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金娟
一
上下班要經(jīng)過一個商城,大門的門扇早不知所向,突兀的門洞,像沒了門牙的嘴巴。沿街的商鋪破敗不堪,玻璃窗上爬滿的蒼蠅屎,貨架上的貨物里落滿了灰塵,到處彌漫著衰敗的氣息。
從我出生,這座商場已經(jīng)步入了暮年,鐵門里是一排一排藍門瓦房,灰色高大的倉房頂上,長相詭異的黑貓貓著身經(jīng)過。倉庫的屋頂已經(jīng)坍塌,里面放的貨物被土掩埋,有些植物泛濫開來,將根扎進破木箱里,鍋爐房黑色的大煙囪很少有濃煙,黑鴉嘎叫著從煙囪頂掠過。
緊挨倉庫的是爺爺?shù)霓k公室,石膏頂,老式戴帽的日光燈,很厚的純木地板。我喜歡朝南的百葉窗戶,陽光稀稀疏疏從縫隙中灑進屋內(nèi),在地板和爺爺?shù)霓k公桌上留下深深淺淺的光影。我將手放在桌子上,不斷地移動,感受光影帶來的奇妙變化。后來經(jīng)濟改革,這間很大的辦公室劃歸給爺爺。朝北的那一面被改造成了鋪面,后面被隔成一家人生活的場所,靠百葉窗的那一間被改造成廚房。沒過多久,干凈的百葉窗縫隙被油煙熏得油污不堪,厚木板被爺爺撬開,在下面挖了一個很大的洞,用來儲藏菜蔬洋芋。地窖挖好,那些木板又被重新恢復原位,看起來一切天衣無縫,可是被撬了的地板不再那么牢固,童年里我被掉在地窖里很多次,被踩空的惶恐感至今出現(xiàn)在夢里。
爺爺年輕時,是國營企業(yè)的職工。據(jù)說他年輕的時候,很是風光過一陣子。他拿當時最高的工資,經(jīng)常外出采購貨物,全國各地跑,是單位里出了名的工作狂。他的手腕上輪番戴著各種各樣的機械表,我們家里人也享受著當時最時髦的物品,西湖的龍井、絲綢、包裝精致的蛋糕。父親和伯伯上衣的口袋插著精致的派克筆。我想那個時候的商場大院應該是充滿生機,欣欣向榮的。大院里是嶄新的職工家屬房,從大卡車里搬進倉庫的都是最時髦、最新鮮的物資??垂軅}庫的人將象征權(quán)力的鑰匙緊緊拴在褲腰帶上??狂R路最高的民貿(mào)樓剛建起來,樓頂安裝的玉蘭燈是縣城晚上唯一燈火通明的地方。商場內(nèi)石磨帶幾何圖案的地面被清潔員打掃得熠熠生輝,櫥柜里擺置的精致物品,代表著那個時期縣城最高的消費水準。
那時候爺爺喜歡穿藍色的中山裝,黑色大頭皮鞋,梳周潤發(fā)一樣的發(fā)型,他是小縣城少有坐過飛機的人。他騎自行車從街道上經(jīng)過的時候,人們就會自然而然地談論他的風流韻事。小地方是沒有秘密的,大家都活在真空中,而三十幾歲的爺爺根本不懂得低調(diào),他很大方地和那個女教師在街上溜達。商場里的人說爺爺將一臺縫紉機送給了一個女教師,還有八塊石英表。爺爺是怎么拿出去那些東西,人們又是如何知道的那么精確,一切都是個謎??墒俏覀兗冶痪薮蟮某舐劵\罩著,成了整個大院子的笑柄。父親和伯伯對自己的父親充滿了仇恨,他們想盡快擺脫掉這個讓他們蒙羞的家。伯伯去當了兵,父親偷拿了家里的錢,將一份激昂慷慨的信釘在家門口就消失在了風中。他的大意是要去少林寺學絕世武功,回縣城當一名快意恩仇的大英雄,更重要的是他會用“武功”震懾住那些嚼舌根的人,他要用自己的實力拯救日漸潰敗的家庭。
