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正利
奔 赴
從我的出生成長地去往外婆家,確保安全前提下,能走的近路都走,約摸二十里的路程。我剛有本事自己走路,一旦去外婆家省親,母親就安排我走在最前面,考驗我的記路能力。很快有了妹妹弟弟,母親繼續(xù)她的考驗。不止一回?zé)o差錯之后,她開始放手讓六歲光景的我?guī)厦妹玫艿苋プ哌@條遠路。外婆幾年前已經(jīng)離開人世,但一提到去外婆家,不拘何時,我們姐弟仨都歡欣鼓舞。
那里像是燃著一團溫暖的火苗,長久誘惑著寒風(fēng)冷雨中的我們。即便長路迢迢,途中隱著很多懼怕,亦拍手雀躍欣然前往。
我們的行程多次發(fā)生在滿坡盡是玉米林的季節(jié)。
沒有成年人引領(lǐng),連個十余歲大孩子的陪伴都沒有。道路七彎八拐,上坡下坎,在丘陵曠野間蜿蜒。一路上,鄉(xiāng)村大叔口中那些關(guān)于“特務(wù)”流竄到農(nóng)村的恐怖故事在腦子里跳來跳去。青紗帳玉米林在孩子眼中,沒有那滿山青翠的詩情畫意,只有怨懟:家家都種這許多又高又密能藏人的莊稼!為什么就不能滿山坡都種那些矮巴巴的黃豆土豆紅薯呢?
只要稍微遠離竹林下的人家,小路兩邊密密層層的玉米擋住張望的視線,小心臟就撲通撲通狂跳,害怕那個身穿麻灰色套頭衫和藏青色喇叭褲、身形清瘦卻精干勇猛的年輕男人,突然從玉米林里鉆出來,眼露兇光立在面前??植赖幕孟笳紦?jù)小腦袋瓜的顯要位置,直到走近下一叢竹林掩映的人家。
最樸素的傳統(tǒng)家庭教育培養(yǎng)出來的小女孩,不學(xué)游泳,大抵都很怕水。走下一個高崗后,順著一灣梯田往地勢低處走,來到一片浩大的水域跟前。這片水域,少說也有我家門口水塘的五六倍大。年幼,尚不知中國大地上有驚心動魄的三大湖泊,只是想神話里夸父逐日最終到達的大湖,大約就是橫在面前的這個樣子。很長一段幾乎跟水面齊平的泥土塘埂子是我們必經(jīng)之路。塘埂另一側(cè)是稻田。路面逼仄,成年人相遇,各自側(cè)身方能擦身而過。
早就自我告誡,踏上這段塘埂子不能說話、張狂,只緊盯路面,專心走每一步。邊走還邊提醒自己,管好眼睛,不要去看水里。中間還是不小心瞥到一眼自己穿花衣服的影子在水中移動。緊張得呼吸急促,心跳都停了半拍。還剩最后幾步時,憋足一口氣趕緊跑過去。
再經(jīng)過兩個險要處——一處形似天梯的陡崖和急流的岔河上兩塊鞋底寬的狹長石板拼成的小石橋,我們的目的地終于近在眼前。一路擔(dān)驚受怕走下來,按說已經(jīng)很疲憊,事實卻是,剩下幾百米平坦的田間路,我們腳上的笨鞋子沒了重量,連整個身體都沒了重量,輕盈得像一片羽毛,伴隨一陣輕風(fēng),飛快飄進心心念念中的院子。那里的每一張親熱溫婉的笑顏,都像一只溫柔牽引的小手,能帶我們穿越陰郁怯懦,來到煦暖的陽光下。
