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tr id="yyy80"></tr>
  • <sup id="yyy80"></sup>
  • <tfoot id="yyy80"><noscript id="yyy80"></noscript></tfoot>
  •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耳恙

    2024-01-25 09:30:18李樹春
    飛天 2024年2期
    關(guān)鍵詞:母親

    李樹春

    冰,到了春天,就化成了水

    ——《柳晴川日記》

    1

    2018年秋天的一個下午,遠在高老莊的孫向武和我視頻,他的身邊,鶴發(fā)童顏的孫背簍,呵呵笑著,沖鏡頭做著鬼臉,酷似老頑童周伯通。

    資產(chǎn)數(shù)千萬抑或上億的孫向武,厭倦了生意場上勾心斗角﹑爾虞我詐的伎倆,他刀槍入庫﹑馬放南山,現(xiàn)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待在偏僻靜謐的高老莊,陪伴年邁多病﹑智商基本歸零的老父親,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路。

    少年時代,經(jīng)常被孫背簍揍得遍體鱗傷的孫向武,曾撫摸著身上的傷疤,咬牙切齒地發(fā)誓:“孫老賊,總有一日,我要你血債血還。”三十載似水流年,數(shù)十個寒來暑往,孫向武神奇地修復了和孫背簍血海深仇的關(guān)系,如今,呈現(xiàn)鏡頭之前的父慈子孝、舐犢情深的一幕,令人唏噓。

    遠在三千里之外的孫向武問:“東海,還記得1993年嗎?”

    1993年,歲月的大砍刀,惡作劇地留給我們一道無法愈合的傷疤,歷經(jīng)三十年,仍然疼痛、腫脹、潰瘍。

    那一年春天,港臺影片《東方不敗》,在我們高老莊掀起了驚濤駭浪,每天晚飯后,村里的孩子,聚集在空曠的野地里,仿照影片里的招式,打得難解難分,都想爭搶武功第一的寶座。從春天到夏天,幾場比武后,人高馬大的孫向武,成為東方不敗,我們都跪拜在他堅硬的拳頭之下,我榮幸地成為他須臾不離的尾巴。

    一個星期天的晌午,我和孫向武溜到小河邊,蘆葦叢深處有個水潭,水下有幾個深不可測的暗洞,吞噬過幾只羊和一個小孩,被視為不可涉足的禁區(qū)。孫向武膽大包天,整個夏天,他都泡在水潭里,為防止他溺水而亡,孫背簍狠心打斷了他的腿,但第二年,夏天還沒到來,他就琢磨出了幾種古怪奇特的游泳姿勢。孫向武能從水潭邊的高臺上,高高躍起,像一支箭,筆直地插進深水里,然后,又像一條魚,在激流中劈波斬浪,姿勢瀟灑飄逸,令我們拍手叫好。

    孫向武說:“從這條小河,一直能游到大海?!蔽覙O其羨慕孫向武高超的水性,又特別渴望去看看東海龍王,便懇求他教我游泳。孫向武問:“你有沒有膽量?”我挺挺小胸脯說:“有!”孫向武說:“那我考考你,你敢不敢去親陳清清一口?”

    云陽鎮(zhèn)有三大美人,文化站的小愛﹑百貨商店的陳清清﹑醫(yī)院的護士韓靜。小愛高冷,走路昂著頭,誰都不放在眼里;韓靜溫柔,打針一點都不疼,孫向武為了能讓韓靜給他打一針,不惜劃了自己大腿一刀,傷口裂得像小孩的嘴,縫了七八針,韓護士縫完了,他還要求再縫幾針;陳清清很浪,怎么個浪法,不曉得,她外號叫妲己。

    孫向武說:“柳東海,你敢去親妲己一口,我就教你游泳,游到大海去。”

    一天下午,我心懷鬼胎,走進百貨商店,慢慢靠近柜臺,我聞見了一股香氣,介于花與草之間,若有若無的。我說:“買盒煙?!标惽迩逭f:“小孩子不能抽煙。”我說:“給我爹買的?!标惽迩褰舆^錢,遞給我煙。我突然蹦起來,瞅準她草莓般的嘴唇,響亮地親了一口,然后,撒腳丫子就跑。

    星期一早晨升旗時,供銷社的胖主任,鴨子一般,氣喘吁吁地挪到我們學校,跺腳咆哮,要揪出小流氓柳東海,送到派出所的黑屋子去。

    校長軟言好語,費了好大勁勸走了胖主任,然后黑著臉對父親說:“柳老師,你來處理吧?!?/p>

    父親是我們高老莊小學的代課教師,也是我和孫向武的班主任,當我在娘胎里時,他就朗讀唐詩宋詞﹑講格林童話,搞起了時尚的胎教。他一心要把我培育成一個高尚﹑博學﹑胸有大志的人,卻萬萬沒有料到,十二歲的我,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去親一個聲名狼藉的女人。

    三十年了,我仍清晰記得,那個清晨,父親臉上的表情,像暴雨蹂躪后的莊稼﹑像霜雪之下的花草,他雙手抱頭,死一樣地沉默,把自己一頭黑亮的烏發(fā),揉搓得像一團干枯的亂草。之后,他用拳頭抵著胸口,發(fā)出牛一般的吼叫,額頭上滲出晶亮的汗珠,像是疼痛到了極點。那一刻,我有點后悔,不該聽信孫向武的鬼話,去干那件荒唐事。

    那天晚飯時,家家屋頂冒起的炊煙,在空中糾纏嬉戲,很多人蹲在門口吃飯,父親牽著我,像牽著一只哈巴狗,他手里攥著一根荊棘條,邊走邊抽我,大聲吆喝:“看耍猴了,看耍猴了。”人們端著飯碗,跟在我屁股后面,推搡擁擠,一直到了老磨坊門口的青石碾盤前。

    一向溫文爾雅的父親,在那個夜晚,變成了一頭異常暴怒的獅子,當著黑壓壓的人群,粗暴地扒下了我的褲子。我雙手捂襠,他就抽我的手,我的手破了,流下了鮮血,他狠狠地咒罵:“你還知道羞恥?該死的小畜生?!?/p>

    背簍叔勸他、母親拽他、六爺也被驚動了,抖動著白胡子說:“小孩子不懂事,拍兩巴掌算了?!备赣H執(zhí)拗倔強,誰的話也不聽,他一下下地抽打著我,要我像一頭驢,繞著磨盤走。

    村里人搖頭嘆息,漸漸散去。

    夜空澄澈,又大又圓的月亮,掛在當空,我遍體鱗傷,那一刻,我突然不覺得羞臊,也不覺得疼痛了,我光著屁股,繞著大碾盤狂奔。

    自那以后,每晚的夢里,父親在我的耳邊打雷一樣地吼:“小流氓!你個小流氓!”;我夢見我光著屁股,在眾目睽睽之下,無處躲藏。

    這是父親第一次打我。

    很多年以后,父親的學生說起他,都眾口一詞:柳老師從不打罵學生,總是和藹可親,給你講道理,一遍不行,兩遍三遍,直到你心服口服。

    父親羞辱式的懲罰,使我心里的委屈和仇恨放大疊加,我盯著父親的背影,冰冷的眼神,想化作鋒利的利刃,捅在他塌陷的脊梁上。

    2

    我成了人們的笑料,他們對親嘴風波,有著持久的濃厚興趣,樂此不疲地進行著多次加工和杜撰,終于發(fā)酵成了一起露骨肉麻的黃色事件。人們每一個曖昧的笑,都是打在父親臉上一記響亮的耳光,自己的孩子是個小流氓,有啥資格去教育別的學生?父親失落又迷惘,他的眼光不斷地在我身上掃過,好像在尋找答案。

    父親經(jīng)歷了數(shù)次痛苦的反省,得出的結(jié)論是,他對我過于仁慈溫和了。嚴師出高徒,棒頭出孝子,他顛覆了自己春風化雨、潤物無聲的育人觀,開始變得簡單粗暴,動不動就沖我咆哮,并拳腳相加,我不吭聲不躲閃,冷眼盯著父親,心里說,打得好!

