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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黎有片榕樹林(上)

    2024-02-06 18:30:21朱曉軍
    北京文學 2024年1期
    關(guān)鍵詞:法國媽媽

    “你愛法國嗎?”法軍營長問他的士兵。

    “愛。”二等兵林加者答道。

    “你愛中國嗎?”

    “愛。”

    “假如法國與中國交戰(zhàn),你的槍口對準誰?”

    “我投降?!彼f著舉起雙手。

    “為什么投降?”營長大為驚詫。

    天底下哪有這種士兵?一提交戰(zhàn)就投降,難道法軍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投降遭受的恥辱還不夠嗎?

    “法國是生我的母親,中國是養(yǎng)我的母親。我不能向母親開槍,只有舉手投降?!?/p>

    像林加者這樣的生于法國、長在中國,有一半歐洲血統(tǒng)、一半中國血統(tǒng)的人都免不了被問類似問題。

    “看球賽時,你是為法國隊助威,還是為中國隊吶喊?”有人問張達義。

    “中國。首先我是中國人,然后才是法國人。有中國隊的球賽,我喊:‘中國隊加油!’有法國隊的球賽,我喊:‘法國隊加油!’中國隊對法國隊的話,我希望中國贏。”張達義毫不回避地說。

    張達義有兩個父親、三個母親:一個中國生父,一個法國養(yǎng)父;一個波蘭裔法國生母,一個法國養(yǎng)母和一個中國養(yǎng)母。他生于法國巴黎,9歲回到溫州麗岙,35歲回到法國,到底是什么讓他打破情感平衡,做出如此選擇?

    張達義說,我身上有一半歐洲血統(tǒng),一半中國血統(tǒng)。

    我認為林加者和張達義是100%的溫州人,他們的母語是“世上最難懂方言”——溫州話。他們憑著“走遍千山萬水,想盡千方百計,說盡千言萬語,吃盡千辛萬苦”的“四千精神”在法國打出一片天地,成為有名的僑領(lǐng)。在他們身上有著溫州人的膽大,不安分,敢為天下先;頭腦靈活,有經(jīng)商意識;抱團、仗義,敢為朋友兩肋插刀,哪怕是競爭對手也能“勝則舉杯相慶,敗則拼死相救”,也有溫州人的孝悌忠信,以及對根——家鄉(xiāng)和國家深深的愛。

    1945年9月2日,人類史上規(guī)模最大的戰(zhàn)爭——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終于結(jié)束。

    10月9日,巴黎10區(qū)的圣路易醫(yī)院傳來“嗚哇,嗚哇”的啼哭聲,哭聲是那么響亮,那么理直氣壯,似乎在向這剛走出苦難的世界宣布:“我來了!”

    溫州麗岙鎮(zhèn)下呈村①的張月富的兒子出生了。喜得貴子本來就是可喜可賀的事,何況張月富四十有二才有后人,更是大喜過望了。中國農(nóng)村有一說法,莊稼收成分大年小年,大年意味豐產(chǎn)豐收,碩果累累。也許張月富覺得僅有一個兒子不夠,希望自己的女人萊奧卡迪·格蘭德像片肥沃土地,多生育幾個兒子,于是給兒子取名大年,即張大年。

    在巴黎溫州人的后代中,張大年不是第一個“大年”,在他出生的前一年已有了一個大年——邵大年,他是麗岙鎮(zhèn)河頭村邵炳柳的兒子。邵大年也許是巴黎溫州人的第一個“大年”,起碼是溫州麗岙人生在巴黎的第一個“大年”。

    張大年出生半年后,1946年4月8日,河頭村林永迪的兒子出生了,這個孩子沒叫“大年”,據(jù)法國巴黎警察局戶籍卡記載:林揚·杰讓,生母:戈凡·艾德蒙,生父:讓奴。讓奴是林永迪的法國名字。讓奴給兒子申報戶口時犯個小錯誤,本想給兒子取名林·杰讓,卻把自己中國名字的前兩字的拼音填上了,還沒填對,結(jié)果杰讓就有了一個既不法國,也不中國的姓氏“林揚”。

    在法國歷史上占有統(tǒng)治地位的是天主教,天主教徒要為孩子選擇一位教父和一位教母。假如孩子的父母發(fā)生意外,教父和教母有責任把他撫養(yǎng)成人。讓奴和艾德蒙給杰讓選擇的教父是徐伯祥,他是林永迪的同鄉(xiāng)好友,選擇的教母是艾德蒙的姐姐。教父教母或許是艾德蒙的說法,溫州人把宗教世俗化了,將教父教母稱為干爹干媽。

    讓奴——林永迪是1937年到法國的。那年,17歲的林永迪懷揣借來的數(shù)百塊銀圓,和同村邵炳柳一起離開河頭村,坐船到了上海②。在上海,他們從“黃牛”手里買了護照。對溫州人來說,這是既駕輕就熟又人地生疏的羊腸小道,許多親友都是從這條小道摸出去的。買賣真假護照已是“成熟產(chǎn)業(yè)”,賣的不會覺得有什么不對,買的也不覺得幾十塊或幾百塊銀圓花得冤枉。溫州“八山一水一分田”,人多地少③,無論多么勤奮都無法擺脫“火籠當棉襖,竹篾當燈草,番薯吃到老”④的日子,農(nóng)民在絕望之下,寧可債臺高筑也要出國去賺錢,這是改變他們生活的唯一指望。

    他們在上海十六鋪碼頭登上開往法國馬賽的輪船。河頭村僑史上第36位和第37位出國者就這樣離開了祖國,他們比麗岙第一撥去法國的7人遲了8年,比最早到法國的溫州人——占阿有晚49年⑤。他們出國那年,麗岙鎮(zhèn)有11人出國⑥,其中10人去法國。幾人與林永迪他們同行,已不得而知。

    林永迪他們買的是最廉價的船票,位于底艙,沒舷窗,猶如鉆進浮游瓶,里邊彌漫著昏暗燈光、嘔吐物和排泄物的穢氣。在大洋上漂泊40多天后,“浮游瓶”終于抵達了馬賽。

    林永迪的同鄉(xiāng),后來成為著名愛國僑領(lǐng)的任巖松也是這么出去的。任巖松比林永迪年長8歲,是麗岙任宅村人。結(jié)婚那年,任巖松欠下20塊銀圓的債,難以還上。隔壁村的表姐夫從法國回來,西裝革履,像挖到一座金礦似的說:“法蘭西的錢很好賺!”這句話為窮親戚指明了方向——去法蘭西,去賺那“很好賺”的錢。任巖松借了五百塊銀圓,告別妻子和剛出生的女兒,跟村里的幾個窮哥們兒一起乘船到上海十六鋪碼頭,買了護照和船票,坐船到馬賽。那是1933年6月,任巖松21歲。

    據(jù)《溫州華僑史》⑦記載:1918年至1998年,溫州出現(xiàn)過三次出國潮,第一次為1918年至1923年8月;第二次為1929年至1937年6月;第三次為1979年至1998年。按此說法,林永迪和邵炳柳是在第二次出國潮的集結(jié)號下出去的。第一次出國潮前,已有一批溫州人去了歐洲。1917年,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英法兩國在中國招募14萬勞工,其中就有2000多溫州人。一戰(zhàn)結(jié)束后,法國總統(tǒng)雷蒙·普恩加萊接見中國勞工時“表示愿意留在法國的,政府配贈住房,以供永久居住,如需就業(yè)就學,政府無條件協(xié)助輔導。另外,總統(tǒng)還頒發(fā)榮譽國民證,證上注明,如有任何困難,可直接覲見總統(tǒng),可免費到政府各醫(yī)院就醫(yī),可享受清貧救濟”。⑧絕大多數(shù)中國勞工選擇了回國,僅3000余人選擇了留下,其中溫州人居多。

    林永迪出國那年,法國財政危機,工業(yè)衰退,工業(yè)總產(chǎn)值降到還不及德國一半。林永迪趕上這一經(jīng)濟寒流,生存更加艱難。在馬賽,做了幾年提籃小販的叔叔先教他辨識1法郎、5法郎和10法郎鈔票,再教他常用的法語,如“你好”“先生”“太太”“不貴”,最后,叔叔給他發(fā)了個“結(jié)業(yè)證”—— 裝有領(lǐng)帶、燈泡、花瓶和香水的小木箱。

    林永迪背著“結(jié)業(yè)證”上路了。敲開第一戶人家,他按叔叔教的第一招——把一只腳伸進門去,這樣主人就關(guān)不上門了,“先生、太太,不貴,不貴?!遍T里一對中年法國夫妻瞪著藍色的眼睛,一個勁地搖頭擺手。叔叔教的第二招是從木箱里拿出能讓對方感興趣的東西,如領(lǐng)帶、花瓶或香水,他卻亂了陣腳,不知拿什么好……最后,收拾起失落和沮喪,又敲開第二家……

    做小販不容易,叔叔講了個真實故事:法國人在禮拜天都想睡個懶覺,一大早就被“咚咚咚”敲門聲驚醒,睡眼惺忪爬下床,打開門一看,一個小販。他很不高興,拒絕了。他回到臥室,爬回床上,剛?cè)胨T又被敲響,開門一看,又來個小販,法國人惱火地大吼一聲:“不要,不要!”“嘭”一聲把門關(guān)上。懶覺就這樣讓兩個小販攪了,他越想越來氣,正憋一肚子火沒地方撒呢,門又被敲響了,第三個小販站在門外:“先生,不貴,不貴?!狈▏吮粡氐准づ耍瑠Z過小販的小木箱扔去下。木箱“嘰里哐啷”“嘰里哐啷”滾下了臺階。燈泡、花瓶和香水瓶摔碎了,變成一地碎片,小販放聲大哭起來。

    對他們這些人來說,倒霉的事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鄒韜奮在《萍蹤寄語》中寫道:“這種小販教育程度當然無可言,不懂話(指當?shù)氐耐鈬Z),不識字,不知道警察所的規(guī)章,動輒被外國的警察驅(qū)逐毒打,他們受著痛苦,還莫名其妙!當然更說不到有誰出來說話,有誰出來保護!”據(jù)統(tǒng)計,麗岙下呈村⑨90名旅歐華僑有80%的人被關(guān)過半個月以上⑩,最長的被關(guān)半年之久。

    他們生活條件極差,大多擠在一間廢棄的昏暗潮濕的倉庫或車棚里,吃的是干面包加鹽水。林永迪還不錯,跟八九個同鄉(xiāng)擠住在簡陋小屋。他年紀最小,資歷最淺,買菜做飯自然而然成了他的事兒。他們平日吃的是最廉價的碎米,菜以撿為主,偶爾會買點土豆。

    “我們今天吃點好的。”一天,叔叔掏出點法郎對林永迪說。

    他上街拎回一條魷魚。見有魚吃了,沉悶的小屋仿佛從干燥嚴冬掉進生機勃勃的春天,驟然活躍起來。

    “湯,多放一點啊?!币蝗诉^來,掀開鍋蓋,充滿期待地說。

    “鹽,多加一點啊?!庇忠蝗诉^來,轉(zhuǎn)一圈兒,聞聞味兒。

    菜燒好了,出鍋了,一人急吼吼伸出筷子夾一大塊魷魚。

    “你吃得那么兇?大家都沒吃呢,看你那沒出息的樣子!”有人惱恨地說。

    飯還沒吃就吵起來。

    “世上有那么多城鎮(zhèn),城鎮(zhèn)中有那么多酒館,可她偏偏走進我這家?!?11944年春天,法國女孩戈凡·艾德蒙就這么“偏偏”走進林永迪的皮件廠,闖進了他的視野。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旅法華人紛紛回國,有52位溫州麗岙人沒回去,滯留在了法國。他們從法國東南部重要港口城市馬賽撤到首都巴黎。20世紀,海外華人靠“三把刀”打天下——一是菜刀,開中餐館,被稱為海外華人“第一職業(yè)”;二是剪刀,開服裝店和皮件廠;三是剃刀,開理發(fā)店。在52位麗岙人中,有11人12在巴黎3區(qū)或4區(qū)開了餐館或皮件廠。他們的皮件廠大多是小作坊,制作皮包、腰帶和西方人穿背帶褲用的背帶。不愿擔風險的溫州人為他們打工,干一天活賺一天錢。

    林永迪和徐伯祥在4區(qū)租了一間閣樓,買臺縫紉機、打扣機和幾把剪刀,皮件廠就開張了。皮包是常銷品,皮帶、背帶是剛需,有需求就有生意,有生意就有錢賺。林永迪憑著溫州人特有的靈活頭腦和吃苦耐勞的精神賺到了錢,從老板、剪裁、縫紉和銷售“一擔挑”13變成管理三五人的小老板。工人中有華人,也有法國人。

    1940年6月,歐洲第一陸軍——法軍在慘敗中投降,德軍耀武揚威開進凱旋門。巴黎變得烏煙瘴氣,埃菲爾鐵塔和所有建筑物上飄動著令人壓抑的黑白紅卐旗。物資極度匱乏,食品憑票供應,一個月巴黎每人僅供應兩枚雞蛋、1盎司14食用油、2盎司人造黃油。肉更是少得可憐,有人開玩笑說,一張兩指多寬的地鐵票就可以把供應的肉包起來;還有人說,那張地鐵票還得沒檢過,檢過會打個孔,肉沒準會從那孔中掉出去15。

    溫州人懂得如何占有更多的資源,尤其是不那么差錢的小老板們,他們像擠檸檬似的從鈔票中擠出額外價值。法國人在面包店門前像寒風中瑟瑟發(fā)抖的樹枝,排著長隊等候買黑面包時,溫州人已買通面包房,將熱氣騰騰的、散發(fā)著麥香的白面包從后門拿走了;巴黎人憑票購買人造黃油和食用油時,溫州人已從黑市拎回黃油、奶酪、巧克力和牛排。巴黎人為能吃到雞蛋、雞肉在閣樓、屋頂和放雜物的壁櫥養(yǎng)雞時,溫州人已從鄉(xiāng)下拎回了蛋和肉。

    林永迪每個周末都會跑到郊區(qū),高價從農(nóng)民那里買雞買鴨,有時還會跟別人合伙買頭小豬,讓農(nóng)民給殺好,用報紙裹上塞進皮箱,乘坐地鐵帶回巴黎。這是有風險的,膽小懦弱的人是不敢干的,讓納粹的憲兵抓住,不僅要坐牢,還有可能喪命。有一次,不知是鴨子沒包好,還是血沒放盡,林永迪往回走時,血從皮包流出來,隨著他的腳步一滴滴地滴在路上。一條瘦得像排骨似的狗跟在他身邊舔著血跡,這可把他嚇壞了,這要讓納粹憲兵看見就完了。他想把那狗轟走,狗卻不屈不撓緊隨其后。上了地鐵,才把它甩掉。

    不知法國女人是看好溫州男人的精明能干,還是被他們鍋里的食物所吸引,被冷落幾年十幾年的溫州男人受到了青睞,不少法國姑娘和溫州男人結(jié)婚。同一天有好幾對,親朋好友忙不開,只好讓他們舉辦集體婚禮,十幾位身穿潔白婚紗的法國新娘站成一排,爭奇斗艷,身后是身著西裝、頭發(fā)光亮的十幾位溫州新郎,蔚為壯觀。

    麗岙任宅村的任巖松和茜夢南相愛了,茜夢南是在德軍打過來時從諾曼底逃出來的女孩;河頭村邵炳柳找到了雷蒙;后中村的張者洪娶了格蘭德家的長女,她生于波蘭偏僻落后的鄉(xiāng)村,家鄉(xiāng)被德軍侵占,一家人逃亡到法國,沒多久法國淪陷,無處可逃了,他們猶如秋天的落葉隨風漂泊。張月富和張者洪是同鄉(xiāng),關(guān)系也不錯,住得又不遠,時常聚聚。張者洪的妻子見張月富人不錯,把妹妹萊奧卡迪·格蘭德介紹給了他。16歲的萊奧卡迪很漂亮,高鼻深目,雙腿修長,嫵媚動人,性格開朗、溫柔又能干。年已不惑的張月富在法國漂泊了十個寒暑,最讓他苦惱的是膝下無子?!安恍⒂腥瑹o后為大。”還有什么比無后讓溫州人更加不能接受呢?

    戰(zhàn)爭使得成千上萬個法國家庭失去男人,女人不得不進工廠做工,養(yǎng)家糊口。艾德蒙家也是如此,她的到來讓林永迪有機會發(fā)現(xiàn)法國女性的美。艾德蒙的確很美,濃密的頭發(fā),深邃的眼睛,挺拔的鼻子,圓潤的下巴,線條優(yōu)美的頸部,窈窕輕盈的身材。不知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還是那不可抗拒的食物俘虜了艾德蒙的胃。每次從鄉(xiāng)下回來,林永迪把買的豬肉或鴨肉放鍋里煮熟,倒進缸里。吃飯時撈幾塊肉,或舀幾勺凝在上邊的白花花的葷油,分給工人。艾德蒙家難得吃到肉,她有時會把姐姐和弟弟領(lǐng)去解一下饞。林永迪知道她家生活的窘迫,時不時塞給她面包、黃油,甚至巴黎人難以吃到的牛排,讓她帶回去給家人吃。

    條條大道通羅馬,婚姻何嘗不是如此?通往婚姻的路徑比羅馬要多得多,有明媒正娶的陽關(guān)道,也有像羊腸小道的私奔,還有像攀緣懸崖峭壁的生死戀,有陽謀也有陰謀,有愛得纏綿,也有強行占有。有時,愛情好似遠在千山萬水,遙不可及,結(jié)果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猝不及防就出現(xiàn)你面前。林永迪和艾德蒙是怎么相愛的,已沒人知曉,我們只能說“他們終于走到了一起”,接著有了杰讓。

    杰讓出生半年后,傳來一個男人和兩個孩子的悲凄哭聲,年僅19歲的格蘭德過世了。這是一位整潔而要強的女性,生下女兒還沒滿月就邊照看兩個孩子,邊操持家務,拎水洗衣服時導致出血,在醫(yī)院搶救過來后,第二次拎水,這次沒有救回來,失去性命。

    張月富要去賺錢,沒法照料兩個孩子,何況一個剛滿周歲,一個剛剛滿月。他把女兒送到距巴黎300多公里的梅茲,讓格蘭德的母親幫忙照顧;兒子怎么辦?這是他的骨肉,傳宗接代的希望,他咬了咬牙,送給93省巴尼奧雷市(Bagnolet)的一對法國夫妻收養(yǎng)。他們很不富裕,可是勤勞善良,丈夫Antolnd Vigier已53歲,每天推著手推車走街串巷拾廢品;妻子Renèe Vigier,38歲,在一家工廠打工,他們有一個十幾歲的女兒。

    “回家啦,回家啦!”對羈留在法國的溫州人來說,這是多么激動人心的呼喊,讓人頃刻間淚流滿面。

    二戰(zhàn)結(jié)束了,回家的航道通了。這些溫州人出國目的明確——賺錢,賺到錢就回家買房置地,過好日子。哪怕像林永迪這樣在巴黎擁有自己的工廠,有家有老婆孩子的溫州人也不會忘記初心。他們背包羅傘地從法國各地趕往馬賽,乘船歸國。沒有賺到錢的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同鄉(xiāng)回去,在海外混了十幾年總不能空著手回去,離家時親友送了紅包,回去總得回贈禮物吧?為出國欠債還沒還清的就更不能回去了,債主盈門怎么辦,怎么打發(fā)掉?

    “賺點兒錢再回去吧,葉落總要歸根的,不能客死他鄉(xiāng)。”他們凄然一笑說道。

    1947年春,林永迪領(lǐng)著妻子艾德蒙,抱著兒子杰讓,登上回國的客輪,一起回國的還有杰讓的干爹徐伯祥。艾德蒙已顯懷,懷孕六七個月了。

    1948年,在法國出生的第一個大年——邵大年也跟著父親回來了,媽媽雷蒙和他的兩個姐姐也跟了回來。

    1954年9月,巴黎進入秋天,氣溫像從山坡滾落下來,每況日下,街道兩邊“行道樹之王”——歐洲椴的樹葉變黃了,不時有黃色心狀的樹葉打著旋兒飄落下來。

    張大年的生父張月富來了,坐在客廳跟法國養(yǎng)父母說著話兒,他們?nèi)说谋砬槭?歲的大年描述不出來的。大年和養(yǎng)父母住在大巴黎93省的巴尼奧雷的簡陋平房,房間不大,進門是客廳,左邊廚房,里邊臥室,穿過客廳是倉房,那是養(yǎng)父堆放廢品的地方。倉房后邊有廁所和菜地,地里的菜是養(yǎng)父母種的。

    張月富像看莊稼長勢似的過些日子就會來探望大年,逢年過節(jié)還把他接回巴黎住兩天。張月富住的那條街又臟又亂,有很多阿拉伯人。張月富的住處比巴尼奧雷的家還要簡陋,一張混雜著男人氣息和濃郁煙味的床,一個不太整潔的廚房,沒有廁所,解手要去公共廁所,在那幢樓里每層都有一個。他煙吸得很兇,一支接一支地吸,哪怕睡覺時嘴里也叼一支。他的被子被燒了一個又一個手指大的黑洞。

    張月富對大年很好,領(lǐng)大年下中餐館,吃中國菜,看中國電影,去見那些把號稱世界公認最優(yōu)美的法國話說得磕磕絆絆、半拉嗑嘰的溫州朋友。他跟別人合伙開一家禮品店,他們賣的禮品是皮包。禮品店的樓上有一家皮件廠,也是他們的,做的是店里賣的“禮品”。他負責送貨,今天沃爾夫,明天波爾多,后天馬賽,天南海北地奔波。他的客戶遍及法國,都是在各地擺攤的華人,有些可能類似于林永迪當年做的小販。

    張月富要帶大年去中國度假。中國給大年的印象不過是一把傘和兩個字。那是一把油紙傘,畫著鮮艷的花,很漂亮,法國是沒有的,法國的傘是布做的。大年是在中國電影上看到的,好奇地問那是什么,張月富說那是傘,我們中國的傘,他記住了。父親還說:“你是中國人。”在他讀書的學校沒有中國人。他跟同學說:“我是中國人?!薄澳闶侵袊??中國字怎么寫?”同學認為他在吹牛。他長著一張西方的面孔,沒有同學認為他是中國人。見張月富時,大年問他,他找了份中文報紙給大年看,還教大年兩個字:“中國”。大年到學校寫給同學看,他說,這是“China”?!斑@么難寫啊!”他們驚叫起來,大年在他們的驚叫中感到了自豪。

    不過,大年還不想去中國,養(yǎng)父告訴他,中國在很遠很遠的東方,那里很窮很窮,吃的魚像木頭板子似的又臭又硬。養(yǎng)父也沒去過中國,服兵役時在越南駐扎過,那兒緊挨著中國。學校馬上就開學了,大年想上學,不想度假。

    不久前,他度過假。張月富領(lǐng)他去梅茲看望外婆和妹妹,那地方很遠,他們坐四五個小時火車,又坐一小時汽車才到。大姨媽很喜歡他,領(lǐng)著他和妹妹,還有姨媽家的表弟羅蘭和羅蘭的妹妹去法國西部海濱度了一次假。大姨媽嫁的也是中國人,麗岙后中村的。

    養(yǎng)母流著淚給大年穿上過節(jié)才能穿的西服和皮鞋。他們本來不同意大年去中國,或許意識到“度假”不過是借口,大年走了就回不來了。張月富帶幾個同鄉(xiāng)來家勸養(yǎng)父母,張月富還發(fā)誓三個月后保證把大年完好無缺地送回來?;蛟S彼此都生存于社會底層,有著不同尋常的同情與憐憫;或許養(yǎng)父母知道張月富已五十有一,他就這么一個兒子,他們答應了。

    養(yǎng)父母是辦過收養(yǎng)手續(xù)的,大年的戶籍在他們家。他們視大年如己出,領(lǐng)大年上街時,他們總是理直氣壯,不,豪情萬丈地對別人說:“這是我的兒子!”八年來,大年已成了這個家不可或缺,不,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們對他既寵愛有加,又管教嚴厲。他們不在家時,不許他到外邊去玩。可是,對一個孩子來說家不過是吃飯睡覺的地方,怎么有外邊精彩呢,外邊才是他們的天地,有著不可抵擋的誘惑。

    誘惑大年的有家門前的草坪,大男孩會在那兒踢足球,馬戲團偶爾也會在那兒搭棚表演。大年是個活潑、調(diào)皮的淘小子,爸爸媽媽不在家他就偷偷跑出去玩。遠遠看見爸爸推著廢品回來,他就趕緊跑回家?;蛟S爸爸年老眼花,或許假裝不知,總是笑呵呵地夸獎他一番,讓他出去玩一會兒。媽媽很忙,起早貪黑地在工廠打工,禮拜天都不休息,大年上學大多是爸爸接送。

    或許答應后就后悔了,媽媽在給大年穿鞋時,把他緊緊摟在懷里,悄聲說:“大年,媽媽在你的鞋里放了法郎。到馬賽你就想法逃跑,買張火車票回家?!?/p>

    火車“嗚嗚”吼叫幾聲,像老牛上山似的呼哧帶喘地跑了將近一天,在馬賽站16停下。大年一上火車就開始想爸爸媽媽,想巴尼奧雷的家,想那片草坪了。終于到了馬賽,可以逃跑了,他卻發(fā)現(xiàn)鞋里的法郎不見了。在火車上,他怕法郎丟了,不時脫下鞋來看??吹搅?,心里踏實了,過一會兒心又懸起來,再脫鞋看,那幾張法郎關(guān)系到他能不能回到巴尼奧雷的家,能不能見到養(yǎng)父母。他不知看了多少遍,它們像丟在儲蓄罐里的零錢,老老實實藏在鞋子里,偏偏到了馬賽就不見了。

    丟在哪兒呢?他想不起來。

    會不會被他拿走呢?他不敢問。

    張月富在馬賽的朋友很多,都是溫州人。他們輪番請張月富吃飯,說著大年聽不懂的溫州話,有時說著說著就潸然淚下了,哭得一塌糊涂,也不怕大年笑話。大年不愿跟他們在一起,太不好玩了。他要出去玩,張月富的三兩個朋友會緊緊跟著,似乎怕他跑掉。

    他們在馬賽等了數(shù)日,可以登船了,張月富長舒口氣,志得意滿地牽著大年的小手登上輪船。哇,這船太大了,大年疊過無數(shù)小紙船,還沒見過真正的輪船。他興奮地跑上跑下,東看看,西看看。孩子的好奇心就像大海,無風三尺浪,有風浪滔天,大年玩得開心極了,在甲板上跑著跳著,喊著叫著,終于跑累了,也喊乏了,突然想起養(yǎng)父母的話:“千萬不要上輪船,不要坐船離開馬賽,離開馬賽你就找不回家了!”他慌忙尋找舷梯要下船,卻發(fā)現(xiàn)碼頭的影子比指頭還小,船行駛在一片汪洋之中……

    1947年7月,艾德蒙在溫州生下女兒林美香。林揚·杰讓已按林家的家譜改名為林加長。在溫州話中“長”與“者”諧音,后來辦護照時被誤寫成“林加者”,他沒改回來,隨遇而安地成為林加者。

    家鄉(xiāng)也許讓漂泊已久的游子找到種子入土的感覺,林永迪想像家門口的榕樹那樣在這片土地上地老天荒,不再離去了。他把帶回來的錢全部拿了出來,在家鄉(xiāng)河頭村置地建房,在溫州小南門的米篩巷跟朋友合開一家印染坊,在旁邊建了三幢房子,仨股東一人一幢。

    艾德蒙生下女兒后,印染坊經(jīng)營不善,關(guān)門大吉,林永迪賣掉米篩巷的房子,舉家搬回河頭村。河頭村在麗岙的南部,西鄰后中村,北連下呈村,南接五社村,因洪殿溪自西向東穿村而過,村位于河口,取名為河頭村。艾德蒙在鄉(xiāng)下跟妯娌學會了“吃飽了嗎”“好吃嗎”“再吃點”等日常溫州話。

    可是,她很孤獨,也很寂寞,林永迪法語不好,她會的溫州話十分有限,夫妻溝通有障礙,尤其在表達細膩情感或復雜問題時,即便輔以肢體語言也講不清楚。不過,在她的心里,這個比她大8歲的男人是可靠的,待她是很好的,從不跟她吵架。在中國人心目中,男人是山,女人是水,水要繞山流,山不會圍著水轉(zhuǎn)。或許21歲的艾德蒙已開始接受這種觀念了,或許她的原生家庭也是如此。人是強大的,也是渺小的,有時隨便一場風就會把人吹離原有軌道,不知墜落何處。1949年的一天,艾德蒙突然接到法國領(lǐng)事館的撤僑通知,要求在華的法國公民離境歸國。

    艾德蒙看了看懷里的孩子,又看了看丈夫,徹底蒙了。

    是走是留,艾德蒙想從丈夫的臉上覓到答案,她希望的是夫妻一起走?;蛟S她知道他不想走,這是他的家鄉(xiāng),人只有待在家鄉(xiāng)才是舒展的,才會如魚得水、自由自在,想做什么做什么,才會笑得像溫州茶花那么粲然。他去了法國就像她在溫州一樣,生活像井,天地被裁剪得很小。另外,他在法國16年的血汗都已變成了不動產(chǎn)——房子和田地,這是沒法帶走的。還有,他想跟她走就走得了嗎?她要搭乘的是法國政府接僑船,他是中國人,上得了船嗎?他回國時買的是單程票,在中國待了兩年多,法國居留證已失效。

    一家人都不走,守在一起呢?或許她希望他還能像相識時那樣,像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把她和孩子命運的小船拴在自己的身上。他卻讓她失望了。按中國的說法“三十而立”,再過一年他就“而立”了,可是在這傳統(tǒng)的大家庭,有父母在兒子就別想“立”起來,何況他排行老二,上有兄長。長兄如父,他什么時候“立”得起來呢。

    他在村里建的兩幢小洋樓,三兄弟平分了;置辦的60畝地,留給父母和祖父母幾畝后,三兄弟也平分了。“為什么呢?”來自法蘭西的戈凡·艾德蒙搞不明白了,瞪著藍色的眼睛望著丈夫。他告訴她,當年出國的錢是家里借的,那是一筆家債,那么他在法國賺的錢也就不是“私產(chǎn)”了,要跟兄弟平分。她也許想房子和地是身外之物,分就分了吧,丈夫是她的,總不會跟他們平分吧?

    出乎意料的是他告訴她,家里決定讓她帶孩子回國,他留下。為什么?她又搞不明白了,你是我的丈夫,兩個孩子的父親,你應該屬于我們,我們才是一家人,怎么能為那個大家庭留下?

    不,不,這是中國,我和孩子都屬于這個家,一切都要聽從父母的。

    艾德蒙沒轍了,這是中國,這是溫州,這是麗岙,他們要按這里的規(guī)矩辦,這該死的規(guī)矩!她無可奈何地跟丈夫抱著孩子到溫州拍全家福,作為離別紀念。長發(fā)披肩的戈凡·艾德蒙身著帶有樹葉圖案的連衣裙,深凹的眼窩,隆起的鼻梁,嘴角微微上翹,苦澀而無奈地笑著。林永迪的白短袖襯衫扎在腰帶里,下穿淺色西褲,也許清楚這場結(jié)局,生離死別似的板著面孔。他們3歲的兒子杰讓像洋娃娃似的梳著小分頭,穿著像連衣裙似的短袖連體衣褲,腳穿帶毛邊的小皮鞋,垂著兩只小手,站在緊靠父親的高凳上,睜著像母親似的大眼睛望著鏡頭。兩歲的林美香剛會走,穿著布娃娃似的連衣裙,端著兩只小胳膊,叉著兩只小腳,站在靠著媽媽的高凳上。

    初春的上海,草木煥發(fā)出勃勃生機,草綠了,樹枝吐出鵝黃嫩葉,大街小巷的行人脫去笨重、呆板的冬裝,像從冬眠的洞穴鉆出來,變得靈動起來。

    十六鋪碼頭旁,艾德蒙緊緊地抱著兒子,用水汪汪的藍眼睛瞪著丈夫,氣惱地說:“你不是說好讓兩個孩子跟我一起走,為什么又變了?”

