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現(xiàn)實主義的浪漫里種植詩意的森林
——論杜思高詩歌

◇ 劉 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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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思高的詩歌創(chuàng)作，我認為可以分為兩個時期。自1995 年開始詩歌創(chuàng)作，至2020 年為第一個階段。這一個時期，可以說是他在詩歌寫作道路上摸爬滾打探索尋求的過程。不管道路如何坎坷崎嶇，詩人始終保持昂揚向上的精神狀態(tài)，保持蓬勃飽滿的創(chuàng)作激情，這種追求和探尋來源于他對文學寫作的由衷熱愛。熱愛是最好的老師，發(fā)自內(nèi)心的熱愛和追求，可以逢山開路，遇水架橋，不達目的，決不罷休?！叭绻袃商觳豢磿x報，內(nèi)心就失落、荒蕪，狀若雜草；如果一星期不掂筆寫點兒東西，就渾身不自在；一個月沒有東西在報刊雜志發(fā)表，就像生病一樣不舒服?！倍潘几甙阉淖x書寫作習慣歸于生命深處的本能需求，由此而產(chǎn)生的自我感知和動力。在這種境況下，他保持一種近乎癡狂的狀態(tài)，心中的詩情通過汩汩流淌的筆墨傾瀉而出，不分時間和地點，在差旅途中，在工作間隙，在會議中，在吃飯中間，在夜晚睡夢里。可以說詩歌已經(jīng)進入到他人生的每一個空間，在時間的流動里浸潤沖刷，這就讓寫出的詩自然，具有自然而然的純粹本質(zhì)，玉一樣晶瑩，水花一樣濕潤。

寫作和讀書對于詩人而言，已經(jīng)成為一種超越生活之上的自然作為，它所煥發(fā)的生機和催生的動力如春天溫暖和煦的東風，把一朵朵飽滿的詩歌花蕾吹開。他的創(chuàng)作高產(chǎn)且保持高質(zhì)，迄今出版《春天的祝?！贰肚啻?，深情的遠望》《荷花開在夏天深處》《風吹山川草木長》等多部作品。這些飽含生命體驗感悟的文字一經(jīng)結(jié)集面世，當即受到好評。其中詩集《荷花開在夏天深處》出版至今已七個年頭，一版再版，在全國多個書店和當當網(wǎng)、京東等上架，被列為圖書館推薦書目，甚至被圖書館列為消夏讀書作品推薦給讀者。文字里所散發(fā)的清香是清涼人性、安撫情緒、撫慰心靈的。

杜思高早期的寫作題材，主要涉及自然、生態(tài)和社會，當然也包括抒寫人性，這是寫作者無法繞過的話題，這固然與其出生和經(jīng)歷有關(guān)。他就像一位在廣袤山川大地上結(jié)廬而居、辛勞耕作的林農(nóng)。身背干糧、水壺和行囊，手持?頭鐵鍬，掀開石塊，挖出礓石，掏出樹穴，種下一株株詩歌的林木，培土澆水，滋養(yǎng)它生根、發(fā)芽、抽枝，長成一株株蔥蘢的林木。這旺盛的林木手挽手、肩并肩，綿延成一片森林，壯闊蓬勃，蕩人魂魄。

詩人在農(nóng)村出生、成長，之后考入林業(yè)院校。入職后長期在基層林業(yè)單位工作，這就給他的心靈打上了大地的深厚烙印。干過公司業(yè)務(wù)員、技術(shù)員、工程師，可以說在青春夢想飄揚的年代，他孤單而年輕的心靈承受著一次次遠行。在人世的滄桑煙云里闖蕩，滿身疲憊后又一次次回到故鄉(xiāng)，投身詩歌大森林的庇護撫慰。這就讓他產(chǎn)生更多對人生思考、對生命感悟和對未來思索。每一次遠離都是回歸，在刻骨銘心的修行里觸摸心跳，在冰冷苦難里擁抱深情和溫暖。這個時期的詩歌，純粹、真誠，灑滿了陽光。