    平靜下來后,父親說:“我是對你好,是對你負責。”我的心卻在滴血,他將我遛狗式的游街、毆打、羞辱,已經(jīng)讓我的內(nèi)心,變成了一塊堅硬的冰,我永遠不會原諒他,不再親近他。

    父親的暴力,激活了我內(nèi)心深處的叛逆因子,我走向了一個極端,頭上長角﹑腳底流膿,壞透了。堵煙囪、偷瓜摘桃、往母牛的屁股里灌水、捋公羊的生殖器、偷聽新媳婦的墻根、火燒貓狗、往劈開的西瓜里面撒尿,人見人恨,成了村里一害。孫向武驚訝我戲劇性的變化,酸溜溜地說:“你他媽的,現(xiàn)在是青出于藍勝于藍,壓老子一頭了?!?/p>

    我的學習全面退步,成績從九十多分,退到七八十分,直到不及格。父親發(fā)過雷霆之怒后,又壓著火氣,口干舌燥地給我一遍遍講解,浪費的唾沫,能裝一大鍋。那些題目其實很簡單,不講我也會,但我裝得一竅不通。父親又著急又無奈,他紛亂的頭發(fā)﹑血紅的眼睛﹑胡亂抽煙的氣急敗壞的樣子,讓我好笑又解恨。

    我跟著孫向武,習慣性地逃學,村外的野地里,孫向武用草藥給我療傷,他擦洗著傷口,問:“疼嗎?”我咬著牙說:“不疼!”孫向武說:“你爹和我爹一樣狠,把我倆捶打成了兩塊鐵。”我無聲地掐著胳膊上的傷疤,他撥拉著我的腦袋,說:“你爹就是你的緊箍咒兒,你不和他斷絕關(guān)系,你這一生,就是一只螞蟻﹑一只蝸牛﹑一只跟屁蟲?!?/p>

    我聽信了孫向武的建議,兜里揣了一根煙,去找中藥鋪的老陳皮,他醫(yī)術(shù)高明,毛筆字也寫得好,常給人寫訴狀申請啥的。老陳皮戴上老花鏡,拿起筆,蘸了飽飽的墨,問:“寫個啥?”我說:“寫個父子斷絕關(guān)系的協(xié)議?!崩详惼ゃ读艘幌拢S即跳了起來,毛筆在我臉上戳著,大罵:“不要你爹了?滾!你個狼心狗肺的東西?!?/p>

    我嚇得屁滾尿流,委屈地向?qū)O向武訴苦,他看著我一張大花臉,哈哈大笑,樂得拍著肚子。孫向武笑夠了,擦去眼淚,說:“老家伙不寫,我寫!沒有臭狗屎,照樣種白菜?!睂O向武歪歪扭扭地寫了幾行字,每個字有核桃大,氣勢洶洶﹑張牙舞爪:大道朝天﹑各走一邊;你我父子﹑一刀兩斷;空口無憑,立字為證。

    早晨第一節(jié)課,父親給我們上《回延安》,他范讀了一遍課文,讓我們自己讀。我快步走上講臺,將一張紙攤開在父親面前,父親掃了一眼,震驚地看著我,他的臉瞬時變得慘白,如木頭燃燒之后的灰燼。

    這是孫向武寫的﹑我和父親斷絕父子關(guān)系的協(xié)議。

    教室里突然鴉雀無聲,所有人都伸長脖子望著,父親低聲下氣地說:“回家再說?!边@時,孫向武咳嗽了一聲,陰陽怪氣地讀起課文來:“心口呀,莫要這么厲害地跳,灰塵呀,莫要把我的眼睛擋住了……”孫向武帶了頭,幾個搗蛋鬼都搖頭晃腦地吼起來:“心口呀,莫要這么厲害地跳;灰塵呀,莫要把我的眼睛擋住了……”他們邊夸張地讀,邊滑稽地做著摸胸口﹑擦眼睛的動作。

    在山呼海嘯般的起哄聲里,父親的臉抽搐扭曲,羞辱、痛苦、憤怒、迷惘、失望、傷感,混雜了萬千情緒。他緩緩拿起課本,遮住了自己狼狽不堪的臉。

    我快意解恨,咬了一口食指,血涌了出來,我流血的指頭在協(xié)議上重重一按,紙上綻放了一朵殷紅的花,我舉起血淋淋的指頭,催促他:“該你了?!?/p>

    父親站著不動,我把協(xié)議往他手里塞,他像看見一條毒蛇,臉色煞白,兩手顫抖,我呵呵笑了,說:“你是個紙老虎?!?/p>

    我和父親面對面站著,大眼瞪小眼,父親想把翹起的書角撫平,然而,調(diào)皮的書角,像我頭上桀驁不馴的幾根頭發(fā),永遠地昂著頭。父親慌亂的手,碰翻了紅墨水,墨水鮮血一樣地在桌上蔓延,觸目驚心。我從沒見過這樣驚惶失措,這樣怯懦窩囊的父親,我心里閃過一絲失望和憐憫。

    父親的目光漸漸變得柔軟,他閃爍躲避,偶爾看我一眼,像一只討好巴結(jié)的小狗。而我堅硬冰冷的目光,化作一把出鞘的刀、一支離弦的箭、一顆出膛的子彈,在我亢奮的快意里,父親掙扎、呻吟、慘叫,變得遍體鱗傷﹑千瘡百孔,他終于和那張破椅子一起,咣當一聲,倒在了地上。

    我的壯舉,風一樣從學校吹到了村里,高老莊沸騰起來,幾百張嘴巴,興奮而又激烈地熱議著,有人幸災樂禍,有人憤憤不平。那天一回家,母親就操起笤帚狠狠地打我,她邊打邊罵:“白眼狼,狼心狗肺,你翅膀硬了,能飛了?!蔽业纳砩想m然疼,但心里樂滋滋的,父親終于向我低下了他高昂的頭,他這只鼓脹的氣球,被我扎破了,撲哧一下,癟了,漏光了氣的氣球,無比丑陋。

    母親坐在門檻上抽泣,家里冰鍋冷灶的,我摸了一個饅頭,出去玩。街巷里,人們?nèi)齻€一伙五個一堆,看見我后,興奮地指點著。孫向武跑過來,彈彈我額頭,半是夸獎半是妒忌地說:“你小子,放了一顆原子彈,震了?!?/p>

    我很晚才回家,院子里靜悄悄的,漆黑一團,母親仍坐在門檻上,好像幾個小時沒有動一下;院子的梨樹下,一星暗淡的火光在閃爍,那是父親在抽煙。我跨過門檻時,母親攔了我一下,抬抬下巴,示意我去給父親道歉。我冷笑了兩下,道個屁歉,想起我光屁股游街示眾的一幕,我心里的火苗呼啦啦地燃燒,我使勁咳嗽了一聲,將一口濃痰射向黑暗深處,那一點光亮,驟然熄滅了。

    我睡了,放肆的呼嚕聲差點掀翻屋頂,我不知道的是,在我的睡眠之外,父親拉開大門,走出院子,村里一片靜謐,所有的人都沉浸在安詳甜美的夢里,而父親,好像另一個世界的幽靈,孤獨地徘徊。悲傷﹑委屈﹑羞辱、無助,父親無人訴說,他壓抑不住的哭聲,像決堤的洪水,卷地而來,淹沒了村子,夢中的我像一片云絮,被苦澀的浪濤高高地托起。

    我還不知道的是,那張協(xié)議,父親一直揣在懷里,離他心臟最近的地方,那是一條冰涼邪惡的蛇,父親不想看,卻又忍不住時時拿出來看,看一次,被咬一次,疼得痛徹心肺﹑肝腸寸斷。

    從這個夜晚開始,父親失眠了,他常獨自坐在黑暗里,抽煙喝酒,唉聲嘆息,等待著黎明和日出,然而,天亮了,一切照舊。

    3

    站在五十歲的門檻上,翹首回望,孫向武為自己少年時代的任性﹑刁鉆﹑孟浪,追悔莫及。孫向武說:“我這一生,做得最不厚道、最荒唐的一件事,是給你父親編造了一個桃色事件?!?/p>

    孫向武深深地嘆口氣,無比內(nèi)疚地說:“我欠柳老師一個道歉?!?/p>

    三十年前的云陽鎮(zhèn),電影隊和文化站在同一個院子里,電影隊在西廂房,文化站在東廂房,南面一個門口進去,是一個空曠的院子,不遮風不擋雨,那就是我們無比神往的電影院。文化站的小愛,人長得漂亮,但眼睛翹到了天上,誰也看不上,二十五六歲了,還沒有對象。文化站一間房子擺滿了書架,一間放了幾張桌凳,做閱覽室,有報紙和雜志看,另一間是小愛的臥室。

    父親喜歡讀書,他常去文化站借書還書,和小愛建立了親密的友好關(guān)系。我發(fā)覺,每次去文化站,父親都要穿上最好的衣服,梳理好頭發(fā)。難道父親喜歡上了小愛?孫向武說:“肯定有貓膩,哪個男人不喜歡妖艷的女人呢?”

    一天晚上,我和孫向武去看電影,竟然聽見小愛的房間里傳出父親的聲音,他在激情地朗誦:

    看見了甘蔗林,我怎能不想去青紗帳!

    北方的青紗帳啊,你至今還這樣令人神往;

    想起了青紗帳,我怎能不迷戀甘蔗林的風光!

