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淑荷
1898年秋,“戊戌六君子”血灑菜市口,翰林編修蔡元培面對老態(tài)龍鐘而無法轉身的封建王朝,做出了他人生中第一個“辭職”的決定。
目睹變法的慘烈失敗,蔡元培心灰意冷,從京城辭官,攜家眷回到紹興老家。時人傳他是康梁同黨,蔡元培并不辯解。
多年后,在北大課堂上,一向眼高于頂?shù)膰鴮W怪才辜鴻銘表示,中國只有兩個好人,一個是他自己,一個是蔡元培,因為“蔡先生點了翰林后不肯做官就去革命,到現(xiàn)在還是革命;而我自從跟張之洞做了前清的官以后,到現(xiàn)在還是?;?,這種人哪兒有第三個?”
在戊戌年的風云暗涌中,蔡元培辭掉的,不僅是翰林之身。他也辭掉了四書五經(jīng),辭掉了三綱五常,辭掉了賦予他榮寵和地位的舊制,辭掉了一個垂垂老矣的帝國。
此后,蔡元培一生中有記載的辭職記錄超過20次,其中執(zhí)掌北大期間,更是“七辭校長”。
蔡元培的辭職史,也正是民國學人探索救國之道的歷史。
如今出現(xiàn)在民國故事中的蔡元培,幾乎是與北大綁定的精神性符號。
這位瘦小的先生,以一己之力重新“發(fā)明”了北大。當時在北大所形成的自由討論、追求真理的學術精神,塑成中國人對大學的想象,至今當我們試圖為理想中的學府勾勒出模樣,我們不會想起古希臘,而是會準確地指向20世紀的中國,1917年至1923年之間,那段同屬蔡校長與北大的黃金時期。
我們就從這里說起,卻不止于回憶一個黃金時代。我們更想知道,已經(jīng)成為國人之理想的蔡元培,他的心中,理想何如?
1917年1月,深冬的北京。
新年剛過,天色青灰,地上的雪被來往的車夫和馬蹄踩得變滑發(fā)黑,蔡元培獨自一人,來到前門外煤市街的一家旅館。
這位點過翰林、做過總長的先生,剛剛出掌北京大學,此刻踱步在房間外的長廊上,靜靜等待著什么。
這是他第三次來找一位故人。
多年前,蔡元培與陳獨秀在上海曾有革命之誼。若不是陳獨秀出手相救,蔡元培可能會葬身于自己親手所制的炸彈之下。如今,蔡元培三顧茅廬,懇請陳獨秀擔任北京大學的文科學長,希望這位文辭快厲的文學革命旗手,能為北大最腐敗最官僚的一科帶去強勁的“新青年”之風。
蔡元培既然選中陳獨秀,自然是明確支持新文化運動,但與此同時,蔡元培也并不拒斥傳統(tǒng)國學的血脈。
不久后,西裝革履的胡適和留著辮子的辜鴻銘同時出現(xiàn)在校園,各教自己的學問,堪稱北大一景;信古派的學者黃侃,上課時突然罵起對面教室的疑古派錢玄同,“錢聽了也滿不在乎,照樣講課”。
不僅新舊兩派同處一堂,就是在新派人士當中,各有主張的學者教授,信仰馬克思主義的如李大釗,信仰三民主義的如周學熙,信仰無政府主義的如劉師培,在北大也都能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
蔡元培解釋:“我素信學術上的派別是相對的,不是絕對的;所以每一種學科的教員,即使主張不同,若都是‘言之成理、持之有故’的,就讓他們并存,令學生有自由選擇的余地?!?/p>
是為“思想自由,兼容并包”。
北大沒有官方校訓,以上八字,至今仍替行校訓之功能,是國人對北大的最深刻印象。
如果梳理蔡元培的個人史,我們會發(fā)現(xiàn),能在北大種下兼容與自由之種子的人,非蔡元培莫屬。晚清革命志士多為新知識階層,曾作為舊制度的既得利益者做到了翰林卻轉而干革命的,唯蔡元培一人;而這位留德留法,半工半讀,鉆研西方學問的新派留學生,年少時卻受宋儒理學影響至深,母親生病時,他曾偷偷割肉救母,后來接觸進步思潮,廣泛閱讀西方書籍,他能反思儒學弊端,甚至在自己的婚姻中超前地實踐男女平等思想。
由此可見,蔡元培有著非凡的開闊思維和批判精神,因此能夠接受截然相反的兩種文化并存,決不因自己所推崇的,而貶低他人所信仰的。周作人曾說:“蔡先生主張思想自由,不可定于一尊,故在民元廢止祭孔,其實他自己非是反對孔子者,若論其思想,倒是真正之儒家。”
蔡元培的“兼容”,同樣因為他本就有著寬廣能容的品性。蔡元培當時在北大創(chuàng)“進德會”,帶頭做到不嫖不賭不納妾,甚至不吸煙不飲酒不食肉,但是對生活上放浪形骸的陳獨秀,蔡元培不僅不會苛責陳私德有失,反而多次為其解圍,因更看重其是對國有益之才。蔡元培極為欣賞魯迅,請他來北大教書,并邀請魯迅設計北大?;?,后魯迅因蔡元培似乎推崇自由主義,而認為自己與之不投緣,甚至公開批評,但蔡元培離開北大之后,仍熱心為魯迅介紹高薪工作,“盡了沒世不渝的友誼”。
“兼容并包”思想在學校體制上的體現(xiàn),則是蔡元培從國外帶回的評議會制度。他提出“教授治校、民主辦?!保層袑W問的人管理做學問的事。北大不僅兼容不同學術觀點,也在兼容大家對學校管理的不同意見,此時北大形成“為學術而學術”的宗旨,成為純粹的學術研討之所。
北大的歷史,乃至中國現(xiàn)代高等教育的歷史,要從蔡元培這里重新開始寫了。
在蔡元培的心中,北大應該是什么樣的呢?