去外婆家的旅程,偶爾會相當(dāng)幸運。那便是外公和幺舅來我家住過幾天后,得了父母親大人恩準(zhǔn),在他們返回時,將我們當(dāng)尾巴那樣捎帶著去玩。樂得我和妹妹從腳邊的野草野花莊稼,到青蛙蚱蜢癩蛤蟆,一路上看見啥就叨叨啥,輪番不歇氣地向見多識廣的年邁的外公問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其中自然有平時當(dāng)著父母面不敢說的話。比如,外公為啥不會做竹椅子?幺舅大名叫什么?外公姓孫,為啥我媽和四舅姓王?煤炭到底長在哪里?整座山都是黑顏色嗎?他的回答并不是每次都能消解腦子里的問號,但我們的好奇心前所未有地得以滿足。
幾年之后,我才明白,我母親排行老三,她上面兩個,都夭折了;她的嫡親弟弟,我們喊四舅。這個被我們稱呼為“外公”的老人,是在我的親外公去世后,入贅過來跟我外婆一大家子一起吃糠咽菜的。他跟外婆只生育了幺舅。比我年長十來歲的幺舅,據(jù)說小時候被民間偏方奪走了腦神經(jīng)健康。他骨子里有一股犟性,一旦被惹出來就會發(fā)作,發(fā)作起來,一雙手就變成傷害他自己的工具。他外露的肌膚上常有淤青或血痕。除非跟他的親爹,那個被我們稱作外公的人一道出門,他無法獨立面對社會。我不知道,我們一路上那些天真的詢問,是在這位老人的傷口上撒鹽,還是在他嘴巴里塞蜂蜜。
竹香一脈
外婆家的青瓦屋檐已經(jīng)清晰可見,路邊菜地里的秀表姐最先發(fā)現(xiàn)我們,她一聲歡叫。年長的惠表姐本來專心低頭摘菜葉,旋即抬起頭,一臉甜笑打招呼。她的招呼深得大舅媽真?zhèn)?,熱情得體,又有地域特色。
剛跟兩個表姐搭上話,聽到我們各自的小名被一個很重的語音歡歡喜喜地逐一呼叫。斬釘截鐵、一字一頓的呼叫,獨屬于幺舅。幺舅說話很少,會干各種體力活,還會在外公編竹器時,趁機撿邊料廢料編竹蜻蜓竹蚱蜢給我們當(dāng)玩具。
循聲望去,前方緩坡上,就在我們親外公的墳冢旁邊,他挑了澆菜的桶立在一溜菜地里,跟外公一起正笑盈盈看著我們。
我們趕緊作別兩個表姐,向緩坡上走。外公招呼我們不要過去,先進院,有四舅媽在家,他們把桶里剩下那點兒糞肥澆完就回屋。
外婆家所在的小院和緊鄰的大院,所住都是三服以內(nèi)的本家人。彼時兩個院里的幾家親戚,都是舅媽當(dāng)家。舅舅舅媽們個個疼愛孩子,我們暗自羨慕。在他們調(diào)教下,表哥表姐們很會呵護小的。只要不是黑燈瞎火的睡覺時間,無需提前打招呼,我們盡可去各家串門。
奔向房檐下敞開的門,堂屋空空,四舅沒在家。四舅媽說,他又去隔壁院子跟大舅切磋技藝一起做竹椅了。問候過了外公幺舅,轉(zhuǎn)達了父母的口信,又跟他們講會兒話,估摸著兩位表姐辦好菜回家了,我們就往隔壁院子去。大舅家堂屋里存放的一把把引人注目的新竹椅在眼前閃過。它們嶄新的模樣、溫潤的色澤,摸上去或坐上去時清涼的觸感,以及每個部位都在向空氣中散發(fā)的沁人心脾的竹子清香,都在催促我輕快的腳步。