    “杰讓是長子,我父親要把他留下,我有什么辦法呢?再說,你帶兩個孩子回去也很辛苦,不如帶女兒先走,等我說服了父親就帶兒子去法國找你。”

    或許這是早已作出的決定,只是艾德蒙不知道罷了。林永迪那天還特意讓杰讓和美香拍張兄妹分別照,美香坐在前邊臺階上,杰讓坐在妹妹的身后,他們還懵懵懂懂,不知道拍完這張照片后就要分離。

    或許艾德蒙信了,或許不信,可是事到如今,信與不信有什么兩樣呢?用丈夫的話說,這是中國,這是溫州,這是麗岙,這是河頭村。去他的規(guī)矩!艾德蒙抱起兒子親了又親,淚水像斷線珍珠似的流下,不知下多大的狠心才把兒子交給丈夫,抱起女兒,拎著箱子,一步三回頭地上了輪船。媽媽不見了,杰讓大哭起來,林永迪也流下眼淚,艾德蒙是他的結(jié)發(fā)之妻,還有她懷里抱著他的女兒美香。

    一家人像剝皮雞蛋,被命運細線一剖為二,一半留中國,一半去法國,不知何時團聚,團聚時還會是一家人嗎?或許戈凡·艾德蒙沒想到這一點,林永迪卻十分清楚,這一別就再也回不到過去了。

    不僅艾德蒙走了,那些跟中國男人回來的法國女人幾乎都走了,她們的丈夫留下了。邵炳柳的妻子雷蒙也帶著女兒走了,留下生在巴黎的第一個大年——邵大年。

    溫州解放了,林永迪為印染坊的倒閉、河頭村的房子和土地分給兄弟而慶幸,土改時他家被定為富裕中農(nóng)。他父親百思不解:“奇了怪啊,我們家好歹也有50多畝地、兩幢房子,怎么連個地主都沒輪上?地主輪不上也就算了,起碼富農(nóng)得給吧?”

    是啊,他苦苦盼了一輩子,總算有了兩幢房子、50多畝土地,擠進地主、富農(nóng)之列,怎么又被擠出來了呢?他心有不甘。接著,河頭村走上合作化道路,土地歸了集體,林永迪下地種田了,讀過書的邵炳柳當上小學教師。

    艾德蒙走后不到半年,林永迪就再婚了。女方家距河頭村不足5公里,是比較富裕的農(nóng)家女兒,她沒讀過書,也不認識字。

    “她家有好幾十畝地,有5間像我老房子一樣的房子,(當時)我的后母20來歲,還沒嫁(過)人,脾氣有點兒壞,手腳有點笨,不大聰明?!?0多年后提起后母17,林加者說道。

    邵炳柳也再婚了,娶的也是溫州人。20世紀50年代,中國人對跨國婚姻是排斥的,尤其是溫州地區(qū),他們的擇偶對象首選溫州人。林永迪他們又何嘗不是如此呢?同法國女人結(jié)婚也是無奈之舉,不得已而為之。歸國了,像被石頭壓歪的小樹遇到陽光,會自然矯正。

    下呈河上有一簡陋碼頭,碼頭對面是幢低矮平房,坐西朝東,三間。

    麗岙不通公路,確切說連一寸公路也沒有。麗岙人出行一是靠腳,步行;二是靠水,坐船。河道在麗岙乃至溫州許多鄉(xiāng)鎮(zhèn)相當于公路,你要去溫州嗎?要去瑞安嗎?或自己劃船,或搭別人船。房前有條河,河邊有個碼頭,那就相當于70年后的公交站或地鐵站。

    張大年和張月富乘坐的輪船駛過蘇伊士運河,看到一艘艘在二戰(zhàn)中被炸沉的艦船,看到無際的沙漠,也看見奔跑的野駱駝;輪船駛過開羅,駛過中東,駛過印度洋,駛過新加坡、越南,經(jīng)歷翻江倒海的臺風,28天后抵達了香港。大年絕望了,他知道自己像法國父母說的,再也回不到巴尼奧雷的家,見不到養(yǎng)父母了。他很傷心,想流眼淚,又怕被阿爸看到,只好憋了回去。

    現(xiàn)在,他只有死心塌地地跟阿爸走,生怕被丟了。他們父子從深圳到廣州、金華,一路舟車勞頓,最后抵達溫州。劃著小木船接他們的是個30來歲的男人,阿爸讓他叫哥哥。哥哥劃了四個多小時,船漂到麗岙,阿爸長舒口氣,好似那口氣是從巴黎、從馬賽帶回來的。船進下呈村時,大年算了一下,離開馬賽已45天。

    從溫州回麗岙時天下著雨,河兩岸的樹木、莊稼和房子都被澆得濕淋淋的。下船時,穿著小西裝和小皮鞋的大年望著泥濘的、汪著水洼的小道蒙了,這可怎么走?哥哥善解人意地彎下腰,把他背進了家。

    “怎么這么黑,還潮乎乎的?!?/p>

    那房子又老又破,沒有木地板,是泥土地面,很潮濕。

    “習慣就好了?!睆堅赂徽f道。

    燈點著了,這是什么燈?一根棉繩像蟲子似的躺在小碟里,探個頭兒,吐出豌豆大小的光亮。那光亮很不安分,上下跳動著,左右搖擺著,有點風就把它嚇得要趴回碟里。它的光線很昏暗,卻把人影投射到墻上,像童話里的巨人。

    燈下有個女人,長長臉,瘦瘦的,好像比養(yǎng)母還老。

    張月富讓他叫媽媽。他叫了一聲。在他的心目中媽媽就是管他吃飯穿衣,對他很好的女人,像阿姨一樣,可以有很多。

    這個媽媽說什么,大年聽不懂;大年說什么,這個媽媽也聽不明白,得張月富給他們翻譯,到底是這個媽媽說的,還是阿爸說的,大年不知道。

    媽媽好像特別歡迎他們的到來,燒很多菜,滿滿一大桌,有的大年跟阿爸在中餐館吃過,有的沒有。最吸引大年的是那盤海蜇,很脆,嚼著咔哧咔哧響。大年愛吃,也就不想吃別的,把海蜇當飯吃了。

    家里有兩個房間,一個廚房。一間是哥哥一家的,一間是媽媽的。他和阿爸住在媽媽的房間里,三個人睡在一張床上,他睡中間,他們睡兩邊。他躺在床上,往這邊一翻身,看到的是阿爸,往那邊一翻身,看到的是這個媽媽,很有意思。在巴尼奧雷,養(yǎng)父母睡在房間,大年睡在客廳,有張小床,那是他的。

    過后,大年才知道這個媽媽是阿爸的原配。這個媽媽比他的生母萊奧卡迪·格蘭德還要命苦,6歲就沒了母親,跟著僅有一只眼睛的父親做小生意,過著饑一頓飽一頓的日子。她長大后嫁給阿爸,生了個兒子。1934年,阿爸丟下他們母子,和同鄉(xiāng)去了法國。在鄉(xiāng)下,男人就是頂梁柱,沒了男人家就塌了。為了生存,媽媽像她父親似的做起小生意,賣螺螄肉、南瓜子和雞蛋。她不識字,卻極其聰明,16兩1斤的秤,1斤8兩多少錢,許多人算不上來,她卻能馬上說出來。

    兒子一天天長大,能幫她做事了,卻掉進河里淹死了。相依為命的兒子沒了,她像失去根系的秧苗一夜間就枯萎了,她不吃不喝,想到另一個世界去陪伴兒子。村里人勸說不了,只能陪著落淚。她的姐姐和姐夫來了,還領(lǐng)來了自己兒子,說過繼給她。這個孩子就是哥哥張蔭旺,他原來的家在溫州梧田鎮(zhèn)蟠鳳村,過去叫蘇蔭旺。

    哥哥在原來的家里排行老二,下邊還有三個弟弟,上邊有個哥哥叫蘇蔭生,16歲那年去了法國,跟阿爸腳前腳后。

    哥哥讀完小學就跟媽媽做生意了。媽媽在家把螺螄肉挑出來,哥哥挑到瑞安陶山去賣。陶山離家很遠,哥哥挑擔走兩個多小時,要翻過一座山才能到。為趕早賣掉,哥哥凌晨四點起床,挑擔出門?;貋頃r已是掌燈時分了。

    土改時,哥哥出身貧苦,又為人可靠,還識文斷字,被選為下呈村村長,那年才23歲。阿爸和大年回來時,哥哥已調(diào)任麗岙信用社副主任,成了國家干部。

    這是一個不同尋常的家,大年跟媽媽叫“媽媽”,稱阿爸為“阿爸”;哥哥稱媽媽“阿姨”,稱阿爸是“阿爹”。對大年來說,阿爸是親爸,媽媽不是親媽媽,哥哥也不是親哥哥。

    這個家有點兒沉悶,阿爸和媽媽都少言寡語,笑容像清明的陽光,難得一見。家里最歡快的是哥哥剛滿一周歲的女兒秀燕。大年想念養(yǎng)父母,想念巴尼奧雷的家,想念門前那片草坪,想念用清水沖洗得干干凈凈的馬路。那馬路是柏油的,每當環(huán)衛(wèi)工人用清水沖洗柏油路時,大年就和小伙伴把疊好的小船放在水里跟著跑。

    麗岙的孩子連柏油路什么樣都不知道,這里只有“水泥路”,下場雨一片泥濘,孩子上學用草繩在鞋底綁塊磚頭,拽著繩頭往學校挪。夜晚,巴黎巴尼奧雷的燈光比星星還亮,麗岙卻像掉進萬丈深淵,漆黑和寂靜無邊無際。這里的人連鐘表都不認識,只知道天亮是卯時,接著是辰時、巳時、午時,天黑就是酉時,這是什么鬼地方?

    “你為什么非要把我?guī)У竭@里來?”他問阿爸。

    阿爸說:“你已經(jīng)9歲了,再過幾年就要服兵役,法國在跟阿爾及利亞打仗,當兵回得來回不來,誰說得清楚呢?我要把你帶回來傳宗接代?!?/p>

    阿爸在海外漂泊十幾年,仍然是傳統(tǒng)的、100%的溫州人。他想讓大年像地瓜似的在家鄉(xiāng)繁衍一大群后代。不過阿爸法語不好,大年又小,對阿爸的話聽不大懂。另外,世上沒人會把自己所思所想和盤告訴別人,兄弟間不能,父子間也不能。阿爸已到落葉歸根的年紀,他怎么能把為自己養(yǎng)老送終的兒子留在法國?

    阿爸還說,他不想讓自己的兒子變成一個不會講中國話的、純粹的法國人。他說他已經(jīng)失去一個兒子,不想再失去這個兒子。

    當林加者穿著帶補丁的衣服,背著書包上學,拎著鐮刀和小伙伴上山割草時,隔壁村的張大年正穿著瀟灑的背帶褲、锃亮的小皮鞋,腕上還戴一塊亮晶晶的手表,在下呈村孤獨一人,優(yōu)哉游哉轉(zhuǎn)悠著。手表是養(yǎng)母給買的,也是他最喜愛的。在法國讀書時,班級的同學也沒戴表的。村里的孩子又跟過來,在他的身后喊著:“小番人”18“外國人”。他轉(zhuǎn)身以唾沫還擊?!皼_突升級”了,他便掏出一把從法國帶回來的野餐刀一通狂舞,那群孩子嚇得一哄而散。他收起刀還沒走幾步,后邊又喊起來:“小番人,小番人!”偶爾還會有幾句他聽不懂的麗岙“鄉(xiāng)罵”。

    大年對他們是不屑一顧的,看看他們穿著破衫襤褸,鞋露腳趾,跟法國乞丐似的,他們有啥,會玩啥?是泥巴,“跳房子”“擠油渣”19“石頭剪刀布”。大年玩的是啥?除法式野餐刀外,他還有他們沒見過的小船兒,那也是他從法國帶回來的,上緊發(fā)條可以魔幻般地在門前跑好幾圈兒。

    麗岙好像是另一個星球,既讓大年孤獨、寂寞和煩悶,偶爾也會給他以驚喜。麗岙的房子是一塊塊石頭壘起來的,這是巴尼奧雷沒有的。鄉(xiāng)下沒有電,沒有收音機,也沒有影劇院,村里有個小賣店,晚上人們聚集在那里,聊天、講故事,好不熱鬧。在法國時,大年在家洗澡,在麗岙可以到家門前的河里去洗,阿爸還教會了他游泳。侄女秀燕過周歲生日時,她的外婆送她一頭小牛,那可不是玩具,是會吃草、會拉牛糞的小牛。秀燕對小牛不大感冒,大年卻喜歡得不得了,天天趕牛上山吃草。鄉(xiāng)下最熱鬧的莫過于過年,村里要做戲,小孩穿新衣,誰家年糕出鍋了,一群孩子圍過去,主人就笑呵呵地給每個孩子分一小塊,那可太好吃了。

    阿爸到家很忙,十里八村的鄉(xiāng)親找上門來,有打聽家人在法國的情況的,有來取錢的。原來阿爸回國前把認識的人問個遍,要不要捎個口信,要不要給家里捎錢。他們捎的錢都不多,最多100美元,最少兩美元。那位老華僑還特意叮囑:給老婆1美元,兒子和女兒各0.5美元。阿爸回到溫州,要去中國銀行把外幣兌換成人民幣和外匯券,然后再分發(fā)給他們的家人。溫州交通落后,許多地方不通車,那時又沒電話,只有托人捎話讓他們的家人過來取。

    阿爸請來一位老先生,教大年漢字和溫州話。老先生教他的第一個詞是“飛機”。那天,大年在外邊玩時,突然看到天上有架飛機,他就跟著跑起來,邊跑邊喊:

    “飛機來了,飛機來了,我要回法國去了!”

    回國后的第二年春天,阿爸把大年送到下呈村小,插班讀一年級,從第二冊課本學起。

    這是什么學校???上課在鄭氏祠堂,黑板不像黑板,桌椅板凳破破爛爛,千奇百怪,學校還沒操場,全校僅三四個老師。課堂上,老師講什么大年聽不懂。他聽了一節(jié)又一節(jié),厭煩了,在本子上胡亂涂起來。

    期末考試,大年的算術(shù)得100分,語文0分。大年越來越懷念法國的蒙特維爾維尤爾小學了,那里有寬敞明亮的教室,有整齊的書桌和椅子,有真正的黑板,還有講課他能聽得懂的老師。在那所學校,大年每次月考都是全班第一,考第二的同學總是第二。大年患闌尾炎住院手術(shù)那個月考了第二,“第二”考了第一。到下個月,大年就“撥亂反正”,奪回了第一,“第二”繼續(xù)第二。學年考試,大年還是第一,為此學校還獎勵一本童書。現(xiàn)在自己被阿爸“綁架”到麗岙,“第二”可能老是第一了。自己在這么個破學校,只有二三十人的班級連“第二”都當不成了。

    在上世紀50年代的溫州鄉(xiāng)村,七八歲的孩子已算是半勞力了,要幫助媽媽帶弟弟妹妹和做家務,還要放牛放豬,下田干些力所能及的農(nóng)活。他們白天不能上學,老師只得晚上給他們補課。大年白天上學,晚上沒什么事兒也去聽課。課上多了,慢慢地溫州話他聽得懂了,也就會說了,課本的方塊字也變得友好起來。第三學期的期末考試,大年的算術(shù)還是100分,語文考了80多分。

    大年漸漸熟悉下呈村的生活,跟媽媽、哥哥也越來越親近了。他們待他很好,他下雨天嫌村路泥濘,哥哥就背著他滿村轉(zhuǎn)悠。媽媽見他的西裝小了,就起早貪黑紡紗織布,請裁縫來給他做套西服。媽媽知道他愛吃水果,每次買菜都會特意買點水果給他吃。一次,他感冒了,發(fā)高燒,媽媽一夜沒睡,坐在床邊照顧他。他不會溫州話,媽媽跟他學法語,他教她內(nèi)褲、襯衫、筷子怎么說,從1到100的數(shù)字怎么讀,手表怎么看,太陽出來時,他給媽媽看看手表,太陽落山時,他再給媽媽看看,慢慢媽媽就學會了看鐘表。媽媽的記憶力很好,幾十年后,大年帶孫子從法國回來,她還能跟重孫子講幾句法語。

    媽媽很擅長理家,把日子打理得很好,村里分的口糧,鄰居沒過幾個月就缺米少油了,端盆拎瓶到他家來借了。他們家什么都沒缺過,也沒斷過。媽媽跟大年常說的一句話:精打細算。媽媽還有一手好廚藝,做的飯菜別具風味。大年最愛吃的是媽媽做的炒米粉,那就是媽媽做的味道,百吃不厭。大年也愛吃媽媽做的米糕。每當媽媽做米糕時,鄰里十幾個孩子像一群蜜蜂似的跑過來,圍繞灶臺看。米糕下鍋了,熱氣冒出來,他們瞇縫著眼睛,像饞貓似的嗅著香味。米糕出鍋了,媽媽給每個孩子都分一點兒。那群孩子嘴里吃著米糕,開心地跑開了。

    媽媽做過生意,見多識廣,有人請戲班子在祠堂做戲,那邊鑼鼓一響,她就知道今晚演的什么戲。沒戲的夜晚,媽媽就是村里的核心人物,鄉(xiāng)親搬著板凳坐在她的身邊,聽她講故事,讓她出個謎語給大家猜。媽媽心里像有個魔盒,藏有許多財富。有時,媽媽出的謎語鄉(xiāng)親猜好幾天都猜不到。

    下呈村小僅有兩三個班,張大年升入三年級后就轉(zhuǎn)到河頭村小學就讀了。那所學校也沒有校舍,在娘娘宮上課。張大年已適應麗岙鄉(xiāng)下生活,變得越來越像當?shù)睾⒆恿?,不變的只是他那張臉?/p>

    河頭村小學本該還有兩個混血兒,一是林加者,二是在巴黎出生的第一個大年——邵大年。他們住得不遠,張大年在道上見過他們,沒說過話。張大年上三年級時,林加者應該上四年級,邵大年應該五年級或六年級??墒?,他們都沒有張大年幸運,輟學了。

    邵炳柳夫妻是教師,說學生遍天下有點夸張,說遍瑞安還是成立的。邵炳柳從瑞安仙巖魚潭小學教到塘下小學,又從梓岙中心小學教到麗岙中學,由普通教師升到校長,還被選為浙江省人大代表和浙江省僑聯(lián)委員、全國先進僑務工作者,事業(yè)上算是成功人士,遺憾的是兒子邵大年只讀了兩年書,近乎半文盲20。

    邵炳柳再婚后,又生兩兒三女。孩子多,收入少,日子過得窘迫。他也不容易,既要忙事業(yè),要管家里五個小的,或許沒有時間和精力管邵大年,就把他送到祖母身邊。邵大年相貌比張大年還“西化”,可能讓祖母難以認同。20世紀五六十年代,一位浙南農(nóng)村老媼領(lǐng)一個有著歐洲人面孔的孫子,或許感到有點見不得人。或許邵大年過于頑皮,總?cè)亲婺干鷼?,?jīng)常挨祖母的打罵21。又或許邵大年是家里老大,應該為家里分擔點兒,于是早早就輟學下田了。

    林加者也是如此,他7歲上學,他的相貌不像兩個大年那么“西化”,不怎么引人注目,也許他平時比較老實聽話,不像邵大年那么頑皮,學校和村里都沒人喊他“小番人”“外國佬”。不過,他活得也很辛苦,很不如意。家里樓上樓下多個房間,父親和后母,還有弟弟妹妹都住在朝陽的房間,只有他住在朝北的房間,窗對著牛棚豬圈,春、夏、秋滿屋是牛屎豬糞味兒;冬天屋里陰冷潮濕,凍得他瑟瑟發(fā)抖。

    他放學回家時,已有一大堆活兒排隊等他了,要割豬草,要放牛,要喂雞喂鴨。他年紀稍大一點兒就下地干活了,插秧車水22,什么活兒都干。車水時,父親出頭檔,他出二檔,他的個子小,腦袋剛過橫桿,車起來特別賣力。他放學后沒時間溫習功課和寫作業(yè),上課還想著家里的活兒,學習成績不大好。小學三年級剛讀完一個學期,就回家務農(nóng)了,那年他剛10歲。

    1958年8月,毛澤東說:“還是辦人民公社好,它的好處是,可以把工、農(nóng)、商、學、兵合在一起,便于領(lǐng)導?!比珖破鸪闪⑷嗣窆绲臒岢保又r(nóng)村辦起大食堂,農(nóng)民吃上“大鍋飯”。據(jù)國家統(tǒng)計局統(tǒng)計,那年全國農(nóng)村先后辦39.9萬個公共食堂,讓4億人吃上“大鍋飯”。吃飯不要錢,可以“放開肚皮吃飯”,有的地方不到3個月就吃光一年的口糧。河頭村的頭兒有頭腦,沒讓村民放開肚皮吃,而是每家每戶按定量打飯。

    家里兄弟姐妹五個都在長身體,每人的飯量都不小,尤其是下地干活的林加者,放開肚皮吃的話一頓要吃好幾碗飯。后母怕他吃多了,四個小的吃不飽,想把他從家里分出去。父親不同意,把一個12歲的孩子從家里分出去,不讓鄉(xiāng)鄰恥笑?為此夫妻天天吵架。

    夫妻沖突中,往往丈夫有能,妻子有耐,丈夫耗不住只得妥協(xié)。林加者還是從家里分了出去,每頓飯都要自己打。他的定量每天12兩稀飯,這哪里吃得飽?他還要下地,干的都是體力活兒。秋天,全國大煉鋼鐵,生產(chǎn)隊壯勞力都去煉鋼鐵了,秋忙時他要頂壯勞力用。干活他不怕,挨餓受不了,剛吃一碗稀飯,到地里不到一兩個小時就消化了,餓得心慌冒汗,渾身綿軟無力。

    每次敲鐘開飯,婦女和孩子就跑去排隊打飯,他從地里回來時,飯也涼了。在食堂打飯的嬸嬸知道他家的情況,十分同情他,常常撈一大勺稠粥倒進他的碗里。

    “哇,這一勺可太好了,可能6兩都不止?!彼老驳卣f。

    同齡人猶如乘坐同列火車,差別不過車廂與座席不同而已。林加者吃“大鍋飯”時,張大年也吃大食堂。下呈村辦三個食堂,早上吹號開飯,隨便去哪個食堂吃都行。飯后下田的下田,上學的上學。

    林加者忙著種田和干家務活兒時,大年也很繁忙??梢哉f那是個繁忙的大年,要忙的事情多著呢,“三面紅旗”——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全民大煉鋼鐵,“一天等于二十年”“超英趕美”“跑步進入共產(chǎn)主義”“畝產(chǎn)三萬斤”,工業(yè)、農(nóng)業(yè)不斷從勝利走向勝利,有這么多的大事兒,全國人民哪個不忙?大年在樂隊打大鼓,在宣傳隊畫板報,勝利就要慶祝,大年他們就要上街,打著大鼓“咚咚咚,咚咚咚”。

    有一次,大年他們敲鑼打鼓從麗岙出發(fā),到仙巖、塘下,走了一整天。回來后,他累得筋疲力盡,還要出黑板報,要“超英趕美”,要畫“莊稼人坐在玉米堆上藍天”……接下來,學校要求學生拾糞,支援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每人每周交一筐牛糞,大年又拎著糞筐去拾糞。

    這年,大年的阿爸出國了。他已五十有五了,已到了落葉歸根之年,為什么還要出國呢?作為新中國成立后溫州市第一位歸國華僑,他受到各級組織的重視,先后當選為瑞安縣政協(xié)委員、溫州地區(qū)政協(xié)委員和浙江省政協(xié)委員。

    原因很簡單,阿爸帶回來的錢花光了,他到家的第二年建兩處“房子”,一是把家里的平房拆掉建了二層小樓,二是在下呈的山上買塊地,給自己建個墳地,待百年之后入住。麗岙通公路后,隔三岔五會有一兩輛汽車駛過,鄉(xiāng)下人沒見過汽車,紛紛跑到馬路邊看看新奇。

    阿爸發(fā)現(xiàn)了商機,既然他們這么喜歡新奇,為何不開家租車鋪呢?他從溫州買回幾輛二手自行車,做起租車生意,租用一天車收費1毛錢。這相當于后來的共享單車,不過他超前半個多世紀。

    對此,大年開心了,選輛小型自行車騎上去。鄉(xiāng)下孩子沒見過自行車,跟在他的車后跑。大人看了紛紛說:“哎呀,這個外國孩子真了不起,騎這么個東西還跑得那么快?!?/p>

    阿爸投資卻失敗了,熟人租車多半不給錢,好奇的人不會騎車,把車推走了,扛著送回來,摔壞了。他又不會修,請修車師傅要花錢,結(jié)果不但沒賺到錢還賠了,不得不把租車鋪兌給了修車師傅。

    養(yǎng)老錢差不多折騰沒了,他也步入老年23,下地種田干不動,兒子還沒長大成人,接下來的日子怎么過?他想來想去還得出國賺錢。可是,他的法國居留證過期了,怎么出去呢,難道還要偷渡?有位同鄉(xiāng)從法國回來,不打算再去了,“我的護照賣給你吧。”阿爸驚喜不已,更讓他驚喜的是那人叫張日富,跟他的張月富僅差一字。最后,阿爸花100美元,買下了那本護照。

    “你要不要跟你阿爸去法國?”有人問大年。

    “我在這里好好的,為什么要去法國?”大年生氣了。

    他已不是那個做夢都想回法國的9歲孩子了,已成長為地道的麗岙少年、溫州少年了。

    “媽媽對我很好,哥哥對我也很好,他們都很愛我,我為什么要回去?”

    大年已學會數(shù)百個漢語常用字,溫州話講得很地道,老師和同學也都喜歡他。小學二年級時,他加入少年先鋒隊,當上小隊長。三年級時,他當上中隊長,由“一道杠”升為“兩道杠”,后來又當上大隊長,“兩道杠”升為“三道杠”,放學前,他要組織同學排隊,有時還會像老師似的講幾句。讀四年級時,他跳級到五年級,離開河頭村小學,到葉宅村小學去讀書了。

    一天,家里收到一個郵包,寫的是大年的名字。誰會給他寄包裹呢?拆開一看是幾本法文版的《米老鼠》。他高興得跳起來,這是法國養(yǎng)父母寄來的。他查看一下郵戳,是6個月前寄出的。他捧著那幾本書想念起遠在法國的養(yǎng)父母,想起四五歲時,二戰(zhàn)后的法國生活條件較差,養(yǎng)父母家連大木桶也沒有,法國養(yǎng)母只好用水壺溫好水,舉著水壺為他沖澡。五六歲時,他染上麻疹,高燒不退,養(yǎng)父半夜三更請醫(yī)生。聽醫(yī)生說物理降溫好,養(yǎng)母每隔一小時給他洗一次澡。洗完澡后,養(yǎng)母就用被子把他裹起來抱在懷里。還有患闌尾炎住院那次,醫(yī)生說術(shù)后不能吃東西,養(yǎng)母怕他晚上餓就買根香腸,偷偷塞到他枕頭底下,小聲說:“餓了就吃,別讓醫(yī)生看見?!?/p>

    幾天后,他發(fā)現(xiàn)寄書的包裝紙不見了。他問阿爸,阿爸說不知道,問阿爸法國養(yǎng)父母的地址,阿爸也說不知道。有人從法國回來,他跑去打聽養(yǎng)父母的住址和近況,得到的答復一致:“聽說你在法國被一對老夫婦領(lǐng)養(yǎng)過,他們住哪兒不清楚。”

    更讓他震驚的是《米老鼠》上的法文他已不認識了,每個句子都能讀出來,什么意思卻不知道。剛從法國回來時,阿爸帶他去過隔壁茶堂村,那里有家中藥鋪,店主阿李是從法國回來的,法語說得不錯,還會打法國撲克。他每次過去都跟阿李打幾把撲克。后來,他溫州話會講了,就不去找阿李玩了,有時見面也不說法語,改說溫州話了。

    有一天,一位法國女士登門拜訪。她嫁給了麗岙人,在麗岙很寂寞。從法國回來的華僑大多像她丈夫那樣只會說“吃了嗎”“好吃嗎”“吃沒吃飽”“要不要再吃點”之類的簡單會話,沒法滿足她精神上的需求。

    聽說下呈村有個孩子法語說得很流利,她特意過來聊天。她給他一粒糖,大年剝開后放進嘴里,這味道讓他想起法國,往事像一群水鳥棲落心頭。

    她說了一句輕盈柔和,輕顫似琵琶輕彈的法語。

    他一下愣住了,莫名其妙地望著她。

    “她問你好不好吃?!备齺淼男∧泻⒄f。

    “哦,好吃,好吃。這糖我在法國吃過。”他說的是溫州話。

    她失望了,他也失望了。她為他聽不懂法語而失望,他是對自己失望,沒想到9歲時的母語卻像滿滿的一桶水,不知不覺就蒸發(fā)掉了。尷尬和失望,還有那顆糖的味道,他60多年都沒忘。

    張月富上路了,媽媽、哥哥和一群親友把他送到汽車站。阿爸上車時,許多親友都哭了,或許為張月富在葉落歸根之年離鄉(xiāng)背井去海外;或許想到這一別也許就再也見不到了。大年卻一滴眼淚也沒掉。

    張月富到法國后重操舊業(yè),跟同鄉(xiāng)合辦一個皮件作坊,可是沒干多久他就放棄了。他發(fā)現(xiàn)自己眼花了,手也不靈活了,做起來很吃力。他轉(zhuǎn)輾到荷蘭,在一家餐館打工,十分辛苦。

    張月富走后,“三年自然災害”拉開序幕,城里人和鄉(xiāng)下人開始餓肚子了?!按箦侊垺背圆幌氯チ?,大食堂解散了。張大年在饑餓中小學畢業(yè),考入瑞安華僑中學。他肚子餓得從早到晚“咕嚕咕?!苯小T绯勘犻_眼睛,他琢磨的第一件事是哪兒能吃頓飽飯,怎么能吃頓飽飯。村里每天會給媽媽送來一碗粥,媽媽端給他。他看著瘦得像干樹枝似的媽媽怎好意思吃?可是他餓啊,粥有著不可抗拒的誘惑力,眨眼間粥進了他的肚子。碗空了,心也空了,空得難受,再餓也不該吃屬于媽媽的粥啊。第二天,粥又端來了,他又沒經(jīng)受住誘惑……

    阿爹不在家,弟弟挨餓,張蔭旺心里不是滋味啊。當時,張蔭旺已從信用社調(diào)到麗岙華僑陶瓷廠任代理廠長。他把弟弟領(lǐng)到廠里的食堂,氣吞山河地對食堂的大師傅說:“這是我弟弟,他要吃多少就給他吃多少,他吃完我來結(jié)賬?!?/p>

    張大年這下樂壞了,終于找到能吃飽肚子的地方了。飯菜端上來,他風卷殘云一掃而光,一碗一碗又一碗,最后站起來,撫摸一下鼓鼓的肚子,心滿意足地走了。

    哥哥結(jié)賬時傻眼了,大年那頓飯吃了一斤半糧食。哥哥每月的定量才28斤,一天只有9兩多點。

    “哎呀,大年啊,你也太能吃了。你這一頓飯,我一天半沒得吃,以后少吃點行不行?”哥哥回家跟他說。

    十三四歲的孩子正在長身體,需要營養(yǎng),需要卡路里。大年餓啊,吃飯成了頭等大事。

    一次,一位姓張的秘書問他:“你在這里習不習慣,有什么要求沒有?”

    作為歸僑和僑眷,溫州地區(qū)僑辦不時上門看望。

    “習慣是習慣,就是吃不飽,餓?!?/p>

    “這個不好辦,現(xiàn)在大家都在餓肚子。不過,我們盡量想辦法照顧你一下?!?/p>

    一周后,張秘書送來一盒蛋糕。哇,還有這么好吃的,這東西在法國吃過,回來后還沒吃過呢。那塊蛋糕他和媽媽、哥哥一家人分掉了。事后他才知道,那蛋糕來之不易,是溫州地區(qū)招待所為外賓特制的。又過幾天,麗岙公社書記送來三斤全國糧票,糧站送來100斤土豆。

    林加者遠沒有張大年那么幸運,吃不飽飯還要干力氣活兒。

    一天,雞剛叫頭遍,林加者就跟小伙伴上山了。大食堂解散了,家家戶戶沒柴燒,附近的山像和尚腦袋——光溜溜,不要說一棵樹,連草根都沒了。為一把柴農(nóng)民要鉆到深山去。

    林加者他們爬了十幾公里的山路,也沒見到有柴可砍,大樹小樹被砍光,只有樹根可刨了。林加者他們埋頭刨起來,每刨出一根樹根,他們就像挖到寶似的,興奮不已。肚子餓了,把帶的午飯——煮熟的小土豆摸出一個吃掉;渴了,捧口山泉喝。看看簍里的樹根心里一片陽光,沒白來,天黑前能背回家一簍柴了。

    突然,山上傳來“嘩嘩嘩”“咕咚咕咚”聲,林加者抬起頭,還沒來得及循聲望去,不由得打個趔趄,背在身的竹簍被重擊一下,身后“嚓啦”一聲,砸到地上,簍底掉了。他嚇出一身冷汗,真幸運啊,差一點兒石頭就砸在腦袋上了,那就沒命了。

    “下邊還有人哪!”他和小伙伴朝上邊喊幾聲。

    山上也有人刨樹根,他們趕緊換個地方。

    背柴往家走時,他餓得渾身無力,卻很開心。這簍樹根夠家里燒一天,回家不會挨罵了。柴打少了,后母會罵他偷懶。他不服申辯幾句,后母說他頂嘴,他要挨打……后母為他準備的“家法”是一根門杠,粗粗的,一米來長,打在身上很痛。他在挨打中變得聰明了,見她操起門杠就逃。他人小機靈,她追不上就擲。他逃跑要貓腰跑曲線。

    他不明白自己不調(diào)皮、不搗蛋,什么臟活累活都干,為什么還不受媽媽待見?是自己長得跟弟弟妹妹不一樣,還是自己性格讓她看不慣?他性情直爽,有啥說啥,如被激怒會發(fā)火,有點兒小脾氣??墒牵挥洺?,不論誰對他怎樣,過后就像炊煙不會留在灶膛里——沒了。

    伯母看不下去了,悄悄告訴他:“你媽不是親媽。你是法國人生的,你媽叫戈凡·艾德蒙,是一個非常漂亮、非常善良的女人。她回法國了,把你妹妹也帶走了?!?/p>

    “我媽媽長得什么樣?”

