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月光

①

我出生在北極村，那里有一條美麗的黑龍江從它的身旁流過。

村子是由高大的木刻楞房子組成的居民區(qū)。房子與房子之間間隔很大，足足可以用柳條圈成兩個大菜園。菜園中的土不須說，自是黑土，肥沃，且有香味。人們就在這園子中種菜、蓋豬欄、架雞舍等。

家家的門前都養(yǎng)著一條狗。入夜，風(fēng)聲大作的時候，狗叫聲也就像漲潮一樣洶涌不息了。

當(dāng)然，這都是十幾年前的事。

十幾年前的我正是愛做美夢的童年時期。我的飽經(jīng)滄桑的外祖父和善良慈祥的外祖母曾給我講了許多許多關(guān)于黑龍江，關(guān)于生活在這條江兩岸的人們的故事。這些動人的故事就像陽光照耀下的沙灘上的五彩石一樣，在我幼小的心靈里煥發(fā)著光輝。

可有一件事我卻弄不明白，那就是外祖父所說，他說還有比我們北極村更遠(yuǎn)的地方。他說那個地方的人們住冰房子，吃生魚。外祖父沒有到過那地方，可他卻說得那樣津津有味，仿佛是真的似的。

“姥爺，你沒有去過那里，為什么知道那里的事情呢？”

“姥爺想的?！?/p>

“那我可不可以想一個呢？”

“那怎么不行。”外祖父說。

原來任何一個沒有去過的地方，都可以按自己想的去訴說那里的故事呀。

于是，我就想了一個更遙遠(yuǎn)的北極的故事。

②

我被一股強(qiáng)大的冷空氣流給裹挾到了那里。呀，這里除了白色的東西之外，就是天空上的太陽是微紅色的了。

最先迎接我的是穿著銀白色禮服的企鵝們。它們個個都長得豐腴美麗，步子邁得很有樂感，好像是集體出嫁的新娘。

企鵝先把我領(lǐng)進(jìn)一個冰房子里，冰房子里沒有生火爐，但陽光卻灑滿了房子，冰房子的四壁都洋溢著一種玫瑰色的喜氣。

一個身穿虎皮的老人向我走來。他的胡子比他的個子還長，拖在地上，像彗星的長尾巴，在冰地上飄逸著。他快到我身邊的時候，就輕輕地彈了一下手指，于是，那些企鵝就安靜地出去了。

“你是哪個國家來的呀——姑娘？”

“我是中國的，我來自北極村?！?/p>

“你叫什么名字，孩子？”

“爸爸，你看她渾身在抖，你別問她叫什么名字了吧，先讓她吃點(diǎn)熊肉。”一個穿著黑色裘皮衣服的少年對老人說。

“好吧，好吧?！?/p>

我就被那少年領(lǐng)進(jìn)冰房子里面的一個小空間。這里有一個像太陽那么大的火爐，爐子里燒的不是柴火，但橘黃色的火苗卻很旺。

“這里燒的是什么？”

“是月光。”

“月光怎么能燒呢？”

“月光燒起來最溫暖了，又不冒煙?！?/p>

“可怎么能拾到月光呢？”

“晚上，月亮升起來的時候，我們就帶著樺皮簍，然后用鏟花的小鋤來拾?！?/p>

“怎么拾呢？”我還是問。

“晚上我?guī)闳ィ憔椭懒??！?/p>

我開始吃熊肉，我冷極了，也餓極了。熊肉煨得很爛乎，也很香，外祖母可從來沒有做過這么好吃的熊肉。外祖母燉熊肉總是要用鹽水煮，里面扔幾?；ń?。

“這熊肉這么好吃，它是怎么煮的？”

“它是用銀河的水，加上白樺樹的汁液以及雪蓮花的花瓣煮成的?！?/p>

這么奇妙，我不由得吐吐舌頭。

吃完了熊肉，我覺得渾身都暖乎乎的。我就坐在一塊狗皮上，跟少年講北極村的故事。

“你們北極村有企鵝嗎？”

“沒有，我們那有山雀，紅腦門的，可漂亮呢，也很會叫?！?/p>

“那你們那有冰房子嗎？”

