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先生
說起這匹馬,我覺得它認識的人比我都多,記住的風塵往事和閑言碎語不在少數(shù),對莊里每條路上的深淺腳印的揣摩也費過心思,來一個外莊人,它見一眼便曉得,定也“突突”幾聲以示警告。
它像所有蘇莊的牲口一樣沒有名字,大家都用“紅馬”來喚它。
每次路過一個人的時候,它都會很蔑視地看上一眼,然后高傲地走開。我有時候想,它要是能說話,一定能夠說出蘇莊人的字、輩、名號。
①
我不知道這匹馬什么時間到的蘇莊,我出生時它就在。
母親說我剛會爬時就從院子中間爬到大院門檻上看紅馬走過來走過去地馱麥子,一看一下午,紅馬還舔過我的頭,被主人抽了鞭子。這件事我一直記得。紅馬有頓打是因為我挨的,我欠了它一個“馬情”。
我長到四五歲的時候經(jīng)常能看到它從我家門前走過,一身紅毛,揮汗如雨,威風八面。騾子、毛驢和牛早早看到它都低下頭等在路邊,不敢占它的道,我看這景兒上癮,每次都等著紅馬過來,看到它半閉著眼慢步走過去,騾子、毛驢和牛都走了時,我才安心。只有紅馬能享受這幫動物的這等禮遇,這種榮耀其實在后來的人生里每每所見,但都沒有我看到紅馬有這待遇時那般享受。
紅馬的前一個主人我得叫爺,因為年少時被土槍的鋼砂打中了臉,毀了容,我叫他麻子爺。麻子爺每次對我說,滾遠點,小心它一腳送你到西天啊。我吸一口涼氣,倒退兩步,卻又站住瞧它??床坏剿耐L勁兒,我一整天渾身不自在,寧可被它踢上天。
紅馬夏天馱麥子,一次馱的量是其他牲口的三四倍,其他牲口一早上的活它五六趟就干完,其他人還在地里時,紅馬早開始馱水,或者去集市上給麻子爺馱米面去了,用馬當牲口的人心氣得多足啊,干啥事都得麻利著,三下五除二就打掃戰(zhàn)場,槍械入庫。
秋天耕地,懶的人才出門,紅馬已經(jīng)馱著犁從地里往回走。一到冬天,紅馬就更加威風,被這個莊里借去裝扮社火,去那個莊里當馬隊的領頭,身上總是披著紅綢,頭上戴著大紅花,不論在哪個莊,都走在第一個。
說起來紅馬在麻子爺手里很少干錯事,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刈鲋黄ヱR,把一匹馬該做的事都做到位了。但紅馬也是挨過麻子爺?shù)谋拮拥模际且驗榧t馬不小心碰了人,或者嚇著了小孩子。
麻子爺打它的時候,我偶遇了幾次,拴在門前那棵核桃樹上,那一條短鞭子,在屁股上抽一下,馬就臥倒在地,把嘴戳進土里,兩個眼睛直直往上看,認錯呢。麻子爺罵的更多,打就是意思一下。麻子爺收鞭后,馬會立刻站起來,在樹下站一陣子后被麻子奶牽到圈里去。
②
麻子爺去世后,紅馬交到了他小兒子萬萬手里,萬萬初中輟學就在外面打工,只在每年春節(jié)回來一趟。麻子爺一走,家里的地都歸他種。
我頭一次見到紅馬尥蹶子是在莊道上,萬萬牽著紅馬,紅馬不走,他便用韁繩打馬頭,馬被打得直往后退,卻還是不往前走,萬萬又連打十多下,紅馬直接朝著家的方向奔了,把萬萬拽到地上拖行了十多米。萬萬翻身起來后,手上擦出了血,褲子膝蓋部位也裂了口子,老人們看到這情況,勸說,別著急,這馬麻子爺使喚慣了,得慢慢適應。
某天早上十一點多,我去集市上買菜,路過萬萬家,看見紅馬被拴在門前的核桃樹上,萬萬拿著長鞭子在抽,連續(xù)十來下,每一下,馬都前蹄揚起一次,慘叫一聲。紅馬被抽得渾身全是道子印,大家都譴講是萬萬耕地方法不對,犁不壓平,立著走,哪能耕勻凈。
