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延平 喬宗玉
作者簡介:翟延平,文學創(chuàng)作人,長期從事戲劇、小說、詩歌創(chuàng)作、翻譯以及理論研究,重點研究莎士比亞戲劇、心理學和管理學在文藝中的應用,代表作有《莎士比亞四大悲劇中的人學思想》《勞倫斯:性軸心的世界》《比戈·托馬斯之人格分裂》等。曾長期為《編譯參考》等期刊撰稿。
作者簡介:喬宗玉,中國國家話劇院副研究員,出版散文隨筆集《也無風雨也無晴》、文藝評論集《憂傷的河流》、文藝評論集《誰翻樂府凄涼曲》。
那年我去錄像廳看了場電影
那年,冷冷的日頭斜眼望著阿瑞。阿瑞在街上游逛了一整日,肚子早在上午十點就“咕咕”叫個不停。再忍忍,他告訴自己。面對十便士一小份、十五便士一大份的炸魚薯條,他的肚子叫得更歡了。天陰郁起來,云也密集起來,風兒稀稀疏疏地叫著,他拉了拉衣領,感覺不是那么冷。他蜷縮著身子,坐在華埠偏僻角落的冰冷鵝卵石上,風兒又刮起了些許塵土和數(shù)片黃葉,吹得他的眼睛睜不開。
那也是個金色的秋日,燕津機場的候機廳外,母親緊緊抱著他,他穿著嶄新的牛仔褲和白襯衫,對歐亞大陸另一端的異國充滿憧憬。不哭,不哭,我會很好的,等我落腳就接您過去,他安慰母親。
高考那年春天,父親住進醫(yī)院,他與母親奔波于家和醫(yī)院之間。母親要他專心讀書,一定一定要考上大學。嗯,他答應道,但心中卻想著沉睡的父親和沉重的住院費。高考前一個月,父親住進了重癥監(jiān)護室。他本家境富裕,但父親轟然病倒,使得家庭月入削減一大半,在高昂的醫(yī)療費用,尤其是大量進口藥面前,全家都有點無精打采……
一天,阿瑞站在家里陽臺上,呆呆地看著樓下街坊迎娶新娘的場景,新郎、新娘及所有人似乎都愁眉苦臉,都在為父親的病發(fā)愁……那天傍晚,母親回到家,沉默不言,阿瑞雖然只是一個十七歲的孩子,但那一刻突然懂事許多。他什么也沒問,也沒說。沉默,沉默,沉默……
醫(yī)院病房的白墻綠圍開始模糊,屋頂?shù)娜展鉄糸_始濕潤……那晚他們就這樣望著父親平靜的臉。
那個早晨,母親給他準備了煎蛋、牛奶、蕃茄醬和面包,要他一定要好好考。嗯,他低頭小聲答應。傍晚,他走進家門時,內(nèi)心格外忐忑??嫉迷鯓樱克龁?。好,很好,他答。是嗎?她盯著他的臉,然后緩緩拉開抽屜,拿出一張紙。他知道那是準考證。雞毛撣子抽打聲,伴著母親的責罵聲與他的求饒聲交織而來……接替抽打聲的是她的抽泣聲……倔強的他跪下身,央求她不要再哭,說自己知道錯了。
原來,家庭條件比起同齡人相對優(yōu)越的阿瑞,面對父親的故去和千軍萬馬爭搶的獨木橋,早早對高考失去了興趣,他有自己的主意。他知道,不去參加高考,母親是不會同意的,所以考試那天,他早早溜去了別的地方……沒想到自己把準考證落在家中,母親匆忙趕到考場,才知道他根本沒去考試。面對兒子高考的缺考,母親沒有辦法,只能依了兒子,讓他去遠方探險。
燕津機場起飛的航班帶走了他,帶來了母親無盡的惦念。
肚子與雷鳴同步響起時,他摸了摸口袋里僅余的一英鎊五十便士,他后悔前天低估了自己的胃,只買了一小份炸魚薯條,結果又被迫加買了一小份。如果起初買一大份,就可以省下五便士。但當一個神氣的當?shù)匦』镒优踔淮蠓菡~薯條,從他身邊路過時,他便開始感謝上天給他的好運氣。兩小份里的薯條遠遠多于一大份,多花的五便士真的太值了。
他要感謝發(fā)小阿山,在阿山這個八代單傳大吼大鬧下,阿山母親終于給阿山的二舅媽寫信,懇求她幫忙接待阿瑞。阿山口中的二舅媽是個時尚的南方女人,在歐洲居住多年,有車有房,只是死了老公。阿山說,她會收留他,甚至會在華埠給他找份體面的工作。
