留下的印記。一寸又一寸,一寸又一寸,他擦呀擦,擦到幾乎可以在地板上看到神情專注、熱汗涔涔的自己。然后他走到一張桌子旁邊,開始擦拭桌腿,再往上擦到桌沿、桌角,最后擦到桌面。桌上是一碗石蠟水果,他把碗的銀邊擦得雪亮,還把露出碗口的水果也一個個取出來擦拭干凈,只留下碗底的。
“我確信我沒碰過碗底的水果?!彼f。
擦凈桌子后,他把目標(biāo)轉(zhuǎn)移到了桌子上方的畫框。
“我確信我沒碰那個?!彼f。
他站在那里,瞥了一眼房間里所有的門。今晚他碰過哪些門?他不記得了。那么,就把它們都擦了吧。從球形門鎖開始,把它們擦個閃亮,然后從上到下把門擦一遍,確保萬無一失。隨后,他著手對付房間里所有的家具,擦拭椅子扶手。
赫胥黎當(dāng)時說:“你坐的這把椅子,艾克頓,是路易十四那時候的。感受一下那材質(zhì)?!?/p>
“我來不是為了跟你聊家具的,赫胥黎,我來是為了莉莉。”
“噢,算了吧,你對她根本就沒那么上心。你知道她不愛你。她說了,明天會跟我一起去墨西哥城?!?/p>
“去你的,去你的臭錢,去你的家具!”
“赫胥黎!”艾克頓盯著那具尸體,“你是不是猜到我會殺你?你的潛意識是否和我的潛意識一樣早就有所預(yù)感?所以才帶我在房間里四處走動,把玩、觸摸、撫弄各種書、餐具、門、椅子?你有那么聰明,那么殘忍?”
他握緊手中的手帕“干洗”了所有椅子,然后他想起了那具尸體——還沒把它也“干洗”一遍。他走向尸體,把它翻來倒去,將表面的每一寸都擦得干干凈凈。他甚至連死人的皮鞋也給擦得锃亮,還不收一分錢。
擦鞋的時候,焦慮在他的臉上震顫。過了一會兒,他站起身,走向桌子。他取出碗底的水果,把它們擦得發(fā)亮。
“好多了。”他囁嚅道,又回到了尸體旁邊。
當(dāng)蹲伏在尸體旁時,他眼皮抽搐,牙齒不由得磨動,他的心中正有一場辯論。然后,他站起身來,擦亮了畫框。擦拭畫框時,他想到了——墻壁。
“ 這……” 他說,“ 有點太蠢了?!彼劢堑挠喙饪吹揭幻鎵ι嫌惺裁礀|西。
“我不管?!彼D通過說話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艾F(xiàn)在,隔壁房間!要講究方法。讓我想想——我們一起待過的房間有門廳、書房、這個房間、餐廳,還有廚房?!?/p>
但身后的墻壁上有一個小點。難道不是嗎?
他憤怒地轉(zhuǎn)身。“好了,好了,確保萬無一失?!彼哌^去看,是有一個小點。他輕輕擦掉了那個小點。他擦完了,戴著手套的手撐在墻面上,他盯著墻,看它如何從右延伸到左,如何從腳下延伸到頭頂。他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然后輕輕地說:“我管得太多了。這些地方我才不管。”但是,在他眼睛看不到的地方,那雙戴著手套的手正有節(jié)奏地擦拭著墻面。
他一聲不響地開始擦拭墻壁,上上下下、前前后后、上上下下,上到他盡力伸手能碰到的地方,下到他盡力彎腰能摸著的處所。
“荒謬,簡直荒謬!”
但是,你必須百分百確定,腦子里的想法對他說。
“是的,必須百分百確定?!彼卮鸬馈?/p>
他擦完了一面墻, 接著,他走向了另一面,閉著眼站了許久,感覺到一顆紅心在他緊閉的雙眼里跳動。終于睜開眼時,他鼓起勇氣說:“別犯傻,這面墻上完全沒有污點。我不會碰它的。要抓緊,要抓緊。時間,時間。
幾小時后他那幫愚蠢的朋友就可能闖進(jìn)來為他送行了!”
他轉(zhuǎn)身,眼角的余光又瞥見一張張小網(wǎng)。就在他轉(zhuǎn)身的一瞬間,小蜘蛛們從木制家具中爬出,細(xì)致地編織脆弱的小網(wǎng),那些網(wǎng)忽隱忽現(xiàn)。左手邊已經(jīng)擦干凈的墻上沒有網(wǎng),網(wǎng)結(jié)在他還沒碰過的另外三面墻上?!斑@些墻都沒問題?!彼麕缀醢牒鹬f出這句話,“我不會碰它們的!”
