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寧波市鄞州高級中學 徐玥如 圖/朱大鳳
乘舟至水鄉(xiāng),水鄉(xiāng)之美,美在角隅。譬如拙政園的香洲、滄浪亭的青藤、獅子林的奇山、留園的游魚……但問客蘇城何所憶,卻是一舟河水勝人跡。蘇州城,河道如游絲蛛網(wǎng)般蔓延開來,嵌進一排排粉墻黛瓦的樓屋中,那些柔美如練的水上還系著幾只烏篷船。黑襯著白,白籠著黑,天空是青碧色的,道里河水也是青碧色的。兩岸楊柳輕飏,一座座石橋佇立河上。站在橋頭,風景如瀑流瀉下來,在眼眶中綿延,波動,美若一幅寫意勾勒的水墨畫,漾出江南獨特的韻味,清清淡淡,似水流年。
或許這就是人們理想中的浮世清歡,細水流長。呼喚蘇州,踏入這片水鄉(xiāng),坐烏篷船便是上選。船很小,僅坐得下兩位客人、一位艄公。烏篷船蕩漾在青碧色的世界里,篷外是水,是天,是水天相接處的古石橋,視線在搖搖晃晃中縮小了。古舊的石橋,霧氣氤氳的天與云,砌出來的岸堤,高低錯落的瓦房,枕河而居的人家,都緩緩滑過。
劃槳的老人哼著悠揚的小調,周圍靜謐得不可思議,仿佛只有一水、一天、一船。船槳拍打著青翡色的水,水流擊楫,應和著歌聲。烏篷船漂著,綿長的安靜,就像城市喧囂中沉淀下來的唯一的純凈,剔透無瑕,那是時間的流水聲,穩(wěn)穩(wěn)不紊,流年寧靜,如畫山河。
遠離市井的喧鬧,放下所有的功利心,便只有這一片河水,一舟安寧。
古樸石橋吟誦著萬年不止的歌,青綠河水奔赴著千年不停的遠方。這是一座聞著風都有故事的城市,回聲順著水波層層而來,來來往往的我們也忘記了自己其實只是過路人,有了一舟河水的擺渡,便成了心靈靜處的歸者。
登岸于古街,是白墻黑瓦的世界,但岸上的果子正是橙黃橘綠時,童子們聚在樹下玩鬧,嬉笑聲不絕于耳,竹竿打下的青棗,在古石板路上調皮地跳著,發(fā)出悶悶的回聲;木屋在清晨打開門扉,沾著露珠花香的問候聲回蕩在鄰里間。蔥蘢搖曳的楊柳枝影映在墻上,斑斑駁駁;斑斕旋轉的油紙傘掛在檐旁,綽約多姿。青苔依附在瓦楞上吮吸滴答連綿的雨水。昨夜的雨水從縫隙中流下,繞著石階的紋理流入河中,流過一家繡坊前。
推開吱呀作響的繡坊大門,便被那場景所震撼,一屋的繡品使古老的朽梁綻放繁花。蘇繡是最負盛名的繡藝之一,針法復雜多變,絲線細膩柔滑,巧妙地融入了水鄉(xiāng)的氣息與姑蘇人溫柔含蓄的性格。熠熠燈光下伴著隱約的蘇州評彈,繡品顯出一種別樣的古樸、溫和和寧靜。輕輕觸摸這些織錦,細致的絲線、精致的針腳、雅致的圖案,在指尖裊繞成畫,溫潤如玉,絲絲縷縷,縱橫交錯,栩栩如生,靜靜宣泄于歲月的當口,悄然綻放華彩,顯露一抹清歡。
一層白紗相隔的繡房內,繡娘們正嫻熟又細致地落針,絲線在針尖流動,在緞間穿梭,最后定格在一尺素錦上。時間流逝,靜似流年,繡品在無聲之中蕩起回聲,訴說著千年過往,一針一線,飽含著對生活的熱愛與鐘情。她們傳遞著古老技法的薪火,傳承著一代又一代人留下的手藝。浮世變幻,但那舉手投足間的從容優(yōu)雅,卻似亙古的永恒。絲縷間的點綴,是濃縮的江山壯美,是跨過千萬代的蕙質蘭心。繡房中落針的微響,與繡娘們輕聲的討論融在一起,虔誠而安詳。
歷經(jīng)兩千多年的蘇繡,那一種恬淡卻堅強的生命力,透過時光深處,駐留于世間。這世上,有些信仰是猝然降臨的,也許只是一次邂逅,也許只是一回傾心,那種懂得,仿佛從古至今的約定,與歷史形成共鳴。穿針、引線、藏針、入繡……嫻熟自如的背后,是一個個晝夜里反復磨煉的痕跡,是執(zhí)著于零瑕疵而從頭再來的勇氣,是繡繃深處的一方虔誠之心。
針刺錦繡,綿綿悠長。蘇繡,展示的不是繁復手法堆砌的浮紋,而是千古傳音、以心為繃、以情為絲的人文底蘊。
悄悄走出繡坊,掩上那扇撼動人心的木門,姑蘇城向來煙雨細密如絲,此刻卻曦光大盛,青石道上依舊人來人往,心境已然不同,我于蘇繡,不過是一個面睹驚容的造訪者,可我堅信,這一方繡坊里的一切誠心,皆有回音。這份技藝在流傳千年后,依然震撼世界。
碧天如瓷,一塵不染,踏出小巷的那一瞬間,我腦中突然浮現(xiàn)繡娘發(fā)間的銀絲,縱使歲月滄桑了容顏,時光頹然了青春,那份虔誠始終不變。古巷深處,年輕的繡娘們挽著針線箱,說說笑笑,朝那旋著油紙傘的木門走去……
一尺素錦繡以清歡,便只關風月,無問西東,可我又分明聽見她們向世界呼喚,也聽見了世界給她們的回聲。
去過姑蘇的人,會記得那縹碧流水的聲音,那雨打石階的聲音,那青苔生長的聲音,那艄公哼唱民謠的聲音,那針尖刺破綢緞的聲音,那繡娘們說笑的聲音。一切天籟、地籟、人籟交織在一起,匯聚成了姑蘇的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