    南方的甘蔗林啊,你竟如此翻動戰(zhàn)士的衷腸。

    孫向武嘿嘿地笑:“柳老師在耍流氓?!蔽业哪橆a發(fā)燒,這個不要臉的貨,居然在這里發(fā)騷。

    孫向武說:“我們捉弄一下他?”我求之不得,問:“你有啥高招?”

    星期六下午,我和孫向武去了文化站,孫向武對小愛說:“這是柳老師兒子,柳老師要借一本書?!毙鄱挍]說,拿起新到的《收獲》雜志,遞給我。

    回家后,我把雜志丟給父親,父親驚訝地問:“哪來的?”我漫不經(jīng)心地說:“文化站小愛捎給你的。”書里夾著一張字條,是孫向武模仿女生的筆跡寫的,讓父親今晚八點,在文化站見面。父親隨手翻了翻雜志,看見了那張紙條,他很警覺地掃了我一眼,我假裝寫作業(yè),他又向廚房張望,母親正在做飯。父親坐到院子里的梨樹下,再次打開雜志,看著那張字條,憔悴憂郁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

    晚飯后,父親說:“我去陳莊看電影?!?/p>

    母親問:“啥電影?”

    父親說:《在那遙遠的地方》?!?/p>

    母親問:“好看嗎?”

    父親含糊地說:“還湊合吧?!?/p>

    父親走了后,我鬧著要母親和我一起去看電影,深秋的夜里,天氣有點涼,月亮又大又圓,像要掉下來。星空澄澈碧藍,如無邊無際的大海,母親說:“又是一年月兒圓啊。”月圓之夜發(fā)生過什么,讓母親如此牽腸掛肚呢?

    在岔路口,我和孫向武拐向云陽鎮(zhèn),母親停下了,問:“不是去陳莊嗎?”

    孫向武說:“陳莊的電影沒意思,鎮(zhèn)上的內(nèi)部電影才精彩呢?!?/p>

    文化站的門開著,靜悄悄的,只有一地的月光如水。

    我將母親拽到小愛的窗口,悄聲說:“你聽?!比缓?,我和孫向武溜到黑暗里。

    屋里亮著燈,只聽一粗一細兩個聲音,有一搭沒一搭的,不知在說什么,孫向武說:“等一會兒燈滅了,兩人就干上了?!?/p>

    母親一聽出父親的聲音,就怒不可遏地撞門進去,小愛的尖叫﹑父親的怒喝﹑母親的咆哮,將安靜的文化站,攪成了一鍋沸騰的粥。黑暗中,我和孫向武捂著嘴,開心地笑起來。

    噼里啪啦一陣響動后,屋子里平靜下來。

    母親問:“你不是去看電影了嗎?”

    父親說:“電影沒意思,我們討論小說呢?!?/p>

    母親問:“啥小說?”

    父親說:“《活著》?!?/p>

    母親說:“什么死了活了的,你們就討論到了床上?”

    父親辯解說:“我們只在床邊坐,又沒躺到床上;再說,我們又沒脫衣服,很純潔很清白?!?/p>

    母親破口大罵:“放你媽的蘿卜咸菜屁,孤男寡女,半夜三更的,還不是為了拉手﹑親嘴﹑摸身子?”

    父親急赤白臉,說:“真的啥也沒干,可不能冤枉人家小愛?!?/p>

    父親護著小愛,母親火冒三丈,她跺腳大罵小愛是狐貍精﹑勾魂的小婊子,然后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聲討父親的忘恩負義和花花心腸。父親低眉順眼地懇求母親別嚷嚷,有話慢慢說,母親不管不顧,恨不得把鎮(zhèn)上的所有人都吵醒,她像只好斗的老母雞,張牙舞爪地沖向小愛,父親無奈地擋在小愛面前。

    一時間,院子里外擠滿了人,有的勸﹑有的裝聾作啞﹑有的加油添醋,七嘴八舌、吵吵鬧鬧的,比看戲還熱鬧,我和孫向武乘機溜了。

    路過學校時,我們翻墻進去,撬開父親的辦公室,擰開桌斗上的鎖。抽斗里,有個軟皮日記本,我經(jīng)??匆姡赣H心事重重地寫上一兩頁,然后鎖起來,神秘兮兮的,我斷定里面有秘密。

    日記里全是詩,歌頌贊美太陽﹑月亮﹑星星﹑花花草草的,還有雨滴和大地啥的,全是獻給愛麗絲的,我和孫向武看得稀里糊涂的。日記本里有張鉛筆畫,是一個漂亮的女人。

    回家后,我把日記本給了母親,得意地看著父親。鐵證如山,這下看你怎么狡辯。

    母親問:“愛麗絲是誰?”

    父親說:“一個外國女人?!?/p>

    母親又拿起了那張畫,橫看豎看,問:“這誰???”

    我撲哧笑了,說:“這就是小愛那個狐貍精。”

    父親瞪了我一眼,辯解說:“這怎么能是小愛?”

    母親冷冷地問:“不是小愛是誰?”

    父親啞口無言。

    母親將日記本砸在父親頭上,咬牙切齒地罵:“黃泥巴掉褲襠里,不是屎也是屎,你個大騙子!”

    父親和母親是自由戀愛的,她嫁給父親,堅決不要一分錢的彩禮,我姥姥姥爺罵她是個賠錢貨,村里人都說她是大傻瓜。當時,縣廣播站當作一件新生事物宣傳報道。母親是騎著毛驢來我們家的,毛驢是母親的嫁妝,它過門后,馱水﹑推磨﹑犁地﹑拉車,全面替換了父親,讓父親的雙手騰出來,坐在一張古老的太師椅上,像一個公辦教師一樣,悠閑地寫字﹑寫詩﹑看書、批改作業(yè)、瞭望遠方。

    說起來,父親和母親還是有感情的,現(xiàn)在,因為小愛,母親全面否定了父親,罵他是人面獸心﹑兩面三刀的偽君子。

    母親認定父親和小愛必有奸情,而父親卻說小愛只是他的一個知音,知音是不是相好,我們學校的校長和主任都搞不明白。父親書教得好,深受學生歡迎,生活作風的事,可大可小,學校想保護父親,開會討論,讓他做個不痛不癢的檢討過關(guān),好給上面交差。但是,鎮(zhèn)政府主要領(lǐng)導發(fā)話了:“一個有婦之夫,勾搭未婚女青年,動機不純,道德敗壞,是教師隊伍的害群之馬,至少也該給個留校察看,以觀后效?!?/p>

    這件事鬧得風風雨雨的,父親高大完美的形象,一夜間坍塌了,他神情恍惚,像在做夢。他猶豫著要不要做這個檢討時,得知這出讓他顏面掃地的鬧劇,我是謀劃者和實施者后,義無反顧地選擇離開學校。

    父親收拾了他的東西,對挽留他的校長說:“不用以觀后效,我現(xiàn)在就走?!?/p>

    三十多年前的那一幕重現(xiàn)眼前,颯颯秋風中,父親在一群痛哭流涕的孩子當中,像一片落葉在顛簸,他把一只只拽他拉他的小手,一一掰開,踉踉蹌蹌地走了,他孤獨決絕的背影,漸漸融入蒼茫的暮色之中。

    4

    父親走下了講臺,走出了教室,離開了學校,他閑在家里了,他像提前進入了暮年,什么也不干,整天坐著發(fā)呆。

    母親撇著嘴說:“我看你人在家里,魂在學校?!?/p>

    父親的夢想是耕耘三尺講臺﹑培育萬千桃李,他雖是個民辦的,但教學水平和成績,比公辦的高出一大截,校長一直鼓勵說,好好干,轉(zhuǎn)正是遲早的事。

    父親耀眼華麗的肥皂泡,被我和孫向武無情地戳破了,他黯然神傷,心如死灰。

    從學?;貋恚赣H對我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了,不再打罵我,想和我和平共處﹑友好交流,只要我在家,他就可憐巴巴地攆著我,想和我談心,我冷冷地說:“不談,我已和你沒一毛錢關(guān)系了?!备赣H笑笑說:“你才十二歲,還不懂事。”他始終認為,那一張白紙、黑字、紅手印的協(xié)議,不過是小孩子玩的把戲,不能當真。

    吃飯時,父親在飯桌上,我就坐院子里;晚飯后,他蹭到我床前,我就用被子蒙上頭,打起了呼嚕,我躲著他,不給他任何開口的機會。

    父親打算待遇在家里,種幾畝地,養(yǎng)幾頭豬,拜背簍叔為師,從零開始,學習耕地﹑播種﹑間苗﹑揚場等十八般武藝。背簍叔說:“你拿筆桿子的手,哪受得了這個苦?”莊稼地里的活,沒多大的技巧,只要肯出力,肯流汗,沒有學不會的。父親每天早出晚歸,在田里忙碌著,他的衣衫被汗水濕透,又被曬得泛起了白花花的鹽漬,一年之后,父親的每一樣農(nóng)活,都做得像模像樣了。

