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

廖清德

大舅七十九歲謝世。接到信后，我們中午從城里駕車出發(fā)，太陽落坡時趕到表哥家，他的音容已入殮。大舅在夢中駕鶴歸西，走得平靜，去得安詳。

當晚，祭奠儀式畢，親友們陸續(xù)散去。我主動請纓和二表哥一起守靈，在大舅上山前的兩個時辰，陪陪他。守在堂屋門口明晃晃的燈光下，我們倆不時到靈前燒香、化紙錢，讓大舅在天堂路上“ 瀟灑走一回”?？粗覂?nèi)縷縷青煙，屋外夜幕潑墨，我的思緒滑向了從前的時空。

大舅會一門手藝，十里八鄉(xiāng)都知道。不過，有人說是迷信，有人說不是，也有人說是一種文化。我只知道有人叫他端公先生，有人稱他風水先生，有人說他是算命子，還有的喊他草藥先生。大舅從不在意這些名頭，別人叫啥他都答應(yīng)。他在那個行道里，就像我的小學(xué)老師，能教語文，也會數(shù)學(xué)，能打籃球，也會唱歌。聽母親說，外爺在舊社會是個大端公，大舅是子承父業(yè)，他的衣缽是從外爺手上接過來的。算命是半路出家，跟河對門的“趙瞎子”學(xué)的。我知道他讀過《易經(jīng)》，也讀了不少他那個行道的書籍。他知道我也喜歡讀書寫字，我讀初一的時候，給我提起過想買一本《道德經(jīng)》《千家詩》《大悲咒》……還囑咐我要多讀些古詩詞。不過，我們讀書那陣，除開課本，課外書是“盲區(qū)”，他提到的這些書籍，我也是后來才知道的。他說這些書，過去他們家里都有，在“破四舊”時，燒了幾背篼，燒了兩個晚上，這些書燒掉后，他幾天吃飯睡覺都不香。大舅腹有詩書，婆婆（奶奶）去世時，是大舅作的祭文。聽父親說，賽過幾十里。當然，大舅知道父親讀過舊書又上過新學(xué)堂，肯定下了功夫的，他一定不想在他妹夫面前給他讀過的詩書丟臉。

大舅在他住的那個村里，鄉(xiāng)鄰修房請他看屋基，老人過世喪葬，哪家兒女結(jié)婚擇期，他從不收錢。90 年代初，他還做了一只木船，在家門口的小河守渡搖槳，送近鄰?fù)鶃淼娜诉^河，同樣不取分文。

在家里，大舅更是盡到了他當大哥的本分。60 年代，下放食堂的第二年，母親和父親結(jié)婚，大舅給母親買一床陪嫁毯子。他去了離家最近的掃塘河、三匯溪，到過南江的菩船、雙河場，趕了蒼溪的彭店和石馬場，母親婆家所在的龍山場自不必說，可連影子也沒找到。大舅趕遠場，來回大半天，有的走兩頭黑，出門的生活多數(shù)帶兩三個燒熟的紅苕或洋芋，倒是一路的井水幫了他不少的忙。他口袋里攢下的血汗錢，是給他大妹置辦嫁妝的，不能動一分，哪怕下館子喝一口稀飯也不成。毯子沒買到手，大舅在家里坐不住，他又去了巴中的九鎮(zhèn)、漁溪，閬中的豐占、老觀等地，依然兩手空空。大舅不甘心，前前后后跑了大半個月，到頭在母親婆家門口的金斗供銷社買回了一床，花了十八塊錢。那年月的十八塊錢，有得賬算。那時，大舅正值壯年。他說，日子可以慢慢過，大妹出嫁只一次。

我八九歲時，淌過一次鼻血，幾天幾夜沒止住，母親和大姐想盡辦法，用涼水拍后頸窩，用青蒿搓成團堵鼻孔，喝茅草根水加鍋底灰……這一刻止住了，下一刻又淌開了，鼻孔里不淌，口里淌，我與死神就隔一步，母親涕淚不斷。爺爺見勢就去把大舅請來，在大隊醫(yī)療點盤點賬目的父親也趕了回來。大舅做完他才懂的那一套“法事”后，慎重地對父母親說：“娃兒是病，不是啥邪事，耽擱不得，趕緊請醫(yī)生?！贝缶说脑挍]落地，父親就一溜煙上街請來了醫(yī)生，又忙著去醫(yī)療點清理賬務(wù)了。大隊的赤腳醫(yī)生說，得病半年，大去之日就在這兩天。母親和大姐打著馬燈，連夜上山挖藥引子熬中藥，大舅留下來幫助照管我打針、服西藥、喝湯藥。中西藥合力圍攻兩天，我的病逐步繳械，大舅才記起自己的家。這個病，前后耽誤了我半個學(xué)期的功課。

我二十歲那年，有媒人給我說了一門親事，母親叫我拿上女方的生庚，找大舅看看八字，再作決定。去到大舅家，他給我沖了杯釅釅的白糖開水，從一口木箱里搬出兩本泛黃的書，擱在小方桌上，擺弄好筆墨紙硯，記下我和女方的生辰八字，就專注地一邊翻書，一邊在一張作業(yè)本大小的紅紙上，寫下了好幾排工整的字，子丑寅卯之類我認得，其余更多的字我認得外頭，認不得里頭。大舅靜靜地游走在他的專業(yè)世界，又在手指上來回地掐算，我也不去插話打擾。一盞茶的工夫，大舅交出了答案——“八字不理想，不適合婚配。”這玄妙的生辰十個字，到底哪幾個看對了眼，哪些互不買賬，不明就里，我也探究不著。大舅一手從衣兜里摸出一桿煙，一手拿著打火機，頓了頓，盯著我：“哪家的女子？”

“某某屋里的二女，剛中學(xué)畢業(yè)……”

“哦，我認得，那個女子長得柳秀（苗條），某某在做苗子生意，這門親還是可以開……”大舅像中了大獎。

我回家給母親說起“合八字”的經(jīng)過，母親也笑了，你大舅還不是想他甥兒找個七仙女，家底子還厚的……

翻過那個年，我進了城，和大舅謀面少了。有一件事，讓我愧疚。我進城后的三四個年頭，大舅來過一次這個城市，但我提前沒聽到風聲，在城里沒見到人影。他返回的當天，去了我們家，母親才知道。那時，大舅剛過古稀之年，身材被年輪壓塌了一截，身體讓歲月收割了一圈，本來就背的耳朵，又增加了兩個分貝。母親說，見到大舅時，像個逃荒的，給他煮了五個雞蛋醪糟，一口氣就吃下去了。自打那以后，一直出不了遠門。大舅去世前兩個月，母親和我提起這事時，滿臉凝重。不湊巧，母親那天剛牽出這個話題，突然被另一個話題占據(jù)，這個“新聞”，我就只知道個導(dǎo)語。

當時，大舅進城是辦事？是會友？是來看他的甥兒……這只有他自己才知道。那時電話不多，手機還是個新鮮，我也沒得到任何人的口信。大舅到了這座城市，或許從我門前走過，可這里的房屋、街道、車輛、樹木都認不得他。

他在城里待了幾天？白天吃的啥？晚上住在哪里？包包有沒有遭“摸哥兒”（小偷）摸過……全是未知數(shù)?；蛟S，大舅想，家里方圓幾十里地都走了，就是沒進過城，在人前說不起硬話，哪怕晚年，也要補上這一課。他還想，路就在公路上，班車也在公路上，說去就去，說回就回，不必造勢，不必鋪排哪個，無須和哪個商量，也無須向哪里打報告。

或許，這只是我的揣度，說什么都是“馬后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