“沒有，我們住木頭房子。里面砌上兩面大火墻，燒原木疙瘩，可暖和呢?！?/p>

“那你們養(yǎng)狗嗎？”

“我們養(yǎng)狗，家家的門前都養(yǎng)一條狗?！?/p>

“你們養(yǎng)狗做什么用呢？”

“看家，打獵?！?/p>

“那你叫什么名字，幾歲了？”

“我都十歲了。我叫遲子建?！?/p>

“遲子建？是什么意思呢？”

“遲子建，是我爸爸給起的名字。他喜歡讀曹植的《洛神賦》，而曹植的名字叫子建，他就給我起了這個名?！?/p>

“可曹植是誰呢？”

“我也不知道，爸爸說我大了就知道了?！?/p>

“那他還活著嗎？”

“爸爸說他早死了，死了很久很久了?！?/p>

“哦，這真有意思?！鄙倌晖兄鶐停又鴨栁遥?/p>

“你的小名叫什么？”

“叫迎燈。我是正月十五生的，正月十五是燈節(jié)，我生在傍晚，天剛黑，燈還沒點(diǎn)，所以叫‘迎燈’。你們這不過這個節(jié)日吧？”

“我們沒有這個節(jié)日。我們每年只過一個節(jié)，是新年?！?/p>

“那你們這可沒有我那好。沒有節(jié)日的日子多難過呀?！蔽艺f。

我和這少年說了好久。他告訴我，他叫杰克，今年十三歲了，喜歡拉弓射箭。

晚上，杰克帶著我去冰上拾月光。這里的月亮好大好大呀，我一出冰房子就驚喜得要跳起來了。好像是再長幾年，那枚月亮我就可以摘下來。它那么溫柔地照著極地每一個地方，橘黃色的光輝在冰面就像刷了一層油似的，亮晶晶的。

我把樺皮簍卸下來，杰克就開始用小花鋤拾月光了。他輕輕地鏟，每鏟一下，月光就消失了一小片，一層黃油似的東西就堆在一起，像塊奶油似的。

最后，我們拾了滿滿一簍子的月光。樺皮簍一下子膨脹起來了。被刮過月光的冰面上呈現(xiàn)出銀白的色調(diào)來，好像一大塊豐收的麥田上飄拂著一塊白紗巾。

我們背著樺皮簍往冰房子里走。杰克堅(jiān)持不讓我背，他說這么濃的月光很沉，我的肩膀現(xiàn)在還承受不了這重量。

③

那天晚上我就住在冰房子里。

第二天早晨，胡須拖地的老人把我搖醒了。他讓我起來吃飯。他說吃過飯后，我們就坐著雪橇去捕魚。

早餐是杰克起大早打來的。他射了一只老鷹，我們用它調(diào)湯喝。湯的味道鮮美極了。喝湯的時候，我和杰克共用一只樺皮碗，我們邊喝邊互相瞅著看。

“杰克，吃飯不要東張西望?！崩先苏f他。

“我在鍛煉眼睛捕捉東西的能力呢?！苯芸艘藵M滿一勺子湯。

“嗯?！崩先瞬粷M地咕嚕一句。

④

雪橇早已準(zhǔn)備好，四條大黃狗被套在那里。企鵝們剛剛吃過早飯，都容光煥發(fā)地站在冰房子外面迎接我們出去。

杰克把網(wǎng)扔在雪橇上，然后把一塊熊皮鋪好，讓我坐在上面。一會兒的工夫，我們的雪橇就出發(fā)了。

四條黃狗跑得氣喘吁吁，雪橇像電一樣嗖嗖地跑著，空氣中雪粒飛揚(yáng)，撲了我一臉，使我喘不過氣了來。

這里沒有山?jīng)]有樹。這里只有冰和雪。雪橇在冰面上滑行一個多小時后，終于到達(dá)了一個大洋。

杰克說它叫北冰洋。我告訴他，這地方我聽外祖父講過。這是深藍(lán)色的一望無際的冰封的大洋。大洋的上空正馱著一輪輝煌的紅日。整個洋面遼闊坦蕩、茫茫無邊，就像我見過的家鄉(xiāng)秋季的天空一樣。

