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里的劉邦和項羽，要對照著看

楊照

項羽出生于楚，曾自封為西楚霸王，但也仍是“王”而已，沒有真正當天子建立一個王朝，不過司馬遷卻認為，如果認識不到項羽的功績，就無從解釋秦的滅亡。

漢代在五行的輪替上直接接續(xù)秦代。按照五行相生相克的說法，秦漢之間是沒有其他力量的直接承繼。司馬遷不接受這樣的看法。漢高祖在群雄崛起中并不是最強大的力量。更進一步，在“成一家之言”的歷史看法上面，司馬遷凸現(xiàn)的是，秦末大亂中，以漢高祖的能力與個性不足以讓秦滅亡。如果沒有項羽，或者項羽代表的這些歷史因素與變化，不可能有漢高祖打下來的天下，所以《項羽本紀》絕對值得好好認知。而且，司馬遷在寫《項羽本紀》時，從行文、形式上都明白地提示后世讀者，要把它與《高祖本紀》對照著讀。

《項羽本紀》開篇，太史公用三言兩語就清楚地寫出項羽的身份來歷，以及他的特殊個性。

“項籍者，下相人也，字羽。初起時，年二十四。其季父項梁，梁父即楚將項燕，為秦將王翦所戮者也。項氏世世為楚將，封于項，故姓項氏?！?/p>

短短幾句話交代了項羽的來歷，他是楚國軍事貴族之后。作為這樣的貴族之后，又有軍事的傳統(tǒng)，那么項羽的個性是什么樣的呢？

他小的時候?qū)W寫字，沒有學成，去學劍，又不成。項羽父親早逝，他跟著叔叔長大。項梁看到他那么沒有耐心，非常生氣，但項羽并沒有因此就乖乖學了，他理直氣壯地辯解說：寫字頂多會寫名字就好了，學劍頂多能與一人對斗，這不是他想要的，他想要“學萬人敵”，即面對眾人還能夠打贏他們。項梁被這樣的野心打動，就改教他兵法。聽到學兵法，項羽非常高興。但是司馬遷在這里埋下一個伏筆——項羽仍然是一個沒有耐心的人，“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學”，即使自己說要學“萬人敵”，但仍然是學一學皮毛就覺得夠了。

后來，項梁殺了人，就帶著項羽避仇，到了南方的吳。項氏世世為楚將，很有名氣，吳地有很多人來與他們結(jié)交。項梁便借此開始組織自己的勢力，在吳中偷偷地“以兵法部勒賓客及子弟”，項羽在這個過程中也體現(xiàn)了出色的組織能力。

之后有一件非常精彩的事情。叔侄二人在吳中，剛好遇到秦始皇巡行天下。秦始皇最遠到了東南方的會稽，由會稽渡長江之后，項梁帶著項羽一起去看秦始皇的陣仗。看的時候，項羽忍不住自言自語地說：“彼可取而代也?！笔迨逡宦犨@個話，急忙把他的嘴給掩住，告誡他不要亂說，會害得全族被殺的。項羽身材很魁梧，“長八尺余，力能扛鼎”，他光是在那里一站，氣勢就讓吳中的子弟佩服?？梢钥吹剑搅饲啬┐髞y，也就是陳勝吳廣揭竿而起造成秦系統(tǒng)性崩壞的這個時機，項梁、項羽有自己原來傳承的資源，再加上在吳中的努力，已經(jīng)準備好參與進亂局當中了。

那太史公用什么方式寫高祖呢？《高祖本紀》開頭是這樣說的：

“高祖，沛豐邑中陽里人，姓劉氏，字季。父曰太公，母曰劉媼?！?/p>

這幾句話其實意義深遠，因為它彰顯了劉邦的出身是如何平凡。即便到后來當上皇帝，他的父母仍然沒有留下名字，用今天的大白話來說就是，“父親是劉先生，母親是劉太太”，僅此而已。與他相比，項羽是楚國名將之后，祖父、叔叔全部是有名有姓的大人物。

