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翠萍
一
瘋大娘是我對她的稱呼,人們背地里叫她瘋子,或者冠上姓,即W 瘋子。
認識瘋大娘的時候,她四十多歲,梳著短發(fā),瘦長的臉,眼睛很大,沒神,嘴里包著兩顆門牙,稍長,兩腮是塌著的。走路很快,旋風(fēng)似的,身子往前拱,腿搗騰得很快,總好像后邊有人拿棒子追著她。在路上遇到她的時候,叫她,她一邊應(yīng)著,一邊急速地走,弄得和她打招呼的人不知所措。
瘋大娘多數(shù)情況下是清醒的,我只遇到過一次她犯病,那時并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瘋子”,看到瘋大娘嘴吐白沫,不停地說,伴隨著間歇的歇斯底里,有時手還在空中不停地揮舞,累了,就在地上打滾。旁邊看熱鬧的人多,等著她喊累了,或者兒女,或者鄰居,把她扶起來,吃幾片藥,睡上長長的一覺,醒了她依舊是身子往前拱著,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忙著,和普通人一樣,看不出來昨天那么慘烈地哭鬧過。
瘋大娘過日子是把好手,這是指外面的活計,如果指做飯菜這方面,那是不算數(shù)的,她做的飯經(jīng)常夾生,菜呢,就是放點油,將切的菜放鍋里,放上鹽,煮爛糊了,用盆盛上,咸淡就不說了,將就著吃吧。一個女人,上班,還帶著一大幫孩子,屋里屋外地忙,外面的活行,家里的活弱一些,也是正常的。
正常的日子,對于一個寡婦來說,真是不容易。在這里我對瘋大娘用了“寡婦”這個詞,心里是不安的,我不愿意用這個詞安在女人身上,但現(xiàn)實就是這樣,我寫麻嬸的時候,一直忍著沒用這個詞,覺著麻嬸生活得比瘋大娘精細,就是還有女人的細致,含著被人疼過的痕跡,而瘋大娘從我認識那天起,就覺得她活得太對不起自己了。
晚春的時候,瘋大娘在清晨3 點起來,背著大鎬、鍬等農(nóng)家用具,去開荒種地,山邊上、河邊旁,別人家不要的貧瘠地,她都要,分別種上苞米、豆角等,忙活兩小時后,顧不得擦臉上的汗,再上山摟一捆柴火,用繩子捆上,鐮刀別著,身子半
大鍋,底下燉菜,鍋周圍貼上一圈大餅子,菜熟了,餅子也結(jié)嘎巴了。匆匆忙忙“胡?!币豢陲?,衣服都不換,就去上班了。上班是給瓦匠做小工,做和灰、搬磚等活。下班了,又是做飯、洗衣服,和她做鄰居的時候,就沒看見她閑過,可能晚上睡覺,對她來說就是休息吧!
瘋大娘“仔細”,沒見她穿過新衣服,買過東西,身上的衣服看不出干凈,也看不出年代,別人穿的是衣服,我覺得她穿的就是抹布,她的一身衣服,從穿上身,一個月都不換一回,一個是沒時間,一個是沒錢。她的錢除了生活,都花在兒女身上了,沒見過給自己用。那次她生病了,在炕上躺了大半天,燒得迷迷糊糊的,但還是想著自己地里的土豆還沒起呢,對她來說,土豆是一冬的菜,留下自己吃的,還能賣一部分。想著這些,瘋大娘來了精神,一骨碌爬起來,挪到地里,看到滿地成熟的土豆,拽起土豆秧子,看到秧子根部帶出的一嘟嚕土豆,當然是一些小土豆,大土豆是長在地深層的,拽是拽不出來的,就是這些小土豆,讓瘋大娘的病好了一半,等刨出半地土豆,瘋大娘出了一身汗,病也好了。
二
瘋大娘收獲的東西是從不送鄰居的,不光是地里的東西,就是家里的任何東西,也不會借給鄰居的。有一次,診所將過期的止疼片扔到垃圾堆,瘋大娘看到了,人家前腳扔,她后邊就撿回來,不讓撿,她就喊。這些過期的藥,別人不吃,她吃了卻沒事,不知是她本身抵抗力強,還是那藥過期也沒事。反正瘋大娘什么都撿,那時,家家都困難,能扔出去的東西大抵是破得不能再破了,但在瘋大娘的眼里,是沒有破這一說的,只要有一絲價值,在她眼里都不能算作垃圾。
冬天的時候,如果不是下大雪封山了,那日子比春天還忙,每天天剛蒙蒙亮,她就起來,敲鄰居的門,一起結(jié)伴去山里打柴火,天天都去,三九天,天寒地凍的,手伸出去,不戴手套,一會兒就凍成冰棍,哈氣剛呼出來,還沒呼完,就凍在半空了。小孩在外撒泡尿,沒尿完,就成冰溜子了。一點兒不夸張,大概四十年前,東北的三九天,不戴狗皮帽子,不穿狗皮大衣,大早晨的出去,能在一個小時之內(nèi)凍得透心涼。這樣的天氣,任誰都想在被窩里睡會懶覺,可瘋大娘不行,可能她的生物鐘早就形成規(guī)律了,也可能是在她的潛意識中,一天不往家里劃拉一些東西,這一天活得就缺了很多東西。