父親,最終失敗了。從小,我從未見過奶奶和爺爺和顏悅色說話的樣子,他們總是劍拔弩張。奶奶會在爺爺?shù)拇蠛鹣?,隨時做出馬上要自殘的樣子。她用剪子抵在自己的肚皮上,說著威脅的話。爺爺譏諷著摔門而去。深夜他喝得酩酊大醉地回來,癱坐在沙發(fā)上,抱怨世態(tài)的炎涼,抱怨命運的不公,好好的企業(yè)說改革就改革,自負盈虧,分來的那批陳年爛貨扔大街上都無人問津。他罵罵咧咧躺在沙發(fā)上鼾聲四起,我從大衣柜里爬出來,溜進被窩里悄無聲息地睡著。
半夜,屋頂?shù)陌谆衣湎聛?,老鼠窸窸窣窣在頂棚行走。墻角下,同院里喝醉的酒鬼回家了,在百葉窗下“劈里啪啦”肆無忌憚地撒起了尿,嘴里喊著一些胡言亂語,白天火辣的太陽一曬,那些尿臊味直往窗戶里竄。奶奶說不知道為什么整個院子里的人都變了,變得比這個破敗的院落更讓人惡心。她說曾經(jīng)那些彬彬有禮的人都死了。那個死字,從奶奶牙縫里說出來的時候,爺爺“吭吭”著從沙發(fā)上站起身?!罢l死了?!彼悦院卣f,搖搖晃晃地在房間里走動。
父親從少林寺回來錯過了好的工作,自己弄了一輛卡車販運木頭,每次回來都有一大幫的人,他們聚在一起殺羊宰雞,劃拳猜令,擾的四鄰罵罵咧咧。母親沉浸在自己的武俠小說和《道德經(jīng)》里。無人的時候,她拉了窗簾,在家里打坐,臉上一片肅穆。我每天像是一個幽魂,在大院里游蕩。
我看到前幾年教我騎自行車的哥哥,躲在倉庫大門后抽起了煙。我看到他的時候,他滿臉的不屑。教我跳皮筋的大姐姐將嘴唇抹成了豬血紅,白凈的手上,十指漆上了綠漆。有天放學,她將書包遞給我,讓我?guī)退没丶?。大冬天,她穿緊身的西褲,臉上涂抹的脂粉都凍僵了,風一吹,有一些掉下去,露出醬紫的膚色。她剛將書包遞我懷里,一個叼著煙的男孩子從鐵門后出來,手在她的屁股上狠狠拍了一下,在我的瞠目結(jié)舌中他們笑著走遠了。
公司改革之后,大部分的商鋪被租出去,四處混居而來的人,粗暴地生活在院子里。他們中大多數(shù)人脾氣暴躁,男人聚在一起喝劣質(zhì)酒,說葷段子,女人們聚在一起大聲說笑,說院子里那個女人的男人又跟別的女人在一起了,說上冬的時候誰誰誰家的喝酒喝死了。女人們最后說,喝酒的男人們死了更好,她們言辭犀利,面目扭曲。
童年里,我最大的愿望就是立馬離開這里,我討厭這種粗鄙的生存環(huán)境。我想不通,我的家人為什么不離開這個地方。我們有千百種可以離開的方式,我們可以去鐵城,那里的洮河水可以沖刷掉所有不愉快的記憶。我們也可以去牧區(qū),奶奶能縫制很好的藏衣。我們也可以去草原上的城市,父親的錢足夠在那里買一所很好的房子。不去。每次關(guān)于離去的家庭會議,都被爺爺武斷地打斷。后來在爺爺奶奶的爭吵中,我聽出了“面子”之類的話語。爺爺一時難以接受落魄的自己。他的逃避,造就了我過早的孤寂,真的是孤寂。陽光又高又遠,十歲左右的我站在院子里,看著大院里那些頹廢的倉庫,壞掉的宿舍門,看著荒草掩埋下廢棄的物品,看著流浪狗覓食時互相撕咬的場景,看收廢品的人,佝僂著腰在倉庫邊尋找可入眼的東西。我的內(nèi)心充滿莫名的憂傷,我感覺來自靈魂深處的絕望正在將我吞噬。
