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坡道上的家》看當代日本女性的育兒困境

王曉韻

（中國科學院大學圖書館,北京 100049）

對女性來說，生育是一個避不開的話題。它不僅是一個生理行為，同時包含著許多社會意義。另一方面，對生育的認知和探索，也是女性認識自己的途徑。

日本直木獎作家角田光代的著作《坡道上的家》，[1]于2019年改編成為聚焦女性育兒問題的日本電視劇，該劇探討了女性面臨著生育問題時，所遇到的關于自身、家庭和社會的困境。故事的主人公里沙子是一個有著兩歲女兒的全職主婦，她偶然被選為候補陪審員，負責一起親母親殺嬰的案件。在十天公審期間，里沙子在審判席上旁觀各方的審問與爭辯，而她自己的家庭仿佛也發(fā)生了不妙的變化。

這本著作改編的電視劇，在我國豆瓣網(wǎng)站上獲得了較高評分，也得到觀眾的一致好評。原著以家庭主婦里沙子為視角，描述了里沙子在參與庭審過程中的身邊環(huán)境和自身心理的變化。電視劇則以里沙子為切入點，圍繞親母弒子案，展現(xiàn)了在參與審判的過程中，眾多配角自身面臨的困境。

一、刑事案件將沖突凸顯化

電視劇開頭是一副其樂融融、幸福安詳?shù)漠嬅?，主婦山咲里沙子帶著孩子在兒童館玩耍，回家后準備餐食，給孩子喂飯，等待丈夫回家，一心一意挑選孩子將要上的幼兒園。雖然孩子有些任性，但是可愛活潑，丈夫也會幫忙哄孩子，這比完全不做家務的上個世紀日本男性已經(jīng)好太多了。

因為國民義務，里沙子成為一場親母親殺死孩子案件的候補陪審員。突發(fā)的案件，從未見識過的法庭審判，各方陸續(xù)出場，讓里沙子精神緊繃。更何況案件和里沙子自身的情況還有重合之處，同樣是帶著幼小孩子的家庭主婦，沒有長輩幫忙帶孩子，第一次養(yǎng)孩子的手足無措，繁重的家務，讓里沙子將自己的身影不斷和被告人重合。

實際上刑事案件本身就是一個將矛盾極端化的情況，平時里微小的矛盾、糾紛，大部分被壓抑或化解了，但在各種因素的綜合作用下，也存在這種將矛盾極端尖銳化，從而造成不可挽回的結(jié)局的情況。

人們在平日的生活中，可以將不開心忍耐，消解，不會在意，但在法庭這種將矛盾凸顯化的地方，平時不在意的矛盾、不安、悲憤都會集中起來，心中的負面情緒也會不斷涌現(xiàn)。

無論從情理還是法理來說，作為親母親，殺了尚在襁褓中的親生孩子都是無可辯駁的有罪，但造成這一悲劇之前的各種因素、導火索、背景等，都是需要人們不斷反思的。分析和回顧案件，并不僅僅是為了定罪，更是為了防止類似的悲劇發(fā)生。

作品通過刑事審判這一特殊場合，將各種因素放大化。主角里沙子擔任候補陪審員的角色，可以從一個客觀的角度審視案件和被告人；另一方面，由于和被告人相同的母親身份，里沙子又從被告人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主觀與客觀，審判與被審判，在里沙子的內(nèi)心也引起了巨大的沖突。

審判類型的作品，其中的重要角色都在經(jīng)歷了理性與情感的碰撞、個人與家庭和社會的碰撞、情與法的碰撞之后，產(chǎn)生各種困惑，并在案情和庭審的過程中不斷探索和解答，從而建立對自己更加清晰的認識，成為更加獨立的個體，[2]這也是文學作品帶給我們的意義。

二、當代女性在生產(chǎn)和育兒過程中面臨的各種困境

（一）東亞傳統(tǒng)文化對“完美母親”的期待

該劇最突出的是育兒壓力，這也是原著著重討論的矛盾點。在世界范圍內(nèi)，尤其是亞洲，文化傳統(tǒng)中向來重視宣揚母親的偉大和無私奉獻，但這種完美的母親形象，給新手母親帶來了巨大的壓力。人們都默認一個女孩自然而然就會成為母親，但實際上成為母親也是一個不斷成長的過程。面對一個只會哭、連話都不會說、無法溝通的嬰兒，女人在剛剛經(jīng)歷了懷孕和生產(chǎn)的巨大痛苦之后，就要馬上承擔起育兒的繁重工作，尤其是在亞洲文化中有著男性不參與育兒的傳統(tǒng)習慣，所有壓力都在女人身上。這不是什么甜蜜的負擔，只是純粹的折磨。就算再累，看見孩子的笑臉就會覺得輕松，這只是一種不切合實際的理想，一種以偏概全的想象。