“杰克，你去把昨天下的網(wǎng)起出來?！崩先朔愿浪?/p>

杰克答應(yīng)著，就去起網(wǎng)了。他先用鐵釬錘擊一塊圓形的冰面，然后再用鐵笊籬把碎冰碴撈起來，一圓孔的北冰洋的水就呈現(xiàn)在面前了。

杰克埋頭起網(wǎng)，網(wǎng)被提出來了，一條條活蹦亂跳的魚像一群光著屁股的胖娃娃，歡呼雀躍地上了冰面。老人用一條大麻袋再把它們裝進(jìn)去。每裝滿一袋，就用繩子扎緊口，然后扔在雪橇上。

我做杰克的幫手。有些大魚他一個人弄不過來，我就上前為他使勁。老人為著收獲的喜悅激動著，嘴角掛著笑意。

下午，太陽變得灰蒙蒙的，我們的雪橇裝滿了魚，我和杰克坐在雪橇上回冰房子了。這時，天空飄下大片大片的雪來，很快，冰面上什么也看不清了，模糊一片，白茫茫的。

⑤

回到冰房子時，雪還沒有停，企鵝們卻焦急地等了好久了。它們沒有去看雪橇上的魚，就先唧唧噥噥地跟老人講什么。老人點(diǎn)著頭，然后回頭看我，我感覺到那目光很讓人害怕。

進(jìn)了冰房子，才發(fā)現(xiàn)外祖母家那只可愛的白鴿子被綁了雙腳，正在那里掉眼淚呢。

“白鴿子，你怎么在這？”

我撲上去，把它抱在懷里，然后沖杰克大發(fā)脾氣，我說他們這個地方的人怎么不講人性，我家鄉(xiāng)的鴿子來了竟受到這種待遇。杰克知道這是企鵝們自作主張辦的蠢事，就狠狠地把它們罵了一頓，于是，那些肥胖的企鵝就垂頭喪氣地出去了。

“杰克，我們得讓她走了?！崩先四碇殞λf。

“為什么要讓她走呢？”

“因?yàn)樗耐庾婺缸岠澴由觼矸庑牛f她是在睡夢中飛出來的。她愛做夢，可她的外祖母卻很著急。”

“那他們怎么知道她到這來了呢？”

“因?yàn)樗庾婺刚f，她是這里天空的一顆小星星。”

我終于想起來了，我七八歲的時候，媽媽就常常跟我說，她說她生我的時候曾經(jīng)夢見一顆星星撲在她的身上。她說我是頂著星星下來的。可我不知道，我就是這里的一顆星，這里這么這么的遙遠(yuǎn)，又這么這么的冷，而且人又這么這么的稀少，而且一年才只過一次節(jié)日。

——我就是這里的一顆星星呀？！

杰克聽完這些話，就低頭不做聲了。杰克長著一雙漂亮的像北冰洋的水那么藍(lán)的眼睛，杰克沒有一個很高傲的鼻子。杰克在冰面上拾月光的時候，動作非常的優(yōu)雅。

我和杰克還沒有玩夠呢。

⑥

可我不得不回去。我要走的前一晚，我和鴿子、杰克、老人圍在月光爐上吃飯。這次我們吃的是蒸魚，味道鮮美，恐怕這輩子是忘不了的了。

吃完飯，我就和杰克背著樺皮簍到冰房子外面拾月光。當(dāng)樺皮簍里的月光滿了的時候，我忽然發(fā)現(xiàn)杰克不見了。我喊他，他不答應(yīng)，我就去冰房子找老人，老人也不見了。我又去找企鵝，企鵝也沒了。

都沒了，只剩下一片瀏亮冰面上的好月光和我的一樺皮簍的月光。我趴在那里哭了。

⑦

這就是我常常做的關(guān)于北極的夢。這夢想已過多年。我背著裝有月光的樺皮簍，從北極村走出多年了。我還常常想起杰克，想起那老人和那座冰房子。

既然媽媽說我是一顆星，那么，我希望幾十年后，有了我歸宿的那一天，我就去那里。

可我不知道杰克是否死了，或者，他活著卻已經(jīng)蒼老了?？晌疫€會愛他的，只因?yàn)槟且粔K純凈的天地和純凈的情懷。

（迎風(fēng)摘自浙江文藝出版社《我的世界下雪了》，采采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