倉庫全部被野草覆蓋的那個早晨,父親的卡車開進了院里?!白撸覀冸x開這里。永遠不再回來?!彼f著,車上下來四五個強壯的青年,是幫父親一起來搬家的。父親的武斷與果決在那一刻與爺爺表現(xiàn)的是那樣的相似,兩個極端的盡頭站著相似的靈魂。爺爺已經(jīng)很老了,他無力抵抗來自強壯兒子的意志。他環(huán)顧四周,最后一次審視他待了大半輩子的地方。風吹著百葉窗“喳喳”地亂叫,他走過去關(guān)好窗戶,順帶撕掉了上面粘貼的防油布。我從未見爺爺對這個家如此珍視過,離別讓他變了一個人。
父親將最后一件家具搬上卡車的時候,爺爺用顫抖的手鎖好了門。他使勁地拽了拽鎖子,在確保門鎖好之后,長長舒了一口氣。
爺爺抬頭望向灰蒙蒙的天空,有雨點砸在臉上,他抬起手緩慢地抹掉,然后慢騰騰地走向卡車。自此,他再也沒有來過這個院子。
二
火燒云在倉庫頂沉了下去,暮色漸起。我在風中追趕我的奶羊。奶羊是爺爺從縣城的牲畜市場專門賣給我喝奶的。我從小營養(yǎng)不良,又對牛奶過敏,七八歲的人,看起來還像風中的芨芨草,纖弱不堪。爺爺在他不喝酒的早晨牽來了這只羊,白天拴在鐵門上,拌飼料喂養(yǎng),晚上趕進舊倉庫。第二天奶奶將它放出來的時候,它的乳房鼓脹得滿滿的,奶水四溢。奶奶拎著一個碗口大的塑料桶,有節(jié)奏地擠出半塑料桶羊奶。爺爺和奶奶在陽光下?lián)u晃著羊奶,仔細觀察奶質(zhì)的好壞?!熬褪沁@個味道,你聞一聞?!睜敔敶藭r沒喝酒,他看起來像個地道的牧羊人,他將塑料桶端在奶奶面前?!笆呛媚?,我去煮給丫丫喝?!蹦棠虝簳r忘掉了昔日爺爺對她的譏諷和毆打,他們和世間所有的夫妻一樣,正在謀劃孫子的早餐。
房間里都是“劈里啪啦”摔東西和爭吵的聲音。奶羊聳起耳朵發(fā)出“咩咩”的叫聲,它顯得躁動不安。我解開束縛它的繩子,并沒有牽它去庫房,它緩慢地走向蒿草茂盛的地方,伸長脖子,在草叢里舔來舔去,兩個乳房垂下來,像兩條布袋在草叢里甩來甩去。我竭力觀察它的一舉一動,幻想它此刻正在草原上悠閑地吃草,幻想屋內(nèi)爺爺和奶奶正在廚房里忙碌晚飯,那“劈里啪啦”的聲音是鍋碗瓢盆的交響曲。
“它要爬到哪里去?”風中有聲音傳來。我尋聲看到眼前一個小眼睛的女孩,晚風將她單薄的短發(fā)全吹奓了,暮色里她的皮膚顯得很黑。
“我想讓它爬到草原去,那多自由。”我說。
“我很自由,我一個人住。你應該去看看我的房間?!彼f著,就將奶羊趕進了倉庫,堵好了倉門。
晚風里她拉著我穿過一排一排藍色的瓦房,在大院子的最西端,她興奮地推開一扇門,里面光線陰暗,房間里陳設簡陋,好久沒住的人樣子。
我每天從這里聽到你家羊的叫聲,可我從沒見過你,應該是你沒見過我。我們家從草原上來,我父親在這里看門。她說她叫豆角。