    一次,父親汗水淋漓地從地里回來,小心翼翼地對躺在床上的我說:“我剛才看見劉創(chuàng)業(yè)幫他娘干活,你看看人家多懂事,學習好,家里活搶著干?!眲?chuàng)業(yè)七八歲上死了爹,和他娘相依為命,我小聲嘀咕說:“我要是沒爹,比他更優(yōu)秀。”父親一怔,臉色煞白,他舉起了巴掌,我眼一閉,頭昂著,等著巴掌落在我臉上。啪的一聲,我聞到一股濃重的汗腥味,但臉上沒感覺,睜開眼睛,是父親打了自己一耳光。

    父親披星戴月、汗流浹背的勞作,并沒有換來母親贊許的目光。母親算了一筆賬,我如果要上大學,每年要花三四千塊錢,四年就是一萬多,畢業(yè)后還要買房子﹑結(jié)婚,得多少錢???就是把全高老莊的地都種了,也弄不了幾個錢。時代的車輪滾滾向前,父親還在原地踏步,他的觀念跟不上趟了。

    母親對父親一百個不滿:“大眼瞪小眼,吃風喝屁???”以前,家里耕種打碾的事,父親從來不管,翻修房子﹑添置家具也不過問;十幾年了,除了教學,他沒有給這個家做過任何規(guī)劃,他是個油瓶倒了都不管的甩手掌柜。

    那幾年,村里的青壯年,基本都去打工賺錢了,父親的同學李萬春,拉了一支包工隊,進城攬活,年終結(jié)賬,人人賺了兩三萬塊錢。

    村里好多人家翻蓋了新房,添置了電視機﹑洗衣機﹑冰箱,有幾家還買了摩托車。人比人氣死人,看著人家趾高氣揚的,再看看土里刨食的父親,母親的心理不平衡了,加之眼前時不時晃過小愛俏麗的身影,母親便對父親冷嘲熱諷﹑指雞罵狗。走下了講臺的父親,顯得窩囊無能,用母親的話說,一個響屁都放不出。

    第二年春天,李萬春主動找父親,說:“看在光屁股玩尿泥的份上,我不讓你抱磚頭﹑篩沙子﹑曬太陽,你蹲辦公室管賬,冬暖夏涼,汗不出氣不喘,每月開八百元?!卑税僭。赣H的心里,有一萬只蟲子在蠕動,她狠心殺了一只老母雞,燉了一鍋老湯,買了兩瓶隴南春,款待李萬春。李萬春大塊吃肉,大口喝酒,不斷說起他和父親上學時的糗事,邊說邊哈哈大笑。父親卻老是擰著眉頭,長吁短嘆,似乎再烈的酒也化不開他一肚子的惆悵。

    李萬春的邀請、母親的催促、我的期盼,父親都不為所動,他一拖再拖,春天過去了,夏天也過去了,直到秋天,父親仍沒有去城里。他要留在家里,監(jiān)督我,父親認為這幾年,是我一生最關(guān)鍵的時期,不能走岔了路。父親打了個比方,就像一棵小樹,它的身子,還禁不起風吹雨打,經(jīng)不起風雨霜雪,得有人關(guān)照著。

    父親耐心地給母親講道理,說:“我出去賺錢,東海學壞了,我們賺一屋子的錢有啥用?還不是撿了粒芝麻,丟了個西瓜?!备赣H話沒說完,母親就啐了父親一口,罵:“賺一屋子的錢?你好牛逼,也不撒泡尿照照,你有那本事嗎?離了你,我們娘倆照樣吃香的喝辣的,天塌不下來?!?/p>

    父親碰了一鼻子灰,不甘心轉(zhuǎn)向我說:“柳東海,我要守著你,你還小,很多的事都不懂?!蔽业亩淅铮酀M了父親所謂的提醒和忠告,它們像一窩蜜蜂,嗡嗡嗡地,我捂住了耳朵。從那個時候起,我總覺得耳邊有一只饒舌的麻雀,在無休無止地聒噪,我痛苦不堪。

    有一次,我實在忍受不了父親的絮絮叨叨,大聲吼:“只要你這只麻雀滾得遠遠的,我就開心了。”父親愣住了,像蹩腳的演員,被拆穿了把戲,顯得手腳無措。

    父親有過一次短暫的失蹤。

    第一場秋霜來臨的一個清早,父親不見了蹤影,我和母親沒有當一回事,以為他又抽什么風了。直到傍晚,家家戶戶吃過飯了,村子里靜寂下來后,仍然不見父親回家。母親將涼了的飯菜倒掉,賭氣說:“走了好,死得遠遠的?!睕]了父親,我耳根清凈,好像摘了禁錮兒,高興得不亦樂乎,我希望他永遠從我的生活里消失。

    三四天過去了,仍不見父親蹤影,母親焦躁不安,她一次次地走到村口,望著那條通向鎮(zhèn)上的山路,直到太陽跌進山窩,才泱泱回家。母親嘴上說不管父親的死活,但我知道她是在乎的,一連幾個晚上,她都翻來覆去地像在烙大餅。有一次,天快亮時,她突然驚叫一聲,跳下床,光著腳,拉開門,就向院子外面跑。我叫了一聲娘,母親從夢中醒來,她臉色慘白,可憐巴巴地說:“東海,我們?nèi)フ艺夷愕??!蔽曳藗€白眼,把頭蒙起來,繼續(xù)睡。

    半個月后,父親回來了,又黑又瘦,身上的衣服又破又臟,我和母親瞅了他一眼,什么也沒說,父親張開的嘴巴又合上了。父親在各個屋子里轉(zhuǎn)了一圈,又查看了院子的四處,圈里的豬﹑欄里的羊﹑窩里的雞,都平安無事,它們對父親的突然出走和回歸,表現(xiàn)得漠然平靜。

    晚上吃飯時,母親只是在飯桌上添了一雙筷子,父親在飯桌上,我就去了屋子里,母親喊我吃菜,我不肯出來。母親看了父親一眼,父親端起碗,走向院子里的梨樹下,我坐回了飯桌前。從那天起,父親吃飯,就再也不上桌了。

    父親有點失落,在他的想象里,他不在的這些天,家里沒了頂梁柱,早就亂套了,母親和我肯定慌亂地四處找他,甚至著急地痛哭流涕;當他從天而降時,母親和我必定會喜出望外,母親對以往的刻薄和冷酷后悔莫及,我會改邪歸正﹑浪子回頭,一家人重修舊好、和睦相處。父親豐富的想象力,把自己感動得熱淚盈眶,他歸心似箭,一刻也不在外逗留。但是,當他急匆匆地趕回家時,遇到的是冷遇和慢待,他很尷尬,他發(fā)現(xiàn),自己成了這個家里多余的人。

    父親失蹤的那十幾天,去了哪里,遭遇了什么,我們沒問,父親也沒說,那成了一個解不開的謎。

    5

    為了戲弄父親,我玩了幾次失蹤,雖然最終都平安回家了,但父親嚇得不輕。我明明在屋子里,他卻到處找我,東海、東海地大喊大叫,直到看見我,才長舒一口氣,他一驚一乍的,常嚇我們一大跳,母親因此呵斥他,但他總改不了。他怕我跟著孫向武去少林寺當和尚﹑怕我調(diào)戲甚至強奸女人、怕我抽煙喝酒、怕我偷盜或攔路搶劫,總之,他這也怕,那也怕,他整天陷在自己臆想的恐懼里,不能自拔,像一只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寒蟬。

    放了學,吃過飯,我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幾個小時不出來。我在屋子里玩時,父親常趴在窗子上,偷看我。我知道他在偷窺,便長吁短嘆,一會兒唱歌、一會兒哭泣,或者半天不吭一聲、或者又哈哈大笑。我在屋子里制造的動靜,果然嚇壞了父親,夜深人靜了,我從窗縫隙里向外望,他坐在臺階上,一根根地抽煙,那些憂郁愁苦的煙霧,在黑魆魆的夜空里糾結(jié)著、徘徊著,久久不散。

    我怪異的言行,讓父親焦慮不安。

    這年冬天,李萬春突然死亡,年僅四十歲。

    父親驚得目瞪口呆,他無論如何都不能相信,李萬春只是彎腰清理沙發(fā)下的垃圾,就一頭栽倒在地,再也沒醒過來。

    生命的脆弱和人生的無常,讓父親無限地感慨并恐懼,李萬春之死,給父親的心里罩上了巨大的陰影,他怕自己也會猝死。父親從此異常關(guān)心自己的身體,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讓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冷汗淋漓。肚子疼、拉肚子,可能是腸癌;胃脹、胃酸、胃疼,或許是胃癌;腿上生了個疙瘩,不疼不癢,是皮膚癌的前兆;喉嚨疼、嗓子嘶啞是喉癌。腦出血、心梗、肝癌、膀胱癌……父親疑神疑鬼,他覺得自己從頭到腳,都患了不治之癥,馬上要去見閻王爺。

    他死了,母親和我怎么辦?想著孤兒寡母凄慘的日子,父親嘆息流淚,到后來,忍不住號啕大哭。半夜時分,我們總被父親怪異的動靜吵醒,母親生氣地問:“你抽啥風?。俊?/p>

    父親憂心忡忡地說:“我要死了。”

    母親說:“死就死吧。”

    父親說:“我死了,你們怎么辦?”

