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向黎
古人自有“不可忍”在。請聽《漁父歌》:
日月昭昭乎侵已馳,與子期乎蘆之漪。日已夕兮,予心憂悲;月已馳兮,何不渡為?事寖急兮,當奈何?蘆中人,豈非窮士乎?
伍子胥逃往吳國,后有追兵。在江上遇到一個漁父,向他求救。漁父將他渡了過去,見他面有饑色,就說去給他拿點吃的來,伍子胥起了疑心,當漁父拿來飯菜,他卻躲進了蘆葦深處。漁父于是“歌而呼之”。
在饑餓求生的本能催促下,伍子胥從蘆葦叢中出來了,吃完漁父送來的飯,生存危機暫時緩解,政客的本能又抬頭了,先是“解百金之劍以贈”,這是將情義商品化的舉動,漁父當然不接受。他又自作聰明地問漁父的姓名——他認為對方不要謝禮,一定是希圖錢財之外的好處,等他日伍某人得了天下,給你弄個官當當?!皾O父不答”。這是伍子胥的價值觀不能理解的,也是大多數(shù)世俗中人不能理解得了的,所以他大惑不解,進而疑心更深,反復叮囑對方要保密,不要泄露他的行蹤?!皾O父諾”。
他答應了。但是這個答應的代價卻讓人不寒而栗——伍子胥走了幾步,漁父就自己把船弄翻,沉入了江中。這一諾,不止千金,竟是與生命等重。
曾經(jīng)很不明白,即使救了伍子胥,看到竟是這樣不知好歹的人,而且一再侮辱自己,漁父為什么要答應?為什么不生氣?現(xiàn)在我開始明白了:那一刻,漁父是看到了人性本質(zhì)中最丑陋的東西,在他毫不設防的情況下,塵世的骯臟劈頭蓋臉地掩殺而來。他的心,灰了,死了。
這樣的大義凜然,這樣的亮烈難犯,這樣的不屑一顧,這樣的深哀大痛。我相信那絕不是一個普通的漁父,而是一個隱士,他堅守著自己的信條和清潔,也堅守著無邊的寂寞。當他看到伍子胥,他不禁動了惻隱之心,就是這惻隱使他的心打開了門,處于沒有防備的境地。也許,他還以為這是上天送來一個可以彼此明白的人,好給他寒冷的生涯帶來一星溫暖。但是他錯了。當他離開炎炎功利、烹油濁世,那種寒冷已經(jīng)注定是永遠的了。對不同境界的人,任何解釋都只能帶來誤解,而且需要這樣的人來理解是何等無聊,所以他什么都不說了,只用最后的行動還擊了對清潔的懷疑與誣蔑。
江水滔滔,天地無言。
失去性命是可以的,但是對人格的懷疑是不能忍受的。這是一個簡單的價值觀。然而正是這個簡單的價值觀,讓我在生死相隔、蒼蒼茫茫的兩千余年之后,戰(zhàn)栗汗出,冰炭置腸,廢然掩卷,悲從中來。
(摘自《看詩不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