    “她很漂亮,高鼻梁,大眼睛,頭發(fā)很濃密。她會說幾句溫州話。她還教過我法國話,‘復幾’——燒柴,‘誰蒙’——好吃不好吃?!?/p>

    從那天起,他心里有了另一個媽媽,在法國的媽媽。遭后母打罵了,他會晚上躺在床上想媽媽。受了委屈,他會在心里問媽媽:為什么不帶走我?

    也許吃不飽,營養(yǎng)不良,林加者比同齡人矮大半頭,不過農(nóng)活干得卻不比壯勞力少。他家那個生產(chǎn)隊是河頭生產(chǎn)大隊最窮的隊,隊里還有三個跟他年齡相仿的勞力,兩個比他大一歲,一個跟他同齡。插秧時,凌晨一兩點鐘他們就起來,摸黑把秧苗擔到田間地頭。天剛蒙蒙亮他們開始插秧,插得比壯勞力還快還多;割稻谷起早貪黑,割得也不比壯勞力少。生產(chǎn)隊算他們是半勞力,壯勞力一天掙10個工分,他們是5個工分。他們不服氣,老跟壯勞力比:“你干的也不比我們多,憑什么拿10個工分?農(nóng)忙時候,你還抽煙,抽一次煙要多長時間,你一天抽多少次煙,少干多少活兒?”

    他們找隊長要求漲工分。

    隊長說:“你們插秧、割稻的確不比壯勞力差,但挑稻谷挑得過他們嗎?沒有吧?這樣吧,農(nóng)忙時給你們7分半,平時還是5分。”

    他們開心了,雖沒實現(xiàn)同工同酬,起碼也討回一點兒公道。

    林加者16歲那年,父親又去法國了。

    其實,林永迪1958年就想走,把徐伯祥找過來商量。徐伯祥舉雙手贊同。在家鄉(xiāng)要種田,耕地、插秧、割稻、脫粒、挑糞都不是他們的強項,而且這種體力活兒,讓他們吃不消。

    “你走了,讓我一個女人家?guī)б蝗汉⒆釉趺催^?”后母不同意。

    或許她想到了法國還有個女人帶著孩子在等他,他走了會不會像拋棄那個女人似的拋棄她?林永迪看看愁云滿面的妻子,又望了望那幾個年幼的孩子,出去的想法一點點冰釋了。

    “你先出去,等孩子大點,我再去法國找你?!彼翢o把握地對徐伯祥說。

    徐伯祥失望了,不過也理解,他一個人上路了。他在香港滯留9個月,到巴黎時已是1959年的秋天。他很仗義,離香港前給林永迪寄個包裹,里邊有牛肉干、糖果和餅干,都是那年頭極其寶貴的食品。

    或許徐伯祥的這包食品動搖了后母的意念,當初讓丈夫出去的話,這食品也許就會源源不斷寄回來。再想想林永迪當記工員掙那點兒工分,過這苦哈哈的日子,也許悔意似云繚繞心頭。

    張大年就讀的瑞安華僑中學跟那個年代非常吻合,連校舍都沒有。第一學年,他們在麗岙一個寺廟上課,第二學年遷到另一個寺廟——仙巖寺,那是始建于唐貞觀年間的千年古剎。仙巖寺是溫州最大的寺院之一,占地約兩萬平方米,寺院依山而建,風光旖旎。辦學的房間是足夠的,卻沒有寬敞明亮的教室。初三那年,大年轉(zhuǎn)入溫州華僑中學。

    1962年,張大年初中畢業(yè),溫州華僑中學的畢業(yè)生名單上卻沒有張大年。

    他改名了,為什么要改名?溫州話大年與大娘諧音。他的身高1.85米,說在溫州身高第二,恐怕沒人敢說第一,被別人叫“大娘”,他不高興。

    改個什么名字呢?有人建議改為“張大義”。

    “‘大義’不好,沒有什么意義。改為‘達義’吧,我們達到了社會主義。”張大年說。

    從此,溫州少了一個“大年”,多了一個“達義”。

    林永迪是1962年1月離開的麗岙。這位有兩任妻子、三兒三女的男人已四十有一,距老年僅一步之遙了。據(jù)統(tǒng)計1962年中國男性的平均壽命只有43.5歲24。對悲觀者來說,大限將至,余日無多。

    “你都這么大把歲數(shù)了,還有幾年蹦跶?不在家守著老婆孩子熱炕頭,到處嘚瑟啥?”北方人也許會莫名其妙地說。

    林永迪不甘守著河頭村的小洋樓、比他小十來歲的老婆和那五個孩子打發(fā)掉余生,還想多賺些錢,給兒子蓋起幾幢小樓。或許這就是溫州人,他們來到這世上并不單純?yōu)橄硎埽€要創(chuàng)造財富。在他們看來,連錢都賺不了,活著還有什么意義呢?林永迪、徐伯祥如此,張月富也是如此。這也就是歐洲人讀不懂他們的地方,也是溫州人與中國其他地方的人不同之處。

    林永迪早有再次出國的念頭,不過它像天上的云,剛剛云絮滿天,轉(zhuǎn)瞬就碧空如洗了。溫州染坊倒閉,回到鄉(xiāng)村種地時,這念頭就在心底拱動過。他在法國可以開皮件廠,制作的皮包、皮帶、背帶就像家鄉(xiāng)山上的泉水潺潺流淌,那印有居里夫婦和濃眉大眼的埃菲爾的法郎就像溯游的魚兒游進他的腰包。種地是他的短板,干一會兒就汗流浹背、腰酸背痛,而且干一個月賺的還沒有在法國做一條皮帶多。

    1958年沒能跟徐伯祥同行,林永迪注定會沮喪的。這是沒辦法的事兒,老婆比較強勢,他也只能哄著來。男尊女卑、夫唱婦隨的傳統(tǒng),在他們這個家似乎被顛覆,不然吃“大鍋飯”時也不會把12歲的大兒子從家里分出去。徐伯祥寄來包裹后,老婆同意他出國了。麗岙是僑鄉(xiāng),在國外賺到錢的人不少,有人還發(fā)了大財。1962年河頭村受災,旅法的河頭村人林昌橫捐了8000斤大米。他這一壯舉既讓當?shù)剞r(nóng)民感動,又讓他們深信法國是個廣闊天地,到那里是可以賺到大錢的。

    那年頭想出國的人很多,能出去的極少。林永迪是歸國華僑,相對比較容易。他是帶著嬸嬸,也就是老華僑林炳賢的妻子、林昌橫的母親走的。他們先到香港,那是華人進入西方的橋頭堡,那里有各國領(lǐng)事館,還有人代辦簽證、賣假護照,也可以在那里找到蛇頭……

    他們也在香港等了9個月,搞到的是意大利旅游簽證,飛抵有“偷渡者的天堂”之“美譽”的意大利。一天夜晚,他們跟著蛇頭穿過阿爾卑斯山脈。一行六人,除林永迪和嬸嬸之外還有四個麗岙人。嬸嬸的一條腿不好,行走比較困難,他一直攙扶她進入法國境內(nèi)。

    林永迪把到法國賺的第一筆錢匯回了家,家里的日子有所改善。

    1964年1月27日,中法分別發(fā)表公告:正式建立大使級外交關(guān)系。法國成為與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外交關(guān)系的第一個西方強國,這一消息被西方稱之為“外交核爆炸”。

    中法建交,戈凡·艾德蒙喜極而泣,兒子離她的腳步近了許多。

    吉尼斯世界紀錄如設有“最佳干爹”的話,徐伯祥有望入選。他盡心盡力,到巴黎后就找到艾德蒙。十年杳無音訊,在20區(qū)7省、1000多萬人口的世界五大一線城市之一的巴黎尋找艾德蒙母女,難度可想而知。

    “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當這位“有心人”出現(xiàn)在艾德蒙面前時,望眼欲穿地等待丈夫和兒子歸來的她不知是驚喜還是驚嚇,心里閃現(xiàn)的第一個念頭可能是:“讓奴和杰讓怎么沒來,他們怎么了?”徐伯祥望著她不知怎么開口,歉疚、憐憫和不忍排山倒海壓向心頭,他為好友拋棄艾德蒙母女,沒把自己再婚生子的消息告訴她而受到良心的譴責……

    背叛與拋棄是對女人最大的傷害,讓一個女人白白苦等十年更是罪大惡極。

    “別等了,艾德蒙。讓奴早就再婚了,孩子都生四個了,他不會回來了?!毙觳楹莺菪恼f。

    對艾德蒙來說,這一消息無疑是顆炸彈,比“讓奴死了”的打擊更為慘痛。她徹底地蒙掉了。

    “讓奴讓我先走,在法國等他……”

    她的眸子蓄滿淚水,射出憤怒目光。如果對面坐著讓奴,她也許會撲上去,殺掉他都不解恨。那個溫和的、從不跟她吵架的讓奴,那個答應她安撫好他的老爹,就帶兒子到法國跟她團聚的讓奴,那個作為她兩個孩子父親的讓奴,竟騙了她。讓她從21歲等到31歲,十年吃了多少苦,遭多少罪,有誰知曉?這十年有多少男人追求過她,她都果斷拒絕了,讓奴他知道嗎?

    老華僑告誡過年輕人:“千萬不要娶法國女人為妻,法國女人是世上最浪漫的女人,也是最容易移情別戀的女人?!笨墒?,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拋棄法國女人的恰恰是中國男人。古老的“癡心女子負心漢”的故事在法國女人戈凡·艾德蒙身上重演了。

    “我兒子,我的杰讓好嗎?”沉默許久,艾德蒙的目光柔和些許。

    “杰讓太苦啦,只讀了兩年書,還不到10歲就下田干活兒了。他家七口人,讓奴又不大會干農(nóng)活,掙不了幾個工分,杰讓有個后媽,日子會好嗎?”

    “那怎么辦,那怎么辦?我該怎么辦?”

    猶如又一把刀子戳在艾德蒙的心上,淚水再次涌出來。

    “怎么辦?想辦法把他弄到法國,越快越好,別讓孩子吃苦受罪了。”

    幾天后,艾德蒙去了巴黎警局:“我是戈凡·艾德蒙,我和中國丈夫生了一個男孩,被他帶到了中國。我現(xiàn)在要把兒子辦回法國!”

    “他是巴黎出生的?”

    “在12區(qū),他有法國國籍?!?/p>

    查到了,1946年4月8日,戈凡·艾德蒙的確在巴黎生一男嬰,取名:林揚·杰讓。

    艾德蒙看到戶籍記錄時哭了。母親的淚水可以征服天下所有具憐憫之心的人。1963年,巴黎警局給林揚·杰讓辦理了護照,并將護照寄至法國駐香港領(lǐng)事館。當時,中法還沒法通航與通郵,只能通過香港轉(zhuǎn)。護照由香港轉(zhuǎn)寄至溫州地區(qū)公安局,又轉(zhuǎn)到溫州地區(qū)僑辦。

    收到貼有自己照片的法國護照,林加者喜上眉梢,離媽媽越來越近了,心情更急迫了。僑辦來的人說,你有了法國護照,也不能去法國,你有中國戶口,你還是中國公民,需要按中國人出入境管理有關(guān)規(guī)定辦理手續(xù),等拿到中國護照后,你就可以走了。

    父親走后,林加者成為家里的頂梁柱。不過,后母仍然強勢,說一不二,不論大事小情都要她來定奪,容不得“頂梁柱”有半點兒意見。在這個家里,除后母之外,林加者與同父異母的弟弟妹妹相處得很好,或許他在他們眼里已是大人了,他的話他們還是要聽的。不過,天還沒亮,他扛著農(nóng)具下田,弟弟妹妹還沒起床;晚上,他從田間地頭回來已累得筋疲力盡,吃完飯 ,洗洗腳就一頭扎進夢鄉(xiāng),弟妹們還在各自的房間寫作業(yè),他們能有多少時間在一起呢?

    父親的匯款像溫柔而強勁的春風吹散家里的窘迫。

    “我父親寄錢過來,糧食不夠吃也沒關(guān)系了,我后母有錢可以去買么。她就做一鍋飯,我弟弟妹妹中午11點鐘放學,我們種田人10點鐘吃中飯,我吃的是什么?是過夜的粥,還是地瓜小米粥,已經(jīng)開始酸了;頭一天吃剩的菜,長毛發(fā)霉了,我就吃這個。我的伯母都看到了,她有什么辦法?后母就這樣對待我。她做好飯在房間里面吃。”60多年后,林加者提起往事,仍歷歷在目。

    有了法國護照,媽媽就不再虛無縹緲,成為真實的存在。每天清晨,媽媽的愛都會隨著太陽升起,照亮他的心房,暖意融融;晚上睡覺前,心里會有所期盼,明天太陽還會升起,每升起一次,他跟媽媽就近了一天。

    林加者要求出國探親那年,張達義也在申請。他們同生于巴黎,都有一個中國生父,一個歐洲生母,相比之下,林加者比張達義多一個后母和四個弟妹;張達義比林加者多兩個養(yǎng)母和一個如父的兄長。林加者像一株缺少陽光雨露的玉米秸瘦瘦弱弱,身高將將夠一米六;張達義卻像一株在充沛的陽光下、從肥沃土地上躥起來的小白楊,身高一米八五。

    張達義的出國理由也充分:赴荷蘭與父親和兄長團聚。

    1963年初,阿爸為哥哥張蔭旺申請的家人團聚移民獲得荷蘭政府批準。

    農(nóng)歷二月初二,那是“龍?zhí)ь^”的日子,哥哥告別媽媽、嫂子和孩子,跟九位獲準出國的溫州人離開家鄉(xiāng)。張達義把哥哥送到了上海。途經(jīng)杭州時,浙江省委統(tǒng)戰(zhàn)部部長在華僑飯店設宴為哥哥他們送行。

    “我也想出國,可以嗎?”張達義問部長。

    他從小經(jīng)常跟阿爸到外邊開會,見過世面,不論面對多大領(lǐng)導都不打怵。

    “可以啊。”部長說。

    既然省委統(tǒng)戰(zhàn)部部長都說可以了,那肯定是可以。回來后,他到瑞安縣僑務辦公室遞交了出國申請。

    憑著那張與眾不同的面孔,他走到哪兒都會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縣里許多人都知道麗岙有個混血兒,叫張達義,是歸國華僑。僑辦的人跟他就更熟了,看了看他的申請,很實在地說:“達義啊,說實話,你父親不想讓你出國?!?/p>

    他有點發(fā)蒙,哥哥都出去了,我為什么就不能出去呢?

    “你父親想讓你在瑞安找份工作,結(jié)婚生子之后再出去。我看你還是找份工作吧。”

    “找工作?上哪兒找工作?”

    他已17歲,已訂了婚,跟未婚妻情投意合,愛得死去活來。要是有份工作,也就不急于出國了,可是眼下不是沒有工作嗎?

    他初中畢業(yè)時正趕上國家精減城鎮(zhèn)吃供應糧的人口和機關(guān)、企事業(yè)單位職工,即“62年下放”。原來有單位的人都失去了工作,下放到農(nóng)村種田,怎么可能給農(nóng)村戶口的他安排工作呢?沒工作,婚也就難結(jié)了,一個大男人,連自己都養(yǎng)活不了,遑論結(jié)婚生子。搞得他像沒頭蒼蠅,不知道干什么好,媽媽也沒少跟著上火。

    僑辦的人給張達義出個主意,讓他給國家華僑事務委員會書記方方寫一封信。

    張達義跟方方有一面之緣。那是四年前,方方到華僑陶瓷廠視察,也許他認識張月富,也許聽說張月富領(lǐng)回一個混血兒,方方想見見張達義。

    “你在中國生活好嗎,適應嗎?”方方笑容可掬地問。

    “別的都很好,就是吃不飽飯?!睆堖_義,不,那時候他還叫張大年,想啥說啥。

    他說的是麗岙版溫州話。方方是位老革命,幾十年走南闖北,擔任過閩粵贛邊區(qū)省委書記和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副部長,偏偏聽不懂溫州話。有人把張達義的話翻譯給了方方。方方和藹可親地跟張達義聊了好一會兒。

    張達義回家后,給方方寫了一封信,講述了自己的近況和遇到的困難。

    兩三個月后,張達義接到通知,讓他去一趟縣僑辦。

    “達義啊,工作已給你解決了,是省里勞動局直接批下來的。”僑辦主任高興地說。

    “去哪里?”張達義驚喜地問。

    “去華僑陶瓷廠啊,你是歸僑?!痹邴愥?,陶瓷廠算不錯的單位。哥哥在那兒當過廠長,廠里的人上上下下他都認識,對廠里情況也了如指掌。當下陶瓷廠正在精簡人員,有人被精減后哭天抹淚回農(nóng)村了。這種情況下他居然進了華僑陶瓷廠。

    “太好了,是不是正式工?”

    “是的?!?/p>

    臨時工的話也許干三五個月就被打發(fā)回家了,沒什么意思。張達義喜出望外,跳著高回家了。

    1963年,可以說是張達義的大年,有了正式工作,還娶了老婆,唯一不如意的就是戶口沒有農(nóng)轉(zhuǎn)非,還在下呈村,當時還是麗岙人民公社下呈生產(chǎn)大隊,口糧按生產(chǎn)隊的收成分配,多收多分,少收少分。不過,有了固定工作,等于端上“鐵飯碗”,生產(chǎn)隊那邊多收一斗、少收一斗對張達義影響不大。

    林加者是1964年10月24日離開河頭村的。

    他穿著一身簇新的衣服,上衣有四個兜兒,是中山裝還是制服,他也說不清了。倘若說喜上眉梢的話,他的眉梢似乎還得下墜點兒,不敢揚起來。他心里是歡暢的,像道旁的洪殿河,河面上看不出什么,河水卻在不為人覺察地悄悄流動,也許過不了三五個小時,整整一河水就不是原來的,換了一河新水。

    河頭村那個家讓他很壓抑,現(xiàn)在終于離開了,再也不回來了??墒?,林加者哪敢泄露這一感受,哪敢表露出這種翻身道情的心緒?后母看見或許會說,我養(yǎng)你這么多年,你要去找你法國生母了,看把你高興的,你這白眼兒狼,太沒良心了!

    他像一只被趕往鮮嫩草地的小羊,心里偷偷樂著,還要表現(xiàn)出對眼前這片荒蕪土地的眷戀。他跟在后母后邊,被弟弟妹妹簇擁著。村里人看到也許以為他們簇擁的不是他,而是他的后母。

    林加者最怕遇到熟人,人家要問他:“林加長25,你穿得像新郎官似的,要結(jié)婚啦?”他怎么回答呢?連個預案都沒有。

    “你的護照到了?!币惶彀?,后母對他說。

    他剛從地里回來,聽聞此話,心里像有一波波歡快的溪水流過,卻不敢把這欣喜溢于臉上,覷一眼后母,沒有吱聲。

    “你不許跟別人講出國的事?!彼龂绤柕卣f。

    為什么?這又不是什么丟人事兒,再說怎么也得跟親友告別一下,話如鯁在喉,卻咽了回去。

    “你要是說的話,我就把你護照撕了!”

    林加者瞪大眼睛看一下后母,意識到這是不可挑戰(zhàn)的,她是做得出來的。她真把護照撕了,你奈她何?想到這兒,他也許有種心被拿捏住的窒息感,只好低眉順眼地耷拉下腦袋。這不大符合他的性格,可是沒有辦法,他太渴望離開這個家,去法國見媽媽了。

    第二天,林加者該下田下田,該放牛放牛。遇到伯伯叔叔、伯母嬸嬸,還有一起跟隊長爭工分的小伙伴都沒敢提這事兒。

    9月22日,林加者接到溫州市僑辦通知,溫州到金華的長途汽車票和金華到廣州的火車票都已為他買好,讓他24日趕到溫州,乘坐25日長途汽車離開溫州。

    23日晚,他悄悄地跑到伯伯和叔叔家告別:

    “伯伯、伯母,明天我要走了?!?/p>

    “叔叔、嬸嬸,明天我要走了?!?/p>

    “好啊,好啊,到了法國,你就見到媽媽和妹妹了?!?/p>

    父親三兄弟都住在一起,那兩幢小樓是父親建的。伯伯和叔叔都知道他家的情況,或許怕給他找麻煩,或許不想自討沒趣,沒為他送行。

    弟弟妹妹送到下呈村碼頭就上學去了,林加者感到了失落,別人出遠門都是親朋好友一大群人相送,船開動時親友還在岸上揮手,甚至于抹眼淚,喊出最后的叮囑,他卻孤零零的,什么人也沒有。這是出國啊,這一走不知什么時候回來,能不能回來,有沒有緣分與他們再見也不一定。也許他有點兒后悔,沒好好看一眼住過的房子、放過的牛,以及那個村子。

    后母站在他的身邊,不知想的是他這一走,家里少了勞動力,少多少工分,還是牛誰來放,自留地誰來打理,體力活誰來干;抑或是“養(yǎng)活”十五六年的養(yǎng)子對她是恨多怨多委屈多,會不會念點她的好。

    母子默然上船,順河而去。林加者望著沒有什么印象的兩岸風光,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當年跟父母去溫州的情景。在他的記憶里,自己去過最遠的地方是瑞安縣城,距家18公里。

    在小南門碼頭,母子下船。15年前,父親在這附近開染房時,他在這里住過。這些都是父親說的,在他的記憶中卻是一片空白。

    溫州市僑辦把他們母子安頓在華僑飯店。晚上,他們請他吃飯,為他送行。那是他離開溫州前吃的最后一頓晚餐,也是他有記憶以來吃的最好的一餐,菜記不得了,只記得吃的是白米飯。席間,僑辦領(lǐng)導語重心長地對他說:“你現(xiàn)在有兩本護照啦,一本是我們中國的,一本是他們法國的。你是在新中國長大的,不論走到哪里都要記住自己是中國人。希望你在法國仍然保持我們中國人的本色?!?/p>

    “知道,知道?!?/p>

    這句話,他記住了,一輩子沒忘。

    第二天早晨,后母把他送到溫州長途客運站。臨別前,母子相視無言。他拎著小布袋進站,后母轉(zhuǎn)身回家。僑辦的人想得周到,知道他沒出過遠門,去香港中途要轉(zhuǎn)車,還要過海關(guān),他們幫他找了一位回法國的華僑同行。

    林加者拎著小布袋乘坐長途汽車到了金華,從金華轉(zhuǎn)火車到廣州。布袋里有兩個蘋果和些許干糧,卻沒有錢。每逢火車經(jīng)停大站,旅客紛紛下車購買食品,他只能默默地看著。

    “干糧吃完了怎么辦?”采訪時,我問。

    “餓就餓一頓,我也習慣了,有時我后母不給我吃的,我就餓肚皮,一餐兩餐都有啊?!绷旨诱哒f。

    林加者拎著空空的小布袋到了香港,住進父親朋友的家。

    在香港登機時,林加者多了件小皮箱,是父親朋友托他帶到法國的,這是他唯一的行李。他身上還多了件羊毛衫,是父親朋友送的,已進入11月,無論是香港還是巴黎都將進入冬季了。

    飛機起飛了,林加者望著舷窗外邊的東方之珠——香港,還有南海那一片海水。機票是媽媽提前買好的,這要很多錢??战闼筒土?,是西餐。他要了一份。怎么吃呢?奶油、果醬怎么抹,刀叉怎么用,他看了看鄰座,知道了。面包很好吃,松軟可口。怎么有只空杯,干什么用呢?他不知道。過一會兒,見空姐給鄰座倒杯黑乎乎的液體,他想那可能是麗岙人喝的紅糖水,甜甜的,好喝。他也舉起杯子,空姐給他倒了一杯。他見鄰座從餐盒翻出一個小紙袋,撕開,倒進了杯,用調(diào)羹攪一攪,喝了一口,閉上眼睛,眉毛揚起來,很享受的樣子。他如法炮制,喝一大口,眉毛沒來得及揚起就發(fā)現(xiàn)味道不對,急忙吐出來。這是什么鬼東西?好苦啊。他后來才知道這東西叫咖啡。也許第一次喝咖啡就給他帶來了不快,到巴黎相當一段時間林加者都拒絕喝咖啡,不得不喝,就多加些牛奶和白砂糖。

    那是一架小飛機,像只鴿子似的飛不平穩(wěn)。飛機經(jīng)停印度、巴基斯坦、意大利等五六個國家后,才會飛抵巴黎。林加者只盼快到巴黎,媽媽和妹妹會來接嗎?肯定會。媽媽長得什么樣呢?他的思念是模糊的,沒形象。

    林加者到法國15年后,張達義才拿到護照。當張達義到巴黎時,林加者已結(jié)婚生女。

    不過,張達義比林加者結(jié)婚可早多了,他出國時已有兩子一女,大兒子14歲,小兒子7歲,女兒12歲。

    張月富在一年前去世了,他是1970年告老還鄉(xiāng)的。張月富出國后回家過三次,第一次是1966年,正值“文革”爆發(fā),張達義趕到北京去接的。父子入住北京華僑飯店,那晚上張月富特別高興,拎著一瓶法國紅酒到兒子的房間。父子倆喝酒聊天,好不愜意。讓張達義感動的是阿爸給他帶回了錄音機、照相機和收音機。

    阿爸要回來時,他給阿爸寫了一封信,說我的同學有臺錄音機,可以把說的話錄進去,想聽的時候再放出來,你方便的話,給我?guī)Щ匾慌_。我很喜歡拍照,方便的話,給我?guī)Щ匾慌_照相機。我們村里沒有電,如有用電池的收音機,給我?guī)Щ匾慌_。

    張月富在荷蘭一家餐館打工,收入有限。最關(guān)鍵的是他不會說荷蘭話,對錄音機、照相機、收音機還一竅不通。幸運的是跟張月富一起打工的年輕人會說荷蘭話,他跟張達義還是溫州華僑中學的校友,幫忙買的這些東西。

    1968年,張月富又回來一次,也是張達義去北京接的。

    1970年張月富告老還鄉(xiāng)回來時,張達義卻沒去北京接。他被隔離審查了,造反派說他叛國投敵。他不服:“真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我連溫州都沒離開過,怎么就叛國投敵了?我是要出國,那也是投奔我父親,投奔父親怎么能算投敵?”

    投沒投敵,張達義說了不算,造反派說了算。造反派講的是“革命”,不講道理。

    “這個也是命,命中注定有牢獄之災。”張達義無奈,只得認命了。

    張月富到家兩三個月,還沒見到兒子,整日如坐針氈。哥哥也回來了,他已被推選為旅荷華人總會會長,受到國務院僑辦邀請回國參加國慶觀禮。浙江省委統(tǒng)戰(zhàn)部部長到家探望,哥哥反映了弟弟的冤案。在部長的過問下,張達義才被放出來。

    張月富對張達義的一兒一女甚為喜歡,后繼有人啦!兩年后,張達義又得一子,張月富喜出望外。張月富兒孫繞膝,享受了天倫之樂,活得很是愜意。

    1978年農(nóng)歷一月二十九日凌晨兩點鐘,張達義守在阿爸床前,看著氣若游絲的阿爸呼出最后一口氣。

    “你爸已經(jīng)走了。”身旁的堂叔說。

    張達義不相信,把手指放到阿爸鼻下,沒了呼吸,他放聲慟哭。

    兩個星期前,阿爸病倒了,昏迷不醒。張達義從縣城請來名醫(yī),診斷為尿酸中毒晚期,隨時可能死亡。張達義從早到晚守候在床前。

    阿爸對他寄托兩大期望:一是傳宗接代,二是養(yǎng)老送終。他都做到了,阿爸走得安詳。他和哥哥為阿爸辦了隆重的葬禮,安葬在附近的山上,阿爸23年前就修好的墳墓里。

    “部長,我父親已經(jīng)走了,我出國的手續(xù)怎么還沒辦下來?”一年后,張達義去找縣委統(tǒng)戰(zhàn)部部長。

    “你不要心急,我給你看樣東西?!?/p>

    部長說著遞給他一份報告,報告上說,國家需要外匯,要讓一部分人走出去。

    “給我護照吧?!睆堖_義看完報告,攤開兩手,跟部長說。

    “你太聰明了,看了報告就跟我要護照?不要這么心急嘛,護照會有的,一定會有的?!?/p>

    兩周后,張達義接到縣公安局電話,讓他到縣里去一趟。他估計護照批下來了。次日清晨5點鐘,張達義就跑到公路邊等車,趕到縣公安局時,還不到6點半鐘。

    副局長對張達義說:“你的出國申請批下來了,給你護照?!?/p>

    哎呀,張達義拿到護照,那個高興勁啊,恨不得跳幾個高,吼幾聲。

    他興致勃勃地回到家,“媽,我拿到護照了?!?/p>

    出乎意料的是媽媽不僅沒高興,反而默默地看他一會兒,掩面而泣了。

    “媽,你哭什么?”

    “你出去不回來,這個家可怎么辦哪?”

    “哎呀,媽,你看周邊那么多人在國外,他們不是經(jīng)?;貋韱??你放心好了,我會把一切安排好的?!?/p>

    媽媽和張達義一家五口相依為命,哥哥出國后,嫂子和侄女陸續(xù)移民到荷蘭。張達義想妻子秀珍和孩子不會馬上走,另外家里還有保姆。保姆是溫州甌海區(qū)慈湖村人,家人稱她“慈湖姆”。 慈湖姆年紀跟媽媽相仿,不過身體不錯,人也可靠。她是秀珍生大兒子時請來伺候月子的,媽媽見她為人忠厚老實,又很勤快,就把她留了下來。慈湖姆的女兒嫁人了,慈湖村也沒什么親人,在他們家做了十五六年,就像家人似的。

    “你要像你爸爸那樣,這個家可怎么過???”

    在媽媽心里,這或許是一道過不去的坎。他怎么也沒想到媽媽會擔心自己步阿爸的后塵:出國后丟棄妻子和孩子。

    “媽媽,我和我爸不一樣。再說,我爸那時是二戰(zhàn),他想回來,買了船票,上了船,可是船到蘇伊士運河過不來,只好返回巴黎,這才在法國又成了家。現(xiàn)在和過去不同了,你放心好了?!?/p>

    “你在外照顧不好自己可怎么辦?”