    母親撇嘴,不屑和父親爭辯,我使勁地咳嗽,嘲弄他,父親望著漆黑一團的夜,眼里再一次蓄滿了絕望的淚水。

    認為自己患了絕癥的父親,不去醫(yī)院檢查,一是怕,諱疾忌醫(yī),二是舍不得錢,他每天無時不刻地自己嚇唬自己,否定肯定,肯定否定,周而復始,陷入無窮無盡的惡性循環(huán)中。

    后來,父親頻頻地去拜訪名醫(yī),他相信秘方偏方,弄回一大堆藥材,房間里滿是壇壇罐罐,里面是名目繁多的、能醫(yī)治拯救他的靈丹妙藥。

    一個泥巴火爐,一個烏黑的砂鍋,整日散發(fā)著刺鼻的草藥味,藥味在我家院子里彌漫著,后來隨風擴散到村子里,家家戶戶都知道了父親在熬藥,父親命懸一線了,和閻王爺在較勁。

    一日,六爺來我們家,看見坐在一堆藥材里的、佝僂著腰身的、憔悴消瘦的父親,驚訝地問:“賢侄,你怎么了?”父親看見六爺,像受了委屈的孩子,見到了娘,鼻子一酸,眼淚就下來了,說:“六叔,我怕活不了幾天了?!?/p>

    六爺安慰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想那么多有個屁用!活一天算一天吧?!?/p>

    父親說:“我死了,他們怎么辦?”

    六爺嘆息著,花白的胡子,在風中不住地顫抖。

    父親成了一個神經(jīng)兮兮的人,他的言談舉止,越來越怪異,他好似生活在另一個世界,那里沒有光明、沒有溫暖、沒有風、沒有花草,只有黏稠的黑暗和徹骨的冰冷。

    每天深夜,寂靜的曠野里不時傳來狼一般的嚎叫,那是父親絕望的痛哭。

    父親成了高老莊人奚落嘲弄的對象,我和母親深以為恥。

    一天,我在街巷里撞見了六爺,他定定地看著我,急促地喘息,然后仰天長嘆:“高老莊沒你爹這號人物了。”

    現(xiàn)在想起來,多年前的父親,是一個典型的焦慮癥患者,他深陷疑病的深淵,不能自拔。二十多年后,我的飽受焦慮癥折磨的同事,無法忍受肉體和精神上的雙重折磨,從六十層的高樓,一躍而下;他在空中的姿態(tài),像極了一只飛翔的鳥兒,我痛惜之余,又替他高興,他的靈魂,終于破殼而出,自由了解脫了。

    撫今憶昔,我無限感喟,患有疑病癥的父親,是如何度過一個又一個的漫漫長夜的?

    我和父親仍然僵持著,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一次,當他試圖靠近我,又來煩我時,我下了最后通牒:在這個家里,有我沒你,有你沒我。父親怔怔地看著我,疑惑不解的眼神,像是面對高深的哥德巴赫猜想。為了讓他徹底死心,我連續(xù)逃學三天,跟著孫向武,去鎮(zhèn)上打架,去鄰村看戲。

    母親站在了我一邊,說:“要想東海好好上學,你就走吧。”父親沉默了半晌,啞著嗓子說:“好,我走!”

    秋天到來時,父親決定出門了,寒露過了,天氣變冷了,外面打工的人在陸陸續(xù)續(xù)回家,父親卻逆著人流,去城里找活干。母親沒好氣地說:“癩皮狗趕不上一泡熱乎的屎。”

    那天晚上,我玩累了回家,一進門,父親叫我:“東海,咱們談?wù)劇!崩鏄湎碌氖郎?,有一瓶酒,兩個酒杯,父親想和我喝喝酒說說話。我昂著頭走過去,沒有理他,心里說,談個屁!

    很多年以后,我仍然記得,那是一個美好的夜晚,月光如水﹑星空遼闊﹑夜風清涼,空氣里滿是莊稼成熟的味道。我記得梨樹下的小石桌上,一瓶孤獨的酒、兩個無所事事的酒杯、一個身心破碎的人,搔著一頭亂發(fā),在清冷的月光里,坐成了一塊石頭。

    半夜里,我醒過來,聽到父親還在喃喃:“冰,到了春天,就化成了水?!?/p>

    第二天下午,父親去牛圈里,摸了摸牛的腦袋,去豬圈丟了一把豬草,將歪斜的農(nóng)具扶正,用幾塊磚頭堵了院墻上的豁口。然后,他背起行李卷,走出屋子時,看了我一眼,我怕燙一般地躲開了。

    父親走了,風摔打著門板,我突然覺得心里空蕩蕩的,鬼使神差地尾隨著父親。其時,日頭在山梁上滾動,歸巢的鳥雀嘰嘰喳喳地吵著,五色斑斕的葉子,經(jīng)不住秋風的撩撥,漫天飛舞,宛如一群美麗的蝴蝶。別人出門,都選在清晨,而父親卻在太陽下山時,沒有人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父親隨手拍落了肩頭的幾片葉子,它們落地時的嘆息,使我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悵惘。

    父親回望村莊,他憂郁的目光追隨撫摸著繚繞的炊煙、枯黃的莊稼,眼睛濕漉漉的,很像一頭哀傷的老牛。

    太陽咕咚一聲,跌進了山窩里,黑暗像一滴巨大無比的墨,洇染開來,慢慢地吞沒了一切。

    6

    粗略估計,我收到過父親120多封信,大多寫于1996年到1999年﹑我讀高中的三年時間里,幾乎以每周一封的密度,地毯式轟炸了我。

    父親寄來的第一封信里夾帶著20塊錢,地址是烏魯木齊某區(qū)某街道,我將信和錢一塊扔給了母親,母親又塞給我,說:“你爹給你的生活費?!蔽覒嵟貙㈠X和信撕個粉碎,向空中一拋,二十塊錢能買一只雞﹑四斤豬肉,母親心疼地流淚,捂著胸口,嘆了半個月的氣,人瘦了一圈。之后,再收到信,我就拿回家,撇給母親,母親問:“你看信了嗎?”我脖子一擰,說:“不看!”我的原則是,不花父親一分錢,不和他發(fā)生任何關(guān)系。我的執(zhí)拗,得到孫向武的雙手贊同,卻被背簍叔罵了個狗血噴頭,他挖苦我把書念到屁眼里去了,父子父子,那是打斷骨頭連著筋,分也分不開的,我咬牙冷笑,我就要分開讓你看看。

    母親嘆口氣說:“你不要他的錢,只能我養(yǎng)活你了?!蹦赣H除了種地,沒別的門路,地里又刨不出黃金白銀,辛苦一年,勉強能填飽肚子就算不錯,這要看老天爺?shù)哪樕?,得要風有風﹑要雨有雨。

    母親操起了老行當,她年輕時有口好嗓子,在戲班子里唱過幾年,嫁給父親后,想做個教師夫人,熬了十幾年,到頭來,雞飛蛋打,啥也沒撈著。

    我上高中不久,孫向武也當了兵,他臨走之前的晚上,我們喝了一個告別酒。為孫向武當兵,背簍叔花了大血本,嘴上說送孫向武去軍營的大熔爐里煉一煉,煉成一塊好鋼;背地里卻說是為村子除害,讓他最好在戰(zhàn)場上吃一顆槍子。

