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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摩天大樓

      2024-01-16 08:07:43
      湖南文學(xué) 2023年12期
      關(guān)鍵詞:小艾

      石 嘉

      “要吃西瓜嗎?”他問。

      食堂冷柜的西瓜切成小塊,裝盒,塞兩根牙簽,再裹上保鮮膜,十五塊一份。這價格,在小艾老家,差不多能夠買上一整只西瓜。在平時,這間敞開著冒白氣的冷柜小艾絕不會靠近。

      “給我拿一盒。”小艾說。

      男生隨手取了最近的兩盒,穿過一長片白色冷霧。刷卡器發(fā)出“嘀”的一聲,小艾沒忍住,看見上面顯示的數(shù)字——三十一塊二,她掏出手機(jī),找到那個備注名為“飯搭子一號”的頭像,精準(zhǔn)地轉(zhuǎn)了一半錢過去。

      約定吃飯的時間是六點,從兩點起,小艾開始坐立不安,索性躺到宿舍床上。她先是抱著手機(jī),翻來覆去地看帖子,其實大部分她已經(jīng)看過了,其中不乏一些搭子“轉(zhuǎn)正”的故事。想到今天要見面的人也是個男生,小艾如臨大敵,刷著刷著一把扔掉手機(jī),在床上翻滾如一條泥鰍。此后的一個小時被她用來糾結(jié)穿搭,最終選了淺黃上衣和牛仔褲——她最平常的裝束。牛仔褲的褲邊有一些起毛,卻給她帶來了些熟悉感,鏡子前,小艾摸了摸,摸了又摸。

      她從盒子里翻出一根全新的黑色發(fā)圈,利落地扎了個馬尾,對著鏡子仔細(xì)調(diào)整位置,不能顯得太貼頭皮。一個黑色玻璃瓶在鏡子的右下角,那是室友的香水。室友把它帶回來的那天,大方地給宿舍里三個女孩都噴了噴,其中難得包括了小艾。只不過那時小艾對突如其來的靠近很不適應(yīng),連退兩步,縮到衣柜旁邊,舉起胳膊擋在身前,像在躲避什么病毒。可也就是那天,地鐵上,小艾有了生平第一次被人要微信的經(jīng)歷。

      “你用的香水是什么牌子的,可以推薦給我嗎?”在經(jīng)過出站閘機(jī)的時候,一個女孩走過來問。

      漂染過的亞麻色頭發(fā),小香風(fēng)連體裙。她應(yīng)該化了妝,小艾想。只是她對化妝一竅不通,看不出來哪里用紅紅綠綠的粉修飾過,只是覺得那位女生五官明艷,皮膚很好,整個人籠罩在與別人不同的氛圍里,像是在一張合照中單獨給她加了濾鏡。女孩眼睛明亮,小艾下意識地躲避,對她來說,一只螢火蟲的???,就足以把她灼傷。

      “你的香水很好聞?!迸⒂终f了一遍。小艾慌忙低下頭,逃跑?;厝ブ?,室友正在吹頭發(fā),電吹風(fēng)的噪聲蠶蛹般把兩個女孩裹在一起,兩個女孩的距離好像被拉近了。小艾時不時轉(zhuǎn)頭看室友。電吹風(fēng)的聲音停下,從發(fā)梢開始,她正在涂抹護(hù)發(fā)精油。

      直到現(xiàn)在,小艾還是不知道香水的名字。

      在去食堂的校車上,小艾翻著手機(jī)收藏夾,覺得自己在迎接一次沒有劃范圍的期末考,除了徒勞地翻翻散漫的知識點,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么。手指在屏幕上快速劃過,隨后在某一條帖子的評論區(qū),停在一個名為“搭子社交”,頭像頗為官方的賬號上。

      “搭子是一種簡單高效的陪伴關(guān)系。用最低的時間成本篩選條件,像定制產(chǎn)品一樣,尋找滿足自身需求的陪伴對象。想要成為一名合格的搭子,首先就要謹(jǐn)記,劃清界限。”

      劃清界限。小艾在心里默念了三次。

      是什么時候產(chǎn)生了想找個搭子的想法呢?或許是她避開飯點走向食堂時,像正常用餐的同學(xué)一樣坐在那兒。頭頂?shù)臒糁婚_了一半,窗口的玻璃后面,穿白色工作服的食堂阿姨們忙忙碌碌。一排排空座位像沒有燈的臺燈底座,隔在白色的熱鬧和白色的空白之間。

      其實小艾早就習(xí)慣了一個人吃飯。在雙職工的公務(wù)員家庭長大,放學(xué)后打開家門,她先要一個個按亮家里的燈。先從餐廳開始,小艾掀開餐桌上的罩子,餐廳鵝黃色的光蓋在幾個菜上。一般是西紅柿炒雞蛋,或者青菜,因為炒起來最快,還有一個打包盒,裝著從單位食堂打回來的肉菜。小艾把它們挨個放進(jìn)微波爐。在微波爐轉(zhuǎn)動的間隙,從客廳到房間,燈光依次亮起。她拖出椅子,把書包放在上面,拿出需要完成的作業(yè),在書桌上匆匆瀏覽幾個題目,回到餐桌,就著解題思路下飯。

      她可以從食堂打包一份飯菜,帶回宿舍吃,這時候大家不是在食堂就是在街邊餐館,宿舍就她一個,她又回到小時候的餐桌??尚“瑳]有辦法再忍受打包盒了,就算是現(xiàn)炒,蓋上蓋子后,她也覺得有一股微波爐味兒。

      小艾嘗試過走進(jìn)食堂。那時候,她懷著熱血動漫中主角即將迎來轉(zhuǎn)折的心情。在踏進(jìn)食堂門的那一刻,激昂的背景音樂瞬間消失。隊伍鬧哄哄,失去耐心的男男女女?dāng)D滿過道,鐵勺敲擊金屬餐盤的聲音,空氣中黏稠的、各種食物混合后的氣味,一齊壓在黑乎乎的屋頂下,宛如人體正在運作的消化系統(tǒng)。她感到一種被搗爛和吞噬的風(fēng)險,像在滾筒洗衣機(jī)里一般,人和人和人朝同一個方向旋轉(zhuǎn),中間的黑色圓圈在召喚。小艾走了出來。