    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

    張達義的興奮仿佛大海的退潮,一波比一波減弱了,漸漸平息許多。

    他想:自己是不是高興得早了點兒?有護照沒簽證也出不了國。此前,哥哥先后為他申請過三次赴荷蘭定居,荷蘭政府都通過了,因他的護照沒批下來而過期。當務之急是讓哥哥再申請一次。他匆匆趕到溫州市郵電局撥打國際長途,先找哥哥,再找小侄女,又找小侄女的未婚夫。

    “大年啊,你哭什么呀?”深夜,睡夢中的張達義被媽媽搖晃醒。

    “我沒哭啊?!?/p>

    “你剛才哭得很傷心啊?!?/p>

    “哦,我可能做了個夢,沒事兒,你睡吧?!?/p>

    他搪塞過去。媽媽住樓下,他住樓上,看來他的哭聲很大,驚動了媽媽。媽媽走后,他回想一下做過的夢。他夢見跟親生母親萊奧卡迪·格蘭德相聚了,母子喜極而泣。忽然,母親不見了。他急得到處尋找,最后找到母親的墳墓,墳墓已年久失修,荒草萋萋。他忍不住大哭起來。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護照到手后,他想一旦出國了,說不上什么時候能回來,要把阿爸的墳墓修葺一下。當年阿爸給自己修墳時,僅修了內(nèi)室,外邊沒修,他把阿爸的墳修成溫州盛行的椅子墳。白天修墳時,想到了母親,晚上就夢到了。

    5月,侄女來電話說,荷蘭政府已批準了,只要他到北京荷蘭領(lǐng)事館辦一下手續(xù),就可以飛往荷蘭了。

    終于可以出國了,張達義離家前去醫(yī)院見了王醫(yī)生,把媽媽托付給了他:“請你一定照顧好我母親。如我母親有什么危險,只要你打個電話,無論我在哪里,無論在什么情況下,我都會馬上趕回來?!?/p>

    媽媽患有膽囊結(jié)石,犯病時疼痛難忍。媽媽只要犯病,他就要馬上去醫(yī)院請醫(yī)生。小時候鄉(xiāng)村沒有路燈,外邊一片漆黑,他深一腳淺一腳去醫(yī)院。路過村里的小廟時,裝死人的棺材就停放在路邊,長明燈26仿佛鬼眼,飄忽不定,讓他毛骨悚然??墒?,再害怕他也得從棺材旁走過,媽媽的病耽誤不得。他去醫(yī)院的次數(shù)多了,漸漸跟王醫(yī)生成了朋友。王醫(yī)生醫(yī)術(shù)很好,為人又仗義,只要媽媽犯病隨叫隨到。這一晃20多年過去了,當年的小王醫(yī)生已當上院長了。

    張達義走了。媽媽望著他遠去的背影老淚橫流。當年阿爸出國時,她或許都沒這么流淚,這么難以割舍。這位飽經(jīng)不幸的女人幼年喪母,中年喪子,年輕時丈夫漂泊海外,歸來時領(lǐng)回一個他跟外國女人生的兒子,她怎么吞咽下這一切,怎么接受這孩子?或許是大年懂事,也許她和他同病相憐——都在童年失去了母親。她把一個母親的愛都給了他。晚年,她早晨站在門口望他上班的身影,晚上在房間傾聽他回家的腳步,這就是她一天的幸福。現(xiàn)在他出國了,她看不到他的身影,聽不到他的腳步聲了,這將是怎樣的失落,怎樣的傷悲?

    嬰兒出生時,有305塊骨頭,長大成人后變成206塊了,有的骨頭融合在一起。她和兒子就像那融合在一起的骨頭,難分難離??墒牵鳛槟赣H她要為兒子好而忍受所有的痛苦,放他遠行。這就是母親,一個平凡而高尚、渺小而偉大的母親!

    秀珍把他送到上海,又從上海送到北京。張達義在荷蘭領(lǐng)事館順利辦理完手續(xù),他們回到入住的前門旅館。那兒相當于溫州辦事處,住著很多溫州人,他們不是來辦理簽證的,就是等待簽證的。

    “達義,你已經(jīng)辦好簽證了?”一位麗岙老鄉(xiāng)問。

    “簽證辦好了,飛機票也買好了,下禮拜四的?!?/p>

    “太好了,你可不可以幫我給法國大使館打個電話?”

    “為什么?”

    “我已經(jīng)申請好幾個月了,一直沒消息。我不會講普通話,你給我講講,好嗎?”

    張達義撥通了法國駐中國大使館電話。

    “您是哪位,有什么需要幫助?”

    “我是張達義?!?/p>

    “哦,你已經(jīng)來了?”

    “對的?!?/p>

    “那你明天過來吧?!?/p>

    張達義放下電話突然感到莫名其妙,幫老鄉(xiāng)打電話,他們怎么讓自己過去呢?過去就過去吧,就當陪老鄉(xiāng)好了,老鄉(xiāng)不會講普通話。溫州人總說,會說溫州話,走遍天下都不怕,結(jié)果還沒出國門就碰壁了。

    第二天,張達義和老鄉(xiāng)一起去了法國大使館。可是,沒有使館的通知,警衛(wèi)不讓進。

    “怎么回事?”張達義正跟警衛(wèi)解釋,一位法國女士過來問。

    張達義跟她又解釋一番。

    “你就是張達義啊,進來吧?!迸靠蜌獾卣f。

    進了大使館,剛剛落座,女士就說:“把你的護照拿來?!?/p>

    “我的護照?”

    “你不是申請去法國旅游嗎?”

    “啊……”張達義確實申請過赴法旅游簽證,沒想到這么快就批了。

    真是好事成雙,驚喜連連,他剛辦下去荷蘭的簽證,這又拿到赴法旅游簽證。

    “他也申請了去法國的旅游簽證,在北京已等好幾個月了,請您幫忙查一下他的批了沒有?!睆堖_義又幫老鄉(xiāng)咨詢。

    女士查過后說:“還沒批,讓他回家等吧,有消息我們會通知他的?!?/p>

    禮拜四,秀珍把張達義送到北京國際機場。夫妻一別不知何時見面,她抑制不住地哭起來。

    “別哭啊,我等了16年,終于等到了,你該為我高興啊。你放心,我是在中國長大的,是懂得孝悌忠信禮義廉恥的,到了國外是不會亂來的?!睆堖_義說。

    這點,她倒不大擔心,他們夫妻感情很好,她相信他是做不出阿爸那樣事的。

    有人埋怨她說:“你怎么能讓張達義出國呢,他出去以后肯定會在國外重新組建家庭,不會管你的?!彼f:“不會,他出去就會把我們辦出國的?!?/p>

    離別時刻到了,張達義走向安檢,回首望望妻子,揮揮手,消失在人群中。

    1964年11月初,楓葉紅了,銀杏葉黃了。巴黎進入激情似火與遍地金黃的季節(jié),整座城市美到極致,也浪漫到極致。步行街鋪著厚厚的紅葉,暄暄的,軟軟的,走上去就好像行走在紅地毯上似的;在步行街外的街巷,時常會有一片紅葉像明信片悠然飄進車窗,害羞似的扣落在車座上。塞納河兩旁的樹木一片黃色,行道樹下一條金色大道延伸向遠方。

    奧利機場,林加者隨著旅客涌出機場,遠遠看到父親、干爹 ,還有站在他們身邊的一對母女。母親個子不高,似乎特意做過頭發(fā),白白的臉龐,深凹的眸子,穿著白邊翻領(lǐng)、雙排紐扣的裙裝,目光專注、溫柔、慈祥、親切,又有幾分陌生。林加者知道這就是思念已久的媽媽戈凡·艾德蒙,站在媽媽身邊的少女就是妹妹林美香。

    “杰讓,這是你的媽媽,這是你的妹妹?!备赣H林永迪說。

    林永迪回到巴黎后寫信給漂泊在德國的徐伯祥,約他過來一起創(chuàng)業(yè)。徐伯祥欣然而至,他跟林永迪講述了去看望艾德蒙的情形。林永迪沉默許久,無言以對,13年了,作為丈夫,他虧欠艾德蒙的實在太多;作為父親,他對女兒美香沒盡到應有的責任和義務。

    “讓奴到巴黎了,他來看望您了?!毙觳榕阒钟赖先タ赐畠汉桶旅傻哪赣H。

    正在忙碌的艾德蒙的母親像被槍彈擊中似的,兩眼呆滯地看著林永迪,站在一邊的美香頓時不知所措。

    “你們過得好嗎?”林永迪滿面愧疚地問道。

    老人家似乎一下反應過來了,雙手顫顫巍巍地抓住他,默默地看了一會兒,似乎想從他的臉上尋覓到流逝的歲月,找到讓奴的影子。

    林永迪也望著滿面滄桑的老人家,15年前還是岳母,現(xiàn)在已變成前岳母了。不,她幫著艾德蒙拉扯大自己的女兒,就是自己的親人。

    “請喝咖啡?!泵老愣诉^咖啡靦腆說道。

    “美香,這是你的爸爸,快叫爸爸?!卑旅傻哪赣H說。

    林永迪望著自己的女兒百感交集,自己離開她時還在吃奶,現(xiàn)在已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臨走時,林永迪給老人家一張證件照:“這是杰讓的照片,交給艾德蒙吧,讓她給杰讓辦本護照,讓杰讓盡快來法國跟媽媽團聚吧?!?/p>

    老人捧著外孫的照片目不轉(zhuǎn)睛地端祥著,照片上那16歲的男孩梳著小分頭,穿著白襯衫和深色西服,系一條深色領(lǐng)帶,略微歪著頭,沒有表情地望著她。她滿眼慈祥地跟外孫對視著,似乎這樣對視下去杰讓就會說話,就會從照片里蹦出來,站到她的跟前。美香也趕緊湊過來看哥哥的照片。

    艾德蒙用那張證件照,給兒子辦理了護照,林加者才得以出國。

    林加者終于見到媽媽了,激動的心情似滔天之浪,卻被一種無形的東西所罩住,濃濃的感情無法表達。他只好望著媽媽和妹妹一個勁兒地傻笑著。夢里覓母多少遍,最渴望的是讓媽媽抱一抱,偏偏在這節(jié)骨眼卡了殼,像傻了似的,什么都不會了。

    艾德蒙熱淚盈眶,兒子回來了,苦苦思念15年的兒子終于回來了。她何嘗不想把兒子緊摟在懷里,可是他已不再是那個張著兩只小手讓她抱抱的3歲孩子,而是變成了大小伙子,讓她有種生疏感,不知如何是好。

    “他都18歲了,個子怎么才這么一點?”媽媽問父親。

    或許她有點傷感,有點心疼,有點失望,人家18歲的男孩都長得高高的、大大的,體魄健壯,她的杰讓卻像一株養(yǎng)分不良沒躥起來的玉米秸,個子比讓奴矮大半頭不說,還沒有妹妹高。他們怎么把孩子餓成這個樣子?

    “溫州農(nóng)村的生活太苦,營養(yǎng)不夠,農(nóng)活又很重?!备傻忉屨f。

    說一千道一萬,還是自己這個母親沒有當好,當初不聽讓奴的話把兒子帶回來就好了??墒牵l能想到讓奴會另有企圖,他不僅背叛自己,還跟一個溫州女人生了4個孩子!這一切都是讓奴的罪過!

    艾德蒙想到這些就對眼前這個男人充滿了仇恨,這個騙子,如不是為了兒子,她一輩子都不會再見他,永遠不會!她和兒子、女兒的不幸都是他一手造成的??墒?,恨又能怎么樣呢?那一切都已過去,是找不回來的。

    艾德蒙關(guān)切地問兒子幾句,林永迪和徐伯祥幫忙翻譯。

    言語是貧乏的,翻譯是蒼白的,什么語言能表達和翻譯這對母子15年的思念與離愁呢?

    1979年6月末,巴黎悄然進入了夏季,草木蔥蘢,古老建筑的墻壁被藤蔓綠葉遮覆,那古色古香的窗戶也煥發(fā)了青春,變得生機勃勃了。

    一所紅磚墻面的學校,校門處凸出來,變成灰色水泥墻體,給人堅固質(zhì)樸之感,校門上方的陽臺水泥墻面刻有兩行法文:école villier de Montreuil,中央插著一面深藍色校旗。張達義站在校門前,腦海浮現(xiàn)那個叫大年的孩子,背著書包和一群同學蹦蹦跳跳地從這下邊的門走進去或走出來。

    25載過去,物是人非,跟他一起進出校門的孩子已不知去向,坐在他們教室里的孩子已無人知曉那個月考和學年考試成績第一、被學校嘉獎的張大年了??嫉诙耐瑢W哪兒去了,后來怎么樣了,會不會跟他一樣懷念那段時光?

    張達義到荷蘭后,在哥哥那兒待了兩周就張羅去巴黎。哥哥莫名其妙地問他著什么急。

    “我的法國旅游簽證只有三個月,過期要重辦。我還要去法國找我的養(yǎng)父母呢?!?/p>

    “能不能找得到?”哥哥說完,也許覺得既然弟弟要找,自有他的道理,“那你就去吧?!?/p>

    張達義乘坐火車抵達巴黎,接站的是表哥,也就是哥哥的胞兄蘇蔭生。表哥家過去很有錢,在溫州當?shù)匾灿忻?,后來家里失火燒掉三套闊綽的房子,敗落下來。表哥說:“我去國外賺錢,把房子重新建起來?!彼鰢悄曛挥?6歲。

    表哥比阿爸小十來歲,他們屬于同一代人,是腳前腳后出國的。表哥也娶了法國女人,不過二戰(zhàn)后他沒回溫州,一直在巴黎。20世紀60年代末,他回去過一次,跟張達義見過一面。有哥哥張蔭旺那層關(guān)系,他們表兄弟自然會親近幾分。

    表哥把張達義請到中國城,按照中國的習俗接風洗塵。張達義沒想到竟遇到同鄉(xiāng)林昌橫。林昌橫是林加者的堂兄,比張達義年長13歲,加入中國新民主主義青年團27,擔任過團支書,農(nóng)業(yè)合作化時擔任過合作社社長。1957年赴法國投奔父親。他多次為家鄉(xiāng)捐資辦學、修路造橋、建米廠和自來水廠,接濟貧困戶,在麗岙,甚至溫州很有影響。他每次回到家鄉(xiāng),張達義都會陪他吃飯。

    “你幾時來的啊?”林昌橫見到張達義既驚喜又熱情。

    “剛剛到。”握手寒暄。

    “晚上到我那兒去吧。”

    林昌橫在巴黎3區(qū)有一處飯店,巴黎的近郊還有一個旅館。

    晚上,新安江飯店,一二十位用完餐的老華僑仨一群、五一伙地喝著茶,聊著天。

    “你是達義,張月富的兒子?”有人站起來問道。

    “是啊?!?/p>

    “哎呀,太好了!”

    老華僑紛紛圍了過來,有的認識他,有的認識他阿爸。

    落座寒暄幾句,張達義就跟他們打聽起法國養(yǎng)父母的地址,熱火朝天的氣氛驟然冷落幾分,他們紛紛搖頭:“知道你被法國人收養(yǎng)過,他們住在哪兒,叫什么名字不知道哇?!?/p>

    又是一無所獲,張達義大失所望。

    第二天,張達義通過老華僑找到表弟羅蘭。表弟羅蘭是大姨媽的兒子,他父親是麗岙后中村人。當年,張達義回中國前,大姨媽帶他和妹妹、表弟羅蘭、表妹到海邊度過假,還拍了一張照片,張達義和妹妹穿著小短褲,赤裸著上身,并排坐在一片鵝卵石上,面無表情地望著鏡頭;站立在他們身后的表弟羅蘭跟他們同樣打扮,右手張開放在表妹的頭頂,大姨媽穿著連衣裙蹲在表弟羅蘭旁邊。

    表弟羅蘭沒有跟他的父親回國,而是跟著母親在法國長大成人。他在法國一家保險公司工作,客戶遍及巴黎,也許父親是華人的緣故,他的客戶中有許多華人。表弟羅蘭沒去過中國,不會溫州話,連普通話也不會。為見張達義,他帶去一個十六七歲的孩子。那孩子聰明伶俐,會說法國話和溫州話,可當翻譯。張達義提起法國養(yǎng)父母,表弟羅蘭也不知道。他打電話找來當警察的妹夫,結(jié)果無濟于事。難道知道的僅有一人——阿爸?難道阿爸真的把法國養(yǎng)父母的地址帶到了天堂,讓兒子永遠也找不到?

    神通廣大的表弟羅蘭也一籌莫展了。張達義在絕望中,突然想到從中國帶來的一本童書,是他當年在法國學年考試成績第一學校給的獎品,上面有學校名稱。他把書掏出來,指著封面的那行法文問表弟:“這學校能找到嗎?”

    “這學??隙苷业?!”封面的“école villier de Montreuil”,一下點燃表弟羅蘭和他警察妹夫的信心。

    “先生,有個事情想請您幫忙,我表哥張大年25年前在這所學校讀過書。他現(xiàn)在從中國來找他的養(yǎng)母,您能幫忙嗎?”在校門口,表弟跟門衛(wèi)說。

    “先生,對不起,25年前做門衛(wèi)的還是我的媽媽,我是十幾年前來的,25年前的事情我怎么會知道?”

    希望的火花轉(zhuǎn)瞬熄滅了,當他們欲轉(zhuǎn)身離去時,門衛(wèi)說了一句:“隔壁女子中學的校長是從這所學校過去的,我們可以問問她?!闭f罷,拿起電話。

    不到一刻鐘,一位氣質(zhì)高雅、年過半百的女士匆匆而至,居然叫出“張大年”的名字。

    張達義蒙了,她是誰?原來她就是他當年的班主任。她的兩個兒子跟張達義同班,遺憾的是他們在阿爾及利亞戰(zhàn)爭中雙雙陣亡。

    張達義為老師還能記住自己而感動,為她兩個兒子的陣亡深表同情。

    “我可以進去看看當年的教室嗎?”張達義問道。

    “可以呀,我?guī)闳??!甭犕旰⒆拥姆g后,她說。

    他直接上二樓,在第二間教室門口停下,肯定地說:“這間就是?!?/p>

    “啊,這間教室嗎?有什么不一樣的地方?”她走了進去。

    “過去黑板在這邊,現(xiàn)在在那邊?!?/p>

    “對的,你坐在哪個位置呢?”

    “靠窗第一排。”

    “你還記得?”

    “是的。”

    出來時,他指著一個衣掛說:“這個位置就是我的?!?/p>

    “太了不得了,我還沒見過像你記性這么好的人?!?/p>

    “我還可以告訴你,圍墻那邊是女子學校;下面那地方就是廁所,這棟房子樓下是我們吃午飯的地方……”

    老師瞪大眼睛,驚詫地望著他。

    “您能不能告訴我養(yǎng)父母的住址?”張達義拉回正題。

    “很遺憾,你養(yǎng)父母過去住的地方建高速公路,他們被動遷到別處去了?!?/p>

    “我到哪兒能找到他們呢?”

    “你去安置房那里看一看,運氣好的話也許能找得到?!?/p>

    張達義一行來到動遷安置點,有數(shù)幢高樓,究竟是哪家?總不能挨家挨戶敲門問吧?

    當警察的妹夫建議去戶籍管理機構(gòu),也許能查到。

    戶籍管理員問張達義養(yǎng)父母姓名時,他已想不起來了,只記得養(yǎng)母姓中第一個字母是V。

    “好吧?!惫芾韱T翻開名冊。

    “可能就是這個。”張達義指著第一頁的“Renèe Vigier”說。

    “這個嗎?她住在后邊那棟的226號,你過去問問看吧。”

    “誰呀?”他們來到那幢樓,表弟按過門鈴后,里邊傳來一位老年女性的聲音。

    “有一位叫張大年的中國人,要找他的養(yǎng)母,您能幫忙嗎?”表弟說。

    話音未落,傳出急促的“嘩拉嘩啦嘩啦”的開鎖聲,門開了,一位金發(fā)泛白,腰背佝僂,胖胖的法國老太太像一幅油畫似的站在門口。張達義一下就認出她來,25年過去了,養(yǎng)母容貌已發(fā)生巨大變化,但眼神和目光還是那么慈祥、那么親切。

    “哎呀呀,大年,是你嗎?上帝啊,我的中國兒子回來了!”養(yǎng)母愣一下,猛然撲過來,緊緊地抱住高高大大的兒子,淚落如雨。日思夜想的兒子終于歸來了。她一直堅信那個有情有義有良心的中國兒子一定會回來。張達義也抱著養(yǎng)母淚雨滂沱了。離開時,他在養(yǎng)母的懷里是個孩子;現(xiàn)在,養(yǎng)母在他的懷里卻像孩子了。養(yǎng)母不矮,在身高一米八五的兒子懷里卻顯得有點兒小。

    母子抱頭哭了一陣,養(yǎng)母可能意識到有外人在場,不好意思地拉著兒子的手:“來來來,到屋里……”

    張達義睜著大眼睛看著養(yǎng)母,不知她說的是什么,表弟帶的孩子給翻譯了過來。進屋后,養(yǎng)母端詳一遍又一遍,看得很貪。離開時,他才9歲,回來時已是34歲的大漢,或許讓她有點不適應。

    養(yǎng)母的住房很簡陋,一房一廳,廚房是開放的。他們四人坐下來,客廳就有點兒逼仄了。

    “爸爸呢?”他問。

    媽媽急忙把他領(lǐng)進臥室。臥室有兩張床,養(yǎng)父躺在一張小床上。他聽到中國兒子回來了,掙扎著要爬起,可哪里爬得起來啊。他滿懷深情地望著兒子,驚喜像璀璨星星在那老眼昏花的眸子里閃爍。張達義上前把骨瘦如柴的養(yǎng)父抱坐起來。養(yǎng)父摟著他,摟得很緊,像怕失去似的。養(yǎng)父老了,真的老了,屈指一算,他已86歲高齡了,猶如燃到盡頭的蠟燭,說不上哪陣風吹來就滅了。張達義親吻一下養(yǎng)父,剛收住的淚又止不住涌出來。

    “見到我兒子以后,我一定會走!見到我兒子以后,我一定會走!”養(yǎng)父像孩子似的一遍又一遍地說著。

    原來前不久養(yǎng)父病危過一次,醫(yī)生無奈地攤開雙手說:“你們要有心理準備,他可能活不過這個禮拜?!?/p>

    養(yǎng)父聽到了,說:“我的中國兒子還沒回來,我是不會走的!”

    現(xiàn)在兒子回來了,他釋然了,可以無牽無掛地走了。他已被病魔折磨多年,已吃夠了苦頭,不想再煎熬下去了。

    養(yǎng)母似乎想梳理一下兒子人生的軌跡,從柜里取出一本相冊,一頁頁地翻給兒子看。

    他目瞪口呆地望著養(yǎng)母:“你怎么會有這些照片?”

    那不是別人的照片,是他張達義的,照片齊全,按時間編排,有一臉稚氣的小學照、生氣勃勃的中學照、蕩漾著幸福的結(jié)婚照、夫妻抱著兒子的滿月照……有的照片連他自己都沒有。

    “你阿爸每次來巴黎都會看我,送給我你的照片,告訴我你的近況?!?/p>

    張達義五味雜陳,沒想到阿爸心思這么細密。阿爸為何不告訴他法國養(yǎng)父母住址,卻把他的照片送給他們,到底是為什么?

    養(yǎng)母把張達義領(lǐng)到玻璃柜旁,取出奶瓶、龍鳳碗和調(diào)羹,這都是他小時候用的。他撫摸著纖塵不染的餐具,熱淚盈眶。也許養(yǎng)母每天都拂拭一遍,才這般晶瑩剔透。瓷碗和瓷勺產(chǎn)自中國景德鎮(zhèn),碗和勺鑲有金邊,碗腹和勺內(nèi)飾有龍、鳳和祥云,龍昂首張口,鳳展翅欲飛。那是他小時候,阿爸在巴黎買的,特意送到巴尼奧雷,告訴養(yǎng)母,要用這個碗、這個勺給大年吃飯。他七八歲時,阿爸用磕磕絆絆的法語說:“大年,你身上流有中國人的血,不要忘記自己是中國人。這碗和勺上有龍鳳,會讓你想到中國。”

    兒子回來了,這是天大的喜事,養(yǎng)母手舞足蹈地打電話給女兒。不長時間,女兒趕了過來。年近半百的姐姐做夢也沒想到今生今世還能見到弟弟,姐弟擁抱,淚水漣漣。

    張達義走的時候,養(yǎng)母掏出500法郎悄悄塞給他。25年前,養(yǎng)母就是這樣把法郎塞進他的皮鞋里的。他感動得眼淚又涌出來,這就是媽媽啊,雖然語言不通,溝通不多,她卻知道兒子的窘迫,知道兒子剛出國,還沒有進項。他來巴黎時,火車票是哥哥出錢買的。這幾天跟親友見面,這個給100法郎,那個給50法郎,大家都不富裕。結(jié)果靠微薄養(yǎng)老金生存的養(yǎng)母卻給他這么多錢。

    他難為情了,來時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法國養(yǎng)父母,什么禮物也沒帶。不過,第二天他又去了,把禮物補上。他們不能老找翻譯,一是別人也忙,二是母子交流也不想有外人在場,他買了兩本辭典,一本漢法辭典,一本法漢辭典。每次去看望養(yǎng)母時,母子倆各捧一本辭典。他跟養(yǎng)母說話時在《漢法辭典》找到關(guān)鍵詞,讓養(yǎng)母看法文解釋;養(yǎng)母讓他看《法漢辭典》的漢語解釋,溝通雖然慢,母子感覺卻很好。有時,母子說著說著放聲大笑起來,過一會兒晴轉(zhuǎn)多云,淚流滿面……

    1981年12月24日,平安夜的雪很大,車窗外白茫茫一片,道路,兩邊的樹,還有房子被雪覆蓋。車流時緩時停,向遠望去是一片紅紅尾燈,星星點點,閃閃爍爍。對無神論的溫州人來說,這是尋常的一天;對信奉天主教的法國人來說,這是平安夜,像中國的大年三十晚上一樣闔家團聚,晚餐要有鴨肉或鵝肉等肉類料理,還要有鵝肝和牡蠣等配菜。中國人吃完年夜飯,半夜要吃頓餃子,法國人半夜吃的是“l(fā)e réveillon de No?l”圣誕大餐,一種卷起的海綿蛋糕,仿佛圣誕樹干。

    溫州人的特點是入鄉(xiāng)不輕易隨俗,不過這個平安夜卻不同尋常,張達義一家要趕到表弟羅蘭家,跟妹妹、舅舅他們團聚。外婆生了11個孩子,除他媽媽和大姨已不在人世之外,四個舅舅五個姨媽都還健在,像枝葉繁茂的大樹似的有一大群兒孫。

    一年前,張達義找到法國養(yǎng)母后,表弟羅蘭給妹妹張若克琳打去電話。第二天,妹妹就從梅茲趕到巴黎,同來的還有舅舅。妹妹從小跟著外婆長大,外婆過世后,她跟舅舅一起生活。一次礦山事故中,舅舅成為生活不能自理的殘疾人。妹妹一直照料舅舅,為此沒有成家。

    兄妹團聚是盛大喜事,可是他們這對分別25年的親兄妹望著對方真誠地、眼含淚水地笑著,卻無法表達那血濃于水的親情。妹妹聽不懂中國話,張達義聽不懂法國話,兄妹倆除眼神和肢體語言外,還需語言翻譯。

    他比畫著對妹妹說,想去看看母親,妹妹明白了。人可以不知道往哪里去,卻不能不知道從哪里來。他們兄妹有同一個母親,吸吮過相同的乳房。妹妹開車把他載到巴黎的一座公墓,他佇立在母親墓前,淚水抑制不住地流淌著,“媽媽,兒子來看你了。30多年來,兒子從沒斷過對你的懷念。兒子在兩位養(yǎng)母的哺育下已長大成人,娶妻生子。你看看兒子,身高1米85,體重200多斤,媽媽,你安息吧!”

    張達義拭去淚水,打量一下母親的墳墓,卻驚奇地發(fā)現(xiàn)和他在中國夢到的一模一樣。30多年過去了,母親的墳墓已有點不像樣子?!皨寢專瑑鹤觿倎矸▏?,等兒子賺到錢,第一件事是像修葺阿爸墳塋那樣,把你的墓地修葺好?!?/p>

    到巴黎的第三年,他兌現(xiàn)這一承諾,花8000法郎給母親的墓換上了花崗巖碑。

    1981年是張達義最奔波忙碌的一年,也是變化最大的一年。在法國見過妹妹后,張達義回到荷蘭,幫哥哥裝修餐館。餐館重新開業(yè),生意很紅火,他又跟著忙活幾個月。轉(zhuǎn)年他就拿到法國居留證,重返回巴黎,住進表弟羅蘭的家。早晨去表哥蘇蔭旺的皮件廠做工,下午5 點鐘下班。

    表哥的工廠很小,有六七個員工,大多是法國人。表哥在法國待久了,妻子又是法國人,被西化了。他們夫婦中午從不燒飯,天天下館子。再加上沒有孩子的緣故,表哥特別“不溫州”,他的廠一天工作8小時,七、八月份還要關(guān)廠去海邊度假。工廠的法國工人做工像老牛散步似的慢慢騰騰,邊干活邊聽廣播。

    在表哥工廠做工時間短,賺的錢就少。對法國人來說,夠花就可以了,但對溫州人來說那是遠遠不夠的。張達義下班后還到戴碧華的皮件廠再干幾小時,半夜12點鐘才趕回表弟羅蘭家睡覺。周末,他還要去另一位朋友那兒做工,一周七天從早忙到晚,從不休息。他賺到錢后就匯給媽媽。這已成為他的習慣,十幾年來一直如此,似乎交給媽媽了,心也就安下了。過去在陶瓷廠上班時,他每月掙35元錢,30元交媽媽,自己留5元,哪個月紅白喜事多了,隨禮的錢不夠,再跟媽媽要。哥哥也這樣,他每月工資41.7元,給媽媽也是30元,哥哥當廠長經(jīng)常出差,開銷比較大。

    “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钡椒▏?,戴碧華給了張達義很多幫助。戴碧華是溫州瑞安老鄉(xiāng),比張達義大兩歲。他們有著相似的血統(tǒng)和經(jīng)歷——父親是溫州人,母親是歐洲人,戴碧華5歲28被父親領(lǐng)回溫州瑞安。

    他們是1968年在瑞安縣公安局認識的。張達義去申請護照,他也去了。

    “你是哪兒的?”因為都是混血兒,他們之間有幾分親近。

    “我是麗岙的,叫張達義。你呢?”

    “我叫戴碧華,是塘下區(qū)鮑田村的?!?/p>

    這樣,他們就算是認識了。戴碧華讀書不多,有些事搞不清楚,有事就會問張達義。一天,他掏出一封法文的信請張達義幫忙看看。張達義法文單詞還認得些。

    “你媽媽在信上說,她已給你申請了法國國籍?!?/p>

    后來,戴碧華像林加者那樣拿到了法國護照,又拿到中國護照。林加者的護照“林加長”寫成了“林加者”,戴碧華的護照人名的拼寫也錯了,要去省城更改。剛好張達義要帶媽媽去上??床?,他們同行。張達義告訴他:“你已是法國公民,有困難可以找法國大使館,如果沒錢去法國,他們會給你買機票。”

    張達義幫他給法國駐華大使館寫了封信。大使館給戴碧華寄來溫州到香港的路費,還為他訂購了香港到巴黎的機票。對此,他很感激張達義。他聽說張達義到了法國,就跑來看張達義。他到法國已11年,不僅有個皮件廠,而且積累了豐厚的人脈。

    表弟羅蘭家在郊外,距打工的工廠較遠,張達義做工晚了就沒了地鐵。三個月后,表弟羅蘭幫他在巴黎市區(qū)找了一間像耳朵眼似的出租屋,僅18平方米,每月租金700法郎。6月,秀珍和孩子的移民申請獲得荷蘭政府批準。7月9日,秀珍領(lǐng)著孩子赴荷蘭在巴黎轉(zhuǎn)機時,他們一家五口在那小屋擠住了三天。

    張達義帶著老婆孩子還有禮物浩浩蕩蕩去看望了法國養(yǎng)母。老人家看到這么一大家子人,開心得不得了,“大年離開我時9歲,現(xiàn)在我小孫子9歲,大孫子16歲,還有個14歲的孫女?!边z憾的是秀珍和孩子都不會法語,肢體語言表達得有限,話兒像活蹦亂跳的封江的魚兒憋在心里難受。

    秀珍到荷蘭一個多月,又帶著小兒子回到巴黎,張達義給他們辦了旅游簽證。大兒子和女兒留在了張達義侄女的餐館打工。有首歌唱道:“世上只有媽媽好,有媽的孩子是個寶。”盡管這寶已34歲,法國養(yǎng)母還有著操不完的心。她想那18平的房子一個人住還可以,三口人住就擠得轉(zhuǎn)不過身了,兒子又那么高大,何況在荷蘭的大孫子和孫女也會過來看望他們。聽說外孫女家住的樓上有戶人家搬走了,養(yǎng)母像搶購似的打電話給兒子,問要不要把這套40多平方米的房子租下來,租金略高一點,1000多法郎。張達義聽聞喜出望外,把那一室一廳租了下來。

    12月22日,秀珍和孩子移民法國的申請獲得批準。23日,他們在法國駐荷蘭領(lǐng)事館辦好手續(xù)。24日平安夜,他們喜氣洋洋地乘坐火車回巴黎。

    雨刷像他們心情,焦躁地擺動著,天色漸晚,不知妹妹、舅舅,還有表弟羅蘭他們會不會著急。還好,平安夜晚餐前他們到了表弟羅蘭的家。身上落滿雪花的張達義一家分別跟舅舅、妹妹,還有小姨媽和小姨父,以及表弟羅蘭等幾十位親友一一擁抱。小姨媽的確很小,比張達義只大一歲。

    林加者訂婚了。

    在餐館擺五六桌,除父母、干爹,未來岳父母大人必須到場外,親朋好友也都過來捧場。

    這是溫州式訂婚,自然得按老規(guī)矩辦——大事父母做主,零零碎碎瑣事,林加者他們也未見得說了算。這是1968年5月,林加者已滿22歲,未婚妻還沒滿20歲。

    按溫州老家的習俗,男孩子十二三歲就要訂婚了,女孩還要小三五歲。晚了,好人家和好姑娘(好男孩)沒了,孬的也不見得找得到,好比這茬莊稼收完了,田地被翻了,你連麥穗都別想拾了。

    中國婚姻法規(guī)定:“男20歲,女18歲,始得結(jié)婚?!?9法國的法定結(jié)婚年齡是男性18周歲,女性15周歲,林加者超了4歲。不過,法定年齡指的是男性不可低于18歲,你不愿18歲結(jié)婚,愿意81歲結(jié)婚誰又管得著呢。

    張達義是18歲結(jié)的婚,遵守的不是法國婚姻法,而是溫州習俗。不僅張達義,溫州許多男性執(zhí)行的都是這么個“范式”——20歲前結(jié)婚,20歲抱兒子。這是溫州人的做事風格:凡事趕早不趕晚。進入80年代,上邊號召晚婚晚育,許多地方都制定了土政策,如有的地方男性不到26歲不予登記結(jié)婚,有的地方男女雙方年齡加在一起不足50歲不予登記。晚婚晚育也沒擋住溫州男人18歲結(jié)婚。這會不會源于溫州人重男輕女,想打一場持久戰(zhàn),不生兒子不罷休?既然如此,為何不早早結(jié)婚?