    孫向武說:“我就是凍死在珠穆朗瑪峰上,也不回高老莊了。柳東海,你一定要考上大學,要走得遠遠的,我們的共同目標是遠離高老莊,遠離我們憎惡痛恨的父親?!?/p>

    高中三年每周回一次家,母親跟著戲班子,風里來雨里去,家里經(jīng)常沒人,周末回去,我就住姥姥家,再以后,放了假,我就住學校。

    整個讀書生涯,我沒缺過錢,別的學生每周的生活費10塊,我至少20塊,母親說:“錢不用你愁,只要你能考上大學?!迸紶?,我想起父親,問:“他呢?”母親淡淡地說:“滿天下浪蕩呢,不管他?!蔽衣犃?,心情舒暢,是啊,除了教書,他屁事也干不成,走出學校的四堵墻,他肯定到處碰壁,我心里暗暗地樂,讓自以為是的他,在冰冷堅硬的現(xiàn)實面前,碰個頭破血流吧。

    我很樂意聽到父親的壞消息,譬如他沒找到一份體面的工作,吃不上一頓像樣的飯菜,他衣衫襤褸、叫花子一樣被人羞辱,或者酗酒賭博﹑去找下三濫的女人等等。他的無能和墮落,成為我奮力拼搏的動力﹑強心劑﹑興奮劑,母親摸熟了我的脾性,總揀著我愛聽的說,于是,從學校同學,到高老莊的鄉(xiāng)里鄉(xiāng)鄰﹑親戚朋友,無人不知道父親成了一個吊兒郎當﹑好吃懶做的浪蕩鬼。

    我在父親的墮落中青云直上,我要用我的成功,證明父親當初的愚蠢和無能。

    我考上了大學,提出辦升學宴,母親不大樂意,嫌太張揚了,我執(zhí)意要做的目的,就是告訴所有人,沒有父親,我們孤兒寡母終于挺過了最艱難的日子,天沒有塌下來,太陽照常升起。

    母親只好隨我,她小心地征求我的意見:“能讓你爹回來一趟嗎?”我說:“行!只要他有臉回來,我會給他好好敬一杯酒?!蔽液呛切χ?,母親看出了我的不懷好意,默默地躲到了一邊。

    那天,高老莊鞭炮齊鳴、鑼鼓震天,我家的院子里,擺了六張桌子,全村人都來吃流水席。人們大塊吃肉、大口喝酒,翹著大拇指,夸獎我和母親,譴責父親,我臉上掛著優(yōu)雅得體的微笑,穿梭往來,忙著敬酒。只有六爺,噴著酒氣的嘴巴,貼著我耳朵說:“東海,找一下你爹,讓他回家來?!蔽曳笱艿攸c點頭,心里埋怨六爺真掃興。

    哪里有紅白喜事,母親就唱到哪里,她從這個村莊到另一個村莊,為我賺取生活費。漸漸地,歌舞擠了進來,又唱又跳,加上花里胡哨的敲打樂,火爆﹑露骨﹑刺激,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秦腔漸漸被冷落了,有時候,一半個月,母親開不了張。

    我在蘭州上大學,長長的濱河路上,每到下午,到處是秦腔自樂班子,吹拉彈唱﹑人氣爆棚﹑熱鬧得很。我想讓母親到蘭州,一是母親有一個更廣闊的舞臺,二是我不愿讓母親再過漂泊無定的生活。母親猶豫了一下,還是答應了。

    臨走時,我提醒母親鎖上門,她說:“一堆破爛,誰稀罕?”母親卻磨了面,榨了油,準備了足夠的柴禾,好像不是出遠門,而是去村外的田野里轉(zhuǎn)一圈。

    在蘭州,母親每天午飯后就出去,到天快黑時才回來,她說:“看戲的人真多,城里人就是大方,隨手就是幾十塊,哪天不賺個幾百?不賺白不賺,你以后還要結(jié)婚,花錢的地方多?!蔽矣X得母親太辛苦,想阻止她,但是母親的話,戳中了我的痛,不這樣,又能咋辦?這是個拼爹的時代,可惜我沒有一個成器的爹。

    某一天黃昏,我出去散步,信步來到濱河路。那天北風呼呼地刮著,稀疏的雪花飄著,往日熱鬧的濱河路上,幾乎空無一人。我看見了母親,她縮著雙肩,在風中瑟瑟發(fā)抖,她在唱:深山寂寞少人行,除了你來就是我……她圓潤清亮的嗓音,被刁鉆冷酷的風拽得支離破碎,沒有一個觀眾,她孤零零的、形銷骨立的身影,漸漸和黑暗融為一體。那一刻,我內(nèi)心五味雜陳,有對母親的愧疚和感恩,有對自己自私的譴責,更多的是對父親的憤恨,他現(xiàn)在不知躲在哪個角落酣睡,做著黃粱美夢。

    我上學時,母親住在學校后面的一條巷子,很逼窄的一間屋子,她的左鄰右舍十分混雜,大學生﹑民工﹑看病的﹑上訪的﹑目的不明的流浪者,環(huán)境臟亂差。我上班后,想租個大一點的房子,和母親住在一起,但被她拒絕了。

    我想母親,但又不愿去她屋里,因為,那個屋子里,除了母親,還有另一個人,我雖然看不見他,母親也告訴我,她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但他的氣息無處不在。廉價的香煙﹑發(fā)霉的書本﹑濃烈的汗腥味,和滲入他骨髓的粉筆末的味道,混雜在一起,我抗拒﹑反感﹑惡心,每次去,我都抽著鼻子,把窗子和門打開,讓空氣流通。

    我很氣惱,我為什么擺脫不了他?更煩惱的是,每晚我進入睡眠后,耳邊便是他的絮叨,耳朵條件反射般地嗡嗡發(fā)癢,我為此痛苦不堪。

    他會不會和母親有聯(lián)系?我很好奇,他到底在哪里?在干嘛?他手無縛雞之力,無一技之長,是怎么在城里混的?

    母親冷冷地說:“他還能干啥?沒本事沒力氣,身子骨懶,又雞蛋里面挑骨頭,餓不死凍不死,能留一條爛命,就謝老天爺開恩了。”

    我的婚禮是在蘭州辦的,我特地選擇遠離落后偏僻的高老莊,母親歡喜著、悲傷著,她說:“給你爹捎個話,讓他也高興高興?!蔽以僖淮卫淇岬鼐芙^了,他有資格分享我成功的快樂嗎?我是我,他是他,我用事實證明了,沒有他,我變得更優(yōu)秀了。

    熱鬧奢華的婚禮上,母親一人向隅,神情寡歡,拍全家福時,她轉(zhuǎn)過身,偷偷地抹去眼角的淚水,我裝作沒看見。

    我在城里扎下了根,工資漲了、職位升了、住的房子越來越大,每次回家,村里人都前呼后擁,以我的經(jīng)歷激勵教育小孩子,他們把我夸上了天,而把父親踩倒在地,聽到這些甜膩討好的話,我摸著下巴上逐漸堅硬的胡茬,心里卻掀不起了快樂的波浪。

    我成家立業(yè)了,經(jīng)濟條件大為改觀,有能力贍養(yǎng)母親了,但母親不愿和我一塊住,在她給我?guī)Ш⒆拥膸啄昀?,她吃不好睡不好,似乎被一種奇怪的病折磨著,痛不欲生。終于,熬到孩子上小學了,母親求我:“東海,放我走吧。”

    母親回家了,像一條魚游回了大海﹑像禾苗擁抱泥土﹑像莊稼親近田野,有起死回生的感覺。母親走了,我的魂也被她牽走了,我頻繁地夢見高老莊的人和事,夢見自己站在無邊無際的莊稼地邊,惶恐無措;夢見在波濤翻滾的河邊,長久地徘徊;夢見家鄉(xiāng)的大地上,荒草和野花,恣肆地生長和怒放。尷尬氣惱的是,夢里總有父親,他笑瞇瞇地看著我,我的心情一下子變得糟糕,呸!居然有這樣厚顏無恥的人。

    父親賴皮頑固,一次次地突破我的防線,撞入我的夢境,像他多年前那樣,嘮嘮叨叨:東海,開車要慢,耳聽六路﹑眼觀八方;東海,酒少喝﹑煙少抽﹑別熬夜;東海,遇事要冷靜﹑要忍;東海,吃虧是福﹑貪小便宜惹大禍;東海,小心謹慎,防火﹑防電﹑防小偷;東海……我不勝其煩,捂著耳朵,怒吼著讓他滾,我把自己吼醒了,父親也逃遁到了夢境之外。

    我無數(shù)次從夢中驚醒,妻子疑惑,問:“要不要去看看醫(yī)生?”我默然,我清楚,我的病不是在身體上,而是在心里。

    兒子六歲時,一天半夜,突然發(fā)高燒一般地囈語,我清楚地聽見他不斷地叫著爺爺,我震驚了,妻子也詫異地看著我,我摸著兒子的頭,艱難地說:“你爺爺還活著?!逼拮拥难凵窭?,全是疑惑和不解,我們剛認識時,我告訴她,我沒有父親,他1993年就死了,那一年,我十三歲,多年來,我和母親相依為命。

    也許是自己做了父親吧,我竟?jié)u漸地淡化了對父親的怨恨和抱怨,有些事,放久了,再掰開來,揉一揉,想一想,感受便大不一樣?,F(xiàn)在,我也有了父親當年一樣的困惑和痛苦,我試著慢慢去理解父親了。

    父親的關(guān)愛,曾經(jīng)讓我痛苦不堪,我習慣性失眠,找過很多醫(yī)生﹑吃過很多藥,都沒效果。有了兒子后,父性在我身上滋長發(fā)育,很多事情,我都做換位思考,漸漸地,父親的耳語,對我不再是一種折磨,而是一種別樣的幸福。想著不論何時何地,總有一個人,默默地陪伴著你,關(guān)心著你的安危成長,多黑的夜,我也不怕,多長的路,我也不怵,這難道不是一件快樂的事嗎?