      她走在大街上,一波波相似的面孔,自動分流,由風(fēng)格各異的餐館招牌吸納。小艾從外面看到被食物和食物殘渣占滿的桌子,還有游走在桌子與桌子之間,手持抹布,頭也不抬的服務(wù)員。大家人挨著人坐下,有的幾個同時坐下,有的先后坐下,有的坐下前換了個位置,總之,坐下。以玻璃為取景框,在外面還空著肚子的人面前,完成一幅幅類似大團(tuán)圓的場景,這是最要緊的事。

      正值飯點,食堂的燈大喇喇地亮著。小艾瞇起眼睛。在吃完飯,把西瓜錢轉(zhuǎn)給對方之后,她還是有些不適應(yīng)。

      “數(shù)學(xué)這么好?”男孩調(diào)侃了一句。十五點六零,收款頁面上,小數(shù)點精確到了百分位。

      “嗯?!毙“f。她從男孩手里接過西瓜,利落地轉(zhuǎn)身離開,像打贏了一場仗。離開了食堂的燈光,她深舒一口氣,腳步慢下來。沒走多久,兜里的手機(jī)響了。一個@全體成員的在線表格。說不清輕松還是失落。填完表格,小艾按黑屏幕,把手機(jī)揣回兜里。她徑直走過候車點,找了個校園長椅坐下,閉上眼,全是剛才的畫面。

      地點是她定的,附近的小餐館那么多,就算要去食堂,也沒必要找個最遠(yuǎn)的。但小艾也不知道為什么,或許心里有一種隱秘的期待,能自如地走進(jìn)去,端著盤子坐下,對面坐著一個可以聊幾句的人,她想這樣。

      長椅上,小艾把那盒紅得透明的西瓜放到腿上,插上耳機(jī),打開音樂軟件。一首《想自由》正進(jìn)入副歌,最近他聽這首歌的頻率有點高。屏幕上,一個CD 樣式的圖標(biāo)正在旋轉(zhuǎn),歌名下面是兩個頭像,各插一只耳機(jī),仿佛依偎在一起。再下面又是一行字:“相距286.2 公里,一起聽了1045 小時27分鐘”。

      去年七月,小艾睡不著,打開這款音樂軟件,黑暗中,她在刺眼的屏幕光里誤觸進(jìn)一個板塊,在這里可以隨機(jī)在線匹配,兩個人一起聽歌。如果遇到不喜歡的歌,可以在中途隨時切掉對方的歌單。在連續(xù)被切掉三首之后,小艾匹配到了一個和自己頭像很像的人,隨后成為現(xiàn)在的聽歌搭子。那天晚上,他們默契地讓每首歌的尾奏放完,不知道第幾首的時候,小艾睡著了。第二天醒來,耳機(jī)在枕頭邊緣揉成一團(tuán),一整個晚上,他們誰也沒有退出界面。屏幕上,左右兩根耳機(jī)線,把兩個相似的頭像攏在一起。

      “或許只有你,懂得我,所以你沒逃脫。”

      耳機(jī)里放到這句時,小艾正把一塊切成正方形的西瓜送進(jìn)嘴里,然后,開始后悔剛剛的十五塊六。像西瓜又不像西瓜的味道。應(yīng)該在盒子里放了太久,有一種果干在水里重新泡開,泡忘了,連水都泡變味的感覺。這附近沒有垃圾桶。小艾忍住往外吐的沖動,梗著脖子咽下去。在播到第二遍副歌的時候,那盒西瓜依舊攤開在腿上。她想起刷卡器上的數(shù)字,捏著牙簽的手指又動了動,把尖的那一頭扎進(jìn)一塊顏色淺一點的。

      要是以前,小艾會在吃到第一口時,就把西瓜吐回盒子,然后連塑料袋一起扔進(jìn)垃圾桶。

      那個夏天之后,很多事都改變了。那時候她高考完,父母把選擇旅行地的權(quán)力交到她手上。小艾興沖沖地計劃著一切。海南島,椰子樹;內(nèi)蒙古,大草原;江浙滬,迪士尼……在出發(fā)之前,她已經(jīng)在手機(jī)和電腦前把全中國都游覽了一遍。但那次旅行,也僅此而已。

      “媽媽生個弟弟妹妹,給你做伴,好不好?”

      她的表情是期待的,小艾知道媽媽期待的是什么。可小艾不想裝作高興,咧開嘴說:“真的嗎,太好了,終于有個弟弟妹妹陪我了?!蹦概畟z久久對視之后,小艾跑進(jìn)房間,給房門上了鎖。

      “這孩子?!备糁T,小艾聽得到爸爸的聲音,她以為剛剛,爸爸真的在看電視。

      “等一段時間,讓她消化消化,她會接受的?!眿寢屨f。小艾依舊聽得格外真切?!拔铱此且驗椴荒苋ヂ糜瘟恕T缰啦粦?yīng)該答應(yīng)她去旅游,應(yīng)該在考完第二天就告訴她。我是看她那么高興。旅游,有的是時間,以后一家四口一起去?!毙“靼走^來,這場旅行,原本就存在于想象里。

      二胎政策出來那年,小艾升入高三。她回想起來,其實那時就有了苗頭,只是她一直游離在大大小小的試探之外。

      “你想不想要個弟弟妹妹?”

      “?。俊?/p>

      “你小時候不是經(jīng)常說一個人不好嗎?”

      “哦,我無所謂?!?/p>

      “那時候你說,要是有個哥哥姐姐就好了,弟弟妹妹也行,我和你爸去上班了,能在家陪你玩。好像是吧?聽說你同學(xué),筱云她媽媽懷上了?!?/p>

      “是嗎?”