阿瑞的待業(yè)身份又一次被歷史奇跡般地拯救。她為初到歐洲的阿瑞在華埠一家中餐館找了份小工的工作,并在她的小洋樓里騰出個小房間,讓他住下。
阿瑞在燕津也算體面家庭的孩子,父親生前是個衛(wèi)生站小醫(yī)生,母親是光榮的人民幼師。然而,阿瑞的名字在華埠變成了“細孥仔”。他干活兒倒是實在。餐館的大廚來自南方的一個富庶小島,時常當面諷刺阿瑞那個引以為榮的擁有全球最大游樂園的家鄉(xiāng)落后,然后又左一聲“細孥仔”、右一聲“細孥仔”,頻頻使喚折騰他……后廚的阿毛為人善良,時常在工作中照顧阿瑞。
二舅媽也常常責罵“細孥仔”不懂得節(jié)電節(jié)水,嫌棄他身上的油煙味,時常嘮叨,后悔答應收容他。
絲絲細雨下,阿瑞坐在街角一家餐館房檐下,打開手中的兩份炸魚薯條,香氣襲來,剛要吃,一個服務生向他走來,客氣地對他說,她不想報警,如果他能離那兒遠點的話。
他挪到了街前的一棵大樹下。水珠“滴滴答答”落在已不太溫熱的炸魚與薯條間,他把它護在懷里,頭發(fā)已濕潤起來。
上次他的頭發(fā)濕潤,是因為大廚用盆揚了他個透心兒涼。阿瑞向來干凈利落,干活戴好帽子,洗菜干干凈凈,哪像大廚從不戴帽,邊炒菜邊抽煙。老板氣乎乎地進了后廚,說客人投訴,菜里面有煙頭。大廚喝斥阿瑞,說,“細孥仔”你洗菜小心些。阿瑞哪能忍下這惡氣,向老板揭發(fā)了大廚抽煙炒菜的事。大廚是餐館的臺柱子,老板也只是蜻蜓點水般說他幾句。大廚表面唯唯諾諾,等老板一走,他就對阿瑞動粗……
渾身涼水,讓阿瑞想到了無數(shù)被追殺的仁人志士,刀飛快地從他的手中抬起,向大廚的方向移去。大廚嚇得臉色鐵青,差點尿褲子。好在關鍵時刻,阿毛拉住了阿瑞那習慣于惹禍的手……阿毛苦勸下,阿瑞冷靜下來,同時,冷靜下來的還有大廚??熳甙?,這兒你呆不下去了,阿毛好心勸阿瑞。就這樣,丟了工作的阿瑞垂頭喪氣地回到住處。
浴室里,他在花灑下沖個不停,就像一個剛剛被多人侮辱的女人想要洗凈一身的污垢。
你還要洗多久?!你知道水費有多貴,你這沒見過世面的“細孥仔”。門外二舅媽的叫罵,復燃他心中剛剛被淋浴壓下的怒火。他擦干身子,披上衣服,叫嚷著,離開了這個瘋子才能住得下去的地方。
露宿一夜的阿瑞,次日早晨在公廁洗漱干凈,緊張地溜進一家快餐店。趁人不備,飛速地抄起餐臺上免費的六小盒咖啡伴侶和六袋蕃茄醬,迅速溜進店里的廁所。在靜無一人的廁所里,他飛速撕開伴侶和醬料包裝,就這樣一分鐘之內(nèi),人類早餐需要的奶、糖和維生素等成份,順利地經(jīng)他食道滑入胃中。然后他拖著行李箱,走街串巷,挨家挨戶,走進各家餐廳,用蹩腳的英文問,是否需要服務員或小工。失敗而勞累的一天后,他就開始晚餐的炸魚薯條之旅。那是他唯一能買得起的兼顧蛋白質(zhì)和淀粉的食物。
雷鳴電閃,大雨傾盆,樹下進餐的阿瑞手中捧著的敞開的晚餐已濕漉漉,他的臉上也濕濕的,饑餓已使他顧不得這些,口中飛快咀嚼著。嚼著嚼著,他看到了機場落淚的母親,他想給她打個電話,但他沒有錢,他燕津的家也沒安裝電話,即便能打通,他又能說些什么呢?告訴她,自己過得不好,讓她更傷心嗎?他也很想,很想與阿山說說話,問問阿山同學們都在哪里、做著什么,還想對阿山說,對不起,他不該跟他二舅媽賭氣吵架,但她實在是太傲慢,太瞧不起家鄉(xiāng)人,他實在是忍無可忍了;他想告訴阿山,請不要怪他,他努力了,但他做不到忍氣吞聲地茍且于別人的屋檐之下。然而,現(xiàn)在說這些又有什么用呢,他嘆息著搖了搖濕淋淋的頭。他還想與班主任老師說說話,告訴她,感謝她的鼓勵,但他太累了,不想再堅持了,實在不想再考大學了;他是大人了,他可以為自己的事情做主了,他向往遠方,向往漂泊,他認為遠方那里也許會有自己的家,盡管他現(xiàn)在很困苦,他不回頭!
