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文戈
燕山有太多荒草簇?fù)淼幕膲?/p>
比它們更老的那些早被人推平
種上谷子、蕎麥、黃豆
我們也被老朋友忘記
童年模糊,親密無間的伙伴失去音訊
少年時代死去的古怪鄉(xiāng)鄰
他們的故事已被遺忘
五十年、一百年后,我們會是誰?無人
我們留下的空白,像壟溝間苗留出的空白
騰出地方讓更多人出生
我們的骨殖相互混合
被莊稼、樹木和蕨類的根須緊緊攥住
泉水像干凈的靈魂在更深處走動
事情總有例外,巖村西山的老杏樹下
有一座每年都在加高的老墳
祖父們告訴幼小的我們
那里埋著一位抗日戰(zhàn)死的外地好漢
他無名,也無后人
日后,我不止一次聽到
我們的孩子也被他們的祖父反復(fù)、反復(fù)告知
就像土地陪著日月反復(fù)栽下樹木
這巨大虛無中永恒的風(fēng)景
與我乘坐的高鐵并排也??恳涣秀y色火車
清明時節(jié),一座荒原上的車站
透過那列火車的玻璃窗,我看到另一個我
隔著雨幕像隔著一面時光之鏡
他也驚訝地向我張望繼而張嘴呼喚,我卻聽不到他的聲音
火車啟動,我們疾速地反向而行
我走向越來越大的雨夜,他走向光輝燦爛的晝光
在遙遠(yuǎn)未來的某日
當(dāng)我們各自閉合一個完整的圓形軌跡之后
會再次交集于某個野外車站,鋼鐵與野花,
倏忽與永恒
隔著雨幕無聲吶喊,抑或不約而同走上站臺相擁
成為老時間的新門徒
我經(jīng)歷的每個瞬間,萬物都在呈現(xiàn)各自的輝煌
清晨打開門,樹下一條小狗也在看我
起早的人紛紛走向田地
一只雞會在傍晚跟著鴨群跨進(jìn)家門
落日猶如古老與最新的知識照耀著東山頂
西側(cè)山巒被它鍍上一層金輝
冀東的河流閃爍著穿過村鎮(zhèn),陌生人心懷隱秘
這是多么偶然,這又是多么必然
我打開書,母親給羊喂草
父親躬身從河里擔(dān)水澆灌菜地
就這樣,世界從不停息
星羅棋布的事物相互吸引,自我即中心
然后我的父親、母親告別了這個世界
這是多么偶然,這是多么必然
我們不是憑空而來,哪怕來自虛無,那里恰是子宮
有時會與一棵樹交談,與樹枝上的鳥交談
有心事的時候,我也親眼見過
父親與他的馬交談,與大霧中一片空地交談
母親卻常常在我家果園跟滿園的果樹交談
那是炎熱的夏天正午,大地空無一人
只有鴿子的大翅膀擊打著白銀色的空氣
帶著掠動的陰影和風(fēng)
現(xiàn)在我重回果園,樹木已換了一茬又一茬
果園也不再屬于我家
父親、母親在果園里的某棵果樹下安息
我自言自語著,像與一棵樹交談
又像與隱身空氣中的人傾訴
一群往返的鴿子在傾聽,那是他們古老的靈魂
這是在夏日,在漫長的午睡之后
山泉水發(fā)出聲響,在我快走過六十年人生路之后
大地上空無一人
從只有旱季與雨季的馬來西亞他打來電話,多年不見
共同的回憶如同血脈重又把我們連在一起
聊起同一個山村,多年前當(dāng)我還小常居住在那里
幾十年再沒去過的地方,只剩回憶,而他比我去得頻繁
盡管此刻他客居緊靠赤道的國度
從遙遠(yuǎn)的地球中部幫我回憶北半球比我更北的燕山小村
少年的快樂充滿山野的日子,小小的村莊寵愛我
太多人不會再認(rèn)識
能說出的人都已成空名字,假如我故地重游物是人非
那些圍攏的山脈卻熟悉我只是長滿了新樹木
山間的泉水依舊沿著故道流向山下曲折的河灣
最終聊起我們共同的親人,他告訴我他外婆——我姨媽墓地的大致方位,南山以南,
那里我熟悉
年輕的姨媽常隨社員領(lǐng)著少年的我走遍群山
那是又一個開闊的山谷,億萬年,鳥鳴中
果園四季飄香,向陽處,姨媽就在那里與姨父一起安息
這是一個除夕之夜,人間塵土又厚了薄薄的一年
當(dāng)我們沉進(jìn)時間深處,當(dāng)我們再次回到時間的水面
天上地下人間團(tuán)聚神靈護(hù)佑
不同緯度聽到新一年的鐘聲,在同為過客的子夜
天南海北,我們談到的只能是一個離世多年的親人
談到她曾給我們的愛,以及她最后的安息地
我隨時聽到我勞動的聲音
打夯,割豆秸,挖樹坑,驅(qū)趕越軌的家畜
那時,其他干活的人也會聽到
他們自己的聲響,他們習(xí)以為常
我會不經(jīng)意聽到白日之光密集的角落
一聲嘆息,傳自河對岸
但看不到嘆息的人
那嘆息未必源于苦難,只是長年累月的抒情習(xí)慣
我會不斷聽到鎮(zhèn)子發(fā)出的嘈雜聲
當(dāng)我從棉花秧、谷子壟中直起腰
拍打掉手上的泥土或草葉
我并沒有聽出那些混亂聲音的主題
中間夾雜狗與驢子的叫聲
正午神秘,鳥獸為影子繃得太緊感到困倦
但我依然能聽到
細(xì)小的夢囈發(fā)自白象和仙鶴
是非止息了,日子平緩,幸福不知不覺
當(dāng)黃昏來臨,下午即將收網(wǎng)
一整天被它兜住的聲音還在撲騰
那時我靠著桑樹無所思
東西鄰家的女人還在反復(fù)為一件小事爭吵
就這么有趣,又這么乏味
徹夜,孩子們不知道為什么而哭
聲音漸漸斂息,天下慢慢寂靜
窗口前我打開那本古人的書
好多個黃昏我都沒讀完它,落日再次沉落
而群星尚未升起,月亮缺席
最后的天光映亮我和那張古代的臉
沒多久,不知不覺地,光與時光褪去
上游與下游的水同時流向幻象
暮色中的文字逐一隱進(jìn)蒼茫
隱進(jìn)蒼茫的還有我的臉和那張古代的臉
我們都難以安慰對方
我抬頭望向窗外,那里有他隱約的背影
院子里我父親栽下的合歡樹仍像二十年前一樣
而遠(yuǎn)山與近村都顯得更加遙遠(yuǎn)
(選自《當(dāng)代-詩歌》2023年增刊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