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慧
大姑媽已去世多年,每每想起她,我總會想到她給我買橘子的那個傍晚。那是一個冬日的傍晚,天陰沉沉的,像是要下雪的樣子,街道上行人很少。我放了學,像袋鼠一樣一跳一跳地往家里走去。風很冷,一陣大過一陣,好像要把我的耳朵吹落了。我只好把領(lǐng)子豎起,將脖子縮在里面。
過了供銷社,有幾家水果攤,一排毛竹支起的篷子,圍著軍綠色的油氈布。攤主的臉,一個個凍得發(fā)紫。多年以后,每次吃布林的時候,我總是想起他們的臉。對于這些水果,我總是視而不見,因為它們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在我的記憶中,家里從來沒有買過水果。只有到過年的時候,城里的親戚到來,才會帶來幾只蘋果,或者一串香蕉。有一次,我去一個同學家玩,看到桌子上排滿了青蘋果,在陽光的照耀下,每一只蘋果都神采奕奕,這樣的景象,讓我驚愕不已。在我們家,一個蘋果,至少要分成四份。我已是小學五年級了,但從來沒有吃過一個完整的蘋果。至于香蕉嘛,也要像香腸一樣切成一片片,吃的時候,我連皮都舍不得扔,皮上那層米粉一般軟綿綿的東西,我都要用牙齒刮干凈。最幸運的是,我還吃過一顆龍眼呢。我有一個玩伴,家里很有錢,他父親從上海出差回來,帶來了龍眼。此前,我從未聽說過有這種水果。我磨了半天的嘴皮,終于討了一顆,雪白的果肉很甜,但只有薄薄的一層,我嚼了整整一個下午,仍然舍不得吐掉,直到舌頭都快抽筋了,才不得不吐掉。我在門前的空地上,挖了一個坑,把吃剩的果核小心地埋在里面,蓋上土,澆上水,希望有朝一日,能長出一棵龍眼樹來。
走到水果攤前,我見到了大姑媽。她雖然住在鎮(zhèn)上,但我并不常見到她。她經(jīng)常不在家,她總是很神秘,沒有人知道她何時到來,何時離開。我叫了她一聲,她很親熱地叫我過去,問:“你想吃什么水果?”我說:“隨便?!彼f:“你說出哪種水果的英語,我就買哪種。”我為難地說:“我才五年級,英語要初中才學呢?!彼宦?,臉上便有微笑暈開,拿起一只金黃的橘子,得意地說:“Orange.”我跟著說:“餓了雞?!彼櫫税櫭碱^說:“舌頭要卷起來,orange?!蔽矣謱W了一遍:“餓了暈雞。”這下她滿意了。
她在排得整整齊齊的橘子面前翻著,每個都拿起來看一看,好像不是買橘子,而是一個母親在尋找著失散多年的孩子。攤主見她如此挑剔,皺著眉頭,一臉不快。不知道挑了多久,大姑媽終于挑出了五只橘子,又從中間挑了最大的一只說:“這只最漂亮,來,稱一稱?!睌傊鲝奈从龅竭@樣的主顧,以為自己聽錯了,似笑非笑地說:“只要一個?”她像一個大慈善家一樣,嘆了口氣說:“你是不知道,他父母從來舍不得買水果?!备F人最怕別人說窮,我也不例外,像被人當眾脫了褲子,窘得不行,臉上一陣陣發(fā)燙。攤主早已不耐煩,也懶得稱,放在手里掂了掂說:“三毛?!贝蠊脣寘s怕被攤主占了便宜,堅持要稱,攤主無奈,一稱,竟然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他得意地咧開了嘴。
姑媽接過橘子,將皮剝了,又把果肉上的白絲一縷縷撕掉,分了一半,遞給我說:“你自己吃就好,千萬不要告訴你哥?!蔽倚睦锟┼饬艘幌?,沒有吭聲,只是輕輕點了點頭。橘子很甜,但不知道為什么,吃到我嘴里卻是酸的。
(西瓜摘自人民文學出版社《外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