    認識童秀珍時,張達義還是17歲的哥哥,比電影《柳堡的故事》插曲中坐在小河邊惦記小英蓮的18歲哥哥還小一歲。

    那年,一位同學,也是朋友和同鄉(xiāng)要去法國定居,張達義和幾位朋友到溫州麻行碼頭送行。那時去上?!八缆芬粭l”,在溫州話中“水”與“死”諧音,意思是要走水路,要搭乘“民主18號”客輪30。

    “我們?nèi)刂菥萍页詼珗A,好嗎?”送行后,有人提議道。

    “好啊。”張達義率先響應。

    位于五馬街的溫州酒家下午三點鐘賣湯圓,對于溫州華僑中學的學生來說,這可能相當于下午茶。

    四人欣然而至,四人每人要一碗湯圓。女服務員過來收款。

    “那個女的怎么樣?漂亮吧?”朋友瞟一眼她的背影,問張達義。

    “眼睛不錯,她戴口罩看不見臉,漂不漂亮我不知道?!?/p>

    第二天下午,張達義去溫州酒家隔壁的中國銀行辦事,邂逅上班的童秀珍。她覺得有意思,昨天他剛剛?cè)サ昀锍赃^湯圓,今天又碰面了,這算不算是緣分呢?張達義的那位朋友以前來吃湯圓時,跟她開過玩笑:“我們麗岙有個外國人,我介紹你們認識一下好不好?”她沒當回事兒,她過去在招待所工作,見的外國人多了去了。

    她沖他笑了笑,他也沖她笑了笑。哎呀,這姑娘長得可真漂亮。哎,這不是那位眼睛好看的服務員嗎?昨天她戴了口罩,沒看到她的臉,今天看到了,五官周正,長得秀媚,還有一雙頎長的腿。

    “后來,我常去吃點心,我們從相識到相愛,最后組成了家庭。你看,我出生在巴黎,她出生在溫州;我生活在農(nóng)村,她生活在城市,我們怎么會走到一起呢,不是命中注定的嗎?”采訪時,張達義說。

    “她父母都在餐飲業(yè),她家三兄弟、六姐妹,一共九個31。我第一次帶她到我家里時,我媽問她家?guī)讉€孩子,我說兄弟姐妹九個,我媽說‘好??!’我家那時只有我和我媽兩個人,人丁太少了。我媽說:‘大家庭,好!’”張達義說。

    秀珍兄弟姐妹多,她是家里的老大,讀初二時母親又生一個女孩,家里孩子多,家務負擔重,她不能上班了。父母沒有跟秀珍商量就給她辦了退學手續(xù),讓她頂替了母親的工作。

    張達義娶到童秀珍或許稱得上壯舉,整個下呈村都為之驕傲。在鄉(xiāng)下人眼里,溫州城是天堂,她可是來自“天堂”的姑娘,還是帶“飯碗”的,工資比張達義的還高,他每月35塊,她40多塊,高出不是一星半點兒。在“聽診器、方向盤、屠夫刀子、營業(yè)員”最為吃香的年代,在剛走出饑餓、事實再次證實“民以食為天”的年代,她可是飯店的服務員,那是靠“天”最近的。那時,張達義剛初中畢業(yè),正趕上“精減下放”32,回下呈村參加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勞動是大概率的事,等于說他是“準農(nóng)民”。

    童秀珍的父母可不這么看,他們相愛后,他家想托人去她家說媒,她征求父母意見。

    媽媽說:“人家可是華僑喲,我們配不上?!?/p>

    在溫州人眼里華僑很有錢,父母還怕張達義看不上他們呢。在有些人的眼里,張達義要個頭有個頭,要長相有長相,還有一張歐洲人的面孔,家庭背景也不同尋常,父親和哥哥是華僑,在荷蘭開中餐館,跟在溫州酒家當服務員的她也算得上同行。

    “我太太也不容易,很辛苦。為什么這么講呢?那個時候交通不方便,我母親一有病,她就要請假回來。她回來要坐小船,從溫州小南門上船到麗岙要兩個多小時,那邊下午兩點鐘開船,這邊早上六點鐘開船。她到家休息一天,第三天一早就得走。她很勤勞,回來要照顧我媽,還要打掃家里,有小孩之后,還要照顧小孩,真的太辛苦了。我父親去世前,她請了兩個禮拜的假,給我父親洗澡都是她一個人,很不容易。她畢竟不是女兒,女兒可能也做不到。我這輩子最大的福氣就是娶了一個善良、漂亮、孝順的太太。”張達義說。

    張達義18歲結(jié)婚,20歲為人父,他們生的第一個孩子是溫州人翹首以盼的兒子。

    林加者訂婚時到法國已四年了。他發(fā)生很大變化,個頭長高了,由浙南農(nóng)村孩子變成巴黎小伙。在巴黎機場跟母親、妹妹見過面后,他跟父親和干爹回去了。這時,母親和男友住在一起,男友是母親的同學,兩個人都是離異的,也都有自己的孩子,也就不想再結(jié)婚了。

    到巴黎的第二天,林加者就到父親和干爹的皮件廠做工了。在河頭村,他要養(yǎng)家糊口;在巴黎,他得養(yǎng)活自己。

    巴黎天氣涼了,干爹見林加者凍得嘶嘶哈哈的,他僅有一件外衣,還有一件香港朋友送的羊毛衫。干爹把他領(lǐng)到跳蚤市場,花50法郎給他買了件舊衣服。那件衣服他穿到服兵役。干爹知道他在麗岙吃不飽飯,每天早上給他買根法棍。當然啦,還有加很多糖的咖啡牛奶。

    他們那條街上有一肉鋪,當時巴黎流行吃馬肉,傳說是馬肉營養(yǎng)價值高。干爹想讓他再長高點兒,就按照法國人食馬肉的方式,用鹽把馬肉腌一下,然后讓他吃。他看著那鮮紅的生肉吃不下去,干爹就用開水泡一泡,讓生肉變點兒顏色再給他吃。別說,自從吃了馬肉之后,他個頭不斷往上躥。每個月干爹都讓他在門框處站定,拿把刀劃個道兒。新劃的道不斷往上走,在1.71米處停了下來,林加者長了10多厘米。

    林加者沒到法國前,父親就病了,患了肺結(jié)核,具有很強的傳染性。父親和干爹生活的環(huán)境很差,工廠到處彌漫著塵埃,散發(fā)著皮料刺鼻的氣味。住的房間沒有衛(wèi)生間,一周只能去澡堂洗一次澡,平日洗條毛巾擦擦身。他到法國沒有幾天,父親就被送進很遠的醫(yī)療中心。林加者頂替父親跟干爹做皮帶、背帶和皮包,也代父親養(yǎng)活在河頭村的家。

    林加者聰明,沒多久就學會制皮、染色等技術(shù)。工廠是父親和干爹的,他得像其他人一樣早8點鐘上工,晚上10點半鐘收工,中間除了吃飯之外沒有茶歇,周而復始。禮拜日就連勤奮的上帝都休息了,他還得上工干活兒。他跟媽媽、妹妹住在同一座城市,卻很少見面。

    他去看媽媽時,媽媽就給他做西餐,還教他學法語。

    1966年2月,父親經(jīng)過一年多的治療,肺病好得差不多了,回廠上班。林加者也可以卸下養(yǎng)家糊口的擔子。媽媽建議他去服兵役,法國適齡青年都要服兵役。他聽了媽媽的話,到法德邊境的陸軍部隊服了18個月的兵役。

    入伍前,林加者像老華僑似的只會說“你好、我好、大家好”之類的簡單會話。當兵后,部隊要求他必須會法語。那支部隊僅有兩個人不會法語,另一位來自埃塞俄比亞,父親是法國人,母親是阿拉伯人。部隊安排專人教他們法語,每次一兩個小時。在部隊,林加者完全失去講溫州話的語境,要么說法語,要么不言不語。他的法語突飛猛進。

    他們還要完成100公里行軍,背負25公斤的槍支、背包、干糧和水,限三天內(nèi)抵達目的地。第一天就有人丟盔卸甲,第二天掉隊的人多了起來,第三天就更多,林加者卻堅持到最后,獲得營長的表揚。

    在實彈射擊中,林加者得到營長的第二次表揚,他火箭筒發(fā)射很準,一彈命中目標。

    營長聽說他有中國血統(tǒng),問他:“你愛法國嗎?”

    “愛的?!?/p>

    “你愛中國嗎?”

    “也愛?!?/p>

    “如果法國與中國開戰(zhàn),你的槍口對準哪一方?”

    “我投降?!彼e起雙手。

    “投降?你為什么投降?”營長大驚失色,這個二等兵簡直太不像話了。

    “法國是生我的母親,中國是養(yǎng)我的母親,我能向哪個母親開槍呢?只有舉手投降了?!?/p>

    營長看了看他,也許理解了,沒有吱聲。

    1967年7月3日,林加者退役了。他不僅身體強健許多,關(guān)鍵的是學會了法語,有條件融入法國社會了。正值法國休假季,工廠、商店紛紛歇業(yè),巴黎人像歌劇散場似的涌出城去,將工作和生活的煩憂從腦袋清空,奔向尼斯、馬賽、戛納、諾曼底等海濱城市,讓涼爽而柔曼的海風拂面,讓沙灘和陽光輕撫身體……

    林加者有個好友,叫應源松,家里有輛老爺車,剛買不久,應源松剛考取駕照。他和林加者,還有一對情侶開著車跟隨滾滾車流駛向法國西部大西洋海邊。他們在海灘享受著綿延的沙灘,清澈的海水,還有新打撈上來的海鮮。

    剛考取駕照的人對遠方有著無限向往,恨不得把車開到外星球上去。林加者跟應源松的關(guān)系好,而那兩位是男女朋友,需要黏在一起,副駕位就成為他唯一的選項。

    林加者和應源松相識時間不很長。服兵役時,他每半個月休一次假,年輕人愛玩,打打乒乓球,游游泳,看看電影總是要的。玩嘛,總不能一個人玩,那有什么意思。人以群分,林加者雖然有法國血統(tǒng),又學會了法語,可是在骨子里他還是個溫州人。上世紀60年代,巴黎的溫州人不多,像他那么大的年輕人就更少了。應源松不僅是溫州人,還跟他同歲,兩人很快就成了朋友。林加者還帶著妹妹和應源松一起打過乒乓球,看過電影。

    那個年代,法國還沒有高速公路,500多公里車程有點兒漫長,玩得盡興的另一層含義就是玩得疲倦,上車后林加者就迷糊過去。聽到“哐”的一聲響,他還沒來得及反應就飛了出去,“啪”一聲摔在地上,昏死過去。應源松開車睡著了,車沖下山道,翻了幾個個兒。老爺車沒有安全帶,林加者被拋出去,最可憐的是應源松,被壓在車下。后排的那對情侶僅受了點皮外傷,他們爬上公路攔下汽車,找到電話亭,叫來救護車。

    這場車禍引發(fā)不小的轟動,報紙還做了報道,搞得巴黎華人圈盡人皆知。

    林加者醒來時,已躺在醫(yī)院:右腿骨出來了,韌帶斷裂,骨盆骨折。醫(yī)生將斷裂的韌帶用鋼絲縫合,斷裂的骨盆對接,用鋼板加固。

    應源松傷得很慘,頸椎和腰椎斷了,頸部以下癱瘓。

    這對難兄難弟住進同一病房。為讓接好的韌帶有原有的長度和韌性,醫(yī)生將林加者的右腿拉直,在腳踝墜四個沉重的砝碼。醫(yī)生說,他要這樣仰臥三個月才能取下腳踝的負重,骨盆的鋼板半年后取出。

    林加者和應源松的父母聞訊大驚,連夜趕到醫(yī)院??吹絻蓚€可憐的孩子傷成那個樣子,比剜心割肉還難受。醫(yī)院規(guī)定病患家屬每周探望一次,父母們只好回家去牽腸掛肚了。

    應源松的妹妹來了,沒跟林加者說話。他們早就認識,林加者和應源松一起玩時就遇到過她,他還去過他們家,受男女授受不親的影響,她從沒跟他說過話,當然他也沒主動打過招呼。

    應愛玲見二哥變成這副樣子,心像跌入無底洞,暗無天日。應源松排行老二,不過是他們父母的第一個孩子。父母都是再婚的,婚前父親有個兒子,母親有個女兒。大哥是父親與前妻生的。

    應愛玲問過醫(yī)生,她的法語很好,別人看病都會找她陪同。醫(yī)生說,應源松頸椎斷裂的位置哪怕再低那么一點點,手還能動,現(xiàn)在連寫字也不能了。二哥還不滿21歲,就這樣廢掉了,哪個親人承受得了?這樣她就更沒心思搭理仰在床上、右腿被吊起、百無聊賴的林加者了。

    她知道二哥患有怪病,經(jīng)常坐著坐著就睡著了。有時吃著飯睡著了,醒了接著再吃。家人懷疑二哥小時候玩鬧時腦袋撞地,留下了后遺癥。這場事故前,二哥去看過醫(yī)生,醫(yī)生讓他留下住院治療,但對一個沒滿21周歲的男孩來說,還有什么比玩重要?何況剛考下駕照,可以開車去幾百公里外的海邊。他想度假回來再住院治療,瞌睡病又不耽誤吃、不耽誤喝,更不耽誤玩。

    二哥問過父母,他可不可以跟林加者他們?nèi)ザ燃伲?/p>

    應愛玲提醒過父親:“二哥開車別累著?!彼囊馑际嵌缬忻。蝗碎_車去那么遠的地方行不行?

    在應家5個孩子中,應源松最為得寵。母親出國時只帶了一個孩子,就是二哥應源松。在母親生的孩子中,唯有二哥和生在法國的小妹在父母身邊長大。有時他人發(fā)現(xiàn)的問題,父母卻視而不見,或許覺得那種倒霉的事兒絕不會降臨到自己寶貝孩子身上,結(jié)果偏偏就降臨了。

    1968年2月,飽受半年“囚禁”之苦的林加者總算是出院了,可以回家了。

    能不能行走,怎么行走?這個問題就像風吹落的樹葉懸浮在半空中。

    醫(yī)生說,回家后,要在康復醫(yī)生指導下做康復訓練。

    林加者覺得自己夠幸運的了,比自己小8個月的應源松下半輩子都下不了床了。

    在出院的幾個禮拜前,父親跟他說了個事兒。一天,父親去醫(yī)院看他時,在火車上遇到應源松的父親應長生。他們本來就熟悉,溫州人在巴黎的親友圈比井口大不了多少,也就那么三五十人。逢年過節(jié)相互請客時,父親還去應長生家吃過飯。沒想到一場車禍改變了他們的關(guān)系。應長生難過又歉疚地說:“你看我的兒子開車睡著了,讓你的兒子身受重傷,過意不去啊。我們是老相識了,你也清楚我家的狀況,連住房都是租的,實在沒什么可賠償你們的,我把女兒嫁給你兒子可不可以呢?”

    林永迪知道應長生是個窮裁縫,家里孩子多,生活挺艱難的。不過,林加者已22歲了,且不說賠償?shù)氖?,假若兩個孩子能成親,也算是美事。他既沒答應,也沒拒絕,說跟兒子商量商量再說。

    “那個年代,巴黎像我這么大的男孩有四五個,女孩也只有三四個,全是溫州地區(qū)的,別的地區(qū)沒有人出國。你說我哪有得挑?我開過玩笑,‘別說女孩,就是冬瓜畫兩個眼睛,我都要了’。”

    林加者跟父親可沒這么說,他憂郁地說:“我以后能不能走路還不知道。要是能走路的話,我們就結(jié)婚,不能走路還不行。”

    能不能行走關(guān)系到能不能跟應愛玲結(jié)婚,兩個問題變成了一個?;丶业牡谝惶欤烷_始訓練了,拄著板凳在屋里來回挪動。

    一個禮拜后,他奇跡般地出現(xiàn)在父親的工廠。

    “你怎么來的?”父親驚詫了。

    從他們家到皮件廠要走一千四五百步。父親還向他身后望望,沒看到康復醫(yī)生。

    “我自己可以走了?!绷旨诱吲d奮地說著,又拄拐挪動幾步。

    “醫(yī)生不是說讓你等康復醫(yī)生來指導訓練嗎?”

    “我自己行的。”他笑了笑。

    康復醫(yī)生上門時,林加者已丟開拐杖,可以獨立行走了。

    應愛玲也有一個不幸的童年。在人生最關(guān)鍵那7年,父母沒在她的身邊。父親十七八歲就在法國學裁縫,上世紀40年代回國,在上海認識了母親,她家開個服裝廠。熟悉后,有了感情的兩個人到了一起,生了兩個男孩。母親跟著父親去了溫州。

    1949年,應愛玲誕生于法國人開在溫州的醫(yī)院。1951年,父親去了香港,第二年母親領(lǐng)著二哥去香港投奔父親,把3歲的應愛玲和4歲的小哥留給了姑姑,把1歲的妹妹留給了外婆。

    10歲那年,父母委托蛇頭把她和小哥帶去香港。

    “那人讓我們跟著他,讓我們怎么做怎么做。他說的話我們不懂嘛,我們就在那兒玩玩玩。突然一下子沒人了,嚇死我們了。過一會兒,有個人過來把我們領(lǐng)上船,讓我們躲在船艙里。船漂泊四天才到香港。”

    他們到香港時,父母已去了法國,她和哥哥住在父母的朋友家。他們是英國人,待他們很好。女主人還教她織衣服,給了她各種顏色的毛線。她給自己織了一件衣服。兩個多月后,那家英國人離開了香港,把她和哥哥寄托在他們的女兒家。哥哥上學了,她沒有上學,在家?guī)团魅俗黾覄眨瑫r做點手工活賺點兒小錢。那是她這輩子最想媽媽的時期,爸爸走時她還不記事,爸爸是記憶中的一道模糊的身影。

    將近一年,父母才湊足他們的機票錢,應愛玲終于要見到媽媽、爸爸了,她興奮得一連幾天都睡不著覺。

    飛機降落了,她和哥哥走出機場。見到媽媽時,她激動地撲過去,叫一聲:“媽媽!”

    “不要叫我媽媽,要叫姆媽!”媽媽很冷淡地說。

    似一盆涼水從頭頂澆下,她感到很冷。似乎媽媽沒有像她想媽媽那樣想她,這讓她備受傷害。從此母女疏遠,沒有親近。

    家里很窮,住房僅48平方米,要容納一家7口。有兩個房間,一間住著爸爸和媽媽,一間住著三個哥哥,她和小妹沒地方住,只得住進洗手間,在里邊擺放一張很窄的小床。小妹是媽媽到法國后生的。

    “比我父母遲十幾年二十幾年到法國的都買了房,我父母一直到死住的房子都是租的。在我們家,父母和孩子是沒有溝通的。媽媽總是領(lǐng)我妹妹外出,我在家里干活。我18歲的時候,媽媽說有禮物送我,我高興極了,結(jié)果期待很久的禮物是一條煮飯用的圍裙。我把它放在柜子里,直到我結(jié)婚了,孩子都很大了,把它扔了。爸爸姓應,我說應的家,可能血是冷的。

    “以前(婚姻)都是父母做主的,訂婚就是我父母和他爸爸定的。我根本沒想過要結(jié)婚。在我二哥的朋友中,有三個中國人,還有法國人。有一個法國人(對我)可能有點兒意思,媽媽怕了。她可能覺得林加者還有一半中國血統(tǒng),總比外國人好嘛?!?/p>

    應愛玲有個朋友,總和男朋友去看電影,人家說她很輕浮,還沒訂婚就已經(jīng)跟人在一起了。應愛玲媽媽看得很緊。一次,她和女同學出去看一場電影,回來被媽媽打了一巴掌,那時她18歲。

    “我不是家里養(yǎng)大的,我是尼姑養(yǎng)大的,哈哈哈?!睉獝哿嵝χf。

    應愛玲還記得訂婚前,有個朋友對她說:“你知道嗎?你已19歲了,你到現(xiàn)在還沒有男朋友,外面說你是老女孩。你看誰誰誰結(jié)婚了,誰誰誰18歲就養(yǎng)孩子了?!?/p>

    誰知道緣分來了,門板都擋不住。

    “訂婚呢,請幾個朋友吃一頓飯就好了。我記得那時訂婚是女方家的事,結(jié)婚是男方家的事,我爸媽請大家吃的飯,在朋友家開的餐館,他爸爸在,他媽媽不在,可能有 10來個人吧?!?/p>

    林加者的記憶跟應愛玲有所不同。記憶是條靠不住的河。我們猶如站在那條河水中,過往的感受、印象和認知被晝夜不停地沖洗著,有時水流的緩急、水溫的變化都會改變記憶的畫面。

    巴黎有“世界花都”之稱,5月是花都最好的季節(jié),風物宜人,百花爭艷?;ㄖφ姓沟呐送熘L度翩翩的男士漫步于大街小巷。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應愛玲身披潔白婚紗,左手持著鮮花,右手挽著身穿深色西裝系著領(lǐng)結(jié)的新郎林加者,踏著紅地毯步入了巴黎市政廳結(jié)婚儀式大廳。

    在法國登記結(jié)婚有半個月的公示期,如有人舉報男方或女方結(jié)過婚,或訂過婚將不予登記。

    林加者是訂過婚的,那年他14歲。

    “當年農(nóng)村,14歲沒有訂婚就等于說沒人嫁給你了,要么家里很窮,要么你是殘疾人?!辈稍L時,林加者說。

    未婚妻算是親戚——后母表妹的女兒。1962年,父親林永迪出國前,在溫州拍的一張全家福上,父親身著西裝,系著領(lǐng)帶,位于第三排的中間,他的左邊是叔叔,叔叔本來不該出現(xiàn)在照片上,那天他要送父親走,所以就跟著一起照了。父親的右邊是懷抱小妹的后母。梳著分頭、左上衣兜別支鋼筆、一臉稚氣的林加者,和一位比他略矮、胖胖的、梳著齊耳短發(fā)、扎著靚麗蝴蝶結(jié)的女孩兒站在C位,他們左邊是大弟,右邊是大妹,前邊是小弟。這女孩就是林加者的未婚妻。這張照片給人的感覺不像父親出國前與家人合照留念,反倒像林加者和未婚妻的訂婚紀念。

    “并不是說我不承認訂婚,我考慮的是當時中國在搞‘文化大革命’,我在法國又要服兵役,那個時候有海外關(guān)系會挨批斗的,這是原因之一;我也不喜歡這個未婚妻,我后母對我兇,我還跟她的親戚結(jié)婚?這是原因之二。1966年,我寫了一封信,那個時候我還不大會寫字,靠字典寫了幾個字,說這門親事我不要,這不是我自己愿意的,是父母做主,因為我永遠不會再回老家了,所以我要放棄這門親事,(訂婚時)送的戒指和禮金都不要了。我的后母卻要把訂婚的戒指什么的要回來,后母的表妹鬧得很厲害,說一定要把女兒送到我家里來,那時候姑娘也18歲了。我又寫一封信給瑞安縣公安局和僑辦。(他們)就做了工作,這才平息下來?!绷旨诱哒f。

    幸虧那場退婚風波平息了,也幸虧那個姑娘和家人上世紀60年代還沒去法國,否則說不定會趁他訂婚之際鬧一鬧,讓這場婚禮不順利。

    應愛玲跟林加者訂婚后,媽媽對她的管束就放寬了。她和林加者每個禮拜天都在一起看看電影,喝杯咖啡。她漸漸發(fā)現(xiàn)了林加者的帥氣,他也發(fā)現(xiàn)她的裊裊婷婷之美,兩個人站在一起,她不穿高跟鞋比他略矮一點點,穿上高跟鞋就跟他不相上下了。

    情侶相聚不論多久都是短暫的,時間永遠不夠用。林加者康復后在巴黎拉丁區(qū)33的一家餐館找到了差事兒,做服務生。想融入法國社會,這也許是最好的選擇,每天可以接觸形形色色的人,可以講法語,也可以學普通話。只會講溫州話跟來自大陸其他地方的人都沒法交流。林加者在餐館打工,從禮拜一到禮拜六都在餐館樓上樓下跑來跑去,只有禮拜天下午有半天假,可以跟應愛玲在一起。

    工作是忙碌的,生活是甜蜜的,每個禮拜都有期盼,日子像趕著一群自己的羊往前走著,走著走著就會發(fā)現(xiàn)一片鮮嫩的草地。

    1969年1月,林加者和三位溫州老鄉(xiāng)租下打工的餐館。中國人說:“和氣生財?!辈恢抢习迨遣簧平?jīng)營,導致夫妻爭吵,還是夫妻不和,因爭吵傷了財氣,餐館收入不大好。

    1968年3月,巴黎大學的一名學生不滿美國在越南的戰(zhàn)爭升級,襲擊了一輛美國汽車,遭警方逮捕。巴黎大學學生為此游行,要求政府釋放被捕學生。當夜,142名大學生占領(lǐng)巴黎大學楠泰爾文學人文學院行政樓,成立了“3月22日運動”組織。5月上旬,法國各地學生相繼罷課,舉行游行示威,出現(xiàn)法國有史以來規(guī)模最大的學生罷課、工人罷工風潮。拉丁區(qū)的學校很多,受學潮影響很大,餐館的客人像旱季的亞馬孫河越來越瘦,漸漸斷流、干枯。老板的信心和耐心也隨之耗散,年底就兌掉餐館,領(lǐng)著老婆挾包離去。

    林加者成了老板兼服務生,請來一個朋友做廚師,讓應愛玲做收銀員。這是一舉兩得,餐館有了法語流利、忠誠可靠的收銀員,忙不過來時她還可以幫他一把;另外他們倆可以長相守,不用從禮拜一盼到禮拜天約會。餐館不大,樓上有30多個座位,樓下也有30多個位置,他每次托兩只長茶盤,一個上托,一個平托,在飯口時馬不停蹄地跑上跑下,兩三個月就跑破一雙皮鞋。

    他們可以為自己打工,為對方而存在了。他和她不回家了,他倆在一起就是一個家。他們先是住在4區(qū)的廟街41號,后來搬到父親皮件廠的樓上,有個猶太人要轉(zhuǎn)租,他們把那一房一廳租了下來。

    “訂婚半年后,我們就同居了。我們的父母都離過婚嘛,所以我們兩個人不想結(jié)婚,同居就好了。我媽媽罵我,我離開了家,去找他,他說:‘沒有關(guān)系,還有我呢。’”應愛玲說。

    “沒有關(guān)系,還有我呢。”這或許是期待了19年的最讓她動心的話,也是最實在、最熨帖的話,她銘記在心。過去她最缺少的不是錢,而是愛,是支撐,她從童年開始賺錢,想著這個,想著那個,最終兩手空空;她愛過父母,愛過哥哥,愛過妹妹,自己仍然是孤獨的存在。只有這個男人的肩膀才是她的港灣,有他在從此不再孤獨。

    應愛玲懷孕了,這下不想結(jié)婚也得結(jié)了,雙方父母緊鑼密鼓地張羅起來,趁還沒顯懷趕緊把事辦了。他母親那邊的親戚按照法國的規(guī)矩,讓小兩口拉個單子,列上家里缺少的東西:家具、炊具、餐具、咖啡用具等。舅舅、姨媽們在單子的物品上打鉤,作為禮物送給新婚夫婦。

    金碧輝煌的巴黎市政廳結(jié)婚儀式大廳,在100多位親友的注視下,林加者和應愛玲結(jié)為夫妻,肩披紅白藍三色綬帶的市長像教堂牧師似的主持了這場婚禮。林加者和應愛玲承諾:愛與忠誠于對方,無論貧困、患病或者殘疾,直至死亡。接著他們交換婚戒,在結(jié)婚證書上簽字。她還不到20歲,需要父親代簽。

    從結(jié)婚儀式大廳出來,親友團開進一家西餐廳,標準是每位50法郎。

    “那個時候,50法郎已經(jīng)吃得蠻好了。”林加者說。

    這對新婚夫婦沒去度蜜月,第二天一早爬起來,又像往常一樣去餐館上班了。

    “那個時候我只有19歲,也沒有覺得愛不愛。他對我真的是很好,出去會寄禮物給我。為什么要跟他結(jié)婚,我也不知道。人到了年齡要結(jié)婚,那個時候就是這樣嘛,我們兩個沒戀愛過,沒這個事?!睉獝哿嵴f。

    “沒有談戀愛,我們是先結(jié)婚再戀愛。送鮮花給她是有的,結(jié)婚前喝咖啡、看電影是有的,看電影時靠在一起,這肯定有的,這不能說是談戀愛吧?”林加者也不承認他們婚前談過戀愛。

    愛情有時叩門很輕,也許你沒聽見,不經(jīng)意將門打開,等待她來臨時,她已在屋里了;有時像一場雨,你仰天等待,卻沒發(fā)現(xiàn)地面已被打濕。尋常人的愛戀大抵如此,不必期待像小說或電影那么轟轟烈烈,那種愛戀像疾風暴雨,來時迅雷不及掩耳,走后滿目瘡痍,小說和電影講的只是上闋,沒講下闋。

    林加者對她說:“你叫應愛林,應該愛林加者?!?/p>

    玲與林諧音,對ling、lin發(fā)聲跨界的人來說,應愛玲也就是應愛林。一個男人如此聯(lián)想,也折射出希望愛像名字一樣天長地久,相伴終生。沒有愛是很難想出這句話的。

    “那個時候他喜歡我,超過我喜歡他,可能我有點笨,哈哈哈?!睉獝哿嵴f。

    1968年12月8日,他們的第一個孩子降生了,是個女孩。

    解夢者說,懷孕后夢見女孩子預示富貴來,預示將有貴人相助。

    那么,生女孩是否意味富貴和貴人已經(jīng)來臨了呢?

    女兒滿月了,應愛玲把她放進籃子,提著上班了。到了餐館,她把籃子掛在后面長廊的柱子上,就去收款和跑堂了。孩子餓了,她或他溫一瓶牛奶,把奶嘴往孩子嘴里一塞,又去忙了。小孩吃奶愛動,有時奶瓶從籃子里滾落下來,掉在地上,碎了,就再買一個回來。一次,掉下來的不是奶瓶,是孩子,可把他們嚇壞了,抱起來看看,還好沒有摔壞,又放回籃子里,接著忙去。

    1969年,林加者和應愛玲賺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3萬法郎!

    第六章? ?在猶太人壟斷的廟街上,一家大陸人開的批發(fā)店火起來

    在巴黎團圓后,一家人各忙各的了,張達義繼續(xù)在表哥蘇蔭生的皮件廠做工。秀珍去了林昌橫的工廠做工,三個孩子上學了,讀公立學校。

    他們要學法語,過語言關(guān)后再重新排班。兄妹三人進了同一個法語班。上課時,大兒子坐在中間,一邊是小兒子,一邊是女兒。年齡差挺大,大的17歲,老二15歲,小的10歲。基礎(chǔ)也不同,出國前大兒子已初中畢業(yè);小兒子在讀小學;女兒讀初二,是溫州一所重點中學的學生,學習成績很好。他們的班主任是個法國小伙子,長得超帥,對三個孩子也很有耐心,給他們拍了一張上課的照片,也來家訪過。秀珍在餐館工作過,很會包餃子。她煮餃子招待班主任老師,他第一次吃中國餃子,覺得特別好吃。在那個法語班,學得最好的是女兒,她很快就超過了她的老爸。

    表哥工廠里的那些法國工人邊干活邊聽廣播時,張達義也跟著聽。開始,他聽不懂,聽不懂他也聽。那號稱“世上最好聽”的語言像一團亂麻,讓他理不出頭緒,理不出頭緒就不理,逮到哪兒就是哪兒。他不僅耳朵傾聽,嘴巴也不閑著,練口型,練發(fā)音。

    張達義之所以這么刻苦學法語,緣于一位朋友推心置腹的話,他說:“達義啊,你來法國最主要的不是賺錢,是學會講法語。你能講法語,能夠認識法文這才是你的本事。如果你過不了法語這關(guān),你怎么跟法國人做生意?”