這一茬地沒耕完,萬萬就放棄了種地,每天把紅馬當交通工具,騎著馬在樹林子里轉悠,在公路上疾跑。紅馬不樂意,把萬萬丟下來幾次,萬萬每次就地把紅馬拴在電線桿子上,一頓抽,然后牽著回家。一進莊,只要紅馬身上有印子,就知道紅馬又挨揍了。
翻過年,萬萬覺得自己使喚不住紅馬,每次有人來尋,都把紅馬租出去。
在麻子爺手里時,紅馬去外莊,麻子爺不僅不收錢,且都是跟著一起去,圖個吉利,也圖個樂呵。萬萬卻做了甩手掌柜,收錢就完事,紅馬被牽去外莊干活,無數(shù)次偷跑回家,被人尋來要退錢后,萬萬便把紅馬拴到門前的核桃樹上,再一頓打。
在我的記憶中,那四五年中,紅馬在萬萬手里時,一直在挨打,打完三四天后又在挨打。
它在萬萬手里挨打時一直是站著的,疼得直揚蹄子,直伸脖子也不臥倒,不告饒。
萬萬也是氣得在馬屁股后直哆嗦,打到?jīng)]力氣了坐在旁邊抽著煙,抽完煙繼續(xù)打。麻子奶每次都給紅馬求情,萬萬總說,沒有其他辦法,這馬不聽他的,不認他這個主人。
③
紅馬每一處的肌肉都圓潤結實,那是一種力量的展示,在我的童年里,這種力量給我的是安全感。后來我明白了那是人在弱小時對力量的依靠。
以前,每一次鎮(zhèn)上有大車在雨天或者雪天陷進了坑里,總有人尋紅馬去拉車,紅馬出發(fā)前,麻子爺會來我家借那根粗得像胳膊一樣的麻繩,我都會問一句:“紅馬又去拉車?。俊蔽已矍坝忠淮胃‖F(xiàn)出紅馬威風凜凜的樣子,在大雨里,在大雪中。
我離開蘇莊去縣里上學后,只見過一次紅馬,那是個中午,我從家里出發(fā)去汽車站坐車,路過萬萬家,看見紅馬在核桃樹下站著,不時用前蹄刨地,馬在焦慮不安時會這樣做。
我站在路邊瞧它,它也看到了我,舉頭頂頸盯著我看。它依舊雄壯,我也長大了,想起它在舔我頭時我還在地上爬。
我仰頭看了看那棵核桃樹,都不長葉子。
再后來,就沒再見過紅馬了。偶見有時就是永別,在往后的生活里我格外珍惜心里的最后一次,若我將離開某個城市某個行業(yè),去向他處,便知道這次可能就是最后一次的交匯。人和人,人和生命其實沒有多少在兜兜轉轉后還能最終歸于一處的,尤其在今日。
紅馬的眼睛一直定在我的心里,像在我心里鑲嵌了一面鏡子。那雙眼睛堅毅、透亮、晶瑩、毫不回避。在離開蘇莊后的日子里,那些我喜歡的人,我尊重的前輩,我心愛的姑娘,我的朋友,他們的眼睛都和紅馬接近,那成了我判斷是否靠近一個陌生人的第一要素,也成了預示我將無限接近愛情和友情的一扇明窗。
萬萬一家人搬遷去新疆前,把家里的東西全部拍賣,包括紅馬。
莊里想買紅馬的人很多,出價最高的卻還是謝莊一位開馬廠的老漢,老漢說早就想養(yǎng)紅馬,顧慮太多,馬這類牲口一家人使喚過,換一家用不順。他不用紅馬來干農(nóng)活,讓它在馬群里壯個聲勢。
萬萬一家搬走后,院子也換了主人,紅馬回來過幾趟,是謝莊的老漢帶著來的,老漢去鎮(zhèn)里時路過蘇莊,進來看看,每年到蘇莊瞧其他馬時也帶著來瞧瞧。莊里人夸老漢是個好人,老漢說他養(yǎng)馬那么多年,知道馬的記憶是最綿長的,一生的事都記著呢,它家在哪里也記著呢,不帶它回去看看,它也會趁機跑回去看看的,馬可是重情重義的,馬喜歡哪個人,就喜歡一生,不變。
( 楊樂摘自重慶出版社《一個人的萬物牧歌》,愛曦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