      “筱云天天在家和她爸媽吵架,說大的小的只能留一個?!?/p>

      說笑話的感覺。媽媽刻意地笑著,眼角時不時瞟向小艾,生怕錯過了什么。

      “要是我和你爸爸有了小寶,你會擔(dān)心我們對你不好嗎?”

      小艾皺起眉,覺得今天的媽媽很煩。

      “其實都是自己的孩子,做父母的怎么會有了這個忘了那個呢,你說是吧?”媽媽笑得更夸張了。

      “嗯。”小艾頭都沒抬,把面前的錯題集翻到下一頁。

      “那要是……我們也給你生個弟弟妹妹,好不好?”

      “你們的事你們決定吧,我沒意見?!?/p>

      趕在三年靜止前,小寶出生了。床頭擺上四人合照。小艾有了個妹妹,小她十八歲。

      “還好不是弟弟?!泵糠昙倨诨丶?,鄰居,或是親戚,總有人這樣貼心地告訴她。小艾知道,他們都是真心實意地慶幸,好像幫她額外保住了一筆財產(chǎn)。小艾對此沒什么感覺。這樣的心態(tài),或許得益于父母努力端平一碗水的信念感,或許更直接的原因是,家里的經(jīng)濟(jì)狀況不再容許他們關(guān)注這類經(jīng)典問題。病房外,護(hù)士的表情預(yù)示了他們之后的生活狀態(tài)——剛出生的妹妹患有耳道畸形。

      爸爸中年化的進(jìn)程加速了。班越加越長,眼袋越掉越深。在視頻電話里,小艾有幸參與了老爸頭頂日漸光滑的過程。休完產(chǎn)假后,媽媽從之前的科室調(diào)到導(dǎo)診臺,平均每天站立七個小時,工資卻斷崖式下降。從這一個學(xué)期開始,小艾越來越多地接到家里的電話,洗澡的時候,過馬路的時候,課堂展示的時候,爬行政樓的時候。如果掛掉一次電話,意味著接下來一長串未接提醒。電話的內(nèi)容無外乎是那幾句,“吃飯了嗎?”“在干什么?”接著開始講述小孩子怎么鬧人,家里怎么有那么多衣服要洗,單位領(lǐng)導(dǎo)怎么過分,我爸怎么又失眠,她還沒發(fā)脾氣我爸憑什么發(fā)脾氣,最后總會落到妹妹的手術(shù)上。

      我能怎么辦呢,小艾想。面前的文件夾里堆著未完成的ppt 和申請材料,手機(jī)上未讀消息瘋狂閃爍。只能在今天的午飯上儉省一點,再儉省一點。在團(tuán)建活動開始前把自己裝扮得忙碌一點;在以后有人問她要不要一起吃飯時,拒絕得干脆一點。雖然,她一直都是這樣做的。

      大二那年暑假,小艾沒有回家。她在大學(xué)的城市找了份實習(xí),也就是那段時間,和這個叫“遠(yuǎn)歸”的人插上同一副耳機(jī),那個夏天,一千多個小時的聽歌進(jìn)度條開始滾動,一直滾到現(xiàn)在。

      小艾再也忍不住,把嘴里連同胃里嚼爛的西瓜,一起吐進(jìn)塑料袋。

      一周后,“搭子一號”的備注后面亮出“1”的紅色圓標(biāo),發(fā)來一條消息:“有空約飯嗎?”小艾回了句“好”,緊跟著又是一陣振動。

      “對了,怎么稱呼?”

      “這個可以問吧?!?/p>

      “我叫方一,真名?!?/p>

      方一,一號,這么巧。小艾在聊天框打出自己的全名,又馬上刪除。

      “叫我小艾就行。”

      很快,兩人約好時間,到臨出發(fā)的前一刻,小艾依舊有些疑惑。在她看來,這次邀約來得有些突然?;貞泝扇说谝淮纬燥埖膱雒妫瑑扇朔謩e在不同窗口打了飯,從坐下來那一刻開始,“一號”一直說話,小艾則一直不說話。她緊盯餐盤,好像空氣中長了無數(shù)張嗷嗷待哺的嘴,一個閃神,食物就會被偷吃掉?!俺燥垺边@件事,回歸到最字面、最原始的咀嚼和吞咽。

      又一次來到食堂,“一號”提前占好了一個靠窗的位置,桌上擺著兩瓶礦泉水。今天是周末,又是中午十一點整,算早,食堂里人不是很多。小艾在他對面坐下。她發(fā)現(xiàn),身邊的窗戶打開了一條縫,外面的空氣吹進(jìn)來,食堂常年沉積的味道淡了很多。坐下之后,兩人都沒有急著去打飯。小艾第一次打量起她的飯搭子。很陽光的長相,眼睛偏小,但是有神。小艾看他穿著白T 恤,問了一句:“不怕濺上油?”“我吃東西從來不會濺到衣服上?!币惶栒f。“我以為上次就是最后一次。”一說完,小艾就后悔了,連忙補上一句,“我的意思是,我應(yīng)該不怎么討人喜歡?!?/p>

      “上次你一直沒怎么說話,”一號說,“后來我一想,這樣也挺好,搭子嘛,而且,我有女朋友?!薄澳阌信笥??”“嗯,異地?!薄澳撬粫橐??”“這個模式的話,應(yīng)該不會?!毙“屑?xì)看了他一眼,說:“你應(yīng)該不缺一起吃飯的朋友吧?”一號想了想,“有那么幾個。”“那為什么還要找搭子?”小艾有種被耍的感覺。一號的眼睛里閃了一下,擰開桌上的礦泉水喝了一口?!八麄冏罱济Γ幌伦涌障聛?,有點不適應(yīng)?!?/p>