1916年,蔡元培應黎元洪邀請回到北京,于年底出任北京大學校長。當時的北大,雖得一新學堂的皮子,卻還是舊社會的里子,權貴之子在此浪蕩三四年混得一紙文憑,校工對學生稱“老爺”行禮,學生對師長則如官級之間,遞“呈文”,傳“手諭”。
接手北大之前,蔡元培有些顧慮:“友人中勸不必就職的頗多,說北大太腐敗,進去了,若不能整頓,反于自己的聲名有礙。這當然是出于愛我的意思。但也有少數(shù)的說,既然知道它腐敗,更應進去整頓,就是失敗,也算盡了心。這也是愛人以德的說法。我到底服從后說,進北京?!?/p>
不過,對老早就成了革命黨的蔡元培來說,這更像文人的說辭,他大概從一開始就對改革北大懷抱著積極的熱情。民國初建,蔡元培已富有遠見地預料到在袁世凱竊取革命果實的情況下,免不了會有二次革命,曾官至教育總長而堅決辭職。袁世凱死后,北洋政府調(diào)整,政局氣象為之一新,蔡元培認為時機已到,自己在北大定能有所作為,藉高等教育之成果,輻射全社會各階段教育。
1917年1月4日,蔡元培來到北大。校工向新校長鞠躬,蔡元培脫下帽子,也回以鞠躬,此后日日如此。
一場教育改革—從形制到理念—正在北大校園里,緩慢而堅韌地生出根芽。
蔡元培最為痛恨將大學視為為官致富之道的觀念。大學斷然不是一個給權貴子女來混一紙文憑好去做官的“養(yǎng)成資格之所”,也不應該是培養(yǎng)實用人才的“販賣知識之所”,而應該是學者自由成長的地方,“大學者,研究高深學問者也”。
這個說法,可對應于我們現(xiàn)在已比較熟悉的“研究型大學”,即融教育與研究于一體而偏重研究的大學。不知當時的蔡元培是否明確地了解這個概念,但我們能夠確定的是,極擅觀察的蔡元培,是在海外游學的經(jīng)歷當中,對現(xiàn)代大學的模樣有了自己的想象。
留德期間,他專修哲學、美學、心理學,并編寫出《中國倫理學史》,教育學本非主要修習的對象,但他仍廣泛觀察德國教育管理制度,并翻譯許多教育學著作,來北大后首創(chuàng)的評議會制度,就摹自德國大學。留法期間,一戰(zhàn)爆發(fā),很多留學生為避戰(zhàn)亂回國,蔡元培卻主張留在法國觀戰(zhàn),看一看歐洲的政府和老百姓如何在戰(zhàn)爭中維持生活,希圖為國內(nèi)發(fā)展提供經(jīng)驗;法國一些頂尖大學如法蘭西學院專研艱深學問,令他對大學機構的“研究”一職有了深入心底的信念。
蔡元培在自述中回憶,“以為文、理兩科,是農(nóng)、工、醫(yī)、藥、法、商等應用科學的基礎,而這些應用科學的研究時期,仍然要歸到文、理兩科來”,他稱這根本的兩科,為“本科”。又因為文理兩科為根本,所以“必須設各種的研究所,而此兩科的教員與畢業(yè)生必有若干人是終身在研究所工作,兼任教員,而不愿往別種機關去的”,這就又有了“學術”。
我們對現(xiàn)代大學的基本認知,在蔡元培的建設下,已初見雛形。
正因這份對“研究”的看重,蔡元培不僅在國內(nèi)延攬名家,而且廣邀世界學術巨擘來北大講學,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事件,是他不計代價地“三邀愛因斯坦”。
對哲學研究頗深的蔡元培某次公開發(fā)言,表示科學無法解釋時間、空間之終極,唯有哲學可以。在日留學的學者許崇清看到后撰文反駁稱,現(xiàn)今世界上有科學家愛(因)斯坦以“對性原理”(即“相對論”)研究時空(宇宙),并在文章中介紹了相對論的內(nèi)容,許也因此成為國內(nèi)譯介狹義相對論的第一人。
