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安
到地平線上打籃球
在云的操場上 順便看看
那些比飛翔更快地消逝的事物
一架飛機或某種不明飛行物的殘骸
被樹枝掛得七零八落的塑料布
鳥的不顧及彩色羽毛的骨架
和另一個地平線上 另一個云朵
怎樣像鳥巢一樣停留在風的頭頂
停留在剛夠眺望的蒼茫的頭頂
我們到地平線上打籃球的那天
很不巧遇上了刮大風
眼前的大草原 因為連年多雨
已變成茫茫無邊的大沼澤
我們坐在地平線上 像鳥攀緣著電線
看著一望無際的沼澤遠去
看著風把一顆貪玩的籃球
吹氣球一樣吹到沼澤深處
吹到更遠的地平線的弓弦上
與一朵更遠的云發(fā)生了碰撞
更遠的地平線 一朵比我們更貪玩的云
像一個不明飛行物飛越著陰影
與沼澤盡頭的天空和天空空虛的藍
與一顆籃球遼遠而荒涼的寂靜
以氣球和自由之輕 融為一體
最會馴養(yǎng)植物的是中國人
最會馴養(yǎng)海水的是英國人
最會馴養(yǎng)星空的是法國人
最會馴養(yǎng)鋼鐵的是美國人和德國人
最會馴養(yǎng)河流的是恒河邊上的印度人
最會馴養(yǎng)沙漠和仙人掌樹的人
是俄羅斯人 埃及人還是尼日利亞人
最會馴養(yǎng)飛鳥 譬如鴿子和鷹的人
是古希臘人荷馬還是蒙古人成吉思汗
這些都像傳說一樣尚無定論
猶如飛機和飛馬 鷹和流星潮
它們離魔鬼近還是離天使近
哪個比哪個更勝一籌
這些答案都還在神話和謠言之間飄
海水還沒有被太陽和自我的火熬干
高山還沒有被風沙和時間抹平
北極和南極的雪還沒來得及化完
很多事情發(fā)生在噩夢里但還沒有發(fā)生在眼前
月亮和星星還一直沒有掉入古井里
很多人還站在地球邊上放風箏
很多人還睡在房子里下蛋似的做夢
很多河流還不能在大海里尋找自己
猶如自己和自己玩魔術(shù) 流著流著就不見了
很多魚還不知道湖泊和懸崖的出口
很多像戰(zhàn)地救護繃帶一樣的道路 斷掉之后
像一節(jié)節(jié)被舊火車站廢掉的斷軌一樣
斜插在城市 平原和懸崖的沉默之中
和一個做夢不醒的人
夢的深處和肋骨的深處
而最會馴養(yǎng)恒星和花蕊中心露珠的人
他居住在地平線外的夢想診所之中
像連接斷線頭一樣 他正在縫合
那些斷裂的夢的肢體 以及包含其中的
斷裂的地平線 之后他將歸來
一個馴養(yǎng)師隆隆作響的行程已確定無疑
一堆濕漉漉的繩索堆積在海邊
像被誰遺棄了一樣 像一個試圖捆綁海水的噩夢
遭遇了蔚藍色的大海和鯨魚的深度反抗
失敗者猶如廢棄之物被沙灘擱淺
一堆堆積在海邊的濕漉漉的繩索
讓我想到了包含在海水中的傷口和呼吸
它怎樣忍痛平衡了鯨魚和季風
神秘深淵中的方向 潛伏和旋轉(zhuǎn)
馬里亞納海溝倒立在一顆星球深處的高海拔
怎樣平衡了寒冷 黑暗和致命的重量
閃電也點不亮的沉默與火山的關(guān)系
怎樣平衡了星星和星星之間人所不知的撕裂
怎樣用海水深處的一無所有 平衡了
整座大海 無邊無際的鹽和火焰
一堆濕漉漉的繩索堆積在海邊
堆積在看海的人已被驅(qū)趕殆盡的沙灘上
背海而行的人 興奮地談?wù)撝刂坪图刀?/p>
談?wù)撛鯓影押K脙筛种笂A住
像夾住一只撲火撲空了的雄飛蛾
然后把它像廢棄的繩索一樣扔出去
讓它死得比繩索更難看
我們在一座比高樓更蹊蹺的懸崖上談話
我們置身在一個玻璃平面上談話
我們像一個一無所有的平面一樣平靜
我們把懸崖 山峰和不小心
掉下去就會碎裂一地的玻璃
危險高度上像夢一樣懸置的玻璃