      “你就是閑的?!毙“敛豢蜌?,買西瓜時的勁頭又沖上腦門。一號笑出了聲,接著很坦然地說:“可能就是太閑了吧。”“那你的朋友都什么時候回來?”“已經(jīng)回來了?!薄澳菫槭裁催€找我?”“其實上次吧,你可能覺得尷尬,其實我還聊得挺爽的,你吧,好像在聽,又好像沒聽,我什么都可以講,很放心。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之后,我們還可以一起吃飯?!?/p>

      小艾有些意外。在她的理解中,聊天是雙向的,而且所謂的一起吃飯,通常不單單指“吃”,多少會帶著社交屬性,這也是吃飯困擾她的原因。還真有人只是喜歡講話這件事,說話只是說話,就像在她這里,吃飯只是吃飯。

      趁著人不多,小艾拿起夾子和大號塑料盆,在麻辣燙區(qū)域逛了起來。等她端著餐盤回來,一號面前擺著一碗面,筷子橫在上面,蔥花香菜堆在碗中央,還沒有浸入湯里。

      “快吃吧,不然坨了?!毙“f完,拿起自己的筷子。

      吃飯的間隙,小艾試著把眼睛從筷子尖挪到對面人的臉上,時不時還會“嗯”一句。桌子那邊,一號講得越來越起勁,整張臉都活絡(luò)起來,幾乎忘了吃面。小艾倒是很享受飯桌上氣氛流動的感覺,覺得速凍丸子嗆了湯怎么這么好吃,甚至后悔自己手輕,沒有多夾一點。一號講話的速度很快,小艾想起她姥姥慣用的形容:像放機(jī)關(guān)槍一樣,一句話還沒出來,另一句就堵在后面了。有時候,小艾還豎起耳朵聽了一陣,發(fā)現(xiàn)對方只顧自己輸出,全然不在乎聽眾,她只能零星地捕捉到一些詞語,應(yīng)該是對某件她不知道的體壇事件發(fā)表議論。她索性就關(guān)閉耳朵,拿起筷子,戳破一顆撒尿牛丸。食堂的人漸漸多了起來,空調(diào)老牛般的轟鳴里,兩人被什么輕輕裹住了。

      大群里,幾個熟悉的名字不斷跳動。再點回小組群,距離自己上一句“收到請回復(fù)”已經(jīng)過去二十小時十五分鐘,小艾又把屏幕劃拉幾下,期待毫無溫度的“收到”,能像木錘砸地鼠一樣冒出來。什么也沒有。小艾嘆了口氣,點開音樂軟件,一首《想自由》正進(jìn)入尾聲。

      “最近單曲循環(huán)了?”小艾按下發(fā)送。

      簡易聊天區(qū)里,出現(xiàn)一句回復(fù)。

      “嗯。”

      小艾正思索著,對面又彈出一條消息。

      “我失戀了?!?/p>

      小艾的手指停在屏幕上方兩毫米處。輸入框內(nèi),閃爍的光標(biāo)前后滑動,最后還是吞噬了所有文字。小艾把手機(jī)扔到一邊,揉揉太陽穴,開始想,沒有組員,自己一個人怎么才能完成比賽。

      這是一個校園攝影大賽,主題是“我心中的中國紅”,作品需要以小組為單位提交,數(shù)量不限。小艾選擇參加比賽,一是除了要組隊之外,這個比賽沒有門檻;二是,回想起去年計算綜測時,F(xiàn)2 一欄空蕩蕩,她全靠默認(rèn)的基礎(chǔ)分才混進(jìn)及格線,也因此錯失獎學(xué)金。抱著多少得掙扎一下的心態(tài),她在報名的大群里問了句,“有誰要和我組隊嗎?”可能在這個群里,來自各個學(xué)院的同學(xué)大多誰也不認(rèn)識誰,她不僅把人湊齊了,還當(dāng)上隊長。但這份幸運也到此為止。

      搜刮了一下午,小艾在二手平臺上租了個相機(jī),又打開攝影類的教學(xué)視頻。二十分鐘后,小艾趴在宿舍的桌子上睡著了,還做了個夢。她夢見一個巨大的池塘,池塘周圍都是霧,看不到邊緣。她在池塘上走,腳踩在水面上,一點兒水花都沒有。忽然腳下有什么動了動,她蹲下來看,泡泡一串串冒出來,越往上越大,朝四周圍擴(kuò)散。霧朝她涌過來,小艾伸手揮了兩下,周圍的空間還是被擠得越來越窄。她再次往腳下看。

      眼睛。一只巨大的魚眼。

      在被室友搖醒,不知道是現(xiàn)實還是夢里的時候,小艾在想,這會不會,其實是我投下的影子?

      “這件事想找你說很久了。”室友雙手環(huán)抱在胸前,站在小艾身旁兩三步的地方,低頭瞧著她?!爸皇?,我一直在等,等你自己找我坦白,但是現(xiàn)在看來,你是就打算一直裝傻?!?/p>

      “什么?”還沒完全清醒,小艾瞇起布滿紅血絲的眼睛,聽著室友的這串質(zhì)問,好像還帶著霧氣。

      “還在裝傻,”室友說,“我真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

      “我怎么了?”

      “好,那我就挑明了吧。香水。你是不是動過我的香水?”

      小艾努力驅(qū)動大腦運轉(zhuǎn)?!拔沂怯眠^,那次問你能不能用一下,你同意了。”

      “那可就不止一次吧?”

      “你什么意思?”

      “好幾次我回來,發(fā)現(xiàn)香水的位置擺得不一樣?!笨葱“徽f話,室友的聲音越來越大?!斑@是我的香水,你想用就直說,又不會不給你,偷偷摸摸等我不在的時候噴是什么意思?要是那么想用,自己買一瓶不就行了,至于這樣嗎?”

      小艾的臉慢慢憋紅了。

      “平時干什么,問你,你都不和我們一起,就你在宿舍待得最多,我們幾個有時還納悶,抽紙啊,洗衣液、沐浴露啊怎么用得這么快……”

      “你什么意思?!”