“在冬日/打開門/打開窗/捧進大把的陽光/靈魂在陽光里拔節(jié)/叭叭作響”（《冬日的陽光》）。在詩里，我們仿佛看到，一個乃至一群窮苦的農(nóng)村孩子，在那個貧瘠的年代，滿懷對溫暖明媚的期待和對未來的希望，發(fā)奮讀書的身影。這是詩人在寫自己，更是在寫那個時代，那個群體中不甘平庸的奮進追求。這是20 世紀90 年代詩人發(fā)表在報紙上的一首詩，當時頗受編輯青睞，還特意加了評語和編者按。一個人的成長，離不開善心的指引和指導，作為詩人更是如此。

在林業(yè)崗位上的磨煉，成就了詩人豐厚的詩歌積淀和良好的文學素養(yǎng)。廣袤的山川，壯闊的森林，葳蕤的植被，誠樸的務(wù)林人，練就和養(yǎng)成了詩人壯闊的視野和厚重的情懷。立足于現(xiàn)實，以濃郁的筆墨一次次一遍遍不厭其煩地描述和表達對江河山川的熱愛，在殘酷的現(xiàn)實里升騰起浪漫主義豪邁的情懷，升騰起裊裊上升的溫暖詩意，哀而不絕，孤而不單。得益于大森林的滋養(yǎng)和庇護，得益于綠水青山的潤澤，他青春的枝頭始終綠意蔥蘢，繁華爭艷，愈來愈趨向于一種秋天的果實豐蘊的成熟。

“就像向日葵追隨太陽/我時常喜歡走進/這一片森林//置身森林/一株株樹木頂天立地/巍峨，壯觀/盡情渲泄生命的激情/洋溢迷人的風采//置身森林/把風霜打成堅實的年輪/把日月研碎/揉進每一枚葉片/從大地深處汲取力量/牢牢站穩(wěn)”（《置身森林》）。大森林成就了作者，詩人從森林里汲取力量，更好地扎根大地，行走人世。

詩人出生于苦難農(nóng)家，經(jīng)歷世態(tài)艱難炎涼，始終保持昂揚向上堅韌不拔的意志。他少年時穿不起鞋子，赤腳行走，常常被鋒利如刀的玻璃碴子扎破腳掌，鮮血淋漓。為改善生活，下河摸魚，受傷后鮮血染紅溝塘。在十二歲家中蓋房時，因為缺少勞力，把生石灰搬入泥塘化解時，雙腿滑入咕嘟冒煙的沸水中深度燒傷，三個月不能行走，半年方好。依靠自學，成績依然名列前茅。工作后，少年單純不諳世事遭人打擊，一樁樁壞事難事均被他遇到。是鄉(xiāng)村大地的厚道和堅韌讓他堅持活了下來，走了出來，活得更好，對未來更是信心倍增。這些苦難經(jīng)歷讓他的作品始終關(guān)注現(xiàn)實，而又處處洋溢著豪邁樂觀向上的浪漫主義的希望。厚道到極致就是簡單，這就讓他的作品哀婉里保持著枝條面向春風的希冀。

“北風這頭野獸仍然在冬天邊緣咆哮/利爪一次次拍打窗欞/一株經(jīng)年的老柳/在空曠的院子里左右搖擺/鵝黃的綠/霧般籠罩青褐色的枝椏//我顫抖地伸出手/捧一把陽光洗臉//潔白的信箋上/兒子昨夜寫下的阿拉伯數(shù)字/像一群小鴨/在水中游啊游”（《擁抱春天》），這是寫初春，更是寫一種困境，盡管冷酷、復雜，春天畢竟來了，什么也阻擋不住希望的歡樂，與雪萊的“冬天已經(jīng)來了，春天還會遠嗎”有異曲同工之妙。大森林是現(xiàn)實的，從現(xiàn)實的森林出發(fā)，杜思高用筆墨搭建起了詩歌的森林，浪漫而雄闊，閃耀著理想主義的光芒。

2

杜思高詩歌的創(chuàng)作，進入第二個時期，應(yīng)該是在2020 年前后。詩歌創(chuàng)作理念、思想和技法開始不斷在現(xiàn)實主義的基礎(chǔ)之上探索研究，日趨理性，并逐漸形成風格。仿佛經(jīng)歷了所有的疼痛之后，他開始能夠時不時停下奔忙的身影，審視自己的靈魂，審視在現(xiàn)實里導致疼痛的原因。用筆作針小心地挑出自己體內(nèi)的刺，以尋求靈魂的平安。他的詩作變得隱忍節(jié)制而又小心翼翼，在小心翼翼里又蘊含著石破天驚般的滾滾雷聲。詩人沒有開口，無需開口，筆下的文字張開口，仰起喉嚨，替他喊出心里的疼。