他哽咽,咳嗽,口中咸咸的,咸透了心,不知是雨的味道,鹽的味道,還是淚的味道。但,當他咽下最后一根薯條時,他又想起剛才自己心中想對老師說的話,絕不回頭!他抖抖身上濕漉漉的落葉,噌地站起身,堅定地冒著霧蒙蒙的雨,向昏黃街燈下的街口走去,盡管他不知道那里是哪里,但他知道街口外有更大的世界等著他。就這樣,他人生中第一次勇敢地開始探尋華埠以外的世界。
這天,阿瑞口袋里只余不到一英鎊了。他落寞地坐在中央大街街頭一角。這是一個寧靜的周末清晨,整個城市都熟睡著,除了無處可歸的他。一輛卡車飛馳而過,路面減速帶的震動,把一個紙盒從車上震了下去。未及阿瑞呼喊,車子已消失在清晨中……阿瑞撿起那盒子,上書楓葉正紅中醫(yī)診所,此外還有許多英文……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上面居然是中文!他恍惚間想起,曾路過那個中醫(yī)診所,離這有兩公里遠。在這個全民醫(yī)療完全免費的國度,能開私人診所,特別是中醫(yī)診所,絕非凡人可為。反正閑來無事,眼前的盒子或許是對診所要緊的東西,于是,阿瑞吃力地搬著紙箱,朝記憶中的診所走去。
診所的門開著,不像在營業(yè),一位慈祥的老者正在柜臺上撥著算盤盤賬,身后是一排中藥柜,柜旁是錦旗和照片墻,顯然是他與患者的合影,其中有華人,更多的是當?shù)厝恕?/p>
老者愁眉緊鎖,時時嘆息。
阿瑞徑直入門,老者抬起頭來,問他是來問診,還是送貨?阿瑞說他在兩公里外撿到這個箱子,特地送來。老者的眼睛亮了,端詳盒子,又打量他良久,問,小伙子,聽口音,你是燕津人,你知道盒子里是什么嗎?
“一定是緊要的藥材?!彼鸬馈?/p>
“好,好!”老者答道。拆開時,阿瑞驚嘆,里面是孢子粉。老者感嘆,你居然認識孢子粉。阿瑞答,他父親生前是醫(yī)生,精通中西醫(yī)結合治療,受父親影響,他略懂些。
老者感謝阿瑞,同時看著他的臉,說:“小伙子,你氣色怎么這么差?”
說話間,后屋有個婦人喊老者吃早餐,老者就邀阿瑞邊吃邊聊。阿瑞先是推辭,后迫于肚皮的嚎叫,就從命了。眼前是家鄉(xiāng)的羊眼包子,吃到嘴里,他的淚水再也忍不住了……慢慢講,小老鄉(xiāng),老者說。阿瑞把自己的故事“竹筒倒豆子”一樣,和盤托出。
老者聽后,不停嘆息,沉默片刻,緩緩說:“孩子,你能幫我個忙嗎?”阿瑞詫異。老者說,他早年就來歐,奮斗多年,前些年開了診所。所內(nèi)名貴藥材諸多,但又找不到托心的人夜間打更,若是阿瑞不嫌棄,他可以白天外出工作,夜里住店里后屋兼更夫,他會付給一定薪金。
阿瑞喜極而泣,一時說不出話。老者問,你是否應允?許久,阿瑞停止哽咽,連忙說“好”,并向老者表達感謝。老者說,在外不易,一要吃苦,二是凡事不能心太重,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說話間,老者又給阿瑞夾了個香噴噴的包子,這是阿瑞此生在歐洲吃過最美的一餐。
老者拿出一本殘舊的英文菜單,說,應聘服務生就得懂業(yè)務,這是他年輕時去餐館打工的寶貝。雖然現(xiàn)在菜品新花樣層出不窮,但萬變不離其宗,這本菜單還是幫了不少后輩年輕人呢。
當天阿瑞就在診所住下,一兩天就把菜單背了個滾瓜爛熟。人逢喜事精神爽,有了落腳地,他精神抖擻了不少。很快,他在街上的一家飯館找到了服務生的工作。多年后,他才領悟,老者與飯館老板是好友,老者見阿瑞人品正,就暗中助了他一把力。阿瑞誠實肯干,得到飯館老板贊許。飯館為阿瑞配了小摩托,讓他送送外賣。就這樣,他的積蓄漸漸增多。
那個周末,老板給他安排了特殊任務,讓他拉上自己的一個朋友家的孩子,在城里轉(zhuǎn)一轉(zhuǎn)。
第一眼見到她,他就感覺眼前冒出了無數(shù)的星星。他越看小花,就越覺得似曾相識,只是想不起在哪里見過她。她莞爾一笑,他覺得天旋地轉(zhuǎn)。
周日的夜晚,阿瑞的摩托車飛馳在絢麗的異國河畔,涼爽的風吹拂著她的長發(fā),她緊緊從背后摟著阿瑞……就在那一刻,他似乎癡迷地進入了幻想世界,幻想她成為了自己的戀人,一同驅(qū)車走過無比絢爛的諸多人生旅程……