每逢三九寒天,人們都蜷縮在溫暖的家中,就連家養(yǎng)的狗也懶得出去。然而,對于瘋大娘而言,這個季節(jié)卻是屬于她的收獲季節(jié)。在這寂靜的山野中,瘋大娘成了唯一的主宰,她可以隨意選擇柴火的樹枝,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砍伐,可以任性地呼喊。瘋大娘手中的鐮刀也絲毫不懈怠,鋒利的刀刃在空氣中劃過,仿佛在演奏一曲冬日的獨奏。她能夠輕松地將一大捆的柴火摟起,這份成就感比起吃上一塊香噴噴的紅燒肉還要令她陶醉。此時,山間仿佛變成了她的領(lǐng)地,山雞、兔子和松鼠都似乎不再出現(xiàn)。這個季節(jié),對瘋大娘而言,成了一幕歡樂的盛宴,她的喜悅?cè)缛沣殂榱魈?。她最鐘愛的事情之一,是清晨起床后,不用洗臉,不用梳頭,匆匆忙忙地將一天的“存貨”傾瀉到她外面的領(lǐng)地。那是她一天中最愉快的時光,四周無人,寒氣侵襲,大早上誰會去受這份凍呢?然而,對于瘋大娘來說,這種冒寒氣的樂趣卻從未使她疲憊。
瘋大娘將房前屋后都堆滿了柴火,她家的院子宛如地道戰(zhàn)中的通道,僅夠一個人穿行。稍不留神,樹枝會扎在身上。房后不大的自留地也堆滿了柴火,高得堆到后窗戶,這窗戶在冬天,不再需要厚厚的窗戶紙,柴火成了守護寒風(fēng)的防線。
冬天對瘋大娘而言,是辛勤勞作和豐收的季節(jié),也是她一家人在“地道戰(zhàn)”中生活的季節(jié)。這片山間,仿佛是她的樂園,她用汗水編織著幸福,用勤勞鋪就著溫暖的道路。
三
瘋大娘表面雖然看起來神志不清,但內(nèi)心卻比一般人更加清醒。每月一到發(fā)工資的時候,她會先購買糧食,留出足夠孩子上學(xué)的費用,剩下的錢則謹慎地藏匿起來,誰都不知道它的去向。
她從未借過鄰居的錢,也未曾向他們借取糧食。而大多數(shù)人卻都會在困難時向鄰居借糧或者糧票。她的攢錢本領(lǐng)眾所周知。她的家庭,無論春夏秋冬,幾乎從不購買蔬菜。春種秋收,四季的菜品齊備,這是那個時代家家都要備足的。每個家庭都會在房前屋后建造一個大菜窖,將蘿卜藏入土中,土豆裝袋系好,白菜則擺放在木架上,一整個冬天和春天的食物依靠這個菜窖維持。另外,她還會腌漬大缸和幾個小缸的酸菜,以及幾小缸咸菜。若條件允許,還會腌漬一些鵝、雞、鴨蛋,用于過年過節(jié)享用。此外,她還會晾曬干菜,秋天時,把豆角、茄子、西葫蘆都曬成干,采摘的黃花菜、蘑菇和木耳同樣也曬成干。如果備足了這些,秋冬季節(jié)的膳食問題就能迎刃而解。生活技能有限的婦女們,冬日的菜肴通常只能是土豆白菜的單一搭配。
然而,瘋大娘卻顯然對男女有別。當購買房屋時,她提前將唯一的孫子的名字寫在產(chǎn)權(quán)證上,早早為他留下了屬于自己的一份財富。這引起了其他孩子的不滿,盡管他們心有不甘,但事實已定,也無法反駁。不過,她為自己留下了伏筆,就是無論遇到什么事情,所有人都會將目光集中在她生了孫子的兒子身上,看他如何行動。盡管小兒子也算是一個爭氣之輩,事事忙碌,但隨著時間的推移,疲倦逐漸涌現(xiàn),多數(shù)情況下,他并不能像女兒那樣細心呵護。事實上,真正需要照顧時,女兒更能給予周到的關(guān)懷。但是,大多數(shù)老人都有一個固有觀念,認為兒子是自己養(yǎng)育的,而女兒一旦出嫁就成了他人家的人,俗話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
瘋大娘的私人存款無人知曉具體數(shù)額,只有她自己心知肚明。盡管只是微薄的工資,但她會將口袋挪肚子,無論有多少可省,畢竟不吃一餐的錢也能節(jié)省下來。平常的時候,兒女的生活還算過得去,無人太過關(guān)心瘋大娘的個人儲蓄。瘋大娘不時會將錢花在孫子身上,因為孫子是她的心頭肉,是家庭的未來。她愿意為孫子付出,將愛深深地播種在他心田。
錢給兒子留著,給孫子花了。等遇到大事的時候,兒子生活困難,或者不當家,拿不出這筆錢,瘋大娘又把眼光轉(zhuǎn)向女兒,女兒心里雖然有想法,但都是實心實意心疼媽,縱然心里一百個不愿意,也不能看著媽難受,再難也要讓媽看病,即使借錢也要讓媽恢復(fù)健康。
這樣說不是說兒子不好,據(jù)我了解,那時差不多家家都這樣,偏疼兒女不得濟,這句老話說得八九不離十。瘋大娘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她平時最看不上的女兒,真的到她啥也不能干的那天,把她接家養(yǎng)著了,因為姑爺人好,會做飯,不多言多語的,對瘋大娘沒有二話,吃飯也不給臉子看。有時看瘋大娘不愿意吃飯了,還給做點小灶,這也是瘋大娘的幸運了。
瘋大娘辛苦了一輩子,最后落在了她最看不上的女兒手里,得到了姑爺?shù)木恼疹?,算是好人有好報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