“在胸腔里翻騰，涌了出來/在遼闊江山里奔走/與萬物打招呼//把石頭上的冰吹走/把土地上的雪吹走/也想把我心里的霜吹走//更像在喊//……一直在喊/想把去年冬天走遠的父親喊回來/喊出一樹一樹梨花的白//有時在無人處/把埋在我心底的淚喊出來”（《春天的呼喚》）。這是生命在呼喚，他在呼喚親情，呼喚永不愿失去的血肉至親，不自然地淚水涌出。失去親人的傷痛別人無法體會，而又無法向世人展示，只能在暗處舔舐傷口?！氨憋L悲泣/白天被吹成黑夜//大雪飛起，咳嗽帶血/夜晚被吹成白色”（《雪夜》）。這樣的悲傷是寫苦難的沉重，悲傷一片潔白，天地蒼茫，沉于其中無法拔出。當然，還要唱出愉悅。世界絕不能過于沉重而窒息，詩歌的作用在于拯救，一方在救人，一方在救己，救己就是為了救更多的人。這樣現(xiàn)實主義的筆觸打造出的詩歌森林，就顯得宏大而豐富，世界因而更加美好。詩歌里養(yǎng)著太陽。在每一個黃昏，太陽會睡去，睡去的太陽在第二天蓬勃升起，美好而壯觀。

我們?nèi)松械脑S多日子，不管世事變幻多么激烈，但大多數(shù)的人可能是悄無聲息地就過去了，像浩渺時空中的夢幻泡影。一旦想起回望而召喚過去的那些或困難、或光彩的時刻，多已記憶模糊，我們難免會遺憾、失落。因此，我們需要以文字的方式留下一些什么。他的詩歌，記錄了他經(jīng)歷過的事情，起伏過的心緒，體驗過的感情，生發(fā)過的思想。他內(nèi)心的念想很強烈：留住生命存在的瞬間，以文字為證，或許就是詩人對詩歌的追求。他的詩歌內(nèi)容龐雜、廣泛、豐富，且也犀利、深刻、獨特。有寫他自己的生活、學習、工作經(jīng)歷的；有寫他自己的童年、故鄉(xiāng)的；有寫給他自己靈魂的；有對自然界物事的描寫；有對人性的拷問；有寫旅程的見聞；也有一些緊跟時代、時事的抒發(fā)等等，總之凡事皆可以拿來入詩。

有些詩，敘述他的生活、工作經(jīng)歷。比如《老界嶺上的樹》《憂傷》《值班偶得》等，都詩意地記錄了他的生活與工作。《憂傷》寫了他在基層掛職鍛煉期間的一些思悟，有幾句扎得人心疼：“不惑之年，我才知道/那時的憂傷是春天的青草/從滿地蛙鳴里起身拔節(jié)/那是青春的激情動蕩//現(xiàn)在，有那么多無奈像磨鈍的竹簽/現(xiàn)實的重錘一次次砸下來，扎在心里/每動一下就疼痛一次”（《憂傷》）。

現(xiàn)實是沉重的，艱難的，讓他如此疼痛。這種鈍感的疼痛，或是那些為賦新詞強說愁的人不能共情和深刻體會的。這或許是他在長久的生命歷程中，不知不覺儲蓄下的酸甜苦辣，在日積月累的沉積和悄然發(fā)酵后，遇到觸發(fā)點，就自然而然地倏忽而至。一下子就從個人感受直抵為人類生存層面的普遍經(jīng)驗了吧。

有些詩，回憶了他的故鄉(xiāng)或童年，那是傷逝，那是鄉(xiāng)愁。比如《故鄉(xiāng)的炊煙》《榆錢》《老家洋槐花開》《故鄉(xiāng)老井》《麥子熟時》等?！笆莸弥皇Ｏ掠舶畎畹墓穷^/兩株洋槐樹站在老家院墻外/從1986 年秋天一直站到現(xiàn)在/被一場一場的風吹瘦，仍然替我和哥哥值守家門”（《老家洋槐花開》）。