接下來太史公說：

“其先劉媼嘗息大澤之陂，夢與神遇。是時雷電晦冥，太公往視，則見蛟龍于其上。已而有身，遂產(chǎn)高祖?！?/p>

這是一段神話，意思是說這個劉太太曾經(jīng)在湖邊遇到了神秘的力量。那個時候，打雷天陰，她的丈夫太公去看她，發(fā)現(xiàn)她身上盤著一條龍，緊接著劉太太就有了身孕，生下劉邦。所以，高祖劉邦的受孕是從神龍那里來的，而且他身上也顯現(xiàn)出這種特殊性：“隆準而龍顏”，胡須非常漂亮，左腿上有七十二個黑子，其個性“仁而愛人，喜施，意豁如也（凡事不太計較）”。

因為要寫當朝的事情，司馬遷前面不得不寫一些固定的說法，來表現(xiàn)開國皇帝多么了不起：他不是一般人，與龍有關系，是神特別派下來的。司馬遷并不吃這一套，接下來的內(nèi)容就顯現(xiàn)出劉邦非常世俗的一面：“常有大度，不事家人生產(chǎn)作業(yè)?！薄鋵嵕褪且粋€混混。

劉邦后來當上亭長，與所有人都混得很熟。此外，他還“好酒及色”，到很多地方去喝酒，特別去兩家酒店，但都是賒賬，到年底欠了一大筆酒債。但是，用比較美化的方式來看，他雖然愛喝酒，經(jīng)常欠酒賬，但是人家仍然很看重他。兩家酒店的老板娘發(fā)現(xiàn)，劉邦醉酒時身上常常有龍的影像，覺得他不是平常人，所以酒債到了年底付不出來，也就算了。

接下來是一個很重要的對比。依照秦代的力役制度，亭長要經(jīng)常到咸陽出差，所以劉邦也看到過秦始皇的行列。他感嘆道：“嗟乎，大丈夫當如此也！”做人做到最過癮的時候，就應該是這樣。這絕對是司馬遷的刻意安排，讓讀者知道這兩人有一個共同之處，即他們都敢于夢想別人所不敢想的?？吹角厥蓟实男辛袝r，絕大部分人是戰(zhàn)栗、顫抖、恐懼、不知所措，感覺到自己如此渺小，但不管是項羽還是劉邦，看到秦始皇的時候并不覺得自己與這個人有絕然不可彌縫的差距。

不過，兩個人表現(xiàn)的方式不一樣。劉邦是一種羨慕的方式：如果做人可以做到這樣，那該有多好。這是他性格的一部分。項羽當然就是更霸道的方式：你做得到，憑什么我做不到，所以他的說法是“彼可取而代也”。

至此，項羽、劉邦的出生、個性已經(jīng)清楚地對照出來。這不光是一個開頭，同時也是一個伏筆，我們會發(fā)現(xiàn)，兩個人的出身與個性決定了他們一路上所做的很多的事情，及其結(jié)果。

秦二世元年七月，陳勝、吳廣揭竿而起。九月，會稽的太守殷通跑去找項梁說：“江西皆反，此亦天亡秦之時也?！薄@里又出現(xiàn)了“天”，司馬遷是想說，這種局勢不是任何人所能控制的。短短兩個月，各地都有反秦的勢力，而且迅速形成氣候，所有人都是趁著天時而起。不過，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選擇和作為。

殷通和項梁說：“吾聞先即制人，后則為人所制?！币笸ū緛硎乔乜たh制中的地方官，現(xiàn)在也要反秦了。他想發(fā)兵，想找另一個楚國名將桓楚幫他帶兵，不過那個時候桓楚在楚一帶逃亡，不知道去向，所以殷通特別去找項梁，希望項梁把桓楚找出來。項梁就告訴殷通說：“哎呀，桓楚到處亂跑，沒有人知道他在哪里，只有一個人知道，就是項羽?！边@是項梁的布局，他來到屋外，偷偷找到了項羽。司馬遷在這里用了一個懸疑的筆法，他沒有寫項梁和項羽講了什么，只說項梁叫項羽“持劍居外待”，站在外面等著。