車到了她的臨時住處樓下,她深情地望著他的臉,說:“我明天就要去北美了,你就沒有什么話想對我說嗎?”“姐,我……”能言善辯的他支吾起來。小花用食指擋在他的唇上,“不用說了,傻瓜?!彼屗]上雙眼,黑暗與興奮中,他感覺自己的臉頰被柔嫩濕潤的唇碰觸了一下,熱浪頃刻由臉頰傳遍全身,他感覺自己有些眩暈,感覺有炫彩的光影在黑暗中閃爍;但他繼續(xù)閉著雙眼,他已經(jīng)開始癡迷于那黑暗中的未知與神秘以及那炫彩多變的光影,他醉心地沉迷于其中,久久而不能自拔,仿若一個染上毒癮的人,欲罷不能,他開始暢想,暢想著青春的萌動下他與她擁有一切的美好,他看到了蔚藍的天空與七色的光,灑落在她的長發(fā)上,他的雙手輕撫在靠在肩頭上的她的絲絲發(fā)間,絲絲清香沁入他的心底,她的胸緊張地起伏,她那淡藍色的牛仔褲腿搭在他的腿上,他的腿感到了一份特別的重量和輕盈。他的手拂過她的發(fā)絲,掠過她白皙的脖頸,摟緊她白雪般的肩頭。清風徐徐,他感覺雙眼清涼,似乎一場世紀之夢就要在他睜開雙眼一刻醒來,他戀戀不舍地睜開眼睛,看到昏黃街燈下她輕快地朝房門的方向走去,到了樓門前,她緩緩轉(zhuǎn)過身,向他揮著手笑盈盈地說:“阿瑞,你是個好人,快找機會讀書吧,你會幸福的,我們?nèi)羰怯芯?,一定還會再見面的!后會有期!”阿瑞的眼睛茫然地望著緩緩關閉的門,徐徐的清風吹亂了他的頭發(fā)。
秋天如約而至,阿瑞如愿進入當?shù)卮髮W。畢業(yè)那年,他讀了碩士,之后是博士。讀博士時,導師對他異常滿意,請他做了助教。畢業(yè)那年,導師說他留校條件還不成熟,現(xiàn)在就業(yè)困難,建議他申請流動站的崗位,反正也有工資有獎學金,生活不愁。阿瑞再次畢業(yè)時,留在了學校。
這些年,阿瑞一直寫信,要母親來歐洲看一看。不知怎地,她都拒絕了。闊別家鄉(xiāng)十數(shù)載,阿瑞終于回國探親見到了母親,母親頭發(fā)花白,但臉上滿是笑;但后來他在與母親相處期間感到了母親身上揮之不去的絲絲的抑郁,那是母親身上特有的愛的抑郁——關于逝去的父親的思念和關于遠行的兒子的惦念的抑郁。這一年,他不時感嘆時間都去了哪里,他最美好的青春時光都去了哪里,母親秀發(fā)間的烏黑去了哪里,記憶中的她無盡的笑容去了哪里。他親眼見證了家鄉(xiāng)翻天覆地的變化,和同學好友們的事業(yè)發(fā)展,這讓他不由想起當年那個站在十字路口上的少年的自己……如果,再讓他選一次,高考第一天的那個早晨,他應該走去哪里呢?他有時會恍惚,恍惚間自己似乎真的回到了那個早晨,那個母親在廚房中忙碌、煎蛋飄香、牛奶香甜的早晨。他回到母校,受到了師生的熱烈歡迎。當年的青年班主任已經(jīng)是校長了。從她的口中,她得知發(fā)小阿山的不幸患病故去。在教室里他不時地看到當年自己的身影,看到雙杠上和籃球場上的他與阿山。阿山熄滅從家里偷來的爸爸的煙卷說,哥們兒,等你在海外發(fā)達了,可別忘了我們呀,有空給我寫信呀,有空回來看看我呀……阿瑞忘記那天是不是下著雨,但那天他的眼前總是朦朦朧朧的。
他來母校的另一個目的,是實施自己的研究項目,了解青春期男生應對壓力的表現(xiàn)。那天與他談話的孩子中有個怯生生的高三男孩。男孩默不作聲,直到最后他說,您能幫我個忙嗎?我不想考大學……我想去遠方,去遠方流浪……
“為什么?”阿瑞問。
“漂泊,漂泊才是我的救贖?!蹦泻⒋鸬馈?/p>
阿瑞沉默……
那年高考的第一天,阿瑞離開家,裝作去考試,實際上,早就厭煩高考的他一直在街上游蕩,無處可去。正巧,街上錄像廳開門了,他摸摸兜里,恰好有母親剛給他的一毛五分的午飯錢。于是,他買了張票,走進了黑洞洞的放映場,那里正播放著一部老電影,名叫《小花朵》……
我要像小花的哥哥一樣,去遠方,去創(chuàng)造一個真正屬于我們的新世界,目不轉(zhuǎn)睛盯著熒幕上小花的阿瑞想道。
我有全世界最不尋常的臥室
那年,我有全世界最不尋常的臥室。
