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麗華
走在破敗的百年老街上,那種江南古建筑的殘缺美、滄桑美,令人感覺年代久遠時光留下的清晰的或模糊的或隱秘的東西,越發(fā)使她顯得厚重,仿佛有一種氣場引領(lǐng)你走近她。這條曾經(jīng)的主街,隨著縣城東遷南拓,有些過于清冷,她早已不是原來那一條熱熱鬧鬧的老街,那原有的煙火氣息也回不來了,但這并不影響我站在記憶的老街口回望從前。
——題記
1
記得兒時,我腳下這條老縣城的正街,是一溜的青石板路面,一溜的排門板商鋪,一家連著一家,屋檐搭著屋檐,鋪屋隔街相望。那是商住合一的二層木質(zhì)結(jié)構(gòu),上層居住,下層開店。一街的店鋪,營生著各種市民的日常所需。
一早,一家家卸下一塊塊排門,立在鋪外一側(cè),用鐵絲固定好。排門就是尺把寬的長條板,一塊一塊并排才可組裝成鋪門。往往一家在卸時,對面那家也在卸,彼此隔著街打聲招呼“早啊”。
卸下鋪門見鋪面,鋪面進深很長,大多連著后坊,或后院。后坊是露天的作坊,一般的店鋪后坊是相通的,如從這家店鋪進去,經(jīng)后坊可從另一家店鋪出來。有時,街上車水馬龍的,或坑坑洼洼不好走,就鉆進老相識掌柜的店鋪,徑直去后坊,穿過如釀酒坊、搟面坊、豆腐作坊等,正好繞過了那段路面,再從一家店鋪走出去,就回到了街上。
后院是住過大戶人家的天井院子,院內(nèi)有廳堂、廂房、穿堂,自然還有天井,有回廊、閣樓還開有天窗……可以想見,居住這兒,會別有一番天地。
這時,店家開始打掃衛(wèi)生,抹柜臺,擦玻璃,有的把卸下的排門一塊塊架在屋檐下的春凳上擺攤,擺些不便展示的雜貨。隨著行人越來越多,商鋪也都做起了買賣,張家賣包子油條豆?jié){,李家賣煙酒糖果糕點,王家賣油鹽醬醋調(diào)料,東家開面館,西家開酒鋪,左邊開相館,右邊開藥鋪……顧客進進出出,整條街就鬧熱起來。
2
那時,我最喜歡看人家扯布,每次路過百貨公司,一見布匹柜臺有營業(yè)員在賣布,我就走不動了。在穿成衣的今天,后生們是沒見過扯布的場面了,因布匹銷聲匿跡多年了,要扯布,也是上淘寶逛天貓,布料雖能買到,但扯布的環(huán)節(jié)不可目睹?;叵氚耸甏男】h城,哪家百貨公司的門店都賣布匹,主街上就有多家那樣的門店,幾乎走幾十步就有一家,且有大有小。
大街口那一家,十幾塊排門一卸下,就可見一個多層壁柜,柜里豎排著一卷卷五顏六色的布匹,如棉質(zhì)花布、的確良、的確卡、泡泡紗、華達呢、凡立丁、毛嗶嘰、燈芯絨、勞動布等,按布料厚薄、顏色深淺分門別類地上下或左右排列,那低矮的L 型擋柜里,則橫放著一匹匹花色典雅面料發(fā)光的絲綢、府綢等綢緞布。那樣隔著玻璃,透著誘惑,我在想,等哪天有錢了,都扯上一塊,做成各式各樣的衣裳……