這首詩，畫面感強，引起讀者的聯(lián)想和代入式的感同身受。家鄉(xiāng)只剩下了兩株洋槐樹，雖然“被一場一場的風吹瘦”，但“仍然替我和哥哥值守家門”，因為父親已經(jīng)永遠地離開了他們?；睒涫歉赣H當年栽下的，而今槐樹已經(jīng)瘦得皮包骨頭，那是因為思念，物是人非，睹物思人，情何以堪？寫親情的詩歌，在他的作品中占了相當?shù)牟糠?，生活由柴米油鹽構(gòu)成，但離不開親情的滋潤溫養(yǎng)。

有些詩，記錄他情感心理的波動，或是微妙的、不為人所在意的。比如《心里的暗傷》《風長著骨頭》《暮晚的心情》等?！跋﹃栂螯S昏的爐灶填完最后一把柴/轉(zhuǎn)身，蹣跚離去/天空，灰色的表情/如我的心，填滿迷茫悵惘/”，《暮晚的心情》只有短短的兩段，四句，卻讓人意緒漲潮，鋪天蓋地。

3

《孟子·萬章下》有言：“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敝苏撌赖幕{(diào)一面世，就廣為世人呼應(yīng)，至今仍為主流評論界包括文學評論界所認可?！爸苏撌馈钡摹爸笔且粋€定性的概念，看一個人的作品，就完全可以得出你對這個人的認識，這種認識就是基于文字的認識。一般情況下，文如其人，杜思高是一個重情義的人。

“那一年在蘭州濱河公園/黃昏里/師兄黃新宇邀我坐羊皮筏子過黃河//河水桀烈//我像夾在不安分的羊群中奔跑/心驚肉跳中，抓緊韁繩//十多年來/每次遇到西北人/我都會聊起蘭州，聊起黃河/似乎是他們還在養(yǎng)著那群羊//現(xiàn)在/在秋風里想起過往/仿佛羊群還在咩咩叫著/低頭把夕陽按進草中，吞進肚里”（《蘭州往事》）

這首短詩，意境豐沛，意象盎然。時光如黃河一去不復返，但對友人的懷念卻奔于胸中。頗有“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的妙處。

親情是繞不開的題材，杜思高寫親情的詩歌不少，如《春天揚起的風沙》《母親節(jié)，無法用花朵表達愛》《哥哥》《大楊樹》《夏天的悲傷》等，都給人血濃于水的真摯的情感宣泄，值得一讀再讀。父親是我們生命成長中不可失去的梯子，父親去世后，整個世界似乎都澀滯了，追思父親的很多個剎那，就不停地撿拾時光的碎片。如他筆下的《父親》《拉車的?！返?，看得人淚眼汪汪。

“拋下一生的苦難和病痛，還有放不下的牽掛/八十三歲的父親走了，在2023 年的門口出發(fā)//爸爸/當三歲多的小女兒喊我的時候/我總不自覺地背轉(zhuǎn)身/悄悄用紙巾汲去被風吹出的淚水”（《父親》）

2022 年，經(jīng)歷大悲大喜，觸景而生情，人間的真情揪心疼痛。換位思考，享受著女兒喊“爸爸”的父親，卻剛剛失去了生養(yǎng)他的父親，女兒的稚嫩的“爸爸”，讓一個中年男人不由自主地換位，想起眾多的人。詩人杜思高像一個農(nóng)夫，出身鄉(xiāng)村，委身于城市，浪跡江湖。在心中植夢，懷揣浪漫主義的理想，在現(xiàn)實的基礎(chǔ)上種植打造詩歌森林的理想王國，注重溫情，熱心厚道，對文學抱著神圣之心。立足于現(xiàn)實，抒寫現(xiàn)實，反思命運，作品充滿濃郁的現(xiàn)實主義色彩。

2023 年4 月8 日，2022 年度莽原文學獎暨第二屆河南文學期刊獎頒獎典禮在河南省鞏義舉辦。在河南甚至在全國，這兩個獎項都是極有分量的，杜思高一人囊括了兩個大獎，引起了文壇的注意。東道主鞏義文聯(lián)微信公眾號平臺發(fā)布新聞時，將杜思高現(xiàn)場作的一首詩《謁杜甫故里》，置于獲獎名單之前。