    那位朋友是張達義溫州華僑中學的校友,他的父親是溫州人,母親是荷蘭人。他小的時候也跟父親回了溫州。1962年,他回到荷蘭,先是中餐館打工,遇到了張達義的父親,他還幫張達義買過錄音機、照相機和收音機。后來,他在荷蘭開了一家中餐館。再后來,他去意大利開中餐館,生意做得非常好,讓張達義很佩服。

    張達義覺得這位朋友說得很對,在法國不會法語就像榕樹沒找到土壤,哪怕有充足的水和陽光也不行。9歲時,法語是他的母語,26個字母始終沒忘,單詞句子也會拼讀,還有什么難的呢?他像著魔似的,不放過任何機會,法國養(yǎng)母的女兒送他一臺舊電視機,有空他就對著電視學,模仿主持人的口型練發(fā)音。在表哥的工廠,他跟法國工人說法語,哪怕說得不好也要說。跟溫州人在一起時,他就教他們說法語,這樣既教了別人,自己也得到了復習。他漸漸可以跟法國人交流了。

    許多人既驚訝又羨慕地說:“達義,你的法語怎么學得這么快?我們來法國這么久也學不會?!?/p>

    剛進入1982年,表哥蘇蔭生就說:“達義啊,看來你得去外面找工作了,我不能再用你了,用工成本太高了。”

    張達義知道表哥的皮件廠不大景氣,雇用工人要報稅,開支會增大。

    “好吧,那我就到外面找找工作。”他茫然回答。

    初來乍到時,兩眼一抹黑,在表哥的工廠過渡一下,做了將近一年了,不能長期依賴人家,該到外邊去找工作了。小時候媽媽教育他:“過日子要精打細算,做人要誠信,做事不要過于求人,要自強?!鼻耙粭l他做到了,后兩條也得做到。

    可是,去哪兒找工作呢?他心里一點譜也沒有??恐阏涞氖杖牒退诖鞅倘A那里做的那份工,這家能撐得下去嗎?在麗岙時是媽媽當家,去市場買菜回家也要跟媽媽報賬。現(xiàn)在他當家,秀珍理個發(fā)也要跟他要錢,家里的錢是怎么花出去的,家里還有多少錢,他最清楚,家里家外僅有3000法郎,遇到什么事,就難過那道坎了。

    “工作沒了,接下來怎么辦?”表弟羅蘭聽說了,也為他犯愁。

    “要不要自己創(chuàng)業(yè)呢?”他不大自信地說。

    這事兒他想了很久,還沒想明白做什么。眼下還有什么路呢?沒有哇。在表哥那兒,他學會皮料裁剪,別的還不會。年紀又偏大,已37歲了。

    “你可以考慮做背帶,男人穿背帶褲用的那種?!北淼芰_蘭像找到了答案,兩眼放光。

    “可以倒是可以,怎么賣,賣給誰呢?”

    “有個朋友想找人做背帶,兩個法郎一條,你愿意接嗎?”

    “好啊,我可以在家里做?!?/p>

    1982年6月,張達義花3000法郎買了一臺二手縫紉機,也就是溫州人說的縫紉車,不過他這是縫制皮衣皮帶用的。僅有40多平方米的家,除了床,還是床。他拆掉了床,騰出一塊地方,支上縫紉機,拿出皮料,學著車背帶。

    家變成了皮件廠,到處是皮料、線團,彌漫著皮料的咸魚味和化學材料味。張達義過去沒車過皮件,縫紉車像匹馬很欺生,順著直線跑還可以,遇到彎道就不行了。皮料不像布料,布料車壞了可以拆線重車,皮料車壞了就報廢了,針孔留在皮料上,就是把它再車好也賣不出去了。張達義只好車簡單的,車直線,復雜的留給秀珍下班回來車。

    孩子們知道家里境況,放學回來也跟著張達義忙活。別看他們年紀小,學什么比大人還快,手也靈巧。秀珍回家就趴到縫紉車上埋頭苦干。一家人忙到深夜,窗外一片漆黑,萬籟俱靜,他們悄悄把床搭起來,各自爬上去睡覺。

    1983年新年,當家人張達義埋頭算了一番賬,滿臉興奮地抬起頭,莊嚴宣布:“扣除所有費用,我們凈賺4萬法郎!明年可以自己開工廠了!”

    這一消息實在太激動人心了,孩子們一片歡呼,大人長舒口氣,家庭經(jīng)濟危機總算過去了。張達義也沒想到會賺這么多錢,有點兒不可思議,以前在外邊打三份工也沒賺到這么多錢,怪不得家鄉(xiāng)人總說:“寧可睡地板,也要做老板?!笨磥硐胭嶅X還得自己干。

    “我表妹想辦工廠,你可不可以跟她一起干?”過年時,表弟羅蘭又來了,真是及時雨啊,“廠址什么的,她能找到。你們可以做皮帶,我的朋友想做皮帶生意,你可以給他加工。”

    “可以啊?!睆堖_義開心地說。

    1983年春節(jié)過后,張達義參與的皮件廠開張了。

    一年后,工廠效益還不錯,表妹卻想退出了,她身體不好,不想操過多的心了。這時,張達義一有辦廠資金,二有辦廠經(jīng)驗,可以獨立辦廠了。

    可是,作為一家新辦的廠,在皮料廠商那里沒信用,進料困難。張達義需要5萬法郎的皮料,廠商只賒給2萬法郎的,進料不足,生產(chǎn)遇到瓶頸。

    張達義跟皮料廠商商量想多賒些,對方說:“多賒不可以,或交款提貨,或找人擔保?!?/p>

    別說在異國他鄉(xiāng),就是在國內(nèi)找人擔保都不容易。

    “我給他擔保!他需要多少,你們就給他多少。他付不上款,我來付。”戴碧華聽說了,跟廠商說。

    戴碧華辦了多年皮件廠,生意好 ,信譽佳,從不拖欠廠商貨款。

    “那好吧,你先把皮料拿走,期限到了來付款?!睆S商跟張達義說。

    “好人有好報。”采訪時提起戴碧華,張達義說。

    在戴碧華的擔保下,張達義的生意像一堆篝火漸漸燃燒起來。

    “你們也幫幫忙。”張達義對三個放學回來的孩子說。

    孩子放學后,沒有什么作業(yè)的話就到廠里做背帶。背帶成為生活的主題,他們一家人裁背帶、縫背帶,聊天都是背帶。

    學校放暑假,三個孩子沒去度假,到家里的工廠打了三個月的工,老爸按月給他們開工資。一年后,大兒子法語過了關(guān),讀職業(yè)學校的電工班了;女兒升入了中學,后來考上大學,讀到碩士畢業(yè);小兒子進了小學,讀到高中畢業(yè)。

    1970年2月,林加者從餐館撤股,轉(zhuǎn)行做圍巾批發(fā)生意了。

    任巖松和妻子茜夢南在巴黎廟街56號有一家絲巾批發(fā)商店。他已59歲,或許覺得年紀大了,不想再付那么多辛苦;也許覺得絲巾批發(fā)利潤達不到他的預期,想把它盤出去。任巖松跟應愛玲的父親應長生是老朋友,勸說他接過去。

    應長生是裁縫,西服做得堪稱一流,經(jīng)商不行,一是沒經(jīng)驗,二是沒資金,盤下那間店至少要14萬法郎34,他哪有這么大一筆錢?另外,接盤的人還得有法國國籍,這他也沒有。他二者都不具備,任巖松為何勸他來接盤呢?或許任巖松知道他的大女婿林加者是具備的。

    “可以呀,開餐館賺不了多少錢,50個餐位就是50個客人,一天兩餐,一年有多少???”林加者聽岳父一說頓時來了興趣。

    林加者把那店盤下來,首付由他出資,其余貸款,他和老岳父各占一半股份。

    “原來3區(qū)4區(qū)的批發(fā)商都是猶太人,被他們所壟斷。猶太人做生意很厲害,別人擠不進去的。我們中國人在那兒打工可以,開店不行。任巖松的批發(fā)店是以老婆的名義開的,她是法國人。大陸去的,我是第一個開批發(fā)店的?!绷旨诱哒f。

    店盤下來了,流動資金不足,林加者跟廠商又沒有信用關(guān)系,人家不肯賒賬發(fā)貨,店里的絲巾、圍巾款式和數(shù)量都很少,沒什么生意可做,門可羅雀了。林加者只好延長營業(yè)時間,提高服務質(zhì)量。辛辛苦苦做了一年,年終一結(jié)算,沒賺沒賠。

    這怎么辦?應長生年紀大了,動作緩慢,跟不上節(jié)奏,批發(fā)店全靠林加者和應愛玲撐著。他們愁得睡不著覺了。林加者想來想去,想到法國有那么多城市和鄉(xiāng)村,能到巴黎進貨的零售商畢竟是極少數(shù),可不可以開車送貨呢?

    林加者從二手店買一輛大型箱體貨車。他們把店里的庫存商品裝上去,裝完后一看幾乎一半都在車上了。讓應愛玲看店,他開著大貨車駛離巴黎,奔波于法國的13個大區(qū)94個省。上世紀70年代,法國的路況不大好,還有丘陵地帶,林加者的車又寬又長,風里來雨里去,吃了不少苦,遭了不少罪。好在他有在河頭村吃苦的底子,加上年輕,也就不覺得什么了。

    “我晚上睡哪里?住旅館,我們錢也不多,還怕車和貨被偷走,我就睡在車上。夏天是這樣,冬天也是這樣,冷了就套個布袋或蓋條被子。法國的面積有55萬平方公里,南到離巴黎最遠的、法國與西班牙邊境城市——佩皮尼昂;北到法國與比利時邊境的里爾;東邊到隔萊茵河與德國相望的斯特拉斯堡;西邊到離英吉利海峽不遠的布雷斯特。后來,我又增加了皮包、腰帶、背帶等品種,廠家也信任我了,要什么貨馬上發(fā)給我。真是太忙了,忙得連賺到的錢都沒工夫數(shù),一包包扔在地下倉庫。我跑了五年,每年跑十多萬公里,就這樣把生意一點點做大了?!绷旨诱哒f。

    “我們事先寫信告訴客戶,他什么時候到。他在外面跑四五天車上貨賣差不多了,會回一次家。他要不回來,我就把貨寄給他,告訴他寄到什么地方,讓他過去取。他在外邊很不容易,有一次,盤山道上剎車失靈,車沖下公路,沖進路邊飯店。還好,飯店沒有人,老板說:‘哎呀,你是今天第二位客人?!€好,人沒什么事兒,車有保險。他在外送貨,我在店里和客戶打交道,進什么貨,批發(fā)什么,都是我拿主意。那個時候生意好得貨一到就賣光了,我有時還得求客戶,給我留點吧,我要打包寄出去。我們過去批發(fā)的是法國和意大利圍巾,后來引進了印度圍巾。印度圍巾時尚、漂亮。印度老板見我們賣得那么好,要送我們兩張飛機票,頭等艙的,請我們?nèi)ビ《韧?。我說不去,他就把機票寄了過來,說:‘我寄給你,你一定會來?!覀?nèi)ビ《嚷糜味燃?,老板把旅館啊什么的都安排好了?!睉獝哿嵴f。

    應愛玲白天要接待上百位客戶,還要一筆一筆開發(fā)票。晚上把賬本帶回家,等孩子睡了,夜已深了,她開始做賬了,時常忙到凌晨三四點鐘。她太累了,有一次累昏了過去。

    幾年后,林加者和應愛玲又在廟街盤下一家批發(fā)店,生意做得更大了。

    有錢后,林加者在巴黎市區(qū)購置一套120平方米住房,在郊區(qū)建了一幢300多平方米的別墅,買了三輛車。他還給應源松買了一塊墓地。應源松31歲那年就去世了,沒看到華人在法國社會地位的變化,也沒有過上富裕日子。

    溫州老鄉(xiāng)見林加者賺到了錢,也紛紛跑到廟街開店,很快打火機店、眼鏡店、皮包店和服裝店像雨后春筍似的開起來,生意紅火。猶太人的壟斷被打破,守不住了,他們只好將經(jīng)營十幾年、幾十年的店鋪盤給溫州人,帶著豐盈的錢袋離開了。

    可以說,溫州人憑著“吃盡千辛萬苦,走遍千山萬水,想盡千方百計,說盡千言萬語”的頑強精神,在廟街、在巴黎、在法國,乃至歐洲站穩(wěn)了腳跟,打出一片天地。

    張達義的工廠辦得風生水起,生意越做越好。1985年,張達義賺得第一桶金,買下巴尼奧雷的100平方米住房。他們在法國租了四年房子,先是18平方米的,后是40多平方米的?,F(xiàn)在終于有了自己的房子,面積是過去的兩倍半,房間也多了,家里不像軍營那般床摞床,兒子女兒都有了自己的空間。

    好事成雙,這年3月,張達義和妻子、女兒,還有小兒子加入法國國籍的申請獲得批準。一個多月后,大兒子的申請也獲批準,他已滿20周歲,入籍后就去服兵役了。

    還要感謝戴碧華,沒有他的話張達義一家可能還得再等四年才能加入法國國籍。

    1984年,張達義想加入法國國籍,他去警局查自己原始戶籍記錄。

    “申請加入法國國籍,至少要在法國居住六年以上,你才一年多,不行的?!币晃痪鞂λf。

    張達義聽罷就回來了。不過,他感到納悶,跟自己情況相似的都沒用六年呢,他跟戴碧華提起這事兒?!拔覀円黄鹑ネ饨徊繂枂枺愕那闆r跟我不是一樣么,你怎么會拿不到呢?”戴碧華費解地說。

    在法國外交部,工作人員給張達義解釋說:“你的情況跟他不完全一樣,他是母親給申請的,你的母親已經(jīng)過世。你年輕時沒在法國服過兵役,現(xiàn)在年紀大了又服不了兵役。不過,你現(xiàn)在是可以申請法國國籍的?!?/p>

    “警局不給我原始戶籍記錄怎么辦?”

    “沒關(guān)系,我給你一個號碼,他們是沒理由拒絕你的?!?/p>

    張達義又去了警局。

    “我不是告訴你了嗎?你這不行,辦不了的。”那位警察說。

    “外交部給了我這個號碼,他說你們沒有理由不給我原始戶籍記錄?!?/p>

    “你等一下?!本炜催^號碼后說道。

    張達義拿到了原始戶籍記錄,順利提交了入籍申請。

    “有法國籍,你可以隨便去哪個國家,早上去、晚上去都可以,不用簽證。為這個我們才申請的法國籍,那時中國要像現(xiàn)在,你叫我申請(法國籍)也不會去申請?,F(xiàn)在中國籍在世界上比法國籍還好很多。”在采訪時,張達義說。

    溫州人搬新家是要請客的,他們認為這樣可以給新家?guī)砣藲夂拖矚?。張達義搬進新家后,請法國養(yǎng)母和她的外孫女、外孫女婿到家里做客。

    “你來法國這么幾年就有了自己的房子和車子。”媽媽欣喜地說。

    張達義是到法國的第三年考取的駕照,然后花4000法郎買了一輛二手車。有了車距離就變短了,他可以開車帶家人去旅游度假了。

    法國養(yǎng)母用目光把新家每個房間和每件家具都撫摸一遍,有的地方她可能覺得目光還不夠,又用手撫摸一下,感嘆不已:這個中國兒子很有本事。法國養(yǎng)父母從成家那天起就租房住,而且租的房子很簡陋,哪里會有這么大、這種檔次?她似乎有點納悶,大年到法國時還兩手攥空拳,怎么這么快就賺到這么多錢,比他們在法國生活一輩子的人還多。她勞碌了一輩子,年輕時也是起早貪黑地在工廠做工,還什么也沒攢下,到手的錢總共才2000多法郎。

    “你為什么要買房子呢?”養(yǎng)母的外孫女婿想弄個明白。

    法國是歐洲租房比例最高的國家之一,約有40%的人選擇租房。法國是不允許隨便驅(qū)逐房客、不允許隨便漲房租、為中低收入群體發(fā)放住房補貼的國家。在法國不會發(fā)生房東想賣房把租客驅(qū)逐出去的事情,租客不想搬,誰也不能趕他走。外孫女家租房住,他們的親友也都租房住。在他們的心目中,租房是名正言順、理所當然的事,租房好處很多,比如你可以根據(jù)工作地點今年選住3區(qū),明年選住19區(qū),不要說巴黎,整個法國想住哪兒就住哪兒。

    張達義告訴他,溫州人為什么有錢后先選擇買房,他算了一筆賬:“買房要投資四五十萬法郎,看似很貴,每月要還貸,付銀行利息,看起來很不劃算。可是,你想過沒有?當你還完貸款,這房子就是你的,不用再付房租。你老了以后需要錢了,可以把它賣掉,錢拿回來還是你自己的。你租房每個月要交2000多法郎房租吧?你交10年20年,哪天不租了,付掉的房租是房東的,你是拿不回來的?!睆堖_義說。

    外孫女婿是聰明人,悟性很高,一點就明白了,鬧半天房子在溫州人那里還是儲蓄罐啊。他大受啟發(fā),沒過多久就買了房。

    1986年的某天凌晨三時,張達義被急促的電話驚醒。接起電話,是法國養(yǎng)母的外孫女婿打來的,說法國養(yǎng)母來電話說她摔了一跤,倒在地上起不來了。張達義趕緊爬起來,開車趕過去。原來養(yǎng)母半夜上廁所摔倒了,可能腿骨斷了。他和養(yǎng)母的外孫女婿把她送到醫(yī)院,做了手術(shù)。

    術(shù)后不到兩周,張達義又接到電話:法國養(yǎng)母去世了。他大為震驚,前兩天去醫(yī)院探望養(yǎng)母時,她還很樂觀地說:“我挺好,沒問題了。”這怎么說走就走了,連最后一面也沒見著呢?

    自從他重返巴黎后,不管多忙,每個禮拜天都要看望養(yǎng)母,每次去都要帶些養(yǎng)母喜歡的吃的用的。養(yǎng)母愛吃中國烤鴨,秀珍就給她拎一只,她高興極了。有時,他和秀珍還給她包餃子,每次都多包點兒,放冰箱里凍上,留著她慢慢吃。他們還時常請養(yǎng)母和她的外孫女一家去吃中餐。每到禮拜天,養(yǎng)母就站窗邊往外望。門鈴還沒響,她就把門打開了。見到張達義他們,她像過圣誕節(jié)似的高興。她知道孫子愛吃面包和巧克力,把特意準備的拿出來給他吃。

    放下電話時,張達義滿臉是淚,往事像一群海鷗在腦海盤旋:有童年巴尼奧雷的家,養(yǎng)母舉著水壺給他洗澡;闌尾炎術(shù)后,他躺在床上,養(yǎng)母悄悄在枕頭下塞根香腸;回中國前,養(yǎng)母給他的鞋里放進法郎;離別25年后的第一次見面,養(yǎng)母淚水橫流的擁抱,以及養(yǎng)母悄悄塞給他的500法郎……

    養(yǎng)母出殯那天,張達義早早趕到殯儀館,見養(yǎng)母像睡熟了似的,無憂無慮,十分安詳。是啊,她思念25年之久的中國兒子帶著一家人回來了,日子過得紅紅火火,她已沒有了任何牽掛,可以到天堂跟養(yǎng)父團聚了。

    張達義最為遺憾的是沒有帶媽媽去看看埃菲爾鐵塔。幾個月前,張達義一家從奧地利旅游回來后,他們?nèi)タ赐B(yǎng)母,給她講瀏覽的維也納霍夫堡宮、維也納圣斯蒂芬大教堂、薩爾茨堡老城區(qū)……

    “我在巴黎過了一輩子,連鐵塔都沒去過。”媽媽感嘆地說了一句。

    張達義要開車帶養(yǎng)母去看埃菲爾鐵塔,她卻說什么也不肯去,說她老了,走路要拄拐杖,不去了。媽媽這么一堅持,也就過去了。養(yǎng)母走了,他再也沒機會帶她去了。想到此,他心里一陣陣痛。

    “你給媽媽帶什么?”養(yǎng)母的女兒問他。

    按他們的習俗,親人下葬時,要送一件禮物,讓逝者帶走。張達義不了解這一習俗,什么也沒有帶。這怎么辦?無論回家取還是買都來不及了。他把手表從腕上摘下,放在養(yǎng)母的枕頭旁。當年他回中國時,戴著養(yǎng)母送的手表;現(xiàn)在養(yǎng)母離去,帶走一塊他的手表,讓那手表在天堂陪伴著養(yǎng)母,它的每一秒跳動都告訴養(yǎng)母:大年想你!

    養(yǎng)母葬在養(yǎng)父的身邊,那是一座三穴墓,墓里還葬著養(yǎng)父的第一任妻子。

    應愛玲又生了一個女兒。

    她為難了,怎么辦呢,要不要再生一個?

    在溫州人的眼里,男孩算數(shù),女孩生多少都不算數(shù),沒兒子就等于沒有孩子。

    “算了,萬一還是女孩呢,誰能保證是男孩子呢?”林加者說。

    他心疼應愛玲,她身體不好,要打理批發(fā)店,還要照料兩個孩子,哪舍得讓她再生一個?林加者說過,他們是先結(jié)婚后戀愛。也許他覺得婚前對她的愛還不夠,稱不上戀愛,婚后對她的愛才算戀愛。林加者不乏法國人的浪漫,也很會愛妻子,開車在外賣貨時,時常給妻子寄張明信片。真是“書到用時方恨少”啊,他在麗岙河頭村僅讀過兩年半小學,會寫的漢字十分有限。應愛玲在大陸也沒讀幾天書,到法國上了五六年學,法語水平比漢語高很多。林加者能閱讀法文報紙,用法文寫信卻是個挑戰(zhàn)。

    “不過,‘我愛你’,我還是會寫的?!绷旨诱哂哪卣f。

    他還經(jīng)常給妻子送花,讓她的房間鮮花不斷。

    有錢后,他還送她禮物,頸上掛的,手指手腕戴的,多了去了。

    再后來,他不再送她首飾了。她也不戴了,而是把貴重首飾悄悄放進了保險箱,收藏起來。原來,她在街上被黑人搶了,首飾沒了,還受了驚嚇。從此,即便是重要場合,她戴的也都是瑪?shù)贍柕隆けR瓦澤爾式項鏈35。

    兩個批發(fā)店、兩個女兒,已讓這對夫妻忙碌不堪,再生個孩子哪承受得了呢?應愛玲見林加者都放棄了,也就沒再提這個事了。

    也許艾德蒙覺得當年把兒子留在麗岙,童年沒享受到應有的母愛,吃了不少苦,遭了很多罪,有心彌補一下;也許在中國生活幾年,接受了溫州文化與習俗,變成了中國式母親和婆婆,艾德蒙幫兒子帶起了孩子。應愛玲的母親卻變成西方式母親,把帶看外孫視為女兒的事,從不插手。

    大女兒幾乎跟奶奶長大。艾德蒙住在10區(qū)的時候,禮拜一早晨,應愛玲把大女兒抱給奶奶。禮拜六傍晚,他們?nèi)ツ赣H家接她。艾德蒙像千千萬萬中國母親似的,給兒子和兒媳做好飯。飯后,他們夫婦把大女兒抱回家,這個禮拜就過去了,周而復始。

    大女兒七八歲時,艾德蒙搬離了巴黎。艾德蒙和男友做酒生意,在巴黎有15個賣酒點,賺了很多錢。他們在法國南部一個山腳下建了一幢800多平方米的別墅,有花園和游泳池。那邊空氣像雨水清洗過似的,很適合養(yǎng)老。大女兒上了小學,每逢節(jié)假日林加者就把她送到機場,交給空姐,然后望著她像一只溫順的小羊被空姐領(lǐng)進登機口。大女兒的胸前掛張紙板,寫著她的姓名、航班、飛往城市、接機人姓名。艾德蒙和男友會提前在那邊機場等候這只“小羊”。

    大女兒回來時,艾德蒙也如法炮制,林加者在這邊接機。大女兒有一頭金發(fā),二女兒一頭黑發(fā),奶奶喜歡金頭發(fā)的。她對“金頭發(fā)”說:“我這幢房子是你的,你想什么時候來就什么時候來?!?/p>

    大女兒9歲那年,林加者要送“金頭發(fā)”去機場,“黑頭發(fā)”哭鬧著非要跟去不可。他只得把“金頭發(fā)”和“黑頭發(fā)”送到機場,買好機票。辦理“托運”手續(xù)時,空姐說,這個可以,那個不行,她太小了,要有父母帶上飛機。

    這怎么辦?這邊“金頭發(fā)”和“黑頭發(fā)”沒送走,那邊一連串的事情等著他。他想把“金頭發(fā)”送走,“黑頭發(fā)”不答應;兩個都不走,“金頭發(fā)”又不干。要登機了,“金頭發(fā)”和“黑頭發(fā)”哭了起來。

    林加者沒轍了,目光在排隊登機的人群中搜尋一下,鎖定在一位慈眉善目、50多歲的女士身上,“太太,可以幫個忙嗎?我兩個女兒也乘坐這個航班,妹妹年紀小,沒有大人領(lǐng)著不能登機,我可不可以委托您把她帶上飛機。到那邊,她們奶奶會接的?!?/p>

    “可以的,沒關(guān)系?!?/p>

    那位好心腸的女士把“金頭發(fā)”和“黑頭發(fā)”帶上了飛機。

    “金頭發(fā)”和“黑頭發(fā)”喜歡去那邊,她們跟奶奶、爺爺相處特別融洽。爺爺有條小船,沒事就帶她們?nèi)澊陀斡?,也會領(lǐng)她們逛商場。他已退休,除陪“金頭發(fā)”和“黑頭發(fā)”玩,還能有什么事呢?

    有三四天假期時,林加者就開著他的奔馳,載著妻女去南部。吃好晚飯就出發(fā),妻子孩子可以在車上睡一覺,他要開一晚上車,不過對于開著貨車跑遍法國“千山萬水”的他來說,這相當于小蔥蘸醬——小菜一碟。奔馳在夜幕下穿行數(shù)百公里,晨曦掀起夜幕時,他們已抵達艾德蒙所在的小鎮(zhèn)。知道兒子一家要來了,艾德蒙已早早起來,燒好咖啡,站在門前翹首以待。

    林加者往往先到的不是媽媽家,而是面包店。他要下車買剛出爐的牛角包,帶到母親家一起吃早餐。

    張達義第一次見妹妹時,她對他除手足之情外,還有種同情與憐憫。她認為中國是貧窮落后的國家,哥哥在那兒吃了很多苦,遭了很多罪,有心補償哥哥。她是公職人員,收入不高,卻把哥哥領(lǐng)到服裝店,一連給哥哥買好多件衣服。

    張達義拎著厚厚的毛衣,心中納悶,這大夏天的穿短袖還汗流浹背,給我買毛衣干什么?他不會法語,她也不會溫州話,兄妹間沒法溝通,心中有話說不出來。

    幾天后,妹妹開車帶他到距巴黎800多公里的土倫度假,那是坐落在法國東南部濱地中海的港灣城市,白天氣溫30℃,夜晚氣溫降到0℃左右,沒有毛衣,傍晚沒法在海邊散步。張達義很是感動,這就是一奶同胞,30多年僅見那么幾面,還是血濃于水。

    張達義定居巴黎后,語言不通,有什么事妹妹都會幫他處理。妹妹在梅茲接觸的波蘭移民和傳統(tǒng)的法國人較多,他們沒去過中國,可是對中國的印象卻不大好,認為中國是貧窮落后的,中國人是愚昧的。張達義學會法語后,發(fā)現(xiàn)妹妹這一錯誤認識,給她講中國的發(fā)展變化,中國人的生活現(xiàn)狀。妹妹說:“你們中國比我們法國好,你為什么還要來法國?”

    他無言以對了。他請妹妹跟他回中國看看,妹妹說:“去中國干什么?你們中國那么苦,有什么好看的?”他想今生今世一定要帶妹妹到中國看看,像她領(lǐng)自己去看母親的墓那樣,領(lǐng)她看看阿爸的墳。

    后來,張達義的工廠做起來了,生意好起來,賺到了錢。妹妹看到他們一家如此勤奮,能在那么短的時間改變生存狀態(tài),她對中國的看法似乎有所轉(zhuǎn)變,也不再像過去那樣,說起中國和中國人就不屑一顧了。

    舅舅對中國的看法也在潛移默化地改變。他每次過來,張達義都請他到中國餐館吃飯,開始他不大習慣,也不覺得中國菜好吃,慢慢就喜歡上了。

    2017年,張達義終于把妹妹領(lǐng)回了中國,同行的還有他的兩個表弟、兩個表妹和一個表妹夫,再加上秀珍,一行八人。這時,妹妹已經(jīng)退休,她的養(yǎng)老金不高,張達義承擔了一切費用,往返乘坐的是商務艙,在中國住的都是五星級賓館,訂不上五星級賓館時,也要四星級的。臨行前,張達義的三個孩子每人送姑姑一個紅包,讓她去中國消費。

    張達義領(lǐng)著他們?nèi)チ吮本⑸虾!⑽靼?、桂林、杭州,最后到了溫州。他帶妹妹和表弟、表妹去了阿爸的墳地,妹妹看到阿爸的碑上居然還刻有“孝女 張若克琳”,有幾分激動地問:“你為什么把我的名字也刻上去了?”

    “你是阿爸的女兒啊?!?/p>

    “中國是這樣嗎?”

    “中國就是這樣?!?/p>

    或許從那一刻起,她意識到自己也是中國人。

    中國之行后,妹妹、表弟、表妹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180度大轉(zhuǎn)彎,他們沒想到中國竟然發(fā)展得這么好,交通這么便捷,中國人這么偉大。再提起中國,他們都為自己身上有中國血統(tǒng)而感到自豪了。

    “達義,你媽要不行了,你要馬上回來?!蓖踽t(yī)生在電話里冷靜地說。

    “真的?我在家時她還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這樣了?”

    1996年9月,溫州部分縣區(qū)受災,新當選法華工商聯(lián)合會會長的張達義提出組團回溫州,為家鄉(xiāng)做點兒事。他也是法華工商聯(lián)合會創(chuàng)始人之一,在會里威望很高,提議得到了支持。

    法華工商聯(lián)合會創(chuàng)辦于1993年。一天,黃品松跟張達義說:“達義,我們是不是組織一個會,把我們剛出來的十幾人組織在一起,群策群力、互相幫忙?!?/p>

    “可以,怎么不可以?”張達義說。

    “那好,算你一個?!?/p>

    “好,你算我一個?!?/p>

    黃品松是溫州華僑中學校友。不過,張達義進校時,黃品松已畢業(yè)。黃品松是麗岙葉宅村人,葉宅村距下呈村不遠,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他們總有機會相識的?!拔母铩睍r,他們加入了同一個造反派,張達義幽默地說:“革命讓我們走到了一起。”

    后來,張達義進了陶瓷廠,黃品松進了麗岙信用社。張達義沒事就去找黃品松聊天,那個年代生活單調(diào),聊天近乎于精神聚餐。

    黃品松1984年到的法國。這時張達義的工廠還處于爬坡階段,不過已賺到了錢。他們本來關(guān)系就不錯,到了國外又近了一層,有空就見見面、吃吃飯、聊聊天。張達義記憶力超群,表達能力也強,讀過很多歷史小說。黃品松有頭腦、有思路,擅長策劃,他們很多事能想到一起去。

    黃品松見張達義表示了贊同,接著說道,我們想建一個行業(yè)性社團,把八九十年代到法國的、有發(fā)展前途的青年組織起來,一是順應國內(nèi)的改革開放,組織大家回國投資;二是促進中法貿(mào)易,把溫州的、中國的名優(yōu)產(chǎn)品引進法國,把法國好的東西引進溫州和中國。

    當時,法國的華人社團很少,除旅法華僑俱樂部外,還有青田同鄉(xiāng)會、文成同鄉(xiāng)會等同鄉(xiāng)會。

    張達義想,在法國,大家都是單打獨斗,很難做大,如把三五十個像他這樣的小老板組織起來,每人出三五十萬法郎,加一起就有上千萬法郎,可以回國投資了。

    9月,黃品松和張達義等人注冊了法華工商聯(lián)合會,并得到中國駐法國大使館的支持。選舉會長時,有人提名張達義。

    “現(xiàn)在不行,會剛成立,我也沒有經(jīng)驗,而且我家里的事也比較多,先讓其他人當一屆?!睆堖_義說得實在,大家也理解。

    張達義的朋友戴碧華也加入了法華工商聯(lián)合會。有人開這兩位混血兒的玩笑,說戴碧華長得像列寧,張達義像斯大林。開會時,倆人坐在一起,就有人說:“給列寧同志和斯大林同志拍張照。”

    1996年9月,法華工商聯(lián)合會換屆,張達義被選為會長。他連續(xù)做了兩屆會長,1999年參加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50周年慶典,并受到黨和國家領(lǐng)導人的接見,這是后話,暫且不表。

    1996年10月初,張達義率團回國,考察后,他們在天津投資100多萬元,成立了合資公司。接著,他們回到溫州,張達義回家看望了媽媽。媽媽比上次回來時瘦了,她已84歲高齡,白發(fā)蒼蒼,滿面褶皺。

    張達義在家住了幾天,見媽媽還好,就回巴黎了。

    突然接到媽媽病危的消息,張達義既感到震驚,又有點不大相信。

    “你告訴我的事你忘了?”王醫(yī)生反問一句。

    “沒有呀,好,我馬上回去?!?/p>

    張達義出國前,對王醫(yī)生說:“如我媽病危,只要你打個電話,我無論在哪里,也無論什么情況都會馬上趕回來?!边@話他哪能忘呢。

    出國后,張達義唯一不放心的就是媽媽。有一年,聽媽媽說,麗岙可以裝住宅電話了,不過很貴,得一萬塊錢。

    “沒事,一萬塊錢就一萬塊錢,把它裝起來,你接電話也方便,我也可以經(jīng)常打電話給你?!?/p>

    張達義不論多忙,每個月至少要給媽媽寫封信,報一下平安,免得她惦念,再問一下寄的錢收到?jīng)]有,夠不夠花,不夠說一聲,馬上就寄。郵局離他家步行只有5分鐘,每當達義的信到了,投遞員就送過來。媽媽卻不急于拆信,她不識字,拆開也看不了,得找個識文斷字的人念給她聽?;匦乓舱埶舜P,她找的大多是張達義過去的工友,還有經(jīng)常上門瞧病的王醫(yī)生。

    張達義立即給媽媽匯去一萬塊錢。于是,媽媽成為下呈村第一個有電話的人。

    媽媽每次接到他的電話都特別高興。不過,國際長途話費昂貴,打一次電話要上百法郎。對張達義來說,只要媽媽高興,那錢就花得值。偶爾媽媽也會給他打電話,那時打國際長途很麻煩,要經(jīng)麗岙郵電局、塘下區(qū)郵電局、溫州郵電局、上海郵電局才能轉(zhuǎn)到巴黎,類似于古時騎馬送信,得經(jīng)過數(shù)個驛站。通常從打電話到接到電話,起碼要等兩三個小時。

    王醫(yī)生聽張達義說馬上回來,說句“那好,我在家等你”,就掛斷了電話。

    張達義一邊通知在荷蘭的哥哥嫂嫂,一邊辦回國簽證,這是加入法國國籍的不便之一。

    巴黎飛往中國的航班每個禮拜僅有一班,在禮拜四。辦好簽證那天是禮拜六,意味著還要等五天。王醫(yī)生說了,媽媽“要不行了”,哪里等得了?