另一方面，母親照顧好孩子似乎是理所應當?shù)?，沒有人會因為孩子好好吃飯了夸獎母親，反而是會因為孩子哭泣而責怪母親。這種責怪會讓母親更加焦慮，反思自己做得不夠好。

在東亞儒家文化圈中，傳統(tǒng)的家庭模式是“男主外，女主內(nèi)”，這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女性“喪偶式育兒”的困境。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女性解放運動的興起和社會經(jīng)濟的飛速發(fā)展，提高了日本女性參與社會工作的積極性，女性就業(yè)比例增加。[3]雖然法律和社會觀念都支持男女共同分擔家務，參與家庭勞動，但實際上，男性潛意識里仍將家庭事務和育兒工作視為女性職責范圍內(nèi)的事務，自己只不過起到幫助的作用。在育兒過程中，男性以各種理由推脫承擔責任。在現(xiàn)實中，申請修育兒假的女性比例也遠遠高于男性。這使得女性在育兒過程中，難以獲得來自配偶的支持。

同年上映的韓國電影《82年生的金智英》，同樣也是一部探討女性生存困境的電影，由主角金智英在育兒過程中遇到的種種難題出發(fā)，展現(xiàn)出韓國社會下女性從出生到進入家庭所遇到的困境。無論是在日劇《坡道上的家》中，還是韓影《82年生的金智英》中，丈夫都將參與育兒勞動視為幫助妻子的行為，這也揭示了日韓兩國男性中普遍存在的心理，即將自己從家庭勞動中剝離開，將家務和育兒視為妻子的分內(nèi)之事。

（二）親密關系中的不平等地位

東亞的社會里，打壓教育、以愛之名控制孩子或配偶，是非常常見的。在這個故事里，新手母親里沙子和被告人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都和本人的父母關系不好，平時也不怎么聯(lián)系。無論是里沙子的父母不同意里沙子去東京發(fā)展，或者是被告人身為長女受到的嚴厲管教，都使得身為孩子的里沙子和被告人愈發(fā)想要擺脫父母。從父母來看，他們自認為什么也沒做錯，一切只是為了孩子好，自己的話語中也絕對沒有指責的含義?？墒窃诤⒆涌磥恚瑹o論是對不舉辦婚禮的不滿，還是對自己的配偶不滿意，這些態(tài)度都是對自己的否定，都會不斷打擊孩子，拉遠孩子和父母之間的距離。

其實這種親密關系中的控制，在配偶之間更明顯。在這起案件中，被告人的丈夫以一副自己沒有體會到妻子難處的自責形象出現(xiàn)。但是他對妻子采取的冷暴力，導致妻子不敢和他溝通；不打招呼就讓母親上門照顧小孩，讓妻子感到自己身為母親的不足；以及用照顧孩子當做借口聯(lián)系前女友。這些事情都讓妻子感受到巨大的壓力。出了問題，身邊最親密的人本應該是自己第一個求救的人，但卻成為自己的壓力源之一，才更讓人絕望。

而那種“別的母親都能做到，怎么你就不可以？”的惡臭想法，將自己的妻子和別人比較，從而打壓妻子的做法，更讓人難以接受。

無論是父母子女之間，還是夫妻之間，這種控制往往被愛的名義所包裹，使得被控制的人難以明確提出反抗，這也在無形之中成了女性在親密關系中的困境。

（三）社會支持系統(tǒng)的缺乏

孩子不僅關系著一個家庭的未來，也關系著一個國家的發(fā)展。育兒不應是一個家庭獨自面對的難題，也應當獲得來自社會和國家的幫助和支持。

日本的保健師制度本來是為了幫助新手媽媽養(yǎng)育孩子的，但在現(xiàn)實中卻異變成了檢查母親是否有虐待孩子跡象的存在，這就會導致保健師帶著偏見心理上門拜訪。或許保健師本身并沒有這種想法，但這種傾向卻會不經(jīng)意間被敏感的媽媽們發(fā)現(xiàn)。于是本來是幫忙的角色，卻變成了一個不信任的角色。所謂的社會支持體系，也沒有發(fā)揮應有的作用。

東亞人的傳統(tǒng)是集體主義，這導致我們很容易看重別人的看法，也會壓抑自己的想法，怕自己和別人不一樣。別人有意無意地批評，都會給自己造成巨大的壓力。在劇中，曾有政府機構(gòu)的咨詢師來調(diào)查家庭的育兒情況，但山咲夫婦隱瞞了兩人之間的問題，這種害怕別人異樣目光的想法，也使得家庭問題難以獲得社會的幫助。[4]