每天夜里,火車“嗚嗚”的汽笛聲,“轟隆隆”的車輪聲,在我的耳畔此起彼伏。我不曾想念六十公里以外的媽媽,她十七歲那年生下我,從此與外婆也斷了聯(lián)系。我從沒見過父親,但我心中有模模糊糊的印象,記得有男人看著我,摸摸我的臉蛋,說:“叫爸爸!”那臉模糊,像是一張時時變幻著的流體的臉。我記得我曾不停奮力掙脫那只手……媽媽有時候在發(fā)廊給人卷頭發(fā),有時候在包子鋪賣包子,而我流著鼻涕,抓著地上的泥巴玩,偶爾會有人遞給我一根棒棒糖。我舔著棒棒糖,聽見里屋傳來的嘈雜……后來,我長大了,我開始害怕那個小世界的嘈雜,于是,那年,我就從家里消失了……
一個小時的火車車程把我?guī)У綇膩頉]有見識過的繁華與車水馬龍中,城市的欣欣向榮是我在縣城里從來沒有見過的。口袋里漸漸變空,我變得日益膽怯起來,但饑餓能給人無窮的勇氣和力量。我在街角的一家面館坐了下來,要了最便宜的一碗面,狼吞虎咽起來。我的肚皮飽飽的時候,我端起碗,佯裝喝碗中僅剩的湯水,卻偷偷用眼窺視一旁忙碌的服務員??此持碜优c客人交談,我拔腿就跑,可沒想到剛跑到店門前,就被一個壯漢攔住。老板把我的臉左撥一下,右撥一下,打了個噴嚏說,你可真夠寒磣的!哦,我小學入學第一天,同學們也這么對我說。每次文藝表演,我都是站在最后一排最末位置,前面的同學完美地擋住了我的臉。甚至,有時候,班主任不讓我上臺,因為底下是教委領導,她怕我拉低學??荚u的綜合分……
我說,我身上沒錢,我可以給您打工……老板眼睛“滴溜溜”轉(zhuǎn)了一下,說,行吧。于是,我白天就給面館打工,擦桌子、掃地、刷碗筷,晚上我住進了全世界最不尋常的臥室,左面是一摞摞面粉,右面是一沓沓粉絲,我能從床上聽到下水道里的嚎叫,時而傾聽屋頂雨水的叮咚……那天下了大雨,胖胖磨磨蹭蹭地不回家,說路上太黑太滑,他就與我隔著層布簾子睡下。夜里,感覺到一雙長著老繭的手,于是我聽到了“哎呦”的慘叫,自己手中的搟面杖不知何時自主地飛舞了過去……第二天,他的手和頭都腫著,請了病假,回家休息……
老板和老板娘每天早上四五點就到了店里,老板娘第一件事,就是到處噴灑消毒水,熏得我沒法睡……老板還好,他有時會說,孩子貪睡,你歇歇,讓她多睡會兒吧。老板渴勁兒使喚我干活兒,但又怕我自己或者其他人去告發(fā)他,畢竟我還是個孩子。因此,總體說起來,老板對我還算笑容可掬。
后廚的地板很油膩,我的木床就在一個放貨的角落里,鼻孔呼吸間全是油腥氣,半夜時不時有老鼠穿過的動靜——這個我不怕,因為我媽那兒的老鼠更多,她帶著我在廢棄排水管道、井底都住過……老板兩口子一拉開門閘,“嘩”一聲,就意味著我要面對新的一天了。我睡眼惺忪、磨磨蹭蹭爬起來,刷牙、洗臉,捏著鼻子上衛(wèi)生間……
市里好玩的地方就是多,并且,這里的人,從早到晚都在吃吃喝喝、玩玩鬧鬧,除了南來北往的旅客,面館里,每天早上來的是一撥人——老年人、上班族、酒吧和KTV里剛下班的人;夜里十二點,又是一撥“夜宵族”——剛下夜班的、上夜班的……總之,每天我得從早上六點干到午夜,剩余的時間,我花在了壓馬路、去酒吧“蹭酒”……酒吧是個好地方。我憑著自己的機靈,渾水摸魚,品嘗了不少不同味道的酒。每天喝得醉醺醺的,回到面館,躺下就睡……我也很想談戀愛,可這里的人只在乎“一夕之歡”,他們連我的姓名都不問,當然他們對我也沒有什么興趣,就覺得我丑得有趣。有幾次,我很想約酒吧的酒?!靶“垺笨次缫闺娪埃伤芸炀捅灰晃唤憬阏埳狭巳俏ㄒ坏乃饺擞瓮?,后來的事,我也不清楚了。我想,“小白龍”遨游大海一定很歡樂!
老板在吃上,對我還是很大方的。他和老板娘吃什么,我就跟他們吃什么。他會給我夾一塊大排,說我正在長身體的時候,多吃肉。老板娘也會給我夾一筷子青菜,說,葷素搭配,多吃些,長個兒!老板的女兒靚靚,還在念高中,有時也會來店里吃飯,慢慢地,我們成了好朋友。
“小粒子!”她覺得我小——我的身形比同齡人瘦小很多,她覺得我比她小兩三歲,實際我跟她同齡。我什么也沒告訴過這家人,他們也不問,大家心照不宣……“我一點兒也不喜歡我爸我媽,他們非要我學鋼琴,煩死了!我要是像你一樣,能出去打工就好了!”