月亮像一條白布,從屋頂高高的格子窗投進來。豆角像只貓一樣蜷縮在我身旁。“真舒服,我的房間太冷了,我需要一床棉被。”半夜豆角一身寒氣鉆進我的被窩,她帶進被子的冷氣讓我渾身起雞皮疙瘩。我小聲詢問她是怎么進的門。她說大院子的人家晚上都不鎖家門,我家也不例外。她知道我爺爺和奶奶每晚上要去前廳,挨著商鋪睡覺。他們打呼嚕的聲音能淹沒掉她推門的聲音。
天光微亮,她輕輕出門去了。
“昨天晚上有人進來過?!蹦棠倘粲兴嫉卣f。
“早上的風太大,將房門吹動了。”爺爺說完走出門,從倉庫牽來了奶羊。奶奶開始擠羊奶,晨光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
豆角的影子遠遠地也打了過來,她跳躍著奔到奶奶身旁。她告訴奶奶,擠羊奶的時候,先在羊奶頭上抹上一層酥油,能防止羊奶頭干裂,這樣下奶更好。她說著幫奶奶嫻熟地擠起了羊奶,從她擠羊奶的樣子,奶奶認定她是踏實的人。
奶奶的肯定讓她很熟絡地坐在我家的餐桌上,她給奶奶講她悲慘的過往,講她父母離婚時她如何地傷心,講她的后媽如何將鐵鉤往她身上摔,講晚上她一個如何地害怕。講到傷心處,她哽咽得很厲害,奶奶聽著流下同情的眼淚,激起她內(nèi)心強烈的母愛。奶奶動情地說,讓豆角將這里當成自己的家。
我們家里多了一個人,也多了一個牧羊女,拴羊、放羊、圈羊、擠奶的事全歸她操辦。我們很少去打聽她家里的事情,她有幾天來,有幾天又消失了??墒俏覀兺耆刨囁?,從不相信一個會擠羊奶的孩子,會說出謊話來。
上冬下了厚厚的雪。她一身寒氣跑到家里說,羊不見了。我們急忙跑去倉庫,跑到院里的每一個角落,在確定奶羊消失了之后,爺爺奶奶失落之余又開始互相埋怨,激烈地爭吵,我們的生活回到了那只奶羊沒來之前。
過了幾天豆角也消失了,她再也沒有來過我家。我們問遍了院子里所有的人,他們說,他們從未見過叫豆角的姑娘。
太陽開始落山,破敗,擁擠的大院浸在巨大的沉寂里。風吹著倉庫的破門“啪啪”地響。倉庫里,羊糞的氣味一股一股飄過來,我望著天空的云朵,它們凝固了一樣定格在倉房頂上。我突然很懷念豆角出現(xiàn)的那個午后,她自動地出現(xiàn)又消失。生命中該出現(xiàn)的人總會出現(xiàn),而消失的也曾豐盈過我們的時光。這就夠了。
三
水井處在商場院子的中央,四方四正用原木壘起來。壘起來的井水,像死了一樣聽不到任何的聲響。在大河邊出生的我,對水很敏感,總覺得所有的水都有聲音,有形狀,有故事,可是水井里的水像是被囚禁了,囚禁在一個地方供人取用,供孩子們往里面扔石頭,有笨蠢的鴿子,上一秒還在井沿上慢悠悠地行走,下一秒就跌落在水井里。過幾天被打水的人打撈上來,先是驚呼,而后咒罵,嘔吐。
中午的太陽像個火球。院子里的人都躲在屋子里不敢出來,他們能聽到太陽“咝咝”燒烤大地的聲音。我被爺爺夾在腋窩下,朝水井邊走去。就在剛剛,我與院子里的孩子因為對水的爭論而打架。我說我們大院地下一定有一條暗河,要不怎么能打出水。他們嘲諷我說挖了井,天上的雨落進去就成了井水?!吧底?,天上怎么會有那么多的水?!眻雒骈_始混亂,一場童年的“惡戰(zhàn)”開始。我被幾個孩子打了頭,我也開始打他們,我將其中的一個孩子打出了鼻血,那是院里鐵匠家最小的女兒。不一會兒,一個肥胖的女人開始在窗戶下辱罵,不停的辱罵聲像破機器發(fā)出的轟鳴聲,讓人煩躁不安。爺爺陰著臉,他眼光發(fā)出的巨光可以瞬間將我燃燒掉?!澳愀蓡岽蛩俊蔽疫€沒來得及辯解,爺爺一下將我拎起,夾腋窩底下出門了。我大聲尖叫極力地抵抗。