其實,不扯布,光看人家扯布也很享受。顧客指著哪匹,營業(yè)員就扛出哪匹,往玻璃柜臺上一放,打著滾地展開那匹布,騰出足夠大的一塊布料來,用木尺子一尺一尺不緊不松地量。顧客要多少就量多少,要數(shù)米,那得換米尺量。量好了,手指往前移個半寸左右,這個動作很令顧客滿意。這下,營業(yè)員操起一把剪刀,鉸個口子,然后兩手一撕,發(fā)出“嘶”的一聲,布就沿著一條經(jīng)線筆直地撕了下來,幾下對折疊好。接著板布,也就是將散開的布料再卷回板子上,板布要求板緊,才能放回原處。營業(yè)員再撤回柜臺邊,隨手抓起一個算盤,算盤可是柜臺上的標配,噼里啪啦算盤子一撥,結(jié)賬,在一本收據(jù)上填寫好扯多少尺布,付多少錢,收多少布票,把票款連同票據(jù)包好,往頭頂一根鐵絲上的夾子一夾,用一定力度往遠端一個半圓形的收銀臺一推,“哧”的一聲,夾子就滑到了收銀員的頭頂,收銀員取下那票夾子,找好零,蓋好章,再夾回原處,一推,就運送回來了。營業(yè)員將找的零與疊好的布料一并遞給顧客。一個大柜臺,往往有好幾根交叉的收銀線,扯布的客戶一多,各就各位的營業(yè)員就同時使用頭頂?shù)氖浙y專線,那幾根收銀線上的票夾子就來回穿梭,很有看頭。
那時的綿綢很走俏,尾子布也同樣走俏,尤其是花綿綢布,那真是稀罕物了。因尾子布是白送五寸布料的,省五寸布不要錢不要票多劃算,誰能在營業(yè)柜臺前扯到一塊花綿綢布,那真是燒高香了,好令人羨慕嫉妒恨的!那時,只要看到百貨公司擠滿了人,那準是在搶購花綿綢,鬧哄哄的,營業(yè)員怎么喊排隊,都沒用,誰排隊啊,排隊不就喝西北風了嗎?那她手里的花綿綢根本輪不到自己,只有擠,向前擠,見縫插針地擠,不浪費一丁點空隙,一個個恨不得長出三頭六臂來,恨不得后浪推前浪,一下就把自己推到了柜臺邊,一伸手就夠到了營業(yè)員高舉的綿綢尾子布,一片“我要”“我要”“給我”“給我”……真是人聲鼎沸,煙火味濃,極具風景,刻骨銘心。
只是這樣的場景并不多見,因綿綢走后門,尾子布更不會走前門啦。所以,感覺那時賣布匹的營業(yè)員,是人世間最牛的職業(yè)。還有,那些隨便進入百貨商店柜臺內(nèi)的小孩,也是小牛人,他們動不動就掀起擋柜一側(cè)那個進出口的活動擋板,一溜煙就進去了,一溜煙就出來了,就仗著自己是那里的小家屬。
物以稀為貴。現(xiàn)在布料發(fā)展到雪紡、真絲、冰絲、天絲麻,人們都不在乎了,誰還稀罕綿綢?可那時,我和姐沒穿過花綿綢,父親給我們扯過一回,但那花色只適合中老年婦女,我們姐妹不喜歡,母親做了一件衣,剩下的做成了小被面。所以,姐姐和我那會兒特羨慕表姑家隨處是花綿綢,覺得她家的抹布都是花綿綢的邊料,如被面、窗簾、門簾全是花色不同的綿綢。她家三位小千金的衣裙,更是大花小朵,質(zhì)地柔軟,色彩艷麗,紅底黃花綠葉的,漂亮極了,她們天天穿得花枝招展。那時表姑家住在老電影院內(nèi)一個像飛機梯的木板樓上,當你爬幾步高高窄窄的木質(zhì)梯子,就可看到她家花花綠綠的綿綢門簾……表姑之所以能扯到這么多的花綿綢,甚至還是花綿綢布,是因為他們夫婦都在電影院工作,那時電影票難買,一部新上映的影片,其大幅劇照一上玻璃櫥窗,誰都想看,誰都想搶先看,而影院座位有限,供不應求的??蓵觅Y源的表姑,當人家托她買電影票時,她就托對方買花綿綢,對方能各顯神通滿足表姑的需要。而表姑就算手里的電影票賣完了,表姑父那里還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放人家進去看免費電影。
3
扯布料,是為了上裁縫鋪做衣服。那時,大大小小的裁縫鋪都有,縣城“第一剪”“第二剪”都在十字街那家最大的裁縫鋪里,一前一后一人一塊案板,案板上堆滿了質(zhì)地不一的布料,找他們裁剪是要等的,凡講究點的市民,都愿意排著長隊等待他們量身裁定。