“你和你上次說的那個帥哥學長怎樣了?”
“還能怎樣?他拒絕了我,他說他要上清華北大,不會花時間戀愛,不過,他不介意和我接吻……”
“接吻?”
“嗯,就是這樣!……”后廚沒人的時候,靚靚突然嘴唇湊近我的嘴唇……我感到發(fā)黑的粘滿油漬的灶壁在旋轉(zhuǎn),就好像筷子攪拌面條……
“怎么樣?”靚靚眨巴著眼睛問我。
我半天沒回過神。
“我有點害怕……”
“怕什么?”
“懷孕?。 ?/p>
“不會!”我脫口而出。
“你怎么知道不會?”
“因為……就是不會!”
“你試過?”
“沒!”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覺得接吻不會懷孕,因為媽媽有次懷孕,是因為叔叔不僅只吻了她……媽媽開始嘔吐,發(fā)現(xiàn)懷孕,還挺高興,說我要有新爸爸了??蓻]多久,叔叔跟媽媽吵架,把媽媽推倒在墻角,血流了一地,我用拖布擦都擦不干凈。房東——叔叔的老婆,把我們趕了出去,唯一值錢的一個皮箱,被房東拿走了,她說抵欠下的房租!磅礴大雨中,媽媽帶著我,在公交車站呆了一天……
“你不會懷孕的……”我說。
“真的?”靚靚的眼睛無比純凈地看著我。
我只得把她拉進衛(wèi)生間,摸著她的腹部,她的腹部有些燙……
從衛(wèi)生間出來,靚靚的臉還是紅的,我親了親她的耳根,說,明白了吧,你離懷孕還早著呢?!斑€是不太懂!”靚靚皺了皺眉。“以后我再告訴你,今天我得忙起來了……”
學長被抓了。是的,他在一家洗浴中心兼職做服務生,給客人遞毛巾。學長只是單純打工而已。老板涉嫌雇傭童工,挨了罰,洗浴中心也給封了。學長在派出所里,給靚靚打電話,請她幫忙把他保釋出去。靚靚說動了爸爸媽媽,這才去派出所把他領出來。第二天,學長給她遞小紙條兒,約她周末去公園……
靚靚悄悄跟我說時,眼神激動又迷茫?!澳阏f我要不要去?”她問。
“去吧!你不正喜歡他嘛!”
“可是,我對男生,一無所知……”
靚靚把我?guī)У剿摇揖驮诿骛^后面一個老小區(qū)里面,房子是租的,客廳放著一臺鋼琴……靚靚爸爸、媽媽其實也是從縣城進城做生意,老家有好幾套房子,正攢錢打算把現(xiàn)在租的這套房子買下來呢。靚靚把我?guī)нM她的臥室,非常小的房間,整齊而干凈——靚靚媽愛整潔,每天收拾。那天,靚靚床頭的米老鼠娃娃笑著看我們在床頭打架……
靚靚和學長的約會在荷花掩映下的小木船上。打那以后,學長每天都到面館吃面,靚靚特地給他多夾兩塊大排,為了上清華北大!學長對清華北大的興趣明顯低于和靚靚廝混……我把刷碗的動靜弄得特別大,尤其是疊碗的時候,說不上來為什么,我有些生氣!
沒多久,店里來了一個外地大學生,說是來這兒考察的。他問哪兒能租房子,老板的眼睛轉(zhuǎn)了轉(zhuǎn),指指面館的閣樓——老板堆放雜物、面粉、調(diào)料等用的,說,你要不嫌棄,這個閣樓可以,三百塊一個月,怎樣?這地段,哪兒找去!能洗澡!我包你三餐!怎樣?