      小艾的臉像即將爆開巖漿的火山口,她捏緊拳頭,馬上又像被抽掉線的氣球,頭和脖子一起低了下去。第一次見一號那天,宿舍就她一個人,她確實偷用了室友的香水。雖然只有一次,但這個認(rèn)知足夠抽掉她所有的底氣,面對室友后面的指控,她像一條被捕的魚,終于明白掙扎無用,于是自覺把脊椎傾倒,露出柔軟的白色肚皮??諝獯┻^肺泡時,只有屈辱和疼痛。

      這次之后,小艾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宿舍的暫停鍵,每次一打開門,只要里面有人,空氣瞬間靜止。小艾推門進(jìn)來,幾雙眼睛無動于衷,又好像在用余光時時看她。她沒法再在宿舍待下去了。小艾開始頻繁地找飯搭子吃飯,其他就時間插上耳機(jī),待在圖書館,即使是趴著睡覺,有個地方待著就好。

      共同聽歌時長突破兩千個小時后,她的聽歌搭子“遠(yuǎn)歸”,終于走出了循環(huán),歌單恢復(fù)成民謠和爵士,而小艾,則逐漸走向搖滾之路。有一首叫《Believer》的歌,曾在一天內(nèi)循環(huán)了三十二遍。歌曲的封面,是一個人在黑暗而廣闊的空間里走,最終到達(dá)一個色彩斑斕的地方。她不知道,在這三十二遍里,耳機(jī)那頭的“遠(yuǎn)歸”是不是早就切成了靜音。重金屬的鼓點,緊張和密集的節(jié)奏織成巨網(wǎng)從天空壓下,快呼吸不過來時,從肺的底部嘶吼出一句“believer”。一聲一聲“believer”不斷貫穿耳朵。她在提醒自己什么呢?難道她覺得自己也是believer 嗎?多么金光閃閃的稱號,光榮偉大,更像在往自己臉上貼金。

      小艾揉揉脖子,望向窗外。陽光把地面照成暖色,蓬松,充滿氣孔一般。路過的人從上面走過,地面也隨之共振,一呼一吸,融為一體。玻璃以內(nèi),中央空調(diào)發(fā)出嗡嗡聲響,身邊空氣陰冷,有人裹著毯子,看書入迷時從肩膀滑下。耳機(jī)里炸裂般出現(xiàn)一句“believer”,接著被攔腰斬斷,在小艾腦子里震顫。小艾抬眼望去,座位上幾個人用手掌撐著腦袋,世界紋絲不動。她突然體會到了空白的含義,幾乎讓她聾掉。這是兩千多個小時以來,第一次有歌被切掉,小艾壓著怒氣,點開簡易聊天框,等待。對面什么也沒有發(fā)過來。消息記錄還在上一句“我失戀了”。

      吉他聲順著耳機(jī)線漫過來。潮水般的掃弦,爬上金色河灘,又退回去。木質(zhì)的聲音,潮水白色的、冒著泡的裙邊洇濕在夕陽的紅光里,像在火爐邊烘干一件羊毛衫。這是她第一首完整學(xué)會的英文歌,她還曾經(jīng)把整首歌的歌詞抄在書的封面上。

      “當(dāng)你年輕時,人們告訴你

      ‘姑娘們,出去闖蕩,游戲一番吧’

      信以為真的人,下場是被獵殺”

      往上翻聊天記錄,沒幾下就到了最頂端。

      “你喜歡這個女歌手?”

      “嗯。”小艾只回了一個字。這是他們的第一次聊天,小艾記得,當(dāng)時她聽的就是這首歌。

      “好聽?!薄斑h(yuǎn)歸”接了一句,應(yīng)該是在這首歌快放完的時候。小艾沒有回。

      “一個人怎么會在十八歲時知道一切,又在二十二歲一無所知?!?/p>

      一條一條慢慢看下去,他們每條消息不會超過十個字,有的是簡短的一問一答,有的根本構(gòu)不成句子,只是單獨的詞語,比如“害”“悲傷”“舒服的歌”“抖腿中”“累”。再翻開他們共同聽過的歌單,怎么劃都劃不到底??粗粋€個向上滾動的歌名,小艾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已經(jīng)把很多事都告訴了他,只是不知道他有沒有聽,又聽懂了多少。

      比如她原來的名字是“姜艾”,大家都叫她“小艾”,后來發(fā)現(xiàn)鎮(zhèn)上有人和她同名同姓,就改成了現(xiàn)在的名字,也再沒有人這樣叫過她。

      我現(xiàn)在的名字,不是我的名字。

      “我也是。”在一首民謠的歌詞走到這句時,小艾這樣告訴“遠(yuǎn)歸”。

      小艾還用類似的方式告訴過他,其實她一點兒都不喜歡自己的專業(yè)——旅游管理?,F(xiàn)在,大家能不能去旅游,能去哪里旅游,要怎么旅游,真的輪得到她來管理嗎?她喜歡英語。英美劇里的人說話,聲音圓潤明亮,句子溜滑梯一樣連在一起,聽的人也很舒服。模仿他們的口氣講英語的時候,好像自己也去到了外國。

      “我在云南?!庇幸淮?,“遠(yuǎn)歸”給她發(fā)了一條這樣的消息。小艾看到立馬點了首鄉(xiāng)村音樂,頂上去。

      每到放假前,她的歌單里會放滿黑暗而強烈的歌。她害怕假期,害怕回家??吹矫妹玫亩?,像塑料紙被火燙到一樣朝里蜷縮,她也會害怕。診室外面,隔著門,聽到妹妹小動物一樣的喊叫穿透走廊,她又恨不得那副耳朵長在自己身上。

      小艾右手摸到耳朵上,把耳機(jī)朝里按了按。伴奏里的吉他聲還在繼續(xù),舒緩的旋律順著圖書館的地板漫過來。到下一句會加入鼓點。這首歌她太熟悉了。

      小艾發(fā)現(xiàn),音樂軟件上的定位還是老家,她自從注冊賬號之后一直沒有改過。她的眉毛微微一動,屏幕另一邊,顯示的定位,會不會是只是對方隨手一點。所謂的“相距286.2 公里”,會不會,只是小丑臉上的油彩。

      鼓聲漸停,女歌手用英文唱出最后一句。

      “當(dāng)我沒什么新鮮東西的時候,你還會愛我嗎?”