    “你可以禮拜一飛到法蘭克福,法蘭克福當日有飛往北京的航班。不過,你得買巴黎到法蘭克福的往返機票。”旅行社給他建議。

    “那好吧,法蘭克福到巴黎的機票廢掉也沒事?!?/p>

    “這樣你們每人要多花3000多法郎?!?/p>

    “沒事,多3000多就3000多吧?!?/p>

    張達義和妻子、大兒子就這樣飛到法蘭克?!?/p>

    20世紀六七十年代,巴黎的華人不多,溫州人則更少,從1950年到1978年的28年里,溫州的出國人數(shù)僅有159936人,到法國的則少之又少。溫州人生活圈很小,幾乎除了親友就是同鄉(xiāng)。俱樂部讓林加者開闊了視野,多交了朋友。

    林加者雖然跑遍法國的千山萬水,卻沒交下朋友。他的客戶99%是法國人,僅有一兩個溫州人,像林永迪初到法國似的擺地攤、做小生意。林加者20多歲,客戶大都邁入中老年,大他二三十歲,相互間隔有一道難以跨越的代溝。他過去,他們請他吃飯;他們來,他請他們吃飯,都沒問題,這就像油倒進水里或水倒進油里都相安無事,要把它們?nèi)诤显谝黄?,是不可能的?/p>

    海外華人中,最抱團、最講俠義的可能就是溫州人。

    在法國巴黎出生的第一個大年——邵大年走了,死于車禍,地點是荷蘭。

    邵大年20世紀60年代初回到了法國。他在巴黎漂泊了一段日子,估計跟那些初到巴黎的溫州人差不多,或在皮件廠做工,或在餐館刷盤子維持生存。早在40年代,也就是邵大年出生時,他父親邵炳柳就在巴黎開皮件廠,我想邵大年找家皮件廠打打工不是什么難事兒。

    難的是他十八九歲了,到了麗岙人結(jié)婚的年齡,想回國跟表妹37成婚,婚禮服置辦了,還買了兩塊高檔名表,回中國的簽證卻沒辦下來。也難怪,當時中國正值“文革”,有海外關(guān)系是種“罪過”,連他的父親都被揪斗了。邵大年童年吃了不少苦,沒少挨奶奶的打,脾氣仍然很倔,一氣之下去了荷蘭。

    車禍發(fā)生于1968年38,母親雷蒙想把兒子的遺體運回巴黎安葬,卻心有余而力不足,于是請林永迪幫忙。這時的林永迪46歲,年紀不算大,身體很糟糕,患有肺結(jié)核和胃病。他把這一重任交給了兒子。林加者的情況也不大好,從車禍中撿回一條命,出院不久,剛恢復行走功能。

    林加者領(lǐng)著雷蒙去荷蘭處理邵大年的喪事。邵大年去世前在一家餐館打工。那家老板人很好,把邵大年的遺產(chǎn)——五六千元人民幣的存款,兩塊名表,還有些衣物交給了林加者。林加者想,雷蒙回法國后,跟一個阿拉伯人又生了兩個女兒,生活不大好??墒牵钤俨钜脖群宇^村的日子好很多,邵家的房子破爛得不成樣子也沒錢重建。這五六千元錢拿到中國可以稱為巨款,邵大年的父親邵炳柳每月的工資也就三五十塊錢,這筆錢相當于他十幾年工資收入。再把這兩塊手表帶回去,邵家的房子就可以重建了。

    “這五六千塊存款,還有這兩塊手表能不能讓我轉(zhuǎn)交給邵大年的父親?其他東西給他母親就好了?!绷旨诱吒宛^老板說。

    老板也是華人,對中國的狀況了解,就把存折和手表給了林加者。

    那筆存款,讓林加者吃了很多苦頭,他一趟趟前往大使館,要出示死亡證明,還要證明邵炳柳是邵大年的父親,以及邵大年沒有其他合法繼承人。最后,這筆存款總算匯給了邵炳柳。兩塊手表怎么辦?1970年,林永迪回國時,幫忙捎回一塊。兩三年后,林永迪再次回國,又帶回另一塊。他把兩塊表給了邵炳柳。

    “邵大年的存款,再加上賣兩塊表的錢,他們家才建起三間房子,沒這筆錢的話是建不起來的?!?/p>

    溫州人熱衷于置業(yè),林永迪第一次回國時,在溫州建了五幢房子。林加者到法國后,先是在巴黎市區(qū)購置一套120平方米住房,在郊區(qū)建了一幢300多平方米別墅,后來又在市區(qū)購置一套200多平方米的住房。林永迪的印染坊倒閉,溫州的三幢房子賣掉,建在河頭村的兩幢小洋樓跟兩兄弟平分了。上世紀70年代,他又回去建了一幢小洋樓。

    林加者的房子沒分給別人,卻跟別人分享了。每逢周末他和應愛玲就約上一大群親友到郊區(qū)的別墅度假,那里有寬房大屋,有大花園,還有清新空氣。林加者在半地下室安裝一臺球案子,可以打卡羅姆臺球;還買了一口大鍋,親友來時,他下廚燒菜做飯。他開過餐館,做飯燒菜也很在行。

    “那時候,許多人來我家別墅,有的我們根本不知道他是誰。他們的生意不大好,沒有地方度假,跟我們一起玩特別開心?!睉獝哿嵴f。

    親友的生意不如他們好,度假的開銷由他們埋單。那些人大多無房無車,乘坐地鐵過來,從地鐵站到別墅還有十幾公里,步行是不現(xiàn)實的,林加者就要接站。

    接站是件麻煩事兒,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又沒有手機,去早要等,去晚親友等,來多少人不知道,有時說好三家,不約而至也不能不歡迎。禮拜六晚上,林加者像螞蟻搬家似的往別墅接人,禮拜天晚上再送到地鐵站。后來,他索性買輛七座車,四驅(qū)的,這下好了,可以少跑幾趟了。

    一次,七座車被別人借走了,五座車趴了窩——進了修理廠,僅剩一輛四座車。林加者去接站,從地鐵口出來三四位朋友,帶著妻子和孩子,總共11人。

    “擠擠,大家擠一擠?!?/p>

    林加者把他們一個接一個地“擺”進車。車里像沙丁魚罐頭似的,一點空隙都沒有。林加者舒口氣,開車往別墅趕。

    “有警察!”不知誰喊了一聲。

    忽見路邊竄出個警察,嚇得大人急忙趴下,把身子壓在孩子身上。車與警察擦肩而過,不知前邊的人忘了“警報解除”,還是眾人驚魂未定,沒有聽見。

    “到家了。”

    車停在別墅旁,趴下的直起身來。下邊的孩子放聲大哭起來,“哎呀,把我壓死了?!?/p>

    還有一次,林加者開著奔馳轎車到海邊度假,上山時車像八旬老翁慢慢騰騰,警察發(fā)現(xiàn)不對頭,讓路邊停車,車里邊的人統(tǒng)統(tǒng)下來。警察在一邊數(shù)著,五個、六個、七個,怎么還有?警察蒙了。最后,從車里出來12個人。一輛轎車居然塞這么多人,真是創(chuàng)紀錄了。

    警察把林加者批評一通,然后讓他拉4人先走,其余人等他回來接。

    別墅有人去度假也就罷了,畢竟一個禮拜只有一天,他們家里200多平方米的房子也有人來住。溫州親友到巴黎沒地方住就住他家,他家有三個臥室、三個廳,廳也可以住人。

    有時,客人從周邊國家打來電話,林加者要開車去接。父親的一位表親持有比利時旅游簽證,目的地卻是法國。林加者開車從比利時把他接了過來。沒過多久,那位表親的老婆和女兒也來了,也住進他們家。

    一天,表親的女兒看電視,音量調(diào)得很大。林加者的女兒感到太吵,生氣地說:“你吵到我了!”

    那孩子連忙把音量調(diào)小了。應愛玲見到了,感到不是滋味,想起自己小時寄養(yǎng)在姑姑家,后來住到父親香港的朋友家和朋友的女兒家,知道寄人籬下的滋味。

    她把兩個女兒找過來:“你們要知道她是住在我們家,不是自己家,媽媽像她這么大時也是這樣。住在別人家已經(jīng)很不舒服了,你這樣說她會難受的,她的媽媽爸爸也會難受的,媽媽心里也不舒服。”

    晚上,她從批發(fā)店回來,見床邊有一束鮮花。她知道是女兒送的,以示道歉。

    家里來人多了,兩個女兒的房間被擠占,她們只好睡桌子上,也沒怨言。

    “有些人見面說,我在你家住過。我說,我不認識你啊,你怎么會來我們家?。克f我是誰誰誰。我大女兒現(xiàn)在也跟我們一樣,家里常常有朋友來來往往。她很喜歡幫朋友忙的,有些人她根本就不認識,是朋友的朋友?!睉獝哿嵝χf。

    住下來找不到工作,不走怎么辦?請神容易送神難。有時,幫了忙,出了力,花了錢,還惹人家生氣。父親表親的一個孩子,到了法國沒地方住,在林加者家吃住三四個月。

    “你必須去找工作,在我家里蹲時間長了,你就不想找工作了,也就沒有了發(fā)展機會。”林加者跟那個孩子說。

    那時,中國沒加入世貿(mào)組織,“中國制造”還沒走向世界,溫州人想在法國找一份做皮帶、腰包的工作并不難。找到工作也就等于找到了窩——住到工廠去了。

    “我孩子沒有工作,你干嗎要趕他走?”孩子的母親不高興了。

    “我說等他找到了工作,再讓他走?!绷旨诱呓忉屨f。

    后來,孩子找到了工作,搬走了。林加者又幫他辦理居留證。

    也有在林加者家住好幾年的。有人跟他們說女兒要去法國讀書,沒有地方住?!皼]關(guān)系,你叫她來我家住好了?!弊x書最短的六個月,長的要五年。

    “他們跟你們是什么關(guān)系呢?”采訪時,我問道。

    “沒關(guān)系,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不認識的。不過,有一個孩子的爸爸認識我大女兒,就是這樣的?!睉獝哿嵴f。

    “那么房租呢?”

    “從來不收的,你要給我錢,那你去租房好了?!?/p>

    “那吃飯呢?”

    “我做大家吃,我忙了,她就自己做。我們不收男的,只收女的。”

    “在你家住五年的,她是什么情況?為什么要在你家住那么久呢?”

    “她過來讀書,一年后,她不喜歡那個專業(yè)了,改學其他專業(yè),就這么學學學,不學了。這個孩子現(xiàn)在美國,已有兩個兒子。她叫我媽媽,相當于我的三女兒。這樣的很多很多,她來法國需要幫忙,那當然要幫忙嘍。”應愛玲說。

    許多人沒拿到居留證,還要辦廠開店,林加者和應愛玲要幫忙申請執(zhí)照,還要做名義廠長、經(jīng)理。那幾年,以他們名義開了多少家工廠和店鋪,他們自己都不知道,一旦出了事,有關(guān)機構(gòu)就會找到他們。有些人不會法語,普通話也不會講,要辦居留證,或買房子、貸款、看病,只要找到林加者,他都會幫忙。

    “有人找你陪著去看病,你一定要去,店里忙不忙沒關(guān)系?!绷旨诱吒鷳獝哿嵴f。

    他們的批發(fā)店生意很好,每天有大量包裹寄出,人手不夠,林加者要打包到次日凌晨,他照樣要應愛玲陪別人去看病。

    有個朋友已有三個孩子,老婆又懷孕了,她跑來求應愛玲陪著去打胎。

    “別的忙我都可以幫,這忙不幫。”

    應愛玲勸她把孩子生下來。后來,朋友回國了,在溫州開飯店,那個差點兒被打掉的孩子已年過不惑,在意大利經(jīng)商,生意做得很不錯,應愛玲遇到他就開玩笑說:“你當年還是靠我,沒有我你現(xiàn)在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p>

    張達義他們幾番折騰終于回到下呈村。

    一進家門,見滿屋是人,哥哥張蔭旺和妻子也從荷蘭回來了。

    張達義三步并兩步地進了位于一樓的媽媽房間,媽媽仰臥在床,面色蠟黃,皤然白發(fā)散落在枕頭上,雙目閉著在吸氧,藍色氧氣瓶立在旁邊。

    “哦,達義回來了。”坐在媽媽床邊的王醫(yī)生抬起頭,如釋重負地說。

    “媽……”張達義眼含淚水叫一聲,哽咽得說不出話了。

    媽媽睜開眼睛,似乎一下清醒了。

    張達義在媽媽身邊坐下,兩眼淚花地望著媽媽。

    “達義啊,看到你我就放心了?!眿寢屄曇粑⑷?,像枯枝似的手伸進內(nèi)衣,摸索出一把鑰匙,遞給張達義。

    “你給我這個干什么?”

    “柜里有張存折,你把錢都取出來?!?/p>

    “這個錢是給你用的,我取出來干什么?”

    “我不行了,你拿走吧?!?/p>

    “媽,現(xiàn)在不說這個,你把身體養(yǎng)好再說?!?/p>

    張達義寄給媽媽的錢,她沒舍得花,一筆筆地存進銀行。

    媽媽似乎沒了牽掛,閉上了眼睛。

    張達義的淚水奪眶而出,童秀珍和大兒子也哭了。大兒子是在奶奶身邊長大的,跟奶奶的感情很深。

    童秀珍跟婆婆親若母女,出國前每隔一個禮拜就從溫州回來看望婆婆。當年她帶孩子出國時,婆媳倆哭了一場又一場。

    “蔭旺一家出去了,大年也出去了,你又要出去了,孩子也跟著走了,把我一個人留下,苦死了……”婆婆哭著說。

    是啊,都走了,童秀珍望著年邁多病的婆婆,滿心的歉疚和不忍。張達義出國后,婆婆半夜犯過一次病,她和慈湖姆去醫(yī)院請的醫(yī)生,鄉(xiāng)下路燈很少,她們深一腳淺一腳的,嚇得要死。以后要靠慈湖姆了,她年紀也不小,快70歲了。

    “媽,我們到那邊就想法把你辦過去?!彼f。

    “我就不出去了。我身體不好,出去會給你們添麻煩。你們可要?;貋砜纯次野 ?/p>

    秀珍想,孩子爺爺?shù)膲炘邴愥?,她或許要留下守望。于是,答應一定?;丶铱此?。

    然而,到海外哪里想回來就能回來呢,秀珍到荷蘭不久,她的父親就去世了。她和張達義干著急回不來。作為長女,她沒給父親送終,連最后一面也沒見到。

    1985年,他們一家加入了法國國籍,張達義已六年沒見媽媽了,童秀珍也五年沒回家了。11月下旬,溫州進入冬季,落葉歸根了,大街小巷的行人穿上大衣和厚外套。張達義和童秀珍帶著兩臺電視機,乘坐“民主18號”客輪回來了。那個年代,想買臺日本松下、東芝、日立原裝電視機,沒有門路想都別想。從國外回來,他們每人可以帶回一臺電視機。為給媽媽和秀珍的母親一人買一臺電視機,他們還繞道香港,下單交款到杭州提貨,又轉(zhuǎn)道上海坐“民主18號”客輪回到溫州。

    張達義推開家中院落大鐵門的耳門,出現(xiàn)在眼前的,是一幢貼有粉紅色瓷磚的二層小樓,這是1966年阿爸和哥哥出資、張達義設計和建造的。堂屋對著大門,屋門口有兩盆鐵樹,一左一右。院門兩邊,左手是一棵枇杷樹,右手是山茶樹。一切都那么溫馨、那么親切,好像在默候他的歸來。

    聽到張達義的腳步聲,媽媽從屋里出來了,看到兒子和兒媳后,掩面而泣。六年的思念瞬間化為了淚水,或許她等待得太久,時間仿佛夕陽下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當那熟悉的“沙沙沙”腳步聲傳來,這突降的幸福讓她不知所措。

    張達義沒出國時,每次回家還沒進院,媽媽就在屋里說:“大年回來啦?”

    她聽得出他的腳步聲。

    1985年后,張達義幾乎每年都會回來看望媽媽。媽媽在他的看望中一年年老了,頭發(fā)越來越白,身體像冬季的銀杏樹似的枯瘦了,不過還能到院子里走走,曬曬太陽,每天也會上樓看看張達義住過的房間。

    上一次回家時,張達義見媽媽太孤苦了,問道:“媽,你跟我走吧,我去上海給你辦簽證?!?/p>

    媽媽搖搖頭,又拒絕了。

    他沒想到,回法國沒幾天,媽媽就臥床不起了。

    張達義回家后,從早到晚守在媽媽病榻前,照顧媽媽。媽媽越來越虛弱,吃不下飯了,只能喝點米湯和水。每次喂媽媽飯時,他像當年媽媽抱他時那樣,抱著媽媽;媽媽要解手時,他就抱著媽媽解手。

    溫州作家蔣勝男說過:“俠情義情溫州人都有。在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只要你是溫州人,你去向任何一個溫州人求助,他都會毫不猶豫地幫助你的?!?/p>

    溫州人之所以創(chuàng)下驚天動地的成就,緣于抱團,一個溫州人做不成的事,兩個、三個、五個,或一群溫州人跟他一起做。他們的凝聚力,源于俠義、仗義、互助,以及他們能為親友兩肋插刀。

    林加者和應愛玲就是這樣,他們古道熱腸,為社團出錢出力,對親朋好友,甚至陌生人也能出手相助。林加者的農(nóng)村親戚多,什么堂兄弟、表姐表妹,還有八竿子打不著的、從沒見過面的堂親表親,不管是誰有求必應,有的借兩萬塊、三萬塊、五萬塊。有的到了法國,賺到了錢,慢慢還給了林加者;有的十幾年還不上,見面說:“我還欠你錢,要還你的?!?/p>

    “算了吧?!绷旨诱哒f。

    這種人大多在巴黎沒干起來,經(jīng)濟狀況不大好。

    “他心腸很好,幫人幫到底,借出去錢還不還都沒關(guān)系。有個朋友剛到法國,想跟他借一萬元,他拿了兩萬給他。幾十年過去也沒還,這樣的外債很多,算不過來?!睉獝哿嵴f。

    溫州人熱衷于做生意,沒有資金就弄個會,親朋好友一起幫忙,等賺到錢再還。他們把親朋好友請過來,需要5萬元錢,可分為10份,每份5000元,到場的有的出一份,有的出兩份。這種時候,林加者都會出兩份。

    有位朋友第一次弄會,林加者出了1萬塊。那朋友生意沒做起來,賠了。第二次弄會,林加者又出5000塊,朋友又沒做起來,這錢就打了水漂。朋友再來求助,他還會出錢。

    “我的朋友要開餐館,你幫一下忙,出兩份,有什么問題我負責。”有時,林加者不僅自己出錢,還動員別人出錢。

    應愛玲說,有差不多一半的人最后沒做起來,錢也拿不回來了。不過,也有人在林加者的幫助下生意做得紅紅火火,特別是從事服裝批發(fā)的。中國加入世貿(mào)組織后,從事服裝外貿(mào)的溫州人把中國產(chǎn)的牛仔褲銷到歐洲,賺到了很多錢。

    一次,朋友的兒子想在巴黎開飯店沒有錢,林永迪幫不上忙,就把他介紹給林加者。投資額很大,林加者一時也拿不出那么些錢,就把郊區(qū)的別墅抵押給銀行,給那人貸了一大筆款。

    “他的生意還好?” 每當林加者和妻子應愛玲去醫(yī)院看望父親時,他都會問這么一句。

    林永迪舊疾復發(fā),住進了醫(yī)院。

    “還好?!?/p>

    那人飯店的生意不大好,他們不敢跟父親說。

    “那好那好。”父親說。

    他怕朋友兒子的生意賠了,銀行的貸款還不上,自己兒子的別墅被銀行收走。

    后來,真的還好,那人生意漸漸好起來,還清了銀行的貸款。

    上世紀80年代初,林加者攜妻女回國探親,他們帶了18箱東西。父親說溫州鄉(xiāng)下蚊子多,鄉(xiāng)親缺少蚊帳,他在巴黎買了很多卷蚊帳布。他還帶回很多錢,怕海關(guān)過不去,把鈔票卷進蚊帳布里。到上海后,他又去友誼商店用外匯券買了兩輛鳳凰牌自行車,還有好多箱上海糖果和香煙。乘坐“民主18號”客輪回到溫州。

    林加者把兩輛自行車給了自己的弟弟和應愛玲的妹妹,把糖果分給村里的孩子,把錢、蚊帳和香煙給了親友,爺爺?shù)男值芙忝枚?,他們的后代都分到了。有人生病請不起醫(yī)生,有的窮得討不起老婆或建不起房子,他就多給些錢。

    1986年,林加者再次回國時,見家鄉(xiāng)連像樣的賓館也沒有,他和其他僑領(lǐng)捐資建造了一座集住宿、餐飲和會議于一體的瑞安華僑飯店,他個人出資87萬法郎。

    上世紀90年代初,林加者為麗岙華僑中學捐資50萬法郎,建了占地面積1914平方米的三層“林加者教學樓”。

    1991年,大興安嶺發(fā)生火災,林加者捐資5萬法郎賑災。

    1994年,溫州遭受臺風襲擊,損失嚴重,林加者捐資3萬法郎。

    2002年,聽說一個小學生全年的學費僅要600元,林加者贊助30名小學生重返校園,直到他們小學畢業(yè)。

    2004年,應國務院僑辦、全國政協(xié)港澳臺僑委會邀請,林加者率法國華僑華人會國慶觀光團前往北京參加國慶55周年慶?;顒悠陂g,他們?yōu)閲鴥?nèi)貧困地區(qū)的教育捐資145.5萬人民幣,建了7所希望小學,解決了3000名學生就學難的問題。

    溫州麗岙下呈村,張達義的家,低沉的念佛聲像下呈河水緩緩而沉重地流淌著,樓下中間的堂屋變成了靈堂,喪幡低垂,沉重的黑色背景墻掛一大大的“奠”字,紅地金字,父親張月富的畫像和媽媽鄭燈花的照片分掛兩邊,下邊是覆以黃布的供桌,一支白蠟燭燃著,火光如豆,隨風閃動,桌前是媽媽的遺體,兩邊站著身著黑衣念經(jīng)的居士。

    從荷蘭趕回來的侄女站在院外,目光順道向前張望,見張達義他們出現(xiàn),急忙將大鐵門打開。張達義滿面悲痛地進院,看到媽媽的遺體時,手中的包落在地上,雙膝一彎,“咕咚”跪在地上,放聲慟哭,邊哭邊叩首,跪行到媽媽身邊,身后的秀珍和大兒子也隨之跪行過去……

    媽媽的遺體已按麗岙的習俗從頭至腳由上等絲綿緊緊裹住,罩上烏黑殮衣。

    媽媽再也聽不到大年回家的腳步聲,再也不能從堂屋出來說“大年回來了”。媽媽,大年回來遲了,沒趕上為你送終,你不會責怪他吧?

    上次回來,張達義他們在家守候一個禮拜。他的二兒子10月11日要結(jié)婚,是個禮拜五,原來想定在禮拜六,后來考慮到許多親戚在荷蘭開餐館,周末生意好,怕是抽不出時間,就改到禮拜五。兒子結(jié)婚的日子一天天逼近,張達義坐立不安了,走吧,媽媽萬一這時過世,沒為媽媽送終,還不得悔死?不走,兒子的終身大事,做父母的不到場怎行?何況他們還要在巴黎市政廳的結(jié)婚儀式大廳簽字。

    人生如月,虧之八九,誰人完美?那道讓許多男人無解的難題——老婆和老媽同時落水,先救誰?現(xiàn)實中,她們同時落水的可能性近乎于零。類似的事卻時常發(fā)生,顧此失彼,還是顧彼失此?張達義遭遇如此抉擇,顧小的還是顧老的?他想先回去參加兒子婚禮,再回來給媽媽送終。

    “王醫(yī)生,我媽的病情究竟怎么樣?我回去把二兒子的婚禮辦完再回來,有沒有問題?”他忍不住問。

    “看目前的情況應該沒問題。不過,你得跟你媽講好,她不同意的話,你還不能走?!蓖踽t(yī)生說。

    “媽,你的二孫子要結(jié)婚,請?zhí)l(fā)出去了,酒席訂了30多桌。我不回去婚禮不好辦,”張達義跟媽媽商量說,“我回去把事情辦好,馬上就回來。”

    “沒事,孩子的婚事也重要,你辦好回來就可以了。這邊有你哥哥在,你放心地走吧?!?/p>

    媽媽知道按溫州的習俗,家里有老人過世的白事,兒孫結(jié)婚的紅事起碼要推遲一年。

    張達義和妻子、大兒子匆匆趕回法國。他一到巴黎就給家里打電話,問媽媽的病情,哥哥說:“還好,跟你走時差不多,就是覺多,不停地睡。你把兒子婚禮辦完回來,沒問題的?!?/p>

    張達義高懸一路的心稍微落下些。到巴黎的第二天,他和秀珍出席了二兒子的婚禮?;槎Y后,他又打電話問媽媽病情,王醫(yī)生說:“還好,沒問題。”

    10月15日傍晚,張達義突然接到電話:媽媽在下午5時30分走了。

    猶如一枚炸彈在心底引爆,炸出一個洞,一個無邊無際的洞,心頓時就空了,空空蕩蕩。他的淚水奔涌而下,怕的就是這個,偏偏就是如此。養(yǎng)育之恩大于天,自己愧對媽媽的大恩啊。

    沒為媽媽送終,張達義的心痛得無邊無際,媽媽靈堂布置得不倫不類又讓他悻惱。

    “這怎么行呢?在大門外就能看到我媽的遺體,這是對逝者的不敬。”

    “大院門口的燈籠哪能用紅的?改用白的,出殯回來再換紅的。”

    張達義將靈堂重新布置,在媽媽遺體前掛一道白簾,布簾掛著媽媽的遺照。

    張達義到家就為媽媽守靈。

    “你坐了十幾個小時飛機,也很累了?!北淼苷f。

    表弟或許擔心他身體吃不消,畢竟年過半百的人,體力精力都不比從前;或許怕他舟車勞頓,守到半夜睡著了。

    張達義怎么會守不住靈呢?這是坐在媽媽身邊的最后一夜啊。想當年,一個沒有母親的9歲孩子,跟著阿爸遠渡重洋回到下呈村,在媽媽陽光雨露般母愛下長大成人?!叭曜匀粸暮Α睍r,就是這位叫鄭燈花的媽媽自己餓得綿軟無力,也要把村里送來的一碗粥給大年吃。那碗白米粥來之不易啊,全村壯勞力吃瓜菜代39,從自己口里省下的米,熬成稀粥,每天給村里的老人和孩子一人一碗。當年媽媽還不算老,她在村里的輩分最高,有人稱她阿太,有人稱她老太。他們都知道她身體不好,每次都給她端來一碗粥。

    媽媽,對不住啊,你年近古稀,大年去了法國,讓你獨自留守在家里。大年想給你送終,卻沒有送上,你知道大年有多么痛苦、多么愧疚嗎?

    媽媽,你走了,以后還有誰會告訴大年“溫州人是要跟孩子住在一起的”。大年出國第一次回來,告訴媽媽在巴黎買了房,有了自己的家。那房位于6層,100平方米。媽媽聽后沒高興,還反問一句:“你大兒子結(jié)婚怎么辦,讓他搬出去嗎?這不行,溫州人是要跟孩子住在一起的?!?/p>

    “媽,我聽你的,回去再買個大房子,一家人住在一起。”他說。

    他沒忘媽媽的話。1990年,在巴黎93區(qū)40買下一幢四層小樓,按法國的說法,不算底層(即一層)有三層,每層150平方米,如加底層和地下室有900平方米。他和兩個兒子一家一層。

    媽媽出殯時,700多位親友為她送行,下呈村小學來了兩個班孩子,張達義和哥哥張蔭旺披麻戴孝,手持孝棍,把媽媽送上山,跟阿爸合葬一處。通往阿爸的墳墓的山道還是張達義出錢、哥哥找人鋪的。媽媽葬禮特別隆重,喪宴擺了70多桌。

    喪事的開銷,張達義跟哥哥一人一半。這是一個不尋常的家,哥哥張蔭旺是媽媽的親外甥,比媽媽小15歲;張達義是阿爸的親兒子,跟媽媽和哥哥卻沒有血緣關(guān)系;阿爸是哥哥的姨父,他們也沒血緣關(guān)系。

    1970年,哥哥張蔭旺從荷蘭回來,跟張達義說:“大年啊,我們家像少數(shù)民族似的,跟別人家不一樣。你出生在巴黎,阿爹是你的親爸,我呢是過繼來的,是阿姨姐姐的親兒子,可是我們兩兄弟比同父同母的兄弟還親。我出國了后,三個女兒放在家,你照顧得比我更好。我們要團結(jié)在一起?!?/p>

    “我們今生是兄弟,下輩子還不知道是不是,所以要珍惜這一緣分?!睆堖_義跟哥哥說。

    有這么個哥哥,張達義感到很幸運,當年回來時,走不慣泥土道,哥哥背著他到處走;過年時哥哥給他的壓歲錢都是嶄新鈔票,有1分、2分和5分的硬幣,也有1角、2角和5角的紙幣;在溫州華僑中學讀書時,當廠長的哥哥只要到溫州出差就會買好戲票,約他一起看戲。哥哥出國后,為讓張達義和媽媽過上好日子,三四個月,最長不到半年就匯一次款,每次都不少于1000元。那時,張達義每月的工資只有35塊,秀珍的工資貼補了娘家,娘家人口多,只有她父親一人掙錢。秀珍生第一個孩子時,哥哥出錢雇了保姆——慈湖姆。后來,慈湖姆成了家里的保姆,洗衣服、做飯、收拾屋子、照料媽媽,她的工錢一直是哥哥出。

    慈湖姆的工錢不高,上世紀60年代,每月十幾塊,后來漲到二十多塊。張達義那時賺的也不多,三十五塊錢減掉這十幾、二十幾塊,恐怕連飯都吃不上了。慈湖姆也很能干,張達義要吃干的,飯不能太軟;媽媽要吃稀飯,飯不能太硬;張達義想吃辣的,媽媽不能吃辣的;張達義不吃熱飯,媽媽不能吃涼飯……秀珍不在家,慈湖姆照顧得周周到到。

    媽媽去世后,慈湖姆回了慈湖村。張達義擔心她形只影單,晚年凄涼,誠心挽留一番,說媽媽去世了,家里沒有人,讓她幫忙照看一下。她說:“我老了,身體也不好,不能住在外面了?!?/p>

    張達義回巴黎的前一天,他領(lǐng)著秀珍、大兒子,還有兩個侄女去看望慈湖姆,她很高興。

    春節(jié)前夕,張達義請親戚代他和家人看望慈湖姆,給她送個紅包。親戚打電話說,他去過慈湖村,紅包沒送出去,慈湖姆過世了。她是跟媽媽同一年過世的。張達義聽后,心情沉重多日,又失去一位親人。

    媽媽去世后,哥哥張蔭旺從荷蘭回到家鄉(xiāng),擔任了兩屆麗岙僑聯(lián)主席。

    隨著年事增高,張達義也就退休了。法國成人節(jié)41,他要給葬在巴黎的母親和養(yǎng)父母掃墓,清明節(jié),他要回溫州給阿爸和媽媽上墳。

    “人必須懂得感恩,懂得感恩的人才會有好報。”采訪時,張達義說。

    人不過匆匆過客,來的都得走。林加者的父親、母親和后母也一一過世了,他們都是從巴黎走的。父親是1983年去世的。

    “怎么辦哪?”父親病逝時,后母不知所措大哭起來。

    “不要慌,我都做好了。”林加者說。

    后母不大相信,這么大的事沒跟她商量就做好了?上世紀70年代,林加者把后母和幾個弟弟妹妹陸續(xù)辦到了法國。

    前不久,醫(yī)生說父親最多還有6個月時,林加者怕后母知道著急上火,不敢告訴她??墒牵赣H突然病逝怎么辦?后母不埋怨,別人也會說:“林加者,你那么有錢,父親的墳墓都沒做好!”