我們經(jīng)過女人身旁,她停止了辱罵,慌忙拎著孩子回家,鐵匠鋪也停止了打鐵聲。一切仿佛都慢了下來,只有倒立起來的世界在我眼里旋轉(zhuǎn)。
爺爺夾著我一直走到水井邊,他將我的雙腳提起來,懸在水井的上空。
“再打架,就把你扔水井里?!睜敔敶舐曊f道。
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看到水井的內(nèi)部,我居然沒有害怕,仔細打量起這個神秘物。它的內(nèi)部整個井壁用原木箍起來,靠進口的那些木頭上長出了苔蘚和蘑菇,順著蘑菇苔蘚下去是一個幽深的隧道,盡頭閃爍著幽暗的光,那些光閃閃爍爍看起來很詭異。水井里的冷氣直往臉上涌,恐懼瞬間襲來,我痛苦地閉上眼睛。
爺爺見我不吱聲,又恐嚇著往井里將我放了一點。巨大的黑暗向我襲來,我心跳得厲害。
“說,以后不打架了?!睜敔敽鸬馈?/p>
“以后不打架了?!蔽业穆曇艋厥幵谒铩:髞砦颐靠吹匠ㄩ_的水井,耳邊就嗡嗡作響。時光開始自動倒退,倒退到那個火熱的中午,那些商鋪里的人都跑出來,他們看著我被爺爺像夾小牲畜一樣夾在腋窩下,發(fā)出了很大的笑聲。那笑聲凝聚在井里,等我被倒提著懸在井口的時候,又從井里飄上來。
四
上初三的那一年,父母都去了成都。我又一次從鐵城來到縣城就讀。我上學所租住的房子就在舊商場里,不過所有的一切都是新的,舊倉房不見了,那口令我恐懼的井不見了,那些窄小的小商鋪也不見了。整個院子用水泥平整,上面修建了一排排整齊的商鋪,用日光板封了頂,就算雨雪天,逛商場的人也可以邁步其間不被雨雪淋濕。商場里售賣時下最流行的時裝,最新花色的床單,編制精美的地毯,做工精致的婚禮用品,還有配色艷麗的洮繡。每天川流不息的人和五彩繽紛的商品,讓這座曾經(jīng)的舊商場又恢復了生機。
我居住的房屋選擇在最西邊的二樓上,是一個兩居室。之所以選擇這里,是因為這間房屋是爺爺以前老同事的。一樓他們用來買羊毛衫,二樓用最低的價格租住給了我。他們說喜歡將房子租住給熟人。對他們而言我們確實熟絡,曾經(jīng)一起在這個大院見證了它的繁華,沒落以及重生。
重生的商場白天人聲雜亂,每天中午放學,那些嘈雜的聲音都會飄進來。這個時候我反而很懷念小時候的商場,巨大的安靜里,除了孕育著寂寥還有讓人舒緩的安靜,它會讓時間慢下來。
當最后一間商鋪關(guān)好門,黃昏的天空中,我終于聽到了鴿子的哨子聲。陽臺上有一把鐵梯,它可以讓我一直爬到樓頂。我喜歡坐在樓頂背誦古文和晦澀的英文單詞,因為樓頂?shù)娘L會將我背誦的聲音迅速吹掉。但是我也忘了那聲音也會很快傳遍傍晚的天空。
“你每天都去樓頂背課文嗎?”