（四）在育兒過程中激化的婆媳矛盾

當然，婆媳關系的矛盾，在育兒階段也會凸顯出來。

女主角里沙子直到自己結(jié)婚時，才發(fā)現(xiàn)婆家和娘家的不同，也才發(fā)現(xiàn)兒子和女兒的不同。婆家和娘家的不同，最簡單直接的體現(xiàn)就是血緣上的無關。雖然嘴上說著都是一家人，但還是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的。婆婆和自己并沒有血緣關系，也沒有經(jīng)歷過二十多年的共同生活的經(jīng)驗，彼此之間喜好、生活習慣等都不同，更別說還有代際問題。本來兩個無關的女人，因為一個男人而突然成了世界上緊密相連的關系，這本來就讓人很尷尬。丈夫在其中就應當想辦法盡力實現(xiàn)兩者的融洽。但男人總是沒有女人敏感，更不會考慮到婆婆是自己的媽媽、而不是妻子的媽媽這個問題，或者說雖然知道，卻不會留心其中的差別。對自己父母和自己的妻子之間的矛盾、尷尬，丈夫往往會視而不見或有意忽略，為婆媳關系的緊張化埋下了隱患。

原著和電視劇中，無論是里沙子的丈夫，還是被告人的丈夫，覺得妻子有了問題都會跟自己母親說，甚至不跟妻子打招呼就讓母親上門。這不僅會讓妻子覺得隱私被侵犯，更會覺得自己的界限被侵犯?；蛟S這么說過于嚴重，但自己的母親不是別人的母親，無法直接表達出自己的不滿，也導致矛盾的不斷積累。

（五）當代女性面對家庭和工作難以平衡的困境

相對于小說，電視劇有著更加多樣的人物形象，其中之一是裁判員松下朝子。朝子是一個有事業(yè)心的職業(yè)女性，雖然有了家庭和孩子，也沒有放棄裁判員的工作，而是竭力尋求兩者之間的平衡。她主張夫妻雙方共同分擔育兒工作，但丈夫的逃避和抱怨，繁重的工作，職場上的性別歧視，依然讓她感受到重重壓力。即使日本職場上女性就業(yè)率已大大提高，性別歧視依然根深蒂固。對女性更側(cè)重于家庭的偏見，女性升職的困難，男性和女性薪酬的不平等，種種不公平現(xiàn)象仍然廣泛存在于日本職場。

女性參與社會勞動的比例日益提高，但家庭事務卻并未相應減少，這導致女性往往會面對家庭和工作的雙重壓力，這在育兒活動中表現(xiàn)得更加突出。由于繁重的育兒壓力，日本女性不得不選擇在孩子剛出生到上幼兒園之前的這段時間里，辭去工作，全職承擔家庭勞動。等到孩子被送入幼兒園之后，再次進入職場。由于工作經(jīng)歷的斷裂和與社會的脫節(jié)，日本女性在二次就業(yè)時難以找到正式工作，而大多數(shù)是非正式的派遣工作，這也不利于女性工作能力的提高，同時還會導致女性職場上升渠道更加狹窄。

三、社會面臨的共同難題和女性選擇

如今，東亞三國都陷入了生育率低下的窘境，當然這有諸多因素。就業(yè)環(huán)境差、生活成本高、購房壓力、育兒壓力、教育內(nèi)卷化，都在不斷給生育率加壓。也有學者認為，這和女性受教育程度提升、就業(yè)率提高有關。當然，教育程度可以啟發(fā)一個人的獨立意識，就業(yè)帶來的經(jīng)濟獨立也讓女性不再將生存寄托在男性和家庭身上?；蛟S就業(yè)也很痛苦，工作壓力也很大，但女性就業(yè)率的提高，也說明女性認為這種方式更有好處，從而選擇參與社會勞動，獲得經(jīng)濟和社會地位的獨立。雖然日本是發(fā)達國家，但還是有很多人保留著女性結(jié)婚或生育后就應當辭職的觀點。即使女性希望生育不影響自己的就業(yè)，或是希望生育后仍然從事工作，但社會環(huán)境并沒有完善的支持體系。

現(xiàn)代日本面臨著少子化和高齡化的雙重難題，勞動力短缺讓女性參與社會勞動必不可少。為了獲得經(jīng)濟獨立和人格獨立，女性也會選擇進入職場。家庭中的無償勞動，缺少獨立的經(jīng)濟收入，只會讓女性對男性的依賴程度加深。另一方面，隨著日本企業(yè)取消年功序列和終身雇傭制，僅靠男性一方難以支撐家庭所需的成本，女性參與就業(yè)可以分擔男性掙錢養(yǎng)家的壓力。但是，女性由此面對的平衡家庭和職場的雙重壓力，以及育兒過程中的種種困境，造成了女性選擇不結(jié)婚、不生育的傾向增加。

四、結(jié)語

在電視劇中，位于街角的家，陽臺上曬著干凈整潔的衣物，窗戶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但在回到家之前，還需要爬上一段長長的坡。這段長長的陡坡，是為了打造一個溫馨幸福的家所必須經(jīng)歷的困難。但這許多困難，不應該僅僅是女性獨自面對，而是應該有著配偶、家庭和社會的共同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