    父親病重時說過:“孩子們都在法國,我將來還是在這里好。”

    林加者為父親選擇了巴黎著名的園林公墓——拉雪茲神父公墓。在那個公墓葬有波蘭作曲家肖邦、現(xiàn)代法國小說之父巴爾扎克、英國作家王爾德、美國舞蹈家鄧肯,還有搖滾歌星莫里森。

    林加者買了12個墓位,連后母和他們兄妹及配偶的都買了。

    父親去世后,林加者把父親的工廠分給了弟弟,父親私下存在他那里的10萬法郎給了后母。

    2001年2月4日,法國華僑華人會換屆,林加者當選為主席。

    法國華僑華人會是法國政府批準建立的第一個華人社團,是法國最大的華人僑團。其前身為旅法華僑工商互助會,1949年成立。1964年,中法建交后,更名為旅法華僑俱樂部,同時申請注冊,1971年獲得批準,1998年更名為法國華僑華人會。

    這個社團最初的主體是老華僑,他們在海外漂泊幾十年,飽受欺凌,孤獨、落寞和無助。這個社團讓老華僑有種找到了組織的感覺,他們踴躍參加活動。林永迪就是活躍分子,逢年過節(jié),他會請社團的朋友聚聚,喝喝酒,敘敘舊。

    一對男女結(jié)了婚,沒有房子也就等于沒有家,哪怕不差錢,可以天天住五星級酒店,也像被風刮得到處亂竄的蒲公英似的,找不到歸宿感 。社團也如此,你可以把大家約到咖啡廳或餐館搞場活動,也可以租間會議室搞搞選舉之類的事,但沒有固定活動場所,也就像沒房的夫妻似的。想有固定的活動場地,先要解決資金的問題,作為一個僑團想獲得法國政府的扶持資金,是連想都不要想的事。因此,他們只有一個來錢的方法——會員捐款。

    旅法華僑俱樂部獲得注冊。會員為固定的活動場所紛紛捐款,林永迪捐了2萬法郎,也許覺得僅自己捐還不夠,又勸兒子也捐些錢。林加者聽了父親的話,也捐了6000法郎。當年林加者在皮件廠做工時,月薪500法郎,6000法郎相當于他在父親工廠打工一年的總收入。俱樂部用大家的捐款在巴黎4區(qū)置辦了一處100多平方米的活動場所。

    “這個好啊,你可以去看看電影、打打乒乓球?!备赣H對林加者說。

    那時,林加者還處于“走遍千山萬水”的階段,他開著貨車奔波在法國的13個大區(qū)94個省,在家的時候不多,只要回來就背著女兒出現(xiàn)在俱樂部。那時,中國正值“文革”,一片紅色海洋。林加者和女兒在俱樂部看電影《紅燈記》《沙家浜》《智取威虎山》,而且百看不厭。

    林加者看樣板戲時,沒有像大陸青年那樣動不動吼一嗓子“臨行喝媽一碗酒”,而是像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大學生看英語原版電影學英語,邊看邊聽邊記。他在學普通話。林加者出國時,只會講麗岙版溫州話,這種方言與樂清、平陽等版本溫州話有區(qū)別,不過在溫州地區(qū)還是可以交流的,出了溫州就沒人聽得懂了。作為中國人,和外國人不能交流也就罷了,跟本國人不能交流就有點說不過去了。

    20世紀70年代末,中國改革開放,出國的人多起來。為購置新的活動場所,老華僑慷慨解囊,羅周娒捐款16萬法郎;林昌橫手里沒現(xiàn)金,把家里8公斤黃金捐了;林永迪捐5萬法郎;林加者捐3萬法郎;任巖松等人亦紛紛捐款,俱樂部籌集了200多萬法郎。這就是溫州人,當時在法國的華僑華人生意做得不大,大多像林永迪那種開爿小作坊,起早貪黑地干,也就賺點兒辛苦錢。林加者捐的3萬法郎相當于他和應愛玲的第一桶金——開一年中餐館的所得。

    俱樂部有了資金,合適的會址卻沒找到,他們想選華人比較集中的3區(qū)、4區(qū),交通方便、適合做俱樂部的場所,還要夠大。房子看了不少,不是這方面差一點,就是那方面差一點,好不容易不差啥了,周邊鄰居不同意:“你在我家旁邊開俱樂部,人來人往,吵吵鬧鬧,我們怎么生活?”

    林加者這時已有兩個批發(fā)店,生意上了軌道,不必開車滿法國轉(zhuǎn)悠了,時間和精力逐漸轉(zhuǎn)到俱樂部上來。

    “爸爸,快打電話,讓他們過來看看旁邊的院子……”1981年末的一天,林加者到廠里看父親時,推開門就興奮地說。

    原來父親家隔壁的戰(zhàn)斗報社的院落要整體出售,有500平方米。父親住在巴黎4區(qū)廟街41號,那院落在43號。那是一塊難得的風水寶地,右鄰巴黎市政廳,左靠華人區(qū),后面是蓬皮杜文化中心,位于3區(qū)、4區(qū)中國城中心地帶——廟街。

    林永迪一聽立馬放下手里的活兒,給俱樂部主席劉友煌打電話。沒過多久,劉友煌回話說:“那院落已有了買家,人家交了定金。”

    “我有辦法,他們定金不是交到房屋中介嗎?我們可以買通中介,讓他們把定金退回去?!绷旨诱哒f。

    “這能行嗎?”

    劉友煌有點懷疑,中介收客戶錢,替客戶辦事,怎么可能買通呢?

    林加者的思維肯定不是歐洲人的,是溫州人的。

    “能行?!?/p>

    俱樂部按林加者說的嘗試了一下,沒想到還真就買下了那個院落。

    “加者,你也出了不少錢,也要多做點兒事啊?!崩先A僑贊許地說。

    這句話的潛臺詞,或許相當于“得給這位年輕人加加擔子”。

    于是,林加者的事情多起來,國內(nèi)代表團來了,俱樂部讓林加者去陪同參觀考察。走遍法國千山萬水的林加者,一是車技很好,二是路況很熟,三是慷慨大方。俱樂部有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定,誰陪同誰出錢,請客吃飯各種開銷都得埋單。

    林加者得到了器重,也獲取了信任,他沿執(zhí)委、常委、副主席、第一副主席的途徑漸漸進入了核心層,最后當上了主席。

    2000年11月傍晚,林加者和應愛玲又出來散步了,走到巴黎內(nèi)勒劇院門口時,發(fā)現(xiàn)劇院在演荒誕劇,廣告藍色調(diào),右上角有把張著的中國油傘,傘面一圈藍色花案,廣告左下邊畫條蹲坐的狗,望月似的仰望那把傘,中間是法文:“華人與狗不得入內(nèi)。”該劇改編自弗朗索瓦·齊博的同名小說。齊博是法國著名文學家學會——塞利納學會會長,還是法國有名的律師。

    林加者憤怒了,這都什么年代了,又把上世紀三四十年代掛在上海租界外灘公園門口的牌子掛出來?中國人早已站起來了,他們還搞種族歧視,污辱我們?nèi)A人!林加者給劇院打電話強烈抗議,要求撤下廣告牌,停演荒誕劇。

    劇院說:“我們是租賃劇場,您應該去找作者。不過,您最好看過戲再說,這出戲與你們中國人沒有什么關(guān)系。這部戲在巴黎的另一劇場上演3個月,很成功。”

    林加者又發(fā)現(xiàn)巴黎的休閑與文化周刊《巴黎圈內(nèi)》刊登了這部劇的廣告,他激憤之下,寫封信寄給當?shù)刂形膱蠹垺稓W洲時報》。他在信中寫道:“如今,中國強大了,海外華人也挺起了腰桿,絕不允許任何人侮辱我們中國人!”

    這時,林加者已是法國華僑華人會第一副主席,他有堅定的站位——自己是中國人,再確切點說是中國溫州人。

    1975年,二女兒還吃奶的時候,林加者就在家里的批發(fā)店“半脫產(chǎn)”了,把主要精力投入了俱樂部。1989年,林加者“全脫產(chǎn)”,把兩個批發(fā)店都交給妻子應愛玲去打理。

    有老客戶來了,應愛玲讓他接待一下。他說:“這些客戶都是你的客人,我就不出去了?!?/p>

    然而,俱樂部開會,他凌晨兩點多鐘就爬起來,準備七八個人吃的喝的用的。

    20世紀90年代末,林加者被全國僑聯(lián)聘為海外顧問,每年參加全國人大、全國政協(xié)會議,被國家領(lǐng)導人接見,到中國各省參觀考察,出席各種各樣的社交活動,在家的時間越來越少了。

    有一年母親節(jié),店里的生意特別好,林加者回國了,店員又病了,應愛玲一人接待了35位客戶,從早忙到晚。

    “愛玲,我佩服你啊。”林加者的朋友見此情景不禁說道。

    “為什么佩服我?”

    “這么忙,你卻沒瘋掉,還做得輕松自如?!?/p>

    “我也就開開發(fā)票,這都是熟悉的嘛。”

    林加者在僑團不僅出人出力,還要出錢,每次捐款,他都比別人捐得多。

    “我到店里從早上做到晚上,賺的錢呢,他拿走了,這個我也不管的?!睉獝哿嵴f。

    林加者比她還忙。有一年,他接待了106個國內(nèi)代表團,有時跑到這個酒店敬兩杯酒,又跑到另一個酒店敬酒。有兩次酒后駕車被警察抓住,把他關(guān)在警局醒酒,第二天早晨才放出來,扣分、罰款,幾個月不能開車。

    有些代表團的住宿費和餐費要僑團出,法國華僑華人會就要增加會費,常委出2000法郎,林加者作為主席就出2萬法郎,這還不算他平時以個人名義請客送禮的開銷。好在應愛玲將批發(fā)店打理得不錯,生意很好。

    2000年11月8日,《歐洲時報》以讀者來信的形式全文刊發(fā)了林加者的信。一石激起千層浪,無論是老華僑,還是新華僑,無不義憤填膺。

    “當年殖民者把中國人看得連狗都不如,那段歷史已經(jīng)過去了,中國人現(xiàn)在不能再任人侮辱了?!?/p>

    “‘華人與狗不得入內(nèi)’是舊中國殖民主義者對我們中國人民的侮辱,我們決不答應,中國人敢怒不敢言的時代已一去不復返了?!?/p>

    《歐洲時報》記者采訪林加者時,他說:“中華民族已雄偉地站在了世界民族之林,‘華人與狗不得入內(nèi)’這辱華文字及其廣告竟然出現(xiàn)在巴黎,我們廣大華人決不允許任何人拿中國人的歷史傷痛開玩笑!”

    林加者代表法國華僑華人會同法國潮州會館等社團與劇院交涉,劇院還是一推六二五,說這是作者的事,跟他們無關(guān)。林加者聯(lián)合在法國的41個華僑華人團體發(fā)表聯(lián)合聲明。內(nèi)勒劇院票房收入劇減,票價從90法郎降至70法郎,觀眾仍在減少。

    有許多種族歧視你能深深地感受到,卻說不出來,說出來又沒有有力證據(jù)。林加者著手跟作者和劇院打官司,聯(lián)系了一位律師。林加者說,華人律師在法國往往是打不贏官司的,想打贏官司還得找猶太人律師。

    11月15日,林加者代表41個華僑華人社團向巴黎高等法院提出緊急訴訟,指控小說與劇本作者“種族歧視與煽動種族歧視”,要求劇院更改劇名及相關(guān)海報,并對給華人所造成的精神損失和傷害賠償1法郎。

    中國駐法國使館支持巴黎僑界對此事訴諸法律,并跟法國外交部主管部門和劇場交涉。中國外交部發(fā)言人表態(tài),“華人與狗不得入內(nèi)”是舊中國時代外國殖民主義者對中國人民的侮辱,法國有關(guān)話劇卻以此侮辱性詞語為劇名,嚴重傷害了中國人民及海外華人的民族感情,這是不能接受的,要求法國的作家與劇院立即改正錯誤。

    21日下午,法國華僑華人社團狀告荒誕劇作者弗朗索瓦·齊博一案,在位于巴黎市中心塞納河島上的巴黎高等法院開庭,林加者代表原告,弗朗索瓦·齊博作為被告出庭,媒體記者擠滿法庭。經(jīng)過一番辯論后,主審法官宣布于11月27日下達判決。

    22日,巴黎檢察院召開緊急聽證會,被告方內(nèi)勒劇場的代表和作者弗朗索瓦·齊博出庭。齊博說,他并不是有意要傷害中國人民感情,只是由于法國人并不認為“華人與狗不得入內(nèi)”具有侮辱性,他對中國人民一直深懷敬意,毫無種族歧視的意思,還說他那部作品三年前以《去他的戒律》為名在中國翻譯出版,未引起過爭議。

    對于判決結(jié)果有些社團信心不足,林加者說:“我們訴訟費付了1萬法郎,如果通過法律無法獲得正義,我們將采取行動,組織游行抗議!”

    前一年,林加者他們組織過一次上千人的游行。

    1999年9月29日晚,48歲的溫州僑胞劉玉滔下班回家時,在巴黎第10區(qū)水塔街家門前找到一個停車位,上面卻放了只垃圾桶。他下車移開垃圾桶,一輛車搶先一步停進去。劉玉滔很生氣,與之理論,卻遭車上的兩人毆打致重傷,昏迷不醒,14天后在醫(yī)院去世,留下妻子和四個子女,以及年邁父母。

    旅法的華僑華人憤怒了,進入20世紀末以來,巴黎華人社區(qū)的治安狀況越來越差,屢屢發(fā)生華僑華人的護照、手機、首飾和錢包被搶事件。一位到巴黎探親的老人在美麗城華人聚居區(qū)遭到阿拉伯裔歹徒襲擊與搶劫,導致腰椎嚴重受損,大小便失禁……讓華人有種“走出家門是地獄”的感覺,晚上不敢出門,在大街上不敢打手機,隨身不敢?guī)уX物。

    法國華僑華人會第一副主席林加者跟主席楊明提議,組織華僑抗議游行,強烈要求警方緝拿兇手,嚴懲歹徒,為劉玉滔申冤。同時改善城區(qū)的社會治安,為華人的人身安全提供應有的保障。

    華僑華人會策動的示威游行得到法國華僑華人社團的積極響應,上千華僑華人聚集在巴黎市共和國廣場,拉起橫幅,高呼口號:

    “保障華僑華人合法權(quán)益!”

    “消滅暴力犯罪行為,維護社會安定!”

    華人的游行示威,引來眾多法國市民圍觀。

    林加者跟圍觀的法國市民講述劉玉滔的被害過程,以及華人對巴黎治安的訴求。法國華僑華人會還聯(lián)合其他華人社團在《歐洲時報》發(fā)表題為《強烈譴責違法暴力行為,維護華人生命財產(chǎn)安全》的聲明,同時他們與巴黎當局交涉。巴黎社會治安有所改善。

    11月27日,林加者和華人社團代表與弗朗索瓦·齊博進行了談判,最后達成協(xié)議,齊博修改書名、更改廣告。

    “我們獲得了勝利!”林加者興奮地說。

    2004年,正值中法建交40周年。

    1月24日,中國農(nóng)歷正月初三,下午1點30分,巴黎凱旋門附近已是人山人海,法國華僑華人會主席林加者倡導和組織的、有60多個華人社團參加的春節(jié)彩妝大游行隆重開幕,上萬華人身著盛裝而來。一條中國巨龍出現(xiàn)在世界聞名的香榭麗舍大街,巨龍昂首,兩條龍須高高翹起,張著大嘴,尾巴長長的,長達120米,圍觀的法國人震驚了,高喊起來:“啊,中國!中國!”隨后響起熱烈的掌聲。接下來有來自中國的秧歌,有劃旱船,有舞獅,還有身著56個民族服裝的方隊……

    兩年前馬年正月初五,法國華僑華人會等12個華人社團也舉辦過一次盛大聯(lián)歡活動,他們在巴黎市政府廣場的燈桿上掛起120盞喜氣洋洋的大紅燈籠,讓整個巴黎都洋溢著濃郁的節(jié)日氣氛。下午兩點半鐘,一面五星紅旗在廣場上迎風升起,鑼鼓喧天,鞭炮齊鳴,金龍彩獅飛舞,活動進入高潮,成千上萬法國人趕來觀看。下午三點半鐘,春節(jié)彩妝游行開始,在中法兩國國旗引領(lǐng)下,華僑華人走上街頭載歌載舞,身穿黑色大衣,系著領(lǐng)帶的中國駐法大使與巴黎市長貝特朗·德拉諾埃和身穿淺米色大衣的4區(qū)區(qū)長貝爾提諾蒂,以及身穿紫紅色唐裝的林加者走在游行隊伍的前邊。

    德拉諾埃市長感慨地說:“有這么多巴黎人來看彩妝游行,我很感動,也很驚奇。我當市長前就對中國文化感興趣,這次深深體驗到了中國文化的魅力。”

    林加者說:“我們這些來自浙江省的華僑華人絕大部分從巴黎的3區(qū)、4區(qū)起步,從小到大,慢慢發(fā)展起自己的事業(yè),所以我們對這里的街道很有感情?!?/p>

    那年春節(jié),巴黎《競賽畫報》“中國特刊”的社論最后一句話:“今后不了解中國,就不能了解世界?!?/p>

    中國駐法大使說:“法國人在重新認識中國?!?/p>

    2003年,法國華僑華人會等社團又成功舉辦了羊年春節(jié)游行。在巴黎市政府舉辦的慶祝羊年春節(jié)招待會上,林加者對德拉諾埃市長說:“市長先生,2004年是中法建交40周年,要在法國舉辦中國文化年,我們能不能在香榭麗舍大街舉辦中國猴年春節(jié)彩妝游行?”

    德拉諾埃市長為難了,他說:“香榭麗舍大街是法國的象征,在這條大街上舉辦活動,必須經(jīng)總統(tǒng)批準?!?/p>

    香榭麗舍大街位于盧浮宮與凱旋門的中軸線上,又被稱為凱旋大道,除慶祝法國大革命200周年等大型活動之外,還有每年7月14日的法國國慶大閱兵在這條大道上舉行,外國僑民怎么可以在這條大街舉辦活動?

    林加者不甘心,雅克·希拉克總統(tǒng)三次在總統(tǒng)府——愛麗舍宮接見他和中國僑領(lǐng)代表,在2002年春節(jié)時,總統(tǒng)還在總統(tǒng)府舉辦馬年春節(jié)團拜會,接見100多位在法國的華僑華商代表。他在致辭中說道:“馬年代表著生機與活力,代表著美好的未來。我愿意與法國人民共同分享馬年新春的喜悅,并希望在法國的華僑華人為法中兩國的合作與溝通作出更大貢獻?!彼€說:“旅法華僑華人通過辛勤勞動、堅忍不拔和團結(jié)互助精神,在法國獲得了應有的社會地位,贏得了法國人民的承認和熱愛?!弊詈?,他給大家拜年,祝大家春節(jié)快樂,馬年好運!

    林加者贈送希拉克總統(tǒng)一個銅馬??偨y(tǒng)在回信中寫道:

    法國華僑華人會主席林加者先生:

    我非常感謝您在中國新年之際對我傳達的祝福。

    此外,我對您贈送的銅馬也無比珍愛。

    我很高興2月13日在愛麗舍宮總統(tǒng)府與您會見,并再次向您表示我非常珍重華裔對我國的貢獻。

    親愛的先生,請接受我崇高的敬意

    法蘭西共和國總統(tǒng) 雅克·希拉克

    2002年2月于巴黎

    在林加者的堅持下,德拉諾埃市長讓辦公室主任起草一份信函呈送給總統(tǒng)。

    總統(tǒng)能批準嗎?林加者沒有信心,畢竟外國僑民從來沒在香榭麗舍大街舉辦過活動。兩個月過去了,三個月過去了,還沒有消息,看來是沒有希望了。

    6月30日,林加者突然接到市政府的電話:“林先生,總統(tǒng)批準了,你們可以在香榭麗舍大街舉辦春節(jié)彩妝游行了!”

    林加者高興極了,他作為活動的提議者和召集人去見中國駐法國大使商量活動方案。這一活動得到國內(nèi)的大力支持。林加者還專程到上海定制一條高9米、寬4米、長120米的巨龍,還訂購了1200套藍、白、紅三色象征著法國國旗的唐裝。

    春節(jié)前夕,巴黎連續(xù)十幾天陰雨綿綿,林加者睡不著覺了。入夜的雨滴仿佛打在他的心上,天氣要是在正月初三下午不開晴的話就功虧一簣了。

    初三早晨,巴黎的天空陰陰沉沉,綿綿細雨下個不停。

    上午10點鐘雨突然停了;

    11點鐘烏云散了;

    12點半太陽出來了。

    早早等候在凱旋門附近的華僑華人歡呼雀躍。身穿寶石藍唐裝的林加者和穿著紅色唐裝的應愛玲也笑逐顏開。

    彩妝游行大獲成功。游行結(jié)束后,巴黎市政府在埃菲爾鐵塔二樓舉辦慶祝晚會時,埃菲爾鐵塔打出的燈光秀是中國紅。林加者拍了下來,設為他的微信頭像。

    2005年,已連任兩屆法國華僑華人會主席的林加者卸任??墒撬匀换钴S在中國和法國的僑界,為中法友誼作貢獻。2009年,他和妻子應愛玲為江西井岡山下的一所以他們夫婦名字命名的“加愛僑心小學”捐資20萬元建校舍,還送全校學生校服和書包。

    如今,林加者和應愛玲已年近八旬,身體還不錯,每年都會回麗岙幾次。一次,街頭一位素不相識的人說:“你是林加長42,你去法國第一次回來時,給我3800塊人民幣,沒有你們的幫助,我現(xiàn)在還不知怎么樣?!痹挍]說完,眼淚就下來了。

    “我們幫助過那么多朋友,有的還記著我們。今天和我先生吃早餐,有人要替我們付錢。我說:‘不要,不要?!f:‘那個時候,你們常常叫我和爸爸媽媽去你家里吃飯,你還借給過我錢?!艺f:‘啊?我還借給過你錢?’他是村里人,也是從巴黎回來的。我們沒有把錢看得太重,能幫忙我們一定幫,錢借出去后,還不還都沒有關(guān)系。我先生有個朋友沒賺到錢,想回國發(fā)展。幾個朋友打算每一個人給他2000法郎。這樣呢,他回國后還可以做點事情。我先生知道了,給他3000法郎。那幾個朋友說,你給了3000,我們也給3000好了。有一年,有個人對我說:‘有6瓶酒在我兒子家里,是給你們的?!艺f:‘誰給的?。俊f:‘我也不知道,你問你先生,他也許知道?!覇栁蚁壬?,他也不知道。他過去拿回來,里邊有一個信封,裝有2000歐元。我們想不起來是哪位朋友,事隔30年,他的兒子替他來還錢。我們說,這個錢不是借的,是送給他的。他兒子賺到了錢,還給了我們,讓我太感動了。

    “有個朋友,我們幫過她的忙。她告訴兒子,你不要忘記林加者他們,我們開頭靠的是他們。這個朋友真的很好,我們一周見三四次。小時候,她的媽媽對她不好,我媽對我也不好,我們倆在一起有很多話說。后來,她去世了,她的兒子經(jīng)常給我們打電話,請我們吃飯。我有時會夢到她,一次夢見她跟我說:‘我死了,從今天起我們要分開了?!押笸纯鄻O了?!?/p>

    林加者說,他很想回家鄉(xiāng)養(yǎng)老,可是父親建的那兩幢房子已難以住人了。他年紀大了,沒有能力重新裝修。

    他的兩個女兒都很出色,大女兒擔任過法國航空公司駐中國總經(jīng)理,小女兒擔任過法國國民銀行派駐中國的首席執(zhí)行官。

    2023年10月底,我跟在巴黎的林加者通電話,他說:“我下個月就回溫州了,到時我去杭州看您?!?/p>

    張達義說:“我12月4日回溫州。”

    他的兒女也都很不錯,大兒子在1999年創(chuàng)辦一家服裝公司,一直在做服裝進出口貿(mào)易,還被選為服裝會的副會長。大兒子的女兒碩士畢業(yè),精通英文、西班牙文、法文和中文,也會講溫州話,現(xiàn)在在她父親的公司,生意做得很好;小兒子高中畢業(yè)在法國服了兵役,回來后開了一家咖啡吧。他有三個女兒,大女兒在讀碩士,二女兒和三女兒在國外留學。張達義的女兒碩士畢業(yè),在法國開一家翻譯公司,具有中法翻譯執(zhí)照。

    “女兒身上的什么東西讓您感到驕傲呢?”采訪時我問張達義。

    “她對人家態(tài)度很好,不管客戶有文化沒文化,是不是溫州人,她都這樣對待人家。有位女人對她說:‘我現(xiàn)在生活很困難,這個錢付不起?!f:‘好,我免費給你做?!蠋蛣e人忙,這很好。我很驕傲?!?/p>

    一個時代如江潮,一代接一代地推上來,又一代接一代地過去了。如今活躍在法國華僑華人社團的大多是20世紀八九十年代去法國的溫州人,他們不僅生意做得風生水起,而且在法國各界也嶄露了頭角。

    (未完,待續(xù))

    ① 原為霞嵊,后簡化為下呈。

    ② 林加者說,父親是跟同村人一起離開河頭村,去的法國。

    ③浙江華僑史.周望森.中國華僑出版社.北京.2010年4月.第35頁。

    ④即小陶罐裝炭火取暖當棉衣,竹篾代替油燈,以番薯為主食。

    ⑤青田縣魁市村人,青田過去隸屬溫州,1963年改屬麗水。

    ⑥麗岙華僑百年.徐輝、孫蕓蓀、章志誠編著.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2021年10月.第6頁

    ⑦溫州華僑史.章志誠主編.北京.今日中國出版社.1999年5月.第16至17頁。

    ⑧巴黎的溫州人.王春光.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0年11月,第33頁。

    ⑨當時叫霞嵊村。

    ⑩溫州華僑史.章志誠主編.北京.今日中國出版社.1999年5月.第92頁。

    11電影《卡薩布蘭卡》的臺詞。

    12徐輝、孫蕓蓀、章志誠等編著:《麗岙華僑百年》,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2021:42頁。

    13指幾件事或幾種職務一人擔了。

    141盎司等于28.35克,50克為一兩,1盎司約半兩多。

    15以上數(shù)據(jù)選自《巴黎燒了嗎?》。

    16巴黎到馬賽兩地距離近800公里,乘坐TGV火車到馬賽要3個小時左右,乘飛機只要1小時。20世紀50年代火車每小時四五十公里,因此到馬賽要20來個小時。

    17在采訪中,林加者先生一直稱繼母為后母。

    18番人,對周邊少數(shù)民族和外國人的泛稱。

    19幾個孩子相互擠在一起,被擠出去的就要到邊上再往里擠。

    20來源于對林加者先生的采訪。

    21同上。

    22農(nóng)民用水車取水排灌。

    23人人文庫,中國各個歷史時期人平均壽命,1957年為57歲。https://www.renrendoc.com/paper/170894217.html。

    24數(shù)據(jù)源自世界銀行,https://m.shujujidi.com/shehui/1096.html。

    25林加者有三個名字,第一個名字“林揚·杰讓”是父母取的,由于父親填表失誤,把“林”寫成“林永”,又填寫錯了變成了“林揚”;第二個名字,可能是祖父取的,他是“加”字輩,取名林加長。“林加者”是負責護照的警察給“取”的,在溫州話中“長”與“者”諧音,于是將“林加長”寫成了“林加者”,三個名字,兩個是筆誤。出國前,認識他的人都叫他“林加長”,而非“林加者”,他們也不知道還有這么回事兒。

    26這是一種民間風俗,人死后要在靈堂的供桌上燃有一盞油燈,要時時加油,不使熄滅,稱為“長明燈”。

    27中國共產(chǎn)主義青年團的前身。

    28此為張達義講述。

    29《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1950年3月3日政務院第二十二次政務會議通過,1950年4月13日中央人民政府委員會第七次會議通過,1950年5月1日頒行)第四條:男二十歲,女十八歲,始得結(jié)婚。

    30《溫州日報》(2019-05-19):1958年4月17日19時許,甌江上駛來了新中國成立后第一艘從上海來溫州的客輪?!懊裰魉奶枴陛啠苎b載上百人,航行時間24小時。

    31結(jié)婚后,童秀珍生兒子時,她媽媽又生了一個女孩。這樣一來,她家就有十個孩子了。

    321961年4月9日,中共中央轉(zhuǎn)發(fā)中央精簡干部和安排勞動力五人小組《關(guān)于調(diào)整農(nóng)村勞動力和精簡下放職工問題的報告》。到1963年6月,全國共精減職工1887萬人,減少城鎮(zhèn)人口2600萬人。

    33拉丁區(qū)處于巴黎5區(qū)和6區(qū)之間,是巴黎著名的學府區(qū)。拉丁區(qū)名字來源于中世紀這一帶以拉丁語為語言。

    34林加者說是15萬法郎。應愛玲講得比較詳細,說當時也比較拮據(jù)。

    35法國小說家莫泊桑的小說《項鏈》,女主角為參加舞會,借了一條精美華貴的鉆石項鏈,結(jié)果卻給丟了,只好花3.6萬法郎買一條相似的項鏈還給了人家。為此,他們夫婦搬進狹窄的閣樓,省吃儉用,苦干了10年才還上買項鏈借的錢,結(jié)果遇到當年借她項鏈的貴婦人,這才知道當年借的鉆石項鏈是假的。

    36據(jù)《溫州華僑史》記載:“1950-1978年,經(jīng)批準,以合法途徑出國的人員中,文成縣有462人,瑞安市麗岙鎮(zhèn)有209人,永嘉縣七都鄉(xiāng)有928人?!?/p>

    37據(jù)林加者說,邵大年的未婚妻是表妹。

    38有關(guān)邵大年的故事均來自對林加者的采訪。

    39用蔬菜代替糧食。

    40也稱之為93區(qū),或塞納圣德尼省,位于巴黎北郊。

    4111月1日。

    42林加者出國前的名字。

    朱曉軍,浙江理工大學非虛構(gòu)創(chuàng)意寫作中心榮譽主任、教授、一級作家。在《北京文學》《當代》《中國作家》等報刊發(fā)表作品近400萬字,出版有報告文學《中國農(nóng)民城》《快遞中國》(合著)等長篇非虛構(gòu)作品20余部。先后榮獲中國短篇報告文學獎、新中國六十年優(yōu)秀中短篇報告文學獎、中國改革開放優(yōu)秀報告文學獎等獎項。報告文學《中國農(nóng)民城》《快遞中國》等作品被改編為電視連續(xù)劇,部分作品被翻譯為英、日、俄、阿等文字出版。發(fā)表于本刊的作品《天使在作戰(zhàn)》榮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快遞中國》榮獲第六屆徐遲報告文學獎。

    責任編輯 師力斌 張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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