      常去的食堂離宿舍很遠(yuǎn),卻離圖書館很近。在食堂吃飯的次數(shù)增多,小艾發(fā)現(xiàn),她和一號各自的盤子中,飯菜種類逐漸固定,分量逐漸減少。這自然也就宣告,食堂已經(jīng)對他們喪失吸引力。于是,飯搭子二人組把目光轉(zhuǎn)向周邊小餐館。他們一家接一家嘗試。每天睜開眼,想今天準(zhǔn)備吃什么時,小艾會覺得這一天都有了期待。雖然這種期待蒼蠅粒一樣小,且僅僅來源于吃飯這件事,對于小艾來說,卻帶來了不少改變。

      收藏夾里的攝影課一個接一個顯示“已看完”,小艾伸了個懶腰,迎著陽光,走出圖書館。

      今天他選了家東北菜館。小艾走進(jìn)去,看見方一朝服務(wù)員招招手,說:“可以上菜了?!毙“逊及诺揭慌?,面前的碗筷已經(jīng)燙好,方一正往她杯子里倒茶水。

      “你點了什么?”小艾問。

      “鍋包肉,地三鮮,還有一個炸蘑菇?!?/p>

      “那應(yīng)該夠了?!?/p>

      小艾看到餐館墻壁上掛的鍋包肉圖片,油炸過的肉外面裹著紅紅的醬。

      “不會有番茄醬吧?”她皺起眉。

      服務(wù)員把一碟張牙舞爪、疑似樹枝的東西放到桌子上。“炸蘑菇上了啊,妹子你放心,你男朋友都交代好了,說你不吃番茄醬,換的另外一種做法,”服務(wù)員大姐眨眨眼,“咱東北的傳統(tǒng)做法?!苯又呛堑匦M(jìn)了廚房。

      小艾看了看對面的一號,對于剛才那句“男朋友”,他像是沒聽見一樣,她也就懶得再解釋。小艾又想起,在食堂吃飯時他經(jīng)常點面,今天還選了個東北菜館,于是問:“你是不是北方人?”

      她的飯搭子很驚訝?!澳悻F(xiàn)在才知道?咱倆吃了這么久飯,我都不知道說過多少次?!?/p>

      “你說話太快了?!?/p>

      小艾夾起一根炸得直挺挺、硬邦邦的蘑菇,在碗口比了比,最后放到碗邊的盤子上。

      “直接咬就行了,很脆的?!狈揭徽f。

      小艾咔嚓一口下去,筷子沒夾穩(wěn),外面那一截蘑菇桿飛了出去,上面裹的粉濺了她滿臉。方一笑到不行,忙給她遞紙巾。而小艾窘到不行,再拿起筷子的時候,把頭埋得更低了。

      “我分手了?!狈揭徽f。

      小艾咬了一口鍋包肉,“是甜的,糖還放多了?!?/p>

      “我說我分手了。”方一看向小艾,這一句他說得很慢。

      小艾眼睛在桌上亂掃。杯子里的水喝完了。她伸手去夠水壺。

      “把杯子拿過來。”

      “不用,我自己倒?!?/p>

      “小艾?!狈揭唤兴拿?。

      小艾猛地一抬頭,像被錘子狠狠砸了一下。腦袋里有一根筋抻直了,她定定看著對面的人,瞳孔放大了一瞬,有驚訝,更多的是茫然。

      “你怎么了?”

      “沒有,”小艾捋了捋耳邊的頭發(fā),“就是,現(xiàn)實中突然聽見有人這么叫我,挺不習(xí)慣的。你剛剛說你分手了?”

      “嗯?!?/p>

      “那我,應(yīng)該說節(jié)哀,還是恭喜?”小艾難得地說出一句玩笑,剛剛夾鍋包肉的筷子還握在手上,她捏得很用力。

      “其實我分手很久了?!?/p>

      說完這句,一向話很多的飯搭子安靜下來。有一陣子,兩人誰也沒有動筷。

      “快吃吧,”方一說,“這頓就別A 了,我請你?!?/p>

      小艾一秒鐘也待不下去了。她騰的一下站起來,桌前碗筷一頓響。

      她看到方一也站了起來。

      “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適合一起吃飯了,不管你有沒有女朋友?!毙“幌脍s快逃走。“那什么,就這樣?!?/p>

      “小艾!”

      小艾停住了。玻璃門正推到一半,她扭過頭,眼睛在方一身上停留了一會兒,忽然問:“你平時聽歌嗎?”

      話一出口,小艾自己被自己嚇住了,沒等對方有任何反應(yīng),轉(zhuǎn)身,兩手抵住厚玻璃門,用力向外推。小艾跑得很快,帆布包夾在手肘處,任頗有些重量的包袋一下下拍打身體。

      防曬帽、口罩、餅干、水壺……最后是昨天取到的相機(jī)。一件件東西放入黑色雙肩背包,小艾刷碼進(jìn)地鐵,來到市中心。

      除了很小的時候,旺季和爸媽出去旅游,她就沒再見過這么多人。

      十字路的信號燈由綠轉(zhuǎn)紅,人流仍在移動,各自匯集在斑馬線的盡頭。小艾想起鄉(xiāng)下爺爺家,雨后的田壟排水不暢,泥漿在四下打轉(zhuǎn)。她抬頭望著四周,下午一點多的太陽照得眼睛疼,舉起相機(jī),對著高樓縫隙間的天空拍了一張,雖然知道一定會曝光。