那天我去水房提水,一位約莫五十歲的婦人問我。
“嗯?!蔽逸p輕地答道。我很是窘迫,我以為風會將我的聲音吹散了,誰知傳得更遠。天知道我讀英文發(fā)音偏差得厲害,這曾是我學生生涯的恥辱。
“姑娘家不要提那么重的水,對身體不好。”
我剛將水桶打滿,她邊說邊將我水桶里的水倒掉了三分之一,又自作主張將水桶從水槽里提了出來。
“給,這樣剛好?!彼f著將水桶遞給了我。
這之后,我不再去樓頂背書了。我覺得我被別人窺視了,這種滋味很是讓人不安和惱火。
“來吃酸奶,牦牛奶做的很好吃?!?/p>
我買完日用品,剛出門身旁就傳來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我循聲望去,她站在一個裁縫店的門口。黃昏的光影打在她身上,她整個人看起來很柔順。沒等我反應過來,她熱絡地將我扯進了裁縫店。
店里光線昏暗,一個用帆布蒙起來的大臺面上壘著層層疊疊高低不一的布料,一把熨斗好像剛燙完衣服,立在案桌上,空氣里都是布料熨燙之后的焦味。我拘謹?shù)刈谝粋€小方桌前,頭頂熨燙完的藏衣在我頭上掃來掃去。
她很快為我盛來一碗酸奶,并在上面撒了一層糖。
“快吃,我剛吃過,口感很好?!彼荒樀恼嬲\。
我依舊很拘束,被陌生人邀請,坐在陌生的地方,吃別人家的東西,這是大忌。
“如果沒別的事情,我想我要走了?!蔽艺f完,她滿臉詫異,喉頭動了動,有話卡在那里。我一時為自己的唐突感到尷尬。
“沒事,不想吃下次有好吃的再喊你。”她說著顯得無比惆悵,繼而喉嚨里發(fā)出了“咝咝”的聲響。
我被震在那里,空氣突然凝固了。
“別怕,是我不好,驚到你了。”她說著抽泣開來。天空中突然響起了雷聲,天一下黑了,頭頂?shù)娜展鉄魪娏业亻W了幾下熄滅了,接著傾盆的大雨從天而降。雨水打在日光板上發(fā)出可怕的聲響。
或許是因為雨,或許是因為我覺得我的唐突傷害到了眼前的人,我留在了她的店內(nèi)。
她點了蠟燭,就著昏黃的燭光。我吃起了碗里的酸奶,又主動問她要來了一杯熱水。高原的天氣,稍有雨氣,氣溫就會急劇下降,一杯熱水捧在手心里,會讓人瞬間暖和起來。
“像,實在是太像了?!彼卣f道。
“像誰?”
“我的女兒。”
“哦,她在哪里?”
“她在我心里,她去了另一個世界?!?/p>
窗外電閃雷鳴,屋內(nèi)燈火搖曳,她的臉在燭光中跳動不已。她告訴我她是從四川來的,她與她的丈夫相識于川藏路上。她在川藏路上開一家旅館,每月總有那么兩天,有個來自洮州的人住在他們的旅館里。有一年下了很大的雪,她的父親心肺病加重,她哀求司機幫她將人送到成都的醫(yī)院,沒有一個人愿意去冒這個險。
寂靜的院落,寂靜的雪,他的車喇叭響的劇烈。
路上積雪很厚,好幾次他們的車子差點滑下山去,更要命的是,在翻越雪山的時候,她因為缺氧,開始昏迷。面前的雪山在她眼前不斷變大再變大,最后變成了一面銀質(zhì)的墻向她襲來。
等她再次醒來,是在一個牧民家。牧民告訴她,他們的車子還在雪山上,風雪太大車子無法走動,背他回來的人一早就去幫忙清理雪路了,聽說車上還有一個人,已經(jīng)去世了。
她說著,整個人沉浸在往事的泥沼里,面部因為情緒過度激動而微微抽搐。
“后來,我跟他來到了這里,有了一個可愛的女兒?!彼f著眼淚再次溢上眼眶。
她說后來她的女兒得了一種很難治愈的血液病沒有了。她的丈夫去年因為一場意外離她而去。
“我應該在這里陪著他們,陪著我的丈夫和女兒,他們都在這里。”她挑了挑燃起的燈花,整個人又沉靜了下來。
“那天在水房見到你,你的眼睛和我的女兒是那么像。眸子是那樣的黑亮,閃爍著善良的光澤?!?/p>
暴雨還在繼續(xù),沉重的滄桑感溢滿我的胸膛,我使勁吞咽了一口水。
日光燈突然亮起,明晃晃的燈光讓我們一時措手不及。
“我還會來的?!蔽曳畔率种械谋?,起身告別。
雨停了,天空藍得純粹。一彎彩虹懸掛在空中。
五
等我從遙遠的南方返回到縣城的時候,這座商場又開始步入到了它的暮年。一次一次真像一場預定好的輪回。它的繁華被一座又一座裝修精美的商店和購物商場取代。我站在空曠的院落里,整個院落空置下來,風從一頭猖狂地吹到另一頭又折返回來。
曾經(jīng)的那些人事兒片段似地在腦海里回放,只是回放,一切都消失了,包括我曾經(jīng)對這里的抱怨以及逃離。
責任編輯 維 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