外公也能做竹編,我們卻從未見過他做竹椅子。這個疑惑在后來母親一次偶然的閑聊講述中尋到了答案。當(dāng)年我們的親外公都長成大小伙了,田里忙完回家,眼看家徒四壁無以為家,唉聲嘆氣。愁眉苦臉過了一段時間后,他給自己拿了主意,連續(xù)兩個趕場天,他上街其他地方都不去,從始至終就專心看人家?guī)煾翟鯓幼鲋褚巍]拜師,兩個半天“偷拳學(xué)藝”后,他轉(zhuǎn)身去了鐵匠鋪,求助大師傅現(xiàn)打造了篾匠工具。然后天不亮出門去西山上挑選年齡大小合適的楠竹。房前屋后的一般竹子只適于編制日用器皿。返回時一路上停下來歇好幾回,才把一捆楠竹辛辛苦苦扛回家。終于他開始眉開眼笑給堂侄子們表演竹子變竹椅子的“魔術(shù)”。搗鼓出第一把椅子后,他信心百倍。后來越做越好,不僅自己家中經(jīng)濟改善,還帶著堂房的侄子們也靠著這項手藝過上寬裕日子。
可惜,到了那個幾乎沒有市場交易的“困難時期”,篾匠手藝派不上用場,親外公沒能跨過那災(zāi)難的三年。他走時四舅還是七八歲頑童,再過些年頭以后,他的得意弟子很自然收了我們好學(xué)手藝的四舅當(dāng)徒弟。
幾個堂舅中,大舅學(xué)藝最精。眼明手巧的他自己摸索做成竹笛一支送表弟,又用竹子做琴筒、琴弓,四處尋來其他原材料,做成一把二胡,閑暇時吹吹拉拉,偶爾還調(diào)出假嗓子飆幾句戲文唱詞,逗笑一院人。
踏上大舅家門前最后一級臺階,毫不意外,高大寬綽的堂屋里高高低低堆放了長長短短大大小小的竹筒、竹椅的成品和半成品。竹香迅速撲進鼻孔,鉆入體內(nèi)熨帖五臟六腑。大舅媽去地里了,大舅、四舅、表哥三個篾匠師傅一邊忙著自己手上的竹器活兒,一邊熱情招呼我們。三個大師傅都把我們當(dāng)小大人,臉上笑容燦爛,翻動的嘴唇蹦出貼心的噓寒問暖,樂得我們也咧開嘴笑。哪像我們的父母,總是僵著臉,把我們當(dāng)一點人事不懂的小屁孩。鮮明的冷熱對比叫人頓然忘卻自卑。屋里屋外的一切,都打上一種叫幸福的顏色。
大舅又開始逗我那特殊生育政策下靠逃、躲才得以降生的弟弟:“小不點兒,現(xiàn)在小腳板會跑得很啦!你曉不曉得,有一回有人追來了情況緊急,你媽媽就在我們家紅薯窖里躲了一個白天。半下午,你惠表姐進去撿了半竹籃紅薯出來淘洗,我們都擔(dān)心,籃子里面會不會藏著一個白胖小子,被紅薯把頭擠扁了……”兩個表姐恰巧從里屋出來聽見,跟妹妹三個率先發(fā)出清亮的笑聲。表哥眼睛亮亮,盯著他面前的小不點兒笑得直抽氣。弟弟有點不好意思,笑瞇了眼,小臉上兩個羞澀的小酒窩。我立在四舅身邊,跟他一樣笑得比較含蓄。相較之下,大舅父子兩個笑臉?biāo)烈馐嬲?,全無大男子的凝重威嚴(yán),倒更像兩枚調(diào)皮小男孩。
走進這個家庭小作坊,妹妹主要是奔著找秀表姐玩挑花棒、跳房子之類的游戲。人陪在她們身邊,更喜歡那縷竹香,對竹器更感興趣。弟弟的好奇心不亞于我,除了規(guī)規(guī)矩矩站在一旁看,偶爾拿一拿摸一摸正好閑置在他近邊的工具。篾匠師傅們也不客氣,特意帶上很重的兒化音,親親切切喊他的小名,時不時請他幫忙遞一下這樣那樣工具。為此,什么篾針、丘鑿、篾度尺這些工具,以及各自的用場,我們不認識不熟悉的,他門兒清。
一把青蔥
我們謹(jǐn)守禮節(jié),在堂舅家可以盡興玩樂,但吃住要回到四舅或外公那里,除非逢年過節(jié)母親帶我們上門做客。堂屋里的歡樂氣氛,屋檐下的澄澈親情,像氤氳于天地間的水汽,滋養(yǎng)童心。