項梁進去后與殷通說：“我的侄子項羽已經(jīng)來了，你現(xiàn)在叫他進來，讓他去找桓楚?！币笸ň驼f：“好，進來吧?！表椓喊秧椨鹫羞M來，沒多久就用眼色示意，項羽拔劍殺了殷通。項梁拎著殷通的頭，佩上殷通的印綬出來。殷通帳下的人當然很害怕，也有人要反抗，但是項羽一下“擊殺數(shù)十百人，一府中皆慴伏，莫敢起”。局面一下子穩(wěn)定下來。

這件事情非常重要，因為它展示了項梁與項羽如何參與到秦末大亂中。另外，我們也看到了項梁與項羽的默契。這對叔侄至少在剛剛開始起來時，叔叔有謀而侄子有勇?？梢韵胍?，項梁遇到這件事情時，在那么短的時間中就有了很多算計。他一定立刻明白這是一個了不得的機會，這個機會不是去幫助殷通，而是要借此把他手上的資源與人馬搶奪過來自己起兵。他憑借的是什么？憑借的就是他有一個能夠當場殺了殷通，還能夠鎮(zhèn)壓住局面的武勇侄子項羽。

所以，項梁起兵參與秦末大亂，一來利用了秦末大時局所給予的優(yōu)勢，二來叔侄兩人配合，組成了一個有勇有謀的特別團隊，從而快速崛起。接下來，太史公用另外一個視角，寫出他們的獨特優(yōu)勢。項梁這時已經(jīng)有了八千人馬，他帶著他們往北渡過了長江。聽說西邊重要的大城東陽已經(jīng)被陳嬰占領，他就帶著八千人往西，去與陳嬰聯(lián)合。陳嬰與殷通是同樣來歷，本來是東陽令史，在地方政府當中，他個性特別謹慎穩(wěn)重，大家把他當作長者。

秦末大亂，東陽也受到了波及?！皷|陽少年”把縣令殺了，聚集起了幾千人。這些人需要有領袖，但一時找不出合適的人，于是就去找陳嬰。陳嬰本來不愿意，但是這群反抗勢力硬要陳嬰來帶他們。接下來一呼百諾，“縣中從者得二萬人”，越來越多的人加入。

東陽這樣一個小地方，不過就是縣令被殺，一群人聚集起來，但短時間內(nèi)勢力就膨脹到兩萬人。到了這個時候，另外一個迫切的要求產(chǎn)生，即統(tǒng)領這兩萬人就不能是一個單純的首領——他們希望陳嬰稱王。但這時有一個人強烈反對，那就是陳嬰的母親。陳母和陳嬰說：“我嫁到你們家來，從來沒有聽說過你們家哪位祖先是有地位的。你今天暴得大名，這絕對不是好事。你不要自己當王，要去找一個更適合的人當王。你帶著這些人去歸屬另外一個勢力。如果將來反抗勢力事成了，你也有功勞，就可以封侯。萬一事敗了，秦的勢力要來整肅你們。如果是你帶頭，別人一定追捕你到底。如果你不是帶頭人，事敗之后畢竟不是重要目標，還有機會逃亡?！?/p>

陳嬰聽了媽媽的話，不敢為王。他和下面的人說：“在我們旁邊有另外一股勢力，是項梁帶的。項家是楚國軍事世族，所有楚國人都知道他們。如果今天真的想成事，那我們要去找他，依靠他就有機會亡秦?！贝蠹衣犃艘灿X得很有道理，于是陳嬰的軍隊就自動歸順了項梁。

這就叫作“天”。項梁沒有做什么事情，本來只是要去聯(lián)合陳嬰而已，但沒有想到還沒到東陽，這幾萬人的勢力就歸他了。于是，他繼續(xù)往北，渡過淮河，在那里碰到了黥布。黥布也把軍隊交給項梁。項梁的勢力短時間內(nèi)就膨脹到六七萬人，然后他把軍隊帶到了下邳。