一樓二樓擺滿了縫紉機,機前都坐著一個縫紉工,縫紉工大多是女性。如果你認識哪位,跟裁剪師傅說一聲,帶上他開出的取衣單,取衣單上的字盡管龍飛鳳舞不知所云,但能看清取衣日期就行。去取衣處窗口登記一下,那窗口鐵絲上掛滿了衣服,最打眼的是花襯衫、喇叭褲,喇叭小的是微喇,喇叭大的可掃大街。在那個聽錄音機、跳霹靂舞、穿高跟鞋、梳港式菊花頭的年代,似乎喇叭褲與花襯衫最匹配。登記好了,你可帶著裁剪布料去見那位縫紉工,交給她,私下與她交流幾句,一般是要她加快點縫制,然后就可以出門了。
找街邊的小裁縫做也不錯。小裁縫可自裁自縫,甚至鎖扣眼、釘扣子、鉸邊一條龍服務,如果你想快,只要你坐在一旁看她縫制,給她點時間就可把衣服帶走。那些來城里賣雞蛋、糯米、苞谷的農(nóng)婦,把事先進百貨商店扯來的幾尺花布交給街邊小裁縫,要求就是等自己賣完了山貨余糧有衣取就行,小裁縫就立馬量身裁剪縫制。等她們再來時,新衣服已掛在那兒,隨手舉起頂衣叉取下,隨便一試穿,便可高高興興帶回家……
小裁縫也有做得好卻不能應急的,記得初次去見一位專做時尚女服的小裁縫。跟著帶路的朋友,左拐右拐彎彎曲曲上了很多木梯子,腳下踩得咯吱咯吱響,穿過窄窄的走廊時,心想,好裁縫怎么窩在這么個地方?可一進門,讓你豁然開朗,那整壁整壁白紙糊的墻,亮堂堂的,新衣裳掛得滿屋子姹紫嫣紅,裁縫一襲素色旗袍,氣質(zhì)高雅。原來,小閣樓里還藏著這么一位神仙姐姐,她每天鼓搗著尺子、劃粉、剪刀、熨斗、縫紉機,甚至沒閑時上廁所,可她卻有一撥接一撥閑扯等衣的時髦姑娘陪伴著。
現(xiàn)在小裁縫店還能找到,大裁縫鋪可銷聲匿跡了。
4
那時小縣城最熱鬧的地方是文工團。文工團不在正街上,在巷子里,一進巷子,就可看到巨大的海報。一套班子演《沙家浜》,另一套班子演《紅燈記》;這套班子演《白毛女》,那套班子演《紅色娘子軍》。當兩套班子一會合,就能演話劇《雷雨》,那時演員演得投入,看客看得癡迷。尤其臺柱子一登場,那臺下更是座無虛席。
當時演《紅燈記》的都是名角,扮李玉和的就是臺柱子,演李鐵梅的是文工團的一枝花,鐵梅那個高舉紅燈的造型,使扮演者幾乎成了全縣市民眼里最美的姑娘。
記得文工團初次上演《白毛女》時,是夏天,劇院熱得要命,幾把固定在墻上的大風扇搖轉(zhuǎn)個不停,可臺上的喜兒身穿紅棉襖,無限悲涼地唱“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
如此反季演唱真是苦了演員,演得入戲,身體還不能冒汗……
《花為媒》一上演,誰都去看了,據(jù)說主演李月娥的戲服是導演用自家的被面做的。
導演多才多藝,又是編劇,又能作詞作曲,還可演小生,應急救場時也能演花旦。他家里開布店,父親是個裁縫,凡團里缺什么戲服,他都能搞定。
一次,總政歌舞團來文工團慰問演出,那時全城沸騰了。文工團戲院的樓上樓下擠滿了人,每個高高的窗戶上,一片腦袋在晃,真不知那些人是怎么爬上去的。
一到淡季,文工團會邀請鄉(xiāng)村藝人來唱山歌,演戲……如今,文工團早已不存在了,百姓看戲,已方便到可躺在沙發(fā)上用手機看戲曲頻道。
5