      插紅旗的路燈、穿紅色高跟鞋的女人、車尾閃爍的紅色信號燈……

      拐進(jìn)一條沒有被導(dǎo)航標(biāo)記的小巷,黑色的地面,布滿斑點的墻壁,生銹的鐵架。一個老人坐在房子的陰影下,電風(fēng)扇被一根線牽著,站到屋外,用蠟黃的臉對著他呼嚕嚕地吹。老人靠在木板凳的椅背上,面前擺著一盤象棋。他端起桌邊的紅色瓷缸,喝了一口。不知道在他的想象中,對面坐的是哪一位昔年好友。地圖顯示,這里屬于中心區(qū)。抬頭,高樓很近,表面的玻璃幕墻發(fā)出藍(lán)光,朝藍(lán)色天空叫囂。所剩不多的云擠在被切割的縫隙里,恰好在這里留下一片陰影。小艾旋轉(zhuǎn)鏡頭,對準(zhǔn)老人手上的紅色瓷缸,調(diào)整焦距,屋內(nèi)躺椅的扶手處,模糊出現(xiàn)幾個白色藥瓶。

      小艾放下相機(jī)。

      遠(yuǎn)離高樓的地方,正在圍起低矮的玻璃。

      小艾繞過停車桿,發(fā)現(xiàn)自己走進(jìn)了一個類似科技園區(qū)的地方。兩三層的獨棟建筑新得發(fā)亮,嵌著玻璃的墻有故意做舊的粗糙。一棟棟尚未掛牌的科研中心,蜷在那幾平方地上艱難地展示個性,像曲奇被填在餅干盒里。

      “請問可以幫我把這壺水灌滿嗎?”

      黨群服務(wù)站斜對面,有一扇門朝外開,是一家連鎖的網(wǎng)紅奶茶店。

      “好的呀,稍等一下。”

      女店員雙手背在后面,系好印著品牌logo 的圍裙帶子。

      “要冰的還是熱的?”工作臺前,店員忽地轉(zhuǎn)過頭,捧著小艾的子彈頭水壺問。

      “常溫就可以?!?/p>

      見小艾一直盯著她,店員又說,這個水龍頭出的是凈水器的水,不是自來水。

      “好?!毙“χf。

      店員把滿得沒有一點縫隙的水壺舉過柜臺,嘴里念叨著“小心小心”,水壺安全遞過去后,小艾看到她明顯松了口氣的動作,覺得有點可愛。

      “這樣就好了對吧。對了!”店員終于想起來,“請問您需要點單嗎?”

      小艾抱著水壺,腦海里轉(zhuǎn)過很多個念頭。這是一家很火的連鎖網(wǎng)紅店,只有這個城市有,平時買一杯要排好久,來這里讀書三年了,都沒有喝過一杯。一杯奶茶的錢,還送這么大一壺水,怎么都不算虧。另一邊,店員的期待還在保持。

      “我要點一杯,你們家最招牌那個?!毙“驯嘲旁谝慌?,找了個位置坐下來。

      “要不要坐到這邊來,會涼快一點,這家門店小,還沒有裝空調(diào)?!?/p>

      “好?!毙“钠鹩職?,“姐姐,我想問一下,這里附近,哪里有紅色的東西?比如紅色的標(biāo)志、建筑,或者,哪里能見到大媽跳廣場舞,穿紅衣服那種。”

      “這個,我還真不知道。我剛來,這個門店也是新開的,位置比較偏。對了,你可以去江邊看看,晚上那些寫字樓會亮燈,你現(xiàn)在過去,時間也差不多?!?/p>

      “好,謝謝你?!?/p>

      “我看你帶著相機(jī),是要拍照嗎?”

      “是的,參加一個比賽。”

      “你還是學(xué)生吧?”

      “嗯?!?/p>

      “讀書還是好?!钡陠T姐姐背對著她,往杯口一圈一圈打奶油。“我讀書的時候也經(jīng)常參加這些活動,什么吉他社、游泳社啊,其實我根本不會彈吉他,就是覺得好玩兒,認(rèn)識了一幫朋友,天天吃飯唱歌喝酒……哎呀!”

      應(yīng)該是打奶油的手法不對,米白色的動物奶油堵在管口,在奶茶杯一側(cè)擠作一團(tuán),像膨脹版的比薩斜塔,一頭栽到洗手池邊上。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我給你重做一杯。”

      “沒事,我也不愛吃奶油?!?/p>

      “不行,不行的,我們公司有規(guī)定,不然得罰款。我重新做一杯,你再等一下,真的不好意思。”

      店員擦了擦手,找出一個本子寫了什么,隨后把剛做好的奶茶扔進(jìn)回收桶。

      制作第二杯的時候,她沒有再說一句話。

      端著新奶茶走出來,在店員姐姐看不見的地方,小艾用吸管把奶油頂刮進(jìn)垃圾箱,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做完這一切,手里的奶茶變重了。

      沿著石階走下觀景大道,小艾一路往前,踩著城市各大排水管道的最終出口,終于在半人高的草叢里找到一條小路。江對面是繁華的都市景觀,倚靠著欄桿,江風(fēng)吹起來,不少人舉起自拍桿。觀景大道下面,太陽光被擋住大半,小艾聞到的是灰塵、蚊蟲和垃圾的味道。穿過這里就是江灘,那里沒有遮擋物,也沒有人頭,是取景最好的位置。哼著一段熟悉的旋律,小艾打開手機(jī)的內(nèi)置手電筒,踏進(jìn)草叢。

      鉆出來后,空氣變得清爽。

      頭頂,太陽要落不落,吊在那兒,像個燙手的繡球。

      小艾又檢查了一遍相機(jī)參數(shù),選準(zhǔn)幾個點,試著拍了兩張。她不知道待會兒哪座樓會先亮燈,亮的又是什么燈。等待的時候,她上網(wǎng)查了一下圖,燈光應(yīng)該會變化,所以,她的手必須穩(wěn)、快。

      不遠(yuǎn)處飛過一群鳥,擺成不像是人字的人字形,在江面越飛越高。江邊風(fēng)更大了,吹得頭皮緊,小艾坐在江灘上,被石頭硌得不行。鳥群消失的地方,太陽還在磨蹭。