對于這溫馨之所,我的有一次抵達卻是當(dāng)時不自知、后來愧悔到不能自己和自我原諒。那是在開始收水稻的時節(jié),好幾個黃昏,我們看見父親站在田埂子上,扶過彎腰低頭的一株稻穗,握在手中仔細查看。終于等到他宣布令人興奮的探查結(jié)果,我們家的水稻可以收割了。為自家收割水稻之大計,我和妹妹受命,大清早就出發(fā)去外婆家班師。外公、四舅、幺舅都來幫忙,一天收割完最好,如果四舅家那兩日也忙搶收,幺舅能到田里挑挑糧、給廚房挑挑水,外公砍竹子來編編竹畚箕、曬曬糧食,也是很不錯的助力。
太陽時不時躲進云后面,天氣不算太炎熱,層層梯田里水稻的生命即將走向輝煌的終點,成熟的金黃色逐漸在高低起伏的田野間漫漶。零零星星有一些農(nóng)家已經(jīng)在收割,打谷的聲音轉(zhuǎn)過一個山彎還能從遠處另一個方向傳來回響。丘陵上下一點也不寂寞。我們一路走得很放松,加上少帶一個年紀(jì)幼小的同路,速度比平時快了不少??爝M院時,望見對面坡上紅薯地里不時彎腰忙活的正是四舅四舅媽。他們趁起身之際,拔高音量遠遠跟我們打招呼??邕M當(dāng)時四舅夫婦和外公父子倆共用的廚房時,我倆還喘著粗氣兒。迎接我們的是外公和幺舅,以及他們父子倆剛剛開始享用的早餐。
外公一見我們,放下碗筷說:“兩個小家伙來的真是時候!一起吃飯吧……”從凳子上起身幫我們拿碗盛飯,取筷子。嘴上說著吃過早飯了,我們的手還是接過外公殷切遞來的飯碗和筷子。
外公解釋著為何這個時辰才吃早飯。原來天一亮父子倆各自喝了一碗頭天準(zhǔn)備的涼稀飯墊肚子,就趁天涼先去地里收水稻了。兩個人的稻田,忙一大早后,一半稻谷已經(jīng)打下來,回家歇歇氣,正好弄早飯吃。我們進屋時,他們剛端上飯碗吃了一兩口。
我們是吃過東西才出門的,吃了啥,如今已完全不記得。不管吃的啥,在吃了跟沒吃、隨時都感覺餓的那些年,又經(jīng)過一個多小時的遠路疾行,一進門,新煮的白米飯的清香嚴(yán)重勾起食欲。到了新一年水稻即將收獲的季節(jié),一般人家都只有天天煮稀飯吃的命。除非請人干體力活,主家即便外借,也得想方設(shè)法用白米飯來招待。
我注意到小條桌上的土瓷菜碗里一團青蔥的深綠,是少量切成短節(jié)的蔥葉。小蔥也可以炒來當(dāng)下飯菜?我很好奇和驚訝。也突然意識到外公父子二人的生計,比我自己家好不到哪里去。舌尖進一步證實,條桌上的下飯菜,不像是用油煎炒出來的。外公招呼幺舅退后一點,讓小外甥們往條桌跟前站,好搛菜。他自己重新端起飯碗,立在離菜碗最遠的那一端。幺舅手中握的筷子斜插在飯碗里,一直保持我們進門時的笑容看著我們,似乎忘記了吃飯。我們心安理得接受優(yōu)待,一邊回答外公的問話并開懷地吃,一邊不忘去看幺舅,笑著跟他做個小小的鬼臉,引得他“呵呵呵”咧嘴爽然一笑后,才繼續(xù)動筷子吃飯。素炒小香蔥葉下飯,我們都吃得很香,尤其是我,之前與此后都從未見過和吃過一道叫做炒香蔥葉的素菜。
整個吃飯的過程中,幺舅夾菜的次數(shù)不多,外公更少。我想過我的筷子不能頻繁伸向菜碗,也盡量那樣去做了。即便如此,多年以后更懂世事的我,回想起那天,還是不能原諒自己。