他走向赫胥黎不久前坐過的書桌,打開書桌抽屜,找到了他想要的東西——赫胥黎不時用來看書的袖珍放大鏡。他拿著放大鏡,不安地把它貼近墻面。
有指紋。
“但這些不是我的!”他笑得有點別扭,“我沒把指紋落上面!肯定沒有!可能是一個仆人、管家,或者侍女的!看看這個指紋,長而尖,女人的,我敢打賭?!?/p>
“你敢?”
“我敢!”
“肯定?”
“肯定?!?/p>
“絕對肯定?”
“是,見鬼,絕對肯定!”
“擦了它,管他是誰的,為什么不擦?”
“哼,算了!”他怒不可遏,戴著手套的手在墻上來來回回、上上下下地擦。他頭上冒汗,嘴里又是咕噥又是發(fā)誓,身體一會兒彎下一會兒直起,臉頰越來越紅。他脫下外套,放在椅子上。
擦完墻壁,他抬頭盯著吊燈。他的手指在身側(cè)抽動。他的嘴巴微張,舌尖在雙唇上游移。他的目光定在吊燈上,移開,又定回吊燈。他找到一把椅子,把它拉到吊燈下,一只腳踩上去,取下吊燈擦凈放回原位,然后粗暴地把椅子往角落里一扔,大笑起來。他跑出房間,走到餐廳的一張桌子前。
“我要給你看看教皇格里高利時期的餐具,艾克頓。”赫胥黎當(dāng)時那樣說。噢,那散漫又催眠的嗓音!
“我沒有時間,”艾克頓回答,“我必須見莉莉——”
“胡說八道,看看這銀器,這精湛的工藝?!?/p>
艾克頓停在餐桌旁,他再一次聽到了赫胥黎的聲音,想起了所有的觸碰和手勢。
現(xiàn)在艾克頓擦起了刀叉、湯匙,又從墻上取下所有的匾額和陶碗……還有椅子、桌子、球鎖、窗玻璃、壁架、窗簾和地板。他擦到了廚房,氣喘吁吁,呼吸粗重。他脫下汗衫,調(diào)整手套,繼續(xù)擦拭亮閃閃的鉻制品……
“我想帶你看看我的房子,艾克頓。” 赫胥黎說,“ 跟著來……”
接著他擦拭了所有炊具和銀制水龍頭,還有攪拌缽,因為現(xiàn)在他早已忘記自己碰過什么沒碰過什么了。他曾和赫胥黎在此徘徊,赫胥黎對廚房設(shè)計感到很驕傲。他搞定了廚房,穿過前廳,走進(jìn)尸體所在的那個房間。
三點了!每個地方都響起了時鐘的嘀嗒鐘聲,聲音洪亮,機械感十足!
他站在那里計算著,樓下有十二間房,樓上有八間。他一碼一碼地計算著房間面積,以及相應(yīng)需要的時間。一百張椅子、六張沙發(fā)、二十七張桌子、六臺收音機,還有每樣?xùn)|西的底部、頂部和背面。他猛地一把扯下了墻壁上的裝飾,啜泣著,為它們拂去累積多年的塵灰。他腳步踉蹌,順著扶梯向上,走上臺階,觀察、擦拭、揉搓、打磨,因為只要他留下一個小小的印記,它就會變成上百萬個!——然后所有的活兒都要重新再干一遍,而現(xiàn)在已經(jīng)四點了!他已經(jīng)雙臂酸痛,眼睛腫脹呆滯,步履緩慢,雙腿麻木到仿佛不屬于自己。他頭低著,雙臂還在移動、刮擦,從一間臥室到另一間臥室,從一個櫥柜到另一個櫥柜……
早上六點三十分,人們找到了他。
他正在閣樓上。
整棟房子煥然一新,花瓶閃耀著琉璃珠般的清輝,椅子干凈錚亮,青銅、黃銅、純銅都燦爛耀眼,地板光可鑒人,扶梯微泛清光……
人們找到他時,他正在閣樓上擦拭舊行李箱、舊木框、舊椅子、舊馬車、玩具、音樂盒、花瓶、餐具、木馬、積灰的內(nèi)戰(zhàn)時期的古硬幣。警察拿著槍從后面走上來,他正擦到一半。
“搞定!”
出門時,艾克頓用手帕擦亮了大門的球形鎖,他一把甩上門,神情得意!
(嘉林秀摘自《親愛的阿道夫》,新星出版社,本刊有刪節(jié),一刀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