蔡元培又一次把這個對全世界都屬開天辟地的新知“兼容并包”了。他深感興趣,決心無論花多少錢,都要請愛因斯坦來北大講學。三次受邀后,愛因斯坦答應了北大的請求,最終卻因為當時北大方面不懂“合同”之事,而愛因斯坦只認“契約”,錯過了時機,終未成行。
然而經(jīng)此一役,外界都已了解,這時的北大已經(jīng)是一所能容納相對論的大學。一流大學的使命是探究時空真理,這一認識,至今沒有改變。
歷史記載,愛因斯坦最后沒來。但是當時人們都那樣相信,愛因斯坦會來的。
在教育上求索不止的蔡元培,一直面臨著一個比相對論更難解的問題。
自然科學打破了老夫子“天圓地方”的世界,但世界仍在,只不過是轉而借哥白尼和牛頓之眼去看它;白話運動摧毀了文言的根基,但語言仍存,只不過是換一種符號去組建。但到思想層面,事情卻沒這么簡單。孔教被駁倒,綱常被打破,假如人們不再信仰延續(xù)幾千年的規(guī)范,在這之后,國人的精神應在何處安放呢?
蔡元培試圖為自己、為社會,尋找到一個能填補空白的精神定位。
1917年,蔡元培在北京神州學會以“以美育代宗教說”為題發(fā)表演說,這一思想也成為他最著名的一個主張。
若只有“美育”二字,它似乎只是教育領域的一個方針,因蔡元培還提及了“宗教”二字,“美育”就被賦予了通往心靈與現(xiàn)世的超越性意義。
蔡元培對“美感”的解讀,有強烈的道德價值判斷。
“食物之入我口者,不能兼果他人之腹;衣服之在我身者,不能兼供他人之溫。美則不然。即如北京左近之西山,我游之,人亦游之;我無損于人,人亦無損于我也?!泵朗瞧毡槎鵀樗腥斯灿械?。
“馬牛,人之所利用者,而戴嵩所畫之牛,韓幹所畫之馬,決無對之而作服乘之想者。獅虎,人之所畏也,而盧溝橋之石獅,神虎橋之石虎,決無對之而生搏噬之恐者?!泵朗菬o關利害無需爭斗的。
因此,美育能夠陶冶人民的性情,形成高尚健全之人格,唯擁有這種完全人格者,可稱現(xiàn)代公民。若解釋到這一層,我們會感到,蔡元培說的“美”,更像一種“善”,或者,美是通往善的途徑。
這并非一種樸素的善良,而是具有啟蒙色彩的人文關懷。在德期間,蔡元培曾鉆研康德哲學,受到現(xiàn)象—本體二元論的影響,通過審美溝通現(xiàn)象與實體的思想,直接來自康德。
美育代宗教,其實質是以科學理性替代愚昧宗教,審美行為凸顯了人的主動性,人能夠自由選擇、自由發(fā)展信仰,而無需臣服于什么,乃千年所未有。
蔡元培以一種美好的未來眼光,構想著他心目中那個強健而和美的社會。他規(guī)劃了家庭教育、學校教育、社會教育并行的格局,從公立的胎教院和育嬰院到世界一流的研究型大學,健全人格得以長成;提出“五育并舉”的方針,希望通過軍國民教育、實利主義教育、公民道德教育、世界觀教育、美感教育,塑造合格的共和國民。
教育之為救國,在此意義盡現(xiàn):“造成完全人格,使國家隆盛而不衰亡,真所謂愛國?!?/p>
為美育振呼的蔡元培,成為當時中國最為赤誠的烏托邦建造者。
只是,以非關利害之心做著攸關國家生死的大事,這對矛盾,在他執(zhí)掌北大的十年間不斷顯現(xiàn),而在1919年的5月達到頂峰。
學者胡元倓曾以八個字評價蔡元培:有所不為,無所不容。
無所不容,自然指的是蔡元培最著名的兼容并包思想,以及他寬厚的老好人性格;有所不為,大抵是說蔡元培的“不合作”,他不允許自己成為理念的附庸,也不肯在時代的洪流中被裹挾著前行,每每以辭職表達自己的態(tài)度。
戊戌年辭官的蔡元培,回到紹興不久,在當?shù)氐慕B郡中西學堂擔任校長,從此開始教育事業(yè)。