鳥不慎撞上去就會炸裂的玻璃
夢像棉花一樣 像內(nèi)容不明的包袱一樣
像滾燙的蜂巢一樣搖搖欲墜的玻璃
像云一樣藏在比一場失敗的飛
更難掌控的懸空的玻璃
掌控在很難掌控的玻璃平面上
我們談?wù)摿舜嗳?玫瑰 易碎的瓶子
和裝在瓶子里的許多搖搖欲墜的事情
風參與了我們的談?wù)?平面上的玻璃
就像海平面一樣 我們相視一笑
把包含著裂縫的玻璃一樣的許多事情
像喜歡深海的魚一樣慢慢地沉入海底
我不在乎圍攏著你四周的群峰和峽谷
以及包含其中有著怪物風格的未知
有關(guān)大人國或小人國 烏鴉 麋鹿或者九頭鳥
我不是與生俱來的穿越者 我有懶惰
盲目 嗜睡癥 喜歡借助風力體會脈動的潔癖
我有風的習性 不想知道的太多
但此時我需要你嶺上不斷更換角度
錐子一樣向上倒立的山頂
我需要站在山的錐尖上 不斷更換角度
沉醉和迷茫并用地眺望 徘徊或猶疑
此時我像極了一個夢中跳傘落地的人
帶著某種無來由的失落和不可靠性
我處境糟糕 需要回到真實
就像一只重傷初愈不知所以的大鳥
突然被推向一座聞所未聞的絕頂
四周都是空山 和比空山更空的空谷
它需要試著起飛 試著用略顯麻木的飛翔俯沖
并經(jīng)歷那陰郁和明亮參半的分水嶺世界
有關(guān)分水嶺 那種只有空虛才能平衡的現(xiàn)實
那種只有險境叢生的飛才能建立起來的
只有大鳥世界才配享有的鏡中水月般的真實性
我需要與你盲目的山尖指著天空同樣多的盲目
需要一種充滿了縱容也充滿了壓制的穿透力
用蜘蛛織網(wǎng)也落網(wǎng)般的耐心
去穿越你脈絡(luò)不明的未知和迷境
那只顏色還沒有發(fā)育成熟的鳥太年輕了
它的翅膀摩擦空氣的聲音
就像一架小型號的波音747
被一場大雪卡在了望塵莫及
分不清云霧界線的對流層里
正用莽撞 猶疑和喘息般的戰(zhàn)栗
控制耳鳴和心跳
我喜歡你像嬰孩一樣的睡眠
你的好得從來不做夢的睡眠
就像你至今仍在談?wù)?月牙造型的泉水
被黑蛐蛐和紅蜻蜓像樹葉一樣攀緣的草叢
借助它們你從不害怕黑暗和鬼
而我的睡眠里到處都是夢
就像一個夢的機關(guān)重重的雷區(qū)
到處都埋著種子一樣的地雷
一個地雷被不慎踩響之后
另一個地雷就會緊跟著響起來
一個夢接著一個夢 沒有主人公
多么廣闊的光禿禿的雷區(qū)
不見野花野草和土撥鼠的蹤影
鐵絲和地平線令人心驚地連在一起
它們像又長又細不可捉摸的引線
牽引著藍色天空和虛無的臉
彎曲成憑借懸崖向往天邊的穹形
蔚藍色的海水里也有探頭吹泡泡的魚
不是大海 而是這由藍變白的細節(jié)令她著迷
她向來不喜歡過分華麗和宏大的事物
一條披著彩虹為大海織布的龍
眾人歡呼著 卻被她擺擺手一再推托
擱淺在又荒涼又遼闊的海岸沙地上
她太白了 也太年輕 閱世太淺
不知道自己的白正在攪動永恒
波瀾微卷的大海此時已接近溫柔
困在海邊的沙灘上 一群與大海不相稱的小事物
一群白色螺殼里午睡完畢的小海螺
一群在濕漉漉的沙地上橫行移動的小螃蟹
追逐著她的被海水剛剛泡過的白
而躲過追逐 她也在追逐它們
但后來 在海風吹得大起來硬起來的時候
在潮水般的人群漸漸退出沙灘的時候
她終于感到了迷惘 一種空曠的困惑
她看見更遠處 一棵椰子樹上筑巢的海鷗
一種與她白亮的腳脖子同樣白的白
以整座大海浩瀚無垠的空曠為背景
一高一低 一遠一近 某種力不從心的對稱
使整座海岸在微風中墜落般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