甫一進門,幺舅一見我們,臉上笑容溫?zé)?,眼神喜悅,端飯碗的手、舉筷子的手,都上下一陣舞動,像每次初見我們時一樣,嘴里斬釘截鐵喊兩遍我和妹妹的小名。他的開心和快樂真誠純凈,毫無諱飾。外公初見我們,眼神中也充滿驚喜,轉(zhuǎn)身幫我們盛飯時,我隱約看見他的面容和眼神中閃過焦慮,也往心里去了,但強烈的食欲牽引我。外公,一個本本分分的種田人。任時光長河濤走云飛,即便沒有血脈相承,拮據(jù)清寒的他,從不小氣對人。正是為此,他居寒窯,我們視作圣殿,心心念念去膝下承歡,去親熱靠近。
我自以為懂事,我和妹妹都不貪心,只吃一碗就放下碗筷。畢竟還是年幼,思維沒有寬度廣度。我考慮到了外公的鍋里米飯不多,甚至可能已經(jīng)沒飯了,并沒有去想外公的米缸里,外公的田里,外公的整個生活里,是否已經(jīng)捉襟見肘。很大的可能他的米缸已經(jīng)見了底,甚至近日吃的稻米都是問鄰居所借——跟我父母家一樣,急于把新一年的稻谷趕緊收割回來,曬干,打成白米,正是因為糧倉和米缸里早就空了。他跟丘陵深處多數(shù)農(nóng)民一樣,沒有做竹椅、竹床、竹席之類的手藝,只會編幾種家里家外日常和耕作所需的竹器,這些器具除了大收大忙前夕偶有農(nóng)戶購買,集市上沒有需求量,開銷用度全不能指望它們。
我十歲生日,外公和四舅兩家來放了兩串鞭炮以示慶祝,母親招待了他們。之后不久,母親毅然走出農(nóng)村打工。她這一走,連帶外婆家的小院和隔壁的大院,十余年間都起了大變化。外公的體力一年弱比一年,為免拖累他人,他帶著不能獨立的兒子進了鄉(xiāng)里的敬老院。表姐們先后嫁去不知何方人家,跟我們姐弟完全斷了聯(lián)系,表哥們也紛紛娶親成家生子。在各種現(xiàn)代化家具沖擊下,人們對竹椅的需求從日漸稀少到幾近于無,表哥表嫂們?nèi)チ四芙蛹{他們的外省市打工。他們的父母一日日走向老年,常年農(nóng)耕加上含胸駝背艱辛的篾匠營生,健康問題比一般人來得更早。即便樂觀風(fēng)趣如大舅,瘦削的臉皮上也不再時常有活泛的笑容。他們不再做竹椅賣,除非自家舊的竹籃竹簍壞了,再不做竹編。我們的四舅在她姐姐出去闖了幾年后,也相跟著外出了好幾年,才又回歸他的田園。
孩童時期我們的神往眷戀之地,逐漸散失了誘惑力。加之讀書忙,去的次數(shù)越發(fā)稀少。
離 散
梅江鄉(xiāng)敬老院建在鄉(xiāng)場外一座山丘上。這里除了零星的房屋和房前屋側(cè)的小塊菜地,就是成叢的竹林。因它有一段轟轟烈烈的過往,哪怕后來很快就了無痕跡,人們還是記住了它當(dāng)年家喻戶曉的名字:洋高爐。這個特別的地名兒,自小讓我聯(lián)想到的卻是那個危立于地表,觸目驚心高聳入云間,讓人最終化作一道青煙消失于塵間的地方。事實上,洋高爐確乎是老境凄涼的代名詞,是人事的終結(jié)點。從小我們總在兩種情形下聽到它被提起,一種是三兩個年老或漸趨年老的人碰在一處閑聊天,說著說著,當(dāng)中的某位突然就悲傷無奈又淡然道:“梅江河再長,流走的是水,流不動的是砂子瓦塊石頭。等一身老骨頭動不了了,我自然就去洋高爐了。”另一種是一群青壯年人正東家長西家短熱烈閑聊,有人很突兀地高聲冒出一句:“你看某某某,有兒有女的,也去了洋高爐。還提那孤寡的做啥!”