    有一次,上初中的兒子沉溺游戲,成績退步,我喋喋不休地訓斥他,他竟然捂住耳朵說:“我不聽!我好煩!”那一刻,我渾身一震,如遭雷擊,我想起了少年時頑劣叛逆的我,想起了無奈無助的父親。

    那一晚,我在陽臺上坐了很久,眼光越過城市璀璨的燈火,在日漸凋落的高老莊,尋尋覓覓。陽臺上有一根跳繩,我攥在手里,我想起了那個月夜,父親抽打我的情景,我揮起了跳繩,在自己身上抽打著,不知怎么,那一晚,我非??释赣H能像少年時那樣,鞭笞我,狠狠地揍我。

    我沙漠般干枯的眼眶里,滲出了兩滴苦澀的淚珠,在臉頰上滑落。

    當我希望父親的聲音,永遠留在我耳邊時,它們卻悄悄地消失了,我挖掘記憶,大概是我三十五歲左右吧,我患了多年的耳疾,不治而愈,我的主治大夫也驚訝不已,難以解釋。

    有一段日子,我發(fā)覺自己記不起父親的模樣了,我很惶恐,整天心神不寧。父親沒有留下一張照片,會不會有哪一天,我把他完全忘掉呢?我一點點使勁地想,漸漸地,有了一個模糊的輪廓:他瘦長身材,1.81米高,體重140斤左右,飄逸的長發(fā),現(xiàn)在可能大半花白了,腰身也可能佝僂了,但他的眼睛仍然像孩童一樣清澈。我像個蹩腳的畫家,一筆一畫地描摹著父親的形象,我怕把他再次丟失,我努力地回憶他。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希望用做夢這種方式,牢牢地記住父親,但是,無論我如何使勁,我再也夢不到父親了。

    一個周日,我去郊區(qū)一個寺廟,據(jù)說那里有個得道高僧,能普渡眾生﹑善解疑惑。我點了一炷香,給功德箱里投了一張百元鈔票,跪在他面前。高僧一雙澄澈的眼睛看著我,那眼睛像X光一樣,穿透我堅硬的殼,直抵我內(nèi)心,我的心微微顫抖。高僧的手掌按在我頭頂,我感覺一股溫和的熱氣,徐徐透入我的身體,我舒適輕松,像一根雞毛,飄了起來。

    高僧敲了一下鐘,嗡地一聲,鐘聲嘹亮悠揚,一下將我拽回遙遠的高老莊,在繚繞的炊煙里﹑在斑駁的時光里,我看見了父親的背影,我一陣眩暈,熱淚盈眶。

    7

    這段時間,我經(jīng)常瀏覽孫向武的快手,最近,他火得一塌糊涂,發(fā)了幾個視頻,圈了無數(shù)的粉。他的患有老年癡呆癥的父親孫背簍,騎在他的身上,揚著一根柳枝,抽打著他,興奮地吆喝著:“駕!駕!駕!”年近半百的孫向武,四肢著地,奮力地向前爬著。這一幕被瘋狂轉(zhuǎn)發(fā),好評如潮,點贊成幾何數(shù)飆升。

    孫向武和父親摔泥巴﹑彈玻璃球﹑吹柳笛﹑放風箏,他變著法子,陪父親玩小孩子的把戲,這一個個配了《我的老父親》歌曲的視頻,感動得千萬粉絲眼淚稀里嘩啦地流,夸他是全天下最孝順、最有愛心的人。

    孫向武買了一輛車,雇了司機,專門拉著孫背簍趕集﹑走親戚﹑逛廟會,專車接送。孫背簍逛遍了大半個中國,嘗盡了美食佳肴,坐過飛機高鐵,該享的福都享了。

    我百思不得其解,問孫向武:“你不恨你爹了?”

    孫向武說:“不恨了,莫名其妙地就不恨了?!?/p>

    這天晚上,我沉思良久,給母親打了一個電話,我咬咬牙,喘了幾口粗氣,說:“讓他回家吧?!?/p>

    母親愣了一會兒,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問:“讓你爹回家嗎?”

    我說:“回家!”

    母親在電話那邊啜泣,隨后號啕大哭,哭聲像一條沖決堤壩的大河,波濤翻滾,一瀉千里。

    我開始思念父親,一遍遍地回憶往事,給兒子和妻子講述我和父親的故事。

    半年后的一個深夜,我被電話驚醒,是母親,她說:“東海,你快回家,你爹丟了,我找不見他了?!蹦赣H悲傷地大哭,我不知怎么安慰,黑夜里傷心哭泣的母親。

    妻子善解人意地說:“回家看看吧?!?/p>

    我們歸心似箭,清晨驅(qū)車上路,到家時已是黃昏,一踏上故鄉(xiāng)大地,頓覺神清氣爽﹑天高地遠。

    母親一見我們的面,就嗚嗚地哭起來,妻子安慰著母親,我坐在院子的梨樹下抽煙。

    母親鼻涕一把淚一把,向我們訴說起父親,她雖上了年紀,但思路清晰,記憶力超強,每個細節(jié)都還原得清楚明白。

    母親這一晚說的父親,和以前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父親并不懶,他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陀螺一樣忙碌著;他干活從不挑挑揀揀﹑拈輕怕重,會干的干,不會干的,從頭學起;他舍不得抽煙喝酒,更不會玩女人,他把賺來的每一張錢,都交給母親,讓她寄給了我。到現(xiàn)在,我才知道,我當年的學費﹑我吃的﹑穿的﹑用的,包括我住的房子﹑家具﹑開的轎車,所有物品里面,都凝結(jié)著父親的血汗,而我蒙在鼓里,洋洋得意自己的無所不能。這么多年,是父親在撐著一條破船,在風浪中穿行,我嘲笑他﹑挖苦他﹑詛咒他,他這個蹩腳的舵手,始終沒有偏離航向﹑沒有翻船。

    我上大學的那幾年,母親已回心轉(zhuǎn)意,偷偷收留了父親,他們住在了一起。為了供我讀書、買房、結(jié)婚,父親在這個城市最廉價最窄小的出租屋里,用他豐富的想象力,謀劃著一條條生財之道,將自己濃黑茂密的頭發(fā),一根根搔斷了。

    父親看過一則新聞,某某見義勇為,被獎勵了幾萬塊錢,父親便躲在高樓大廈投下的陰影里,異想天開地做著這個黃粱美夢。但當歹徒,當著父親的面,冷酷地制造流血事件時,他卻膽怯了﹑懵逼了,之后,父親又為錯過機遇,而長時間地后悔和自責。父親賣過血,甚至和一些背景復雜的人商談過器官的買賣,一顆心臟120萬﹑一只腎150萬﹑肝臟80萬、脾胃8萬、血液50萬,角膜、牙齒、皮膚,算下來,是一筆令人咋舌的巨款,父親開心地笑了,原來,自己的身體并不是一無用處,而是一座富礦,隨便挖一镢頭,就是個百萬富翁。這樁買賣最終談崩了,父親因此而悶悶不樂,難過了很長一段時間。除此之外,父親再也想不出賺大錢的辦法,他買過股票﹑彩票,所有一夜暴富的辦法,父親都試過,無奈,他的運氣實在太糟糕。

    父親這一生,干過最漂亮也是最齷齪的事,是碰瓷。

    父親預謀策劃,瞄準了一個大款,在他車輛啟動的一霎那,往前一撲,砰的一聲巨響,和豪車親密接觸。在昏暗的地下車庫,父親忍著劇痛,和大款討價還價,得到了二十萬的賠償。當年,母親拿出這筆巨款時,我驚訝得難以置信,母親卻輕松一笑,說:“牙縫里省下來的?!?/p>

    父親沒有去醫(yī)院做檢查,他只是找了個診所,簡單地問了一下醫(yī)生,買了點藥,為此,他留下了嚴重的后遺癥。父親在地攤上買了一本醫(yī)書,身上哪里疼,就對照著開方買藥。母親說父親渾身都是病,他咳嗽﹑吐血﹑腹瀉﹑腰椎疼痛﹑手腳發(fā)麻、吃不下飯、體重減輕。

    妻子輕輕問:“有父親的照片嗎?”