“要多少級的大風/才能吹展開你緊蹙的雙眉//浣花溪上旋起的茅草猶如亂發(fā)/在邙山嶺上起伏搖曳/要遮掩和減緩暴雨對山體的沖刷//……石雕替你活著/高九點九米，寬六點四米/生命被病餓截斷，被工匠架長//望向你的目光長長短短/有的長滿鮮花，有的注滿酸雨//這一天我們在杜甫故里徘徊//從一座門走到另一座門/一次次尋找通向長安的大道/高低不穩(wěn)的腳步像舊船行走在波濤洶涌的江面/一聲聲嘆息從灰舊的衣襟抖落”（《謁杜甫故里》）

文章合為時而著，詩歌合為事而作。鞏義是河洛文化的搖籃，詩圣杜甫的故里，本次頒獎典禮選在這里舉辦，具有特殊的文化意義和文學情懷。

詩人現(xiàn)場第一時間創(chuàng)作留下《謁杜甫故里》，就更別具特色。杜甫作為偉大的現(xiàn)實主義詩人，他寫的立足于現(xiàn)實社會的詩歌太多了，都可圈可點。杜甫沒有顧影自憐地沉湎于“床頭屋漏無干處”“長夜沾濕何由徹”等的物質(zhì)痛苦中，而是迸發(fā)出奔放的激情和火熱的希望——“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且詠歌之不足，就嗟嘆之——“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足亦！”杜甫博大的胸襟和崇高的理想穿透時空，與在現(xiàn)實塵世里奔走浮沉而今身在現(xiàn)場的詩人杜思高心息相通。

“要多少級的大風，才能吹展開你緊蹙的雙眉？”“浣花溪上旋起的茅草猶如亂發(fā)，要遮掩和減緩暴雨對山體的沖刷。”人的生命畢竟是有限的，但“石雕替你活著”。世間堅硬之物莫如石頭，人們懷念一個人，還能找到比石頭更硬的載體嗎？唯有抖落嘆息，將“波濤洶涌的江面”踏出一條通向長安的大道來。

別林斯基說：“任何一個詩人也不能由于他自己和靠描寫他自己而顯得偉大，不論是描寫他本身的痛苦，或者描寫他本身的幸福。任何偉大詩人之所以偉大，是因為他們的痛苦和幸福的根子深深地伸進了社會和歷史的土壤里，因為他是社會、時代、人類的器官和代表?！倍鸥Ξ敃r的生活無疑是痛苦的，因為那個社會痛苦、那個時代痛苦。但他并沒有被最后一根稻草壓垮，他終生憂國憂民，從沒有麻木不仁，從沒有停止吶喊。春天，在鞏義杜甫誕生窯，隔著千年時光，杜思高與杜甫心神相遇，他們一起把現(xiàn)實主義的詩風扯起，在中原大地，在華夏神州。

2023 年4 月14 日，河南省作家培訓班在平頂山開班，在清涼寺汝窯博物館采風，杜思高現(xiàn)場寫就《汝瓷》，“我在尋找/于萬千身影里尋覓一片歷史的心跳/我就是那尊釉磁//被孤獨喂養(yǎng)，獨一無二/那尊釉磁就是我的化身/行走天下，立于方寸//我是泥土的孩子，從土里起身/摔打、揉搓、摶捻、陰干//縱身一躍，鳳凰涅槃/血液在壁上凝結(jié)/靈魂在壁內(nèi)打坐//一把火從宋代燃到今天/被心血撫養(yǎng)/請擁抱我，安撫一等千年的任性//至少，也要看我一眼//有時候遇到一塊兒碎片/請撿拾起來放到耳旁/你能聽到我千年不息的呼喚//汝窯博物館外/一群麻雀從地下飛起/轟的一聲/如爐火突然燃燒/泥灰色的瓷胚被烈火旋起”。

這首小詩的意象很美，一首詩是否是好詩，關(guān)鍵就是看一首詩有沒有好的意象。這首詩的意象自然而然，熨帖而不唐突、不生硬。詩人自如地在“我”與汝瓷之間穿越——“我是泥土的孩子，從土里起身，摔打、揉搓、摶捻、陰干”“有時候遇到一塊兒碎片，請撿拾起來放到耳旁，你能聽到我千年不息的呼喚”，藝術(shù)求美，這些語言顯然是極美的。