項梁就是這樣帶著侄子項羽崛起的。同一時間，高祖劉邦又以什么樣的條件介入整個事件呢？項羽、項梁有世家所握的先天優(yōu)勢，但劉邦其實沒有條件可以在秦末大亂中占一席之地。前面介紹過，劉邦出身卑微，父母在歷史上面根本沒有留下名字。但是，劉邦有他的長處——他膽子大，而且無賴?！妒酚洝分v了這樣一件事：來自單父的呂公為避仇逃到了沛，也就是劉邦所住的地方。呂公與沛的縣令交情好，很多人去慶賀他來到沛。于是，呂公大請賓客。請客有個規(guī)矩，就是按照賓客帶的禮金決定坐在哪里，而負責這件事的是蕭何。本來這應該是非常明確的規(guī)矩，可是有個人就是不守規(guī)矩，這個人是劉邦。

劉邦當時是亭長，跟周遭這些人都混得很熟。他也知道這場宴會交多少錢就可以坐什么樣的地方，但他就要騙。他到了那里，大叫：“一萬錢，一萬錢，我送一萬錢！”按規(guī)定，一千錢以上坐到里面，否則只能坐外面。劉邦實際上一毛錢都沒帶，但他咋咋呼呼地大喊給一萬錢。因為他和當?shù)剡@些人都很熟，也就沒有人阻擋或者拆穿他。憑借著這個高呼的無賴謊言，他坐到了主位上，因此有了一個特殊的機會。呂公對自己的相人之術很自豪，他一看到劉邦，就覺得這人相貌堂堂，不太一般。蕭何在旁邊告誡呂公——他講的這句話很有趣——“劉季固多大言，少成事。”提醒呂公，劉邦夸張說謊是有名的，千萬不要被他騙了。就會說大話，這是周遭人對劉邦的評語?？墒菂喂J為劉邦的面相很貴重，等到宴席快要結(jié)束時，呂公就用眼神暗示劉邦留下來，告訴他說：“我認為你將來會有大出息，我愿意把女兒嫁給你?！?/p>

呂公許諾之后，呂公的太太呂媼非常生氣，回頭就罵丈夫：“你在干什么，你不是說我們家的這個女兒很了不起，要嫁給貴人嗎？沛縣縣令要娶，你都不給，怎么把女兒嫁給了一個無賴呢？！”呂媼的反應進一步顯現(xiàn)出，以當時的世俗評價標準來看，劉邦確實是一個不值得把女兒嫁給他的人。但是呂公很自信，他說：“這種事情我知道，這不是你能夠了解的?！眻猿职雅畠杭藿o了劉邦。

劉邦的出身其實非常低微，那些神奇的事情不過是后來創(chuàng)造出來的神話。在現(xiàn)實中，他首先靠的是“固多大言，少成事”的個性，吸引別人的注意。接下來不能忽略的是，他得到了妻子家的協(xié)助——呂公的地位與資源要比劉邦高且多。

劉邦之所以參與秦末大亂，與項羽、項梁完全不一樣。他做的是亭長，縣里有了罪犯，就由他押去驪山。但有一次隊伍還沒到，罪犯就幾乎逃光了，這也反映出來劉邦的個性，他根本沒有細致的執(zhí)行能力。這時劉邦就做了一個以他的個性會做的決定。夜里，他干脆把剩下的罪犯都找來，在那里喝酒，然后和大家說：“算了，算了，反正逃了這么多人，我把你們帶去了也難逃一死。我扛不起這個罪，我們就各奔東西吧?！币驗檫@個特殊做法，原本要被解送到驪山的這些人當然非常感動，就選擇和劉邦一起。這是劉邦勢力的開頭。他是一個逃亡的亭長，因為沒有盡到職責，追隨他的不過就是十幾個罪犯。

對比來看，項羽與劉邦的起點明顯是天壤之別。如果單純依靠人的努力，劉邦沒有任何機會。如果把這比作一個人生賽道的話，他的起跑點比項羽不知落后幾百米，可是“天”站在他這一邊。因此，當我們再看劉邦的故事時，就不能將其夸大為劉邦的成就。這時再看司馬遷的行文，便能讀出他語氣上時不時的反諷。但他為什么要去寫那些神話呢？意思是說，到最后你們都覺得劉邦的成功一定因為他身上有一些特殊之處，但是從歷史的根本智慧，從“究天人之際”來看，最簡單的解釋是，這與劉邦是什么人、擁有什么出身、有什么背景無關，這是上天（或者說大的歷史時機、環(huán)境）給予他的。

（摘自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史記的讀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