    母親遲疑著,在兜里摸索了半天,拿出一張紙,是一張身份證復印件,我看見了一個陌生的人:光禿的腦門﹑深陷的眼眶﹑抑郁的眼神﹑黧黑瘦削的臉龐,這是父親嗎?那一頭濃密的長發(fā)呢?我不敢相信這是父親,但他真的是。照片只有一個頭像,我看不出父親的全貌,但據(jù)面容推斷,必定是瘦成了一把骨頭。

    我的眼睛發(fā)酸發(fā)痛,我雙手捂住了臉,在秋天金黃色的陽光里瑟瑟發(fā)抖。

    在父親快要坍塌的屋子里,有一個陳舊的、油漆斑駁的柜子,除了幾件褪色的衣服,全是父親讀過用過的書籍,最醒目的是一摞信件,用一根紅綢帶攔腰系著。母親說:“這是你爹寫給你的信。”信沒有拆封,我數(shù)了數(shù),共有120封,摞起來,有一尺多高。

    我把信件擺放在陽光耀眼的院子里,一封封地拆看,每封信里,都夾著錢,有五塊的,十塊的,最大的面額,有一百塊的。父親的口氣是卑微的,他總在給我道歉,總在懺悔,他為自己當年的粗暴深感內(nèi)疚,他渴望得到我原諒。然后是千篇一律的叮嚀,是關(guān)照,他的見解狹隘、幼稚,甚至低級可笑,我卻心潮翻動,鼻子發(fā)酸,不知不覺間,淚水滾滾而下。

    妻子不斷地給我遞過紙巾,好幾次,我要停下來,做幾次深呼吸。

    我走進了父親凄風苦雨、忍辱含垢的歲月。

    父親也曾飽受耳疾折磨。他做過一個夢:我被一群孩子圍毆,衣衫撕爛了,鼻青臉腫,我叫了一聲爹,父親驚醒了,著急難過,從那以后,他的耳朵就落下了病根子,它們總在深夜里發(fā)癢,嗡嗡嗡地響,好像我在求救﹑在吶喊。父親擔心我被孩子欺負,擔心我走夜路害怕,擔心我遇事沒有主見﹑犯糊涂,總之,他有一百個不放心的理由。他日夜憂心,為我祈禱平安。

    8

    即使臨近秋收的高老莊,也人影寥落,守在村里的老人們,基本耳聾眼花、病魔纏身,他們是父親的同齡人,我熱情地問候他們,和他們東拉西扯,希望他們說說父親,但是,他們不再提起父親,父親被他的村莊,完全遺忘了。

    我的耳邊秋風悠悠﹑鳥鳴啾啾,但此刻,我最想聽父親的絮叨。

    父親希望我不抽煙﹑不喝酒﹑不賭博。

    不偷不搶﹑誠實做人﹑公平做事。

    能考上一所理想的大學。

    能找到一份穩(wěn)定喜歡的工作。

    能娶一個溫柔賢惠的媳婦。

    能生一個聰明懂事的孩子。

    一家人能平安健康。

    ……這是父親的夢想,他把最好最真的祝福,全都傾注在我身上,壓根沒提過他自己。

    在父親發(fā)黃褪色的信紙里,我像一只螞蟻,捕捉著父親的氣息,我聞到了濃濃的酒味。父親寫道,每一個夢想成真,就喝一杯酒,他應該喝了許多杯酒,可惜他用寂寞﹑孤獨﹑誤解下酒,又苦又酸,難以下咽。

    按照時間順序,父親最后一封信寫于2010年,確切地說,這是一篇日記,他說人的一生如花如葉、有盛有衰,到了凋零的日子,無須留戀,果斷離開。父親說,如果他得了不治之癥,絕不愿茍活著,拖累親人,他會找一條洶涌湍急的河流或一座云霧繚繞的高山,一躍而下,用最簡單的方式,打發(fā)自己罪孽深重的臭皮囊。

    這封信里,夾著那份我和父親斷絕關(guān)系的協(xié)議,我很驚訝,當年鮮紅的血,何以變得墨一樣黑?我不敢觸摸這頁保存完好的協(xié)議,它發(fā)燙,它有刺。妻子拿過去,默默地看著。

    還有一封怪異的信,里面是一張空白的紙和一把鑰匙。我把紙高高舉起,在陽光下翻來覆去地看,看得兩眼刺痛﹑淚花閃爍,仍沒找到一個字。鑰匙則銹跡斑斑,是開哪個鎖的,我不知道,母親也不知道。

    父親最后一次從高老莊出走,距今已整整十年,那是2012年初冬,瑪雅人預言的世界末日即將到來,地球曾一度陷入巨大的恐慌中。那時候,天已經(jīng)很冷了,霜一場比一場厚,父親從城里返回,他輕輕推開門,站在院子里,梨樹上最后一片葉子正在墜落,母親在廚房里腌菜。

    母親看到從天而降的父親,又驚又喜,那天晚上,母親多炒了幾個菜,開了一瓶酒。顛沛流浪多年的父親,終于安坐在老家滾燙的熱炕上,吃菜喝酒,聽著母親匯報我的情況,頻頻地點頭微笑。

    三天后,父親又要出門,母親詫異,責問他:“剛剛回來,你又要去哪里?”父親迷惘地望著遠處,背陰處的山洼上,已經(jīng)落下了冬天的第一場薄雪,他嘴唇翕動著,不知說了什么。母親拽了一下父親的衣襟,說:“你先住下來,我再慢慢給東海說。”但父親頭也不回地走了,母親一把把地抹淚,嘟囔著說:“你都六十多了,真要把老骨頭丟在外面喂狗?”

    父親出走整整十年之后,我的大赦令才姍姍來遲。

    母親發(fā)了瘋一般地尋找父親,她把父親有可能去的地方篦子般梳了一遍,父親影蹤全無,他蒸發(fā)了,像一滴露珠,在太陽出來之前,匆匆地消失。

    堂屋斑駁的墻壁上,留有父親的字跡:冰,到了春天,就化成了水。

    月亮升起來了,是一彎殘月,如水的月光,普照萬物。妻子挨著我坐著,她輕輕地捶了我一拳,意思我明白,我真想讓她狠狠地捶打我,此刻,我心里太難受。

    父親大名柳晴川,生于1949年,屬牛,現(xiàn)年73歲;十八歲時,算命先生給他卜了一卦,預言他一生命途多舛、兇多吉少,父親呵呵大笑,露出了雪白結(jié)實的牙齒。那時,他剛剛成為高老莊小學的代課教師,意氣風發(fā)、躊躇滿志,挺拔得像一棵白楊樹。

    院子里的梨樹下,當年的石桌還在,我擺上兩只酒杯,倒?jié)M了酒,每一杯酒里,都晃悠著半塊月亮。此刻,我神游天外,渴望能神奇地穿越到三十年前的那個傍晚,我順從地坐在父親的對面,耐心地聽他的說教,然后,陪他喝一杯酒,化去他心中的萬千塊壘。

    夜深了,我執(zhí)拗地坐著,期待著我的耳朵能嗡嗡嗡地響起來。

    責任編輯 趙劍云

    猜你喜歡
    母親
    母親的債
    給母親打電話
    文苑(2020年10期)2020-11-07 03:15:20
    母親樹 五章
    母親的“禪”
    文苑(2020年4期)2020-05-30 12:35:24
    母親
    文苑(2020年12期)2020-04-13 00:54:22
    母親點亮了我的一生
    海峽姐妹(2019年3期)2019-06-18 10:37:36
    給母親的信
    英語學習(2016年2期)2016-09-10 07:22:44
    母親
    小說月刊(2014年10期)2014-04-23 08:54:08
    摔倒的母親
    小說月刊(2014年6期)2014-04-18 13:15:07
    悲慘世界
    平山县| 望谟县| 沭阳县| 临潭县| 措勤县| 静乐县| 晋宁县| 广安市| 海丰县| 崇阳县| 扶余县| 庐江县| 北海市| 元氏县| 昭苏县| 乌兰察布市| 天全县| 禹城市| 雅安市| 木兰县| 疏勒县| 镇安县| 正安县| 天全县| 揭东县| 顺平县| 广饶县| 大庆市| 重庆市| 河南省| 乐山市| 通化县| 德庆县| 三河市| 波密县| 龙山县| 科技| 萝北县| 锦屏县| 印江| 宿州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