《汝瓷》之美，美在豐富而熨帖的意象，美在語言的某種韻味。

4

杜思高的詩歌大多短小，很少有長篇大論的，都極精煉，意象恰到好處，既給人語言的陌生感，又不生硬古怪，讀來很讓人喜歡?！懊撊ズ窈竦拿抟?我們精心梳洗打扮/盡量文雅高貴些/去赴一場盛宴//一場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我們的熱情迅速降溫/黃蜂和蝴蝶開始四散/人們躲進閣樓/只留下春天嚶嚶哭泣//是誰//捅了春天一刀/讓她如此地疼痛悲傷起來”（《倒春寒》）。“不再依附大樹站立/在馬路邊翻卷，一些落葉越過另一些落葉/它們在尋找/像一個人焦急地蹲下身子/掏出左邊的口袋/再掏出右邊的口袋/如此反復//遺失的陽光像火柴一樣熄滅/留下金黃的灰燼//成噸的冷壓下來/我聽到沙沙的聲音/落葉們咬咬牙/把季節(jié)扛了起來”（《落葉》）。這樣的詩歌，讀來親切而如身臨其境，震撼人心，一邊賞讀，一邊乍舌，真是甘之若飴。

金克木在1941 年編選詩集《拙庵詩拾》時曾自言：“仆詩皆一時率意而成，鄙劣不足存，而竟存之者，存詩中之事與事中之人，非存其詩也?！彪m是自謙之語，但也說明文學的功能之一就是記錄現(xiàn)實生活和日常思想，而詩歌作為文學的體裁之一，短小精悍，更適合那些敏銳而富有哲思的人，作為生活和工作的記錄載體，顯然，杜思高在“我手寫我心”。

杜思高的詩，多是有感而發(fā)，并隨時記錄。有時他一天能寫好幾首，一件事也能從不同的角度寫好幾首，生動鮮活，疏而不漏。

有些詩，寫他感知到的大自然和人世間，比如《梅花在大雪夜擰亮燈盞》《冬日的窗景》《白河水鴨》《春夜，路過一片樹林》等。這類詩，寫他走近自然或田園的親身經(jīng)歷，雖然是尋常物事，但句子親和，簡潔順暢，有萬千氣息進入作者心懷的交融感，讀來輕松愉快。“躍出窗臺的燈光被夜色取走/一些燈光落在枝柯上，像臘梅花在春天開放//它們被路過的我看見/散發(fā)的芳香被凝神汲取/那是暖暖的感覺，被春風搖晃/如醉酒的人含了一枚薄荷片/每一朵都清醒而迷離”（《春夜，路過一片樹林》）

春天的夜色，截取了室內(nèi)窗臺上的燈光，燈光又落在窗外即將發(fā)芽的樹上，憑你的感覺，看看明黃的燈光與臘梅是不是相像？春天，又是夜里，“如醉酒的人含了一枚薄荷片”，你可曾有這種獨特的感受？于是，你就多了一種體驗，原來世間的事物也可以這樣。

“竹影搖曳，觥籌交錯的聲音淹沒了風聲/燈紅酒綠的影子在時光的年輪里，一寸一寸鑿出喧囂的深度//光鮮，我一遍遍撫摸兜內(nèi)出鞘的刀片/一個農(nóng)民的后代在虛榮的堅挺里，滑破了指尖/飲下白河的濤聲，踏破冰層/今夜，再大的雪都無法洗白一枝臘梅的黃”（《自省》）

作為一個農(nóng)民的后代，杜思高始終沒有忘記自己的身份，這就讓他謙恭而自覺地檢視自己，養(yǎng)成了總結(jié)、自省的好習慣，這樣可以讓自己及時糾偏?？鬃釉@樣自我評價：“予一以貫之?！笨偨Y(jié)經(jīng)驗、自省人生，是積極而又智慧的一貫的清醒。

有一些詩，是他在特殊情境中，對人生命根本命題的追問。如《向一朵花致敬》《蟬》《七月的莊田》等。

“只一杯水，她就站了起來/彎下的腰重新挺起來/失色的花容，重新鮮艷生動起來//親愛的，這世上/你在乎和在乎你的，只有幾個人/最是別離傷魂，花容失色//傷害一個人，傷疤會結(jié)在心里/辜負一朵花，就傷害了一個生靈/只一杯水，就喊回了生機/仿佛此刻，窗外春風浩蕩/我只舀一勺，就一片生機盎然”（《向一朵花致敬》）