1900年正月,學堂校董徐樹蘭要求蔡元培抄錄清廷一道關于警示變法人士的諭旨并將其懸于課堂,蔡元培斷然不會聽從,怒而辭職,在提交辭信當日就離開紹興。
1901年,蔡元培前往上海,擔任南洋公學的特班總教習,并發(fā)起了“中國教育會”,組織“愛國女學“”愛國學社”。然而蔡元培回憶,這些組織“后來多從事政治活動”,實質成為革命團體。
當時的蔡元培一心反清,想到兩條途徑,“一是暴動,二是暗殺”。他在愛國學社力推軍事訓練,在愛國女學中“預備下暗殺的種子”,并于1904年成立“光復會”,后與孫中山的同盟會兩會合并。
上海期間,蔡元培自學化學,帶領光復會成員研制炸彈。陳獨秀初識蔡元培,對后者的印象,大抵就是一個醉心炸彈、毒藥和催眠術的科學怪人。吳樾與陳獨秀因爭奪誰應前去刺殺晚清五大臣,留下著名的“我為易,留其難以待君”之辯,這次活動,就是在蔡元培的策劃下進行的。
拼死一擲的吳樾懷揣著一個不合格的炸彈,以一次失敗的刺殺震動了清政府,也震動了蔡元培,促使他轉尋他途,將心力投入教育事業(yè)。
蔡元培創(chuàng)造了一個奇跡。馮友蘭當時在北大讀書,回憶稱:“僅僅兩年多時間,蔡先生就把北大從一個官僚養(yǎng)成所變?yōu)槊逼鋵嵉淖罡邔W府,把死氣沉沉的北大變成一個生動活潑的戰(zhàn)斗堡壘?!?/p>
然而,這十年時間,他七次辭職,實際工作時間不過五年有半,“一經(jīng)回憶,不勝慚悚”。
1917年7月,因張勛擁宣統(tǒng)復辟的鬧劇,蔡元培提出辭職。
1918年5月,北大學生前去北洋政府請愿,蔡元培勸說不成,遂辭職。
1919年,北大學生游行開展“五四運動”,蔡元培四處奔走,解救出被捕學生后“引咎辭職”,經(jīng)各界挽留回到北大。
1919年12月,北京教職員工因不滿當局停職罷教,蔡元培辭職。
1922年,北大學生因講義收費鬧事,蔡元培辭職,經(jīng)胡適調(diào)停后回到北大。
1923年,因羅文干冤案,蔡元培為抗議行政干預司法,向政府提出辭職。
1926年6月28日,蔡元培從歐洲訪學回國,“看北京政府日壞一日”,第七次提出辭職,直到1927年張作霖取消北京大學,蔡元培作為北大校長的生涯,終于結束。
不是在寫辭職信,就是在投辭職信的蔡元培,內(nèi)心被一個念頭擾動:在那樣的時代,烏托邦是不存在的。他心中那個單純治學的學術天堂,唯有在彼岸,而當時的中華民族,尚未蹚過這條深深的河。
1919年5月4日,北京大學的學生們,振臂高呼,一擁而上,朝天安門走去。他們敬愛的蔡校長,在門口徒勞地阻攔了一下。學生們在外界的關注和助推下熱情于政治、投身于運動,犧牲學術甚至生命,蔡元培感到痛心—烏托邦未建成,此刻已搖搖欲墜。
文獻記,“同學們不肯,他也就讓開”。一道瘦弱的影子兀自佇立在北大校園里,憂思與回憶,一同籠上他的心頭。
他想起了多年前的自己,更甚于這些學生,埋首于炸彈和毒藥之間,妄求一條捷徑,能夠直接通往他的理想。
如今,他令一個腐敗學堂成為一所世界一流大學,他以強烈的社會責任與純粹的學術追求影響了一代學人,而這樣一所大學,必然會培養(yǎng)出這樣的青年:他們與蔡元培校長,有不一樣的見識與興趣,有不一樣的思想與方法,卻因觀念的激蕩和救國之情懷,共有同一種摧毀舊世界的決心。
他不再阻攔,也無法阻攔。
一個新的時代,從北京大學出發(fā),朝向門外的中國,轟轟烈烈地展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