他猶豫了一會兒,答應了,畢竟他也不是太有錢。他在衛(wèi)生間沖了個熱水澡,走出來,和我迎面相撞,他有些不好意思,說聲“對不起”,就沿著木樓梯爬閣樓上去了。胖胖有些不高興,他不喜歡大學生,覺得大學生搶了他的風頭——以前老板最喜歡他,夸他面煮的好,落鍋起、帶迅、帶迅干、二排,樣樣精致、精確、精準,回頭客一撥又一撥……現(xiàn)在,老板看見大學生就眼睛放亮,說他最喜歡讀書人,讓他幫靚靚輔導功課,幫靚靚考大學!……我對此很不屑。
即便如此,我還是喜歡上了大學生身上的香氣。是的,他用的香皂是我們這兒沒有,我從未見到過的,帶著米蘭的芬芳,在房間里環(huán)繞許久……有一天凌晨,面館關了門,他洗完澡,看見我站在外面,一愣神,說:“我有女朋友,你別老這么跟著我!”我也沒什么別的想法啊,僅僅是喜歡他的香味兒,他有沒有女朋友,跟我有什么關系?……我不解地望了他一眼。
晚上,我聽到閣樓有動靜,“吱呀吱呀”的翻身的聲音。半夜,他悄悄出了門,我跟在他身后,看到他與一個女人聊天,然后他們消失在小巷子里。我也很想有人與我搭訕,可是,沒有……我想,由于我的丑只有后廚是最適合我的地方……
大學生偶爾也會幫我做點事兒,像我個子矮,得搭梯子才好把碗收撿到櫥柜里,他伸手就夠得著……可他在店里的時間并不多,沒多久,他女朋友來了,他們兩個就在閣樓上擠了下來,他們很吵鬧。他女朋友很漂亮,膚白貌美腿長,走在大街上,那是相當?shù)拇蜓?!與大學生聊天的女人有天晚上來吃面,見到了他女朋友,她咽了一口湯,吐出一根牙簽,然后悻悻然離去……
女朋友呆了兩天走了,有天客人在面里夾出一個透明的圓圈,老板拼命解釋,說是魚膘……并要我當眾咽下去……是的,我吞了下去,為了驗證那是魚膘。吞完,我馬上從廚房后門沖到最近的衛(wèi)生所洗胃……大學生聽說這事兒后,給我買了補品,送了我一塊米蘭香味的香皂,說給我留個紀念,他要我盡快回學校讀書,一副語重心長的樣子……他第二天就坐火車走了,我把香皂扔了,從此聞到米蘭的香味就作嘔。
在這個城市里,我最愛干的事兒就是喝酒。每天晚上,老板會根據(jù)我的表現(xiàn),賞我一罐易拉罐啤酒,有時候是國產(chǎn)的,碰上他心情好的時候,會給我一罐進口的。他對我不賴,除了工錢少點兒。我學著城里女孩的打扮,穿上吊帶裙,撿起大學生女朋友落在閣樓里的發(fā)帶,把自己拾捯起來。夜晚的時候,我在后廚對著案板上的面條、豬后腿、小蔥、咸菜、腰花……唱歌、跳舞,宛如置身城市最豪華的會所,那些案板上的食物是我忠實的粉絲!我們互相熱愛對方,擁抱對方,我向他們招手、歡呼……
隔壁美甲店的小姑娘小艾來自江南水鄉(xiāng),個頭兒和我差不多,今年剛剛十八歲,住在附近群租房。我在面館干了一個禮拜后,和她漸漸熟悉起來。小艾最早學美容美發(fā),實習的時候,男客人對她不規(guī)矩,她嚇得立馬卷起行李逃回了家。爸爸媽媽還好,給她辦了退學,讓她在家先歇一陣,可弟弟馬上要上大學,需要學費。她不忍心看到爸爸媽媽每天起早貪黑種桑養(yǎng)蠶那么辛苦,就報了一個美甲班,然后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開始打工賺錢?!拔业艿艹煽兒芎?,一定能上清華北大!”說起弟弟,小艾一臉驕傲。
小艾很能干,一天能做四五十雙手,坐在店里,低著頭,一絲不茍。趁著中午給美甲店送餐的功夫,我跟她聊幾句。店里其他人都比小艾年紀大,小艾每次看到我,就要我叫她“姐”,我也輕聲喚她。小艾摸摸我的手,說,你看看你,才多大啊,手這么粗糙,有空來我這兒保養(yǎng)一下?!敖悖氵@一次養(yǎng)護上百,太貴!我沒錢呢!”我怯怯地說?!敖忝赓M送你一次!”趁一天下午老板睡午覺打盹兒的功夫,我偷偷去小艾店里,讓她給我做了一次手部保養(yǎng),然后花了五十做了一個美甲——粉粉的櫻花,上面還鑲了鉆,我覺得我這輩子終于比我媽美了一回。我媽舍不得花錢,一般就是買劣質(zhì)指甲油給自己涂,那股味兒,嗆得我咳嗽。
晚上給食客上面的時候,賣海鮮的陳伯抓住我的手說:“這小手兒,夠美的!”我討厭他身上那股魚腥氣,立即甩開走了,但我心里美滋滋的……晚上,我拉著小艾去酒吧,請她喝了一杯啤酒。她第一次來這樣的地方,有些驚慌失措,我說,沒事的,我常來……是啊,我長得安全,沒人搭理,喝醉的、沒喝醉的男人女人,眼睛里都沒有我……可小艾是小美人啊,小巧玲瓏的身材,馬上有男人走過來,摟住她的肩膀,要請她喝一杯,她使勁推開,跑了出去……我跟在后面,追著她跑……小艾后來不理我了,也不再吃我們家的面,她在美甲店干了一段時間,就回家了,說是家里開了桑園,缺人手……沒多久,聽美甲店的姑娘們說,她結婚了,新郎家里條件不錯,弟弟的學費有了著落……