“傷害一個人，傷疤會結(jié)在心里”“辜負一朵花，就傷害了一個生靈”，這與其說是一種悲憫，不如說是一類追問，追問名利場中的人們，你可曾有傷疤結(jié)在心里？你可曾去傷害一個貌似微不足道的生命？這種追問，其實早早就有了答案。但人間需要一位詩人將庸常的思路帶往縱深。

“詩救出一些瞬間，安慰了我們”。杜思高的詩歌，給他安慰、排遣和寄放，顯然也帶給讀者生命體驗的共鳴。將生命存在的痕跡烙印下來，就是人在珍愛自己、珍愛生活，珍愛他來到世界上、與萬物交逢的每一個日子的每一個時時刻刻的存在吧。

5

文無第一，武無第二。究竟什么樣的詩歌才算是好的詩歌，什么樣的詩人才算是優(yōu)秀的詩人，真是莫衷一是，很難具象，只能是抽象吧。詩歌的天空很遼闊，一個詩人能找到自己的星座，發(fā)自己的光就是了。杜思高的詩歌，有他的獨特風格，立足現(xiàn)實，長出翅膀，在云層里飛，而他詩歌的風格也被不少人喜歡。

詩固然抽象，固然文無定則，但好的詩歌一定具備詩歌必要的元素。如分行、節(jié)奏、韻律，如詩的靈性，如用陌生感的語言文字去表達真善美的情感。好詩像一把掃帚，掃除星空之內(nèi)的邪惡和偽善，如詩歌也像陽光，摒棄恨或怨，讓溫暖和美在人間展現(xiàn)。杜思高的詩歌，整體上都極具詩歌意象，很少直接喊出來。

找到2022 年第5 期《莽原》，杜思高獲獎的《行吟·靜思》組詩，我一遍一遍地讀，領(lǐng)略到了詩歌中的諸多意象，似乎有著詩歌的靈性與神性在?！澳菚r候讀水滸，總對號入座/一籠知了都有了名字，不停亂飛的是孫二娘/剛蛻殼的是玉麒麟，掐翅膀的/是喝了啞藥的黑李逵，空舞斷斧”（《蟬》）

在《蟬》這首詩里，詩人這樣子寫蟬，大家都可以看得懂，誰說詩歌晦澀難懂。但杜思高詩歌的風格有著多樣性的呈現(xiàn)，看他如何寫故鄉(xiāng)的老井，他究竟借著故鄉(xiāng)的老井，想表達些什么？他并未直接告訴你，但他已經(jīng)說出來了。還有《紡花車》：“紡花車陳列于民俗博物館/被時光旋轉(zhuǎn)，光影斑駁/我看見幼小的我躺在媽媽懷里……/我們都不善于表達/在這個喧囂的時代，我們羞于表達”有些泰戈爾“天空沒有留下鳥的痕跡，但我已飛過”的味道。

詩歌評論家單占生講詩歌，說詩這種文體更具語言藝術(shù)的特殊性，詩需要用一種形式感很強的語言來表現(xiàn)。詩表意，往往用一種隱晦的、曲折的或者是說象征的、比喻的、隱喻的方式來表達語言背后的意思。古詩所表達出的情感都是以個體的情感來表達的，而新詩從一開始，很多詩人就是在代表著一個團體、一個階級、一個階層的情感在表達。杜思高的詩有著節(jié)奏之美、韻律之美、寓意之美、曲折之美等，當下這個時代，他的詩是否也有意無意間代表著一個團體、一個階級、一個階層的情感在表達？

詩歌是精神的，但并不必然排斥生活和工作。大隱隱于市。大德之人恒順眾生。一個好的詩人，一定也能與這個社會融為一體，水乳交融，而不是油水分離。詩人杜思高是大地的行吟者，作品始終關(guān)注底層、關(guān)注命運，書寫生命的悲苦良言，謳歌純真美好。像草灰一樣活著，輕煙代替呼吸，細弱的火焰在內(nèi)心從未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