當年主街上,有一家人人皆知的東方紅照相館,留下了市民太多美好的瞬間。照相館外墻上有一個醒目的玻璃櫥窗,櫥窗里掛著一張張人物肖像,在當時特別顯眼。有一頭大波浪卷發(fā)的,有扎辮子的,有戴帽子的,有穿軍裝的,有系紅領(lǐng)巾的……讓走過路過的人看上一眼,再看上一眼。那時,每戶人家墻壁上都有一兩個玻璃相框,相框里全是黑白照片,都是在這家相館拍攝的。
拍這樣的老照片,都是正襟危坐在一個固定布景前,相機是安置在三腳架上的,負責拍攝的李師傅先打好燈光,再將腦袋伸到黑布里調(diào)焦距,他透過取景框來打量鏡頭前的人,看是否端正自然,是否表情生動。若見你頭發(fā)有點亂,衣領(lǐng)沒翻好,他會建議你去梳妝臺整理一下。因這是膠片相機,每個底片的拍攝機會僅此一次,當場又沒法查看效果,只有洗出片來,才可見到廬山真面目。所以李師傅得找到最佳角度拍攝最佳形象。當鏡頭調(diào)試好了,李師傅才從黑布下出來,示意你眼睛看著他伸出的指頭,別眨眼,他喊一二三,手按氣囊快門,一聲“好了”,你的相就拍完了。
然后,李師傅給你開個取相單子,那要等上幾天甚至一周才能領(lǐng)取相片,也就是等一個膠卷拍完了才能沖洗。記得那時一個膠卷可拍四十張左右。所以,來拍照的人一多,相片出來得就快,拍照的人一少,那寫在取相單上的日期也算不了數(shù)。那時,誰都想早點看到照片,日期一到,就直奔照相館,遞單子給柜臺里的店員,店員轉(zhuǎn)身到桌上敞開的木盒里尋找,木盒并排幾個,里面豎放著相片袋子,相片袋子擠擠挨挨地排列著。相片一般是一寸二寸的,要大點的,得收擴洗費。店員按序號一個個袋子翻找,如果沒有找出你的,說明相片還沒洗出來。這時,店員會帶你去暗室找找。
我去過一次暗室,漆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只有兩道紅光,那是開著兩盞暗室專用的安全燈。老師傅正在顯影盤、清水盤、定影盤三點一線間忙碌著,說要我等等才有照片。我就看他沖洗,他一會兒搖晃,一會兒攪動,又從這個盤移到那個盤。定影完畢,師傅找到了我的照片,為了讓我早點取走,他搖著蒲扇風干。然后他開亮燈,打開工具盒,開始手工修片,用毛筆不時地在調(diào)色盒里點一下,在照片上一點一點地覆蓋瑕疵。修好了,再裁剪照片,然后連同底片裝入紙袋交給我。
當然,黑白照也可加工成彩照,不過色彩是人工涂抹上去的,那樣的手工上色,其實很耗時,一張大照片,可花上一個多小時。但看上去,像是臉蛋涂了胭脂,嘴唇抹了口紅,衣服染了顏色……就像玻璃櫥窗里的大照片。
現(xiàn)在,都可手機自拍了,且隨拍隨見,斑點皺紋也可一鍵美顏,取照片,更是分分鐘的事。
整個老縣城為棋盤街道,街中穿巷,當你路過曾經(jīng)開過染坊、酒坊、糖果店、包子鋪、鐵匠鋪、紙扎店、剃頭店……這些關(guān)閉多年的門店,回味當年唱片里的歌聲,來到一條修舊如舊通往大碼頭的老街時,只見屋檐下懸掛一街的紅燈籠,那些馬頭墻、小青瓦、窗花樓閣,還有偶爾能看到的一把梅花鎖……唯有它們,曾見證過這里有“民國第一縣城”之稱的輝煌與繁榮,有毛板船等舟楫穿梭,商客云集,竹木茶麻等在這里南來北往的水路運轉(zhuǎn)……
拐角處,穿過拱形門,庭院深深,紅燈高掛,那回廊邊傳來小孩的讀書聲。天井邊有漢子打水主婦洗衣。廂房外的躺椅上,有老太太瞇眼閑曬著太陽,溫暖著身骨,仿佛在念想那些陳年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