沫沫是在酒吧里認識的,她父母常年分居,她很早就跑出來工作,說白了,就是騙人買酒,她從中提成。她長得沒有小艾美,但打扮很時髦,穿著超短裙,走起路來,風姿搖曳。她把頭發(fā)染成金色,在酒吧燈光照耀下閃閃發(fā)亮,每天會有一兩罐試嘗啤酒,她會悄悄塞我一罐。我覺得她是這個城市對我最好的人。一個雨夜,我因為衛(wèi)生間返水,忙著清理,沒有出去野,第二天,我在電視新聞上看到酒吧兇殺案報道,一個金發(fā)吧女被人當眾一刀捅死……我不敢確定是不是沫沫,只是那幾天,不怎么敢出門了……我很害怕遇害的是沫沫,所幸,“小白龍”來面館吃面,告訴我,他打算兩天后和沫沫私奔去南方,他們買好了火車票,那位姐姐給他的錢,足夠他們在南方開一家咖啡廳了——其實他們兩個都不喜歡喝酒,他們喜歡咖啡,尤其南方的小??Х?。
火車啟動前半小時,我鼓起勇氣,跟老板請假,我說我想去火車站送朋友,二十分鐘就回……夜里八九點,正是生意清淡的時候,老板看看墻上的鐘,點點頭。我跑到火車站進站口,左右張望,我記得“小白龍”說過,他們是九點的火車……沒多久,我見到了提著旅行袋的“小白龍”,他也在左右張望,找沫沫。當他看到一輛大奔開過來時,他的臉不由綠了……
沫沫和那位姐姐一起從車子里下來,沫沫上前給“小白龍”一嘴巴,我還沒反應過來怎么回事,那位姐姐又給了“小白龍”一嘴巴?!皨?!我們走吧!”……火車啟動的汽笛聲回蕩在天空中,“小白龍”低著頭,一個人默默走進車站。我想告訴他,火車已經(jīng)開了。他甩開我的手,說:“丑八怪!就是因為你!成事不足敗事有余!我看見你就想吐!”說完,頭也不回就走了。我呆在那兒,不知道說什么好……
我也有高興的時候,那就是老板發(fā)工資那一天,從五百塊漲到八百塊,雖然不多,但我很知足。這兒管吃管住,靚靚穿剩下的衣服啊鞋子啊,就給了我,實際我花不了幾個錢。一周會有半天休息,我通常在火車站的音樂噴泉旁看熱鬧,交響樂的雄壯,五顏六色的燈光,閃亮活潑的水花,我們那個小縣城里可沒這風景……
有一天,我很想給媽媽打個電話,告訴她,我一切都很好。我有地方住,有飯吃,有衣穿,還能看噴泉,我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大學生回學校,小艾結婚,沫沫也回到媽媽那兒,“小白龍”估計已經(jīng)到了南方,哪天,我去看他,去他店里打工——磨咖啡、刷杯碟……我沒啥文化,可就是有力氣!
想打的電話終究沒打,我那個初戀突然出現(xiàn)在我眼前,他帶著一個女的到市里玩……他走到我跟前,向我問路——我想,他最開始沒認出我。我瞅了他一眼,給他指道兒,他好像瞬間認出了我,有些詫異——我穿了一條靚靚的背帶裙,看上去很清純。他欲言又止,旁邊的女的扯著他走,說太陽太大太曬。他讓那女的去一個甜品店先喝杯飲料,又跑過來找我,問:“你在這兒干嘛?你媽找你都快急死了!趕緊回家吧!”
“你管呢,”我不屑道,“你這不都有女朋友了嘛,你管我呢!回去告訴我媽,我沒死!”說完,我就跑了。我躲到街角,看見他給他女朋友喂冰激凌,我覺得心里酸酸的……
我給面館留了一個紙條,說我家里有事,我回家了,謝謝這三個月的照顧。我去了酒吧,夜色中,我穿得火辣,露著小蠻腰……明天去哪里?我想順著鐵軌,一路往南,穿過跨海大橋……
那一年,我最終還是被媽媽找到,后來又想辦法轉(zhuǎn)去了市里的學校。學校有位老教師叫阿瑞,據(jù)說多年前就留學海外在國外任教,近年歸國就再沒回去。阿瑞老師很和藹,經(jīng)常與每位同學單獨交流,特別是,他沒有歧視我的經(jīng)歷,反而說那是我人生記憶中不可復制的特別符號,他還講了他自己年輕時的不少故事,然后勉勵我說,現(xiàn)在還是讓我們趁年少好好讀讀將來需要的書吧,讀完書我們再去漂泊也不晚!
他還在錄像室給我們放了一些電影,電影中的情節(jié)我記不得了,只記得他常常播放一部叫《小花朵》的電影。不知怎么,從那以后,我感覺生活的美好正在朝我走來,我的成績也奇跡般慢慢好了起來……媽媽說,她感覺生活的炫彩正通過我落在了我們家中。
如今,我事業(yè)有成,家庭美滿,但我還是會時常想起幫助過我的阿瑞老師和他的許許多多故事,想起我那全世界最不尋常的臥室和那不尋常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