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部日本電影,說的是兩個文藝青年因錯過尾班車而邂逅了,共同的文藝愛好、喜歡的導演和作家使他們相愛了,然后隨著時間流逝,他們走上社會,慢慢發(fā)生分歧,女方不滿意男方開始看成功學書籍等,覺得他已經(jīng)不是靈魂伴侶了,最后,兩人分手了。
這種對書影音的高度契合就是愛情嗎?日本難道沒有豆瓣?多加幾個小組就找到了。
愛情中的契合,不是興趣愛好的百分百對稱,而是獨享一個精神空間又完全被信任尊重的自由。男主角以責任為先,女主角隨心意而活,他們的底盤差異遠遠大于局部重合。他們因之分手的,才是愛情中最重要的質(zhì)素。正是那些乏味的、粗糲的、承重的, 才是牙髓、骨頭、愛情的結(jié)構(gòu)性部件,深刻的關(guān)系正是源發(fā)于此。而那些甜美的調(diào)情、文學化的互動,充其量也只是愛的序曲。
不管是文藝還是愛情,只要它是與具體生活對立的,用來遮蔽生命真相的,就不是真正的文藝與愛情。因為,愛的首要條件,就是直視愛的客體。所謂愛生活、愛自己、愛他人,就是去愛生命的全貌、真實的自我和他者。
最近我在讀杜甫,杜甫的感人之處,大概是昭示了詩歌與生活生動又樸素的關(guān)系。詩原是這樣接地氣的事。詩,就是窮得只能住個破廟也要寫成詩,耳聾、牙疼、嘔吐、拉肚子、舍不得花掉的最后一文錢,都能隨手成詩。有些詩其實就是窮途末路的哀號,連吃飯的碗都要寫詩去求,但由詩記錄下來,卻又有了倔強的尊嚴。真正的文學,必須深植于那些生命最泥濘難堪的部分,它飽含對生命至深的愛。而愛是什么呢?愛是強者才能操作的事情。
什么是強者?強者就是勇于面對真相的人,而生命最大的真相是什么?就是它本質(zhì)上的孤獨。這孤獨,是伴侶、孩子、父母、好友都無法消解的,是你用結(jié)婚、生子、談戀愛、天天聚會都沒法對付的。
人生是一艘黑暗號輪船,在茫茫無涯的夜航之中,有瞬間的交匯,彼此照亮,那一刻,你看見了我、懂得我,已經(jīng)堪稱奇跡——這個“懂得”,不是談論作家作品的懂得,而是懂得我的品質(zhì),不惡意揣測;懂得我微笑下的倦怠,把我肩頭的擔子接過去;懂得生之艱難,參與彼此的生命體驗。
找一個精神雙胞胎,愛上另外一個自己,封閉在自我的回音壁里,那是自戀的折射。看見真實的他者,尊重他渾然完整的自我,去容納異己,這才是愛。
瑞典導演伯格曼在與友人的通信中寫道:“現(xiàn)在我只有一個要求,就是好好地活著。勇于獻出生命, 勇于接受生命,勇于為生命所傷,勇于感受生命之美。敬勇氣,吾愛?!边@幾句話是個整體,缺一不可,而且,我也感慨他這個表達排序,沒有獻出、接受和受傷的勇氣,就沒有生命之美。
愛情,作為一種至深的生命體驗,它當然得和生命同質(zhì)。談作家、導演時那種共鳴、快感,是關(guān)系的上限,而共度生命的痛苦磨難,是關(guān)系的下限。最好的愛情,往往由上限緣起,在漫長的并肩作戰(zhàn)中,生出下限。深愛不是“花束般的戀愛”,而是“更無花態(tài)度,全有雪精神”的勇敢堅毅,饒平如先生的回憶錄《平如美棠》里那些艱難時代的通信,全是談生計艱難,沒有一句文藝腔對白,可是它蘊藏的愛何其動人——真正的文藝和愛情,可不是用來逃避現(xiàn)實的,恰恰相反,它是深刻地理解和擁抱生命最糟糕丑陋的那部分。
所以啊,“敬勇氣,吾愛”。
(畫中花摘自“黎戈”微信公眾號,張云開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