那年春節(jié),在外地高校求學(xué)的我?guī)杏鸦丶疫^年,母親領(lǐng)著我們一行人去敬老院。疲于蹇劣的家境和艱辛的高考,那次一家人齊聚后趕去探望外公,是隔了三年還是四年,記憶很模糊。竹林下一排進深很大的泥墻黛瓦平房,就是鄉(xiāng)敬老院。外公和幺舅穿衣的布料、顏色和款式,多少年沒變過,洗得發(fā)白的舊衣衫毫無亮色。我們的突然出現(xiàn),像一束光點亮了他們跟舊衣衫一樣黯淡的眼睛。我們姐弟仨的個頭和穿著,顯然都有不小的變化,甫一見,幺舅竟沒有一絲陌生感,一如過去,第一時間用很重的鄉(xiāng)音喊我母親“姐——姐——”,又逐一喊遍我們姐弟仨的小名。外公跟他介紹,跟在我身邊的青年是誰,他沒出聲。外公向旁邊幾個老人殷切介紹我們,并且笑言:“老哥兒幾個,今天我養(yǎng)的雞正好可以斬來大家吃吃啦!”聽得出他嗓音中顫抖著的激動。幾個老人咧開掉牙豁風(fēng)癟癟的嘴,陪著他呵呵笑。對于他過年能有一大幫親人來探望,并且陪他一起吃頓飯,他們毫不掩飾內(nèi)心的羨慕。
我記著小時候我們姐弟在房前屋后玩得開心,突然有村里好事的半大小子沖過來,意圖多半是來搗亂掃興,我們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幺舅已經(jīng)緊幾步走過來,挺起胸膛、梗著脖子對那人大聲喝道:“干啥子?”我很好奇,第一次見面,他會不會對男友充滿敵意,像對那些陌生小子那樣?他能不能理解他的外甥女,已到了論嫁的年紀(jì)?第二個問題不忍探究,所以無解。第一個問題答案明晰。興許是遑論腦神經(jīng)健康是否受損,人的腦回路對坦率熱情的微笑都一樣不設(shè)防吧,男友笑瞇瞇和他打招呼,跟他說話,他保持著微笑和安靜,雖不言語,但看得出他們的笑意同頻。
外公要殺雞來招待我們的行為,被我們大家費了好多的言語和力氣勸阻下來。我們?yōu)榇藗€個心中舒了一口氣。但是害得外公的一幫老兄弟們空歡喜一場,內(nèi)心又很是愧疚。
母親和他擺談有關(guān)院里的吃和睡的話題,我們除了聽,偶爾插一句話,妹妹弟弟還時不時還原一下小時候的調(diào)皮,跟一旁笑瞇瞇的幺舅擠擠眼睛,兩手比比畫畫。說起了大舅病況的不樂觀,聽得出惋惜之余,外公對自己的老去早有了心理準(zhǔn)備,唯一不放心一個人。對于在敬老院的生活,外公言談中流露的是輕松和滿足:吃的,不用愁,穿的,本不需講究;也不會年老體弱生病了,干不動活就沒得吃。但是幺舅,就像那天他獨自站在屋檐下,不聲不響,面無表情似的看著幾個老年人跟我們話別,我總感覺,他是游離在敬老院之外的。果然,他的身體,他的靈魂,終是不屬于那里。他走失了。失蹤多日后,他的身體在離家二三十里外一條無名的河中被人打撈起。警察對死亡原因的推測分析,帶給外公曲里拐彎人生中最后一把縱橫的老淚。自此,世間再無外公心里完全放不下的石頭,沒多久他便安靜地追隨兒子而去。時光的流水流走好長一段后,遠在異鄉(xiāng)的我,才從同樣身在外地的母親那里輾轉(zhuǎn)得知他離世的消息。痛惜那個春節(jié)竟是最后一見。若有先知相告,定然在臨別回身的一霎,將他們從頭到腳仔仔細細用心打量,以便對抗無情歲月終將模糊與侵蝕掉他們存于我腦中永不愿忘卻的面容和神色。
由是,炎炎夏日,開鐮收稻時節(jié),丘陵深處竹林深邃,一個青年樂意融融爛漫天真的笑顏,一個老人笑意慈藹與困頓焦愁交雜的面容,像一個電影鏡頭放映機出了錯,在眼前反反復(fù)復(fù),總演不到底,演不到結(jié)束,裹挾在一片竹香飄逸、笑聲歡暢中,遠去。
責(zé)任編輯 維 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