      小艾給手機(jī)插上充電寶,開始放音樂。風(fēng)里,熟悉的音符被吹成無數(shù)個形狀,散開又聚攏,像一滴藍(lán)墨水滴進(jìn)玻璃瓶。小艾想起那個下午,在東北菜館,方一應(yīng)該回答了她的問題,只是她跑得太快,不愿意去聽。那天之后,他們誰也沒有再給對方發(fā)過消息。

      小艾又想到,或許可以通過社交軟件找到他的聽歌賬號,如果他也聽歌,恰好也用這個軟件聽歌,綁定的還是同一個手機(jī)號的話。小艾重新進(jìn)入界面,沒有像以往一樣看到兩個頭像,兩側(cè)的耳機(jī)線也消失了。剛剛聽的歌,都是系統(tǒng)的隨機(jī)播放。

      也許是因為一起聽歌太久,隨機(jī)匹配的列表里也有不少屬于“遠(yuǎn)歸”的歌。什么時候中斷的?為什么要中斷?小艾尋找著音樂軟件的聊天框,和主要用于聊天的社交軟件不同,在這里,只要一方退出“一起聽歌”狀態(tài),之前的信息會全部清除。小艾在交流區(qū)搜索他的名字,到找了賬號,再點進(jìn)聊天,迅速發(fā)過去一個問號,接著又打出一句話,發(fā)送。那句“為什么刪我”后面,出現(xiàn)了一個紅色感嘆號,隨后彈出一條系統(tǒng)回復(fù):“打招呼的次數(shù)已經(jīng)用完。對方還不是您的好友,請在對方回復(fù)后,繼續(xù)發(fā)起聊天。”

      小艾切換到社交平臺,對著備注名為“飯搭子一號”的界面一頓轟炸:

      “為什么退出?”

      “退出前是不是也得說一聲?”

      “都兩千多個小時了,好歹也讓我截個圖發(fā)朋友圈啊!”

      過了一會兒,手機(jī)收到的,首先是來自對面的一個碩大的問號?!皩Ψ秸谳斎搿背霈F(xiàn)又消失,靜止了兩三分鐘后,對面的消息一條接著一條。

      “我以為,你上次說不要一起吃飯,是拒絕的意思?!?/p>

      小艾按住兩邊跳動的太陽穴。

      “要是你覺得太快了,我們也可以先做朋友,除了吃飯之外,再互相了解其他方面。”

      “對了,上次你走的時候,是不是問我聽不聽歌?”

      小艾的心提了起來。

      “我不怎么聽歌。”

      “不過你一般喜歡聽什么歌?有喜歡的歌手嗎?現(xiàn)在音樂節(jié)、演唱會什么的又開始辦了,以后……”

      小艾按掉屏幕。

      云是一下子變暗的。江對面,精致光滑的高樓呈藍(lán)色,頂部是深藍(lán),往下逐漸變淡變淺,或許是靠近車流和人群,相較于上面更渾濁。太陽終于開始移動,把紫紅色的光分散到各方,穿透城市和大氣層的肌理,扭捏的小媳婦一把掀開蓋在頭頂?shù)募?,露出明艷的生命底色。

      燈還沒有亮起,它們是對的。高樓之上,每一寸有玻璃的地方都不能幸免。說不清是哪種紅,橘調(diào)、紫調(diào)、粉調(diào),深淺不一,還有光面、暗面和連接面,隨著太陽位置的移動,組合出富有律動的紅。

      最高的那座玻璃大樓,是小艾相機(jī)對準(zhǔn)的地方。取景框里,樓體是流線型,生出片片紅鱗,霞光中,像一條嘴巴大開的魚,擺動身軀。夢中的魚眼朝向天際,在漸漸褪去的紅色里射出金光。

      小艾想起奶茶店,眾多玻璃樓棟中的那小小一格。砸在水池邊成團(tuán)的奶油變糊,記錄報廢的本子上又多出一列,她坐在工作區(qū)域外的凳子上,看著對面被紅色燈光照得透明的建筑,不知道屬于自己的訂單什么時候才來。

      江水濃稠,顫抖地盛住一截影子,即使已經(jīng)變形。

      小艾收到一條信息,來自音樂軟件:

      “小艾,很抱歉,不能再和你一起聽歌了。我們復(fù)合了。她知道我和你一起聽了兩千多個小時的歌,還挺介意的,所以,真的很抱歉。感謝你這么長時間的陪伴,也祝你找到下一個聽歌搭子。”

      對岸燈光亮起,而這一側(cè)更黑了。她再一次打開手電筒,重新坐下,石頭已經(jīng)被風(fēng)吹冷。觀景大道上,大家不約而同舉起手機(jī),閃光燈接連不斷,對準(zhǔn)遙遠(yuǎn)的另一岸。在小艾環(huán)腿坐著的地方,草叢在身后模糊成馬賽克,手機(jī)的光只照亮面前一小塊沙土地。

      “小艾小艾。”對著一片虛空,她咕噥了一句。

      “嗯,在呢?!?/p>

      一個機(jī)械的女聲響起。

      小艾愣住了,接著又喊了一次。

      “小艾小艾?”

      手機(jī)微微振動,傳出人工智能“小愛”的回答。

      “我在,請說?!?/p>

      “給我放首歌吧,什么都行。”

      “好的,即將為您播放歌曲?!?/p>

      兩秒鐘后,一首《想自由》從江灘的一個角落升起。對岸燈火輝煌,高樓表面播放著寓意“花開富貴”的短片,不時閃過標(biāo)語,表達(dá)對這座城市的熱愛。

      相機(jī)早已放回包里,小艾站起來,動了動被硌麻的屁股和腿,在草叢邊緣尋找來時的路。她忽然想給家里打個電話,問問媽媽最近怎么樣,老爸還有沒有失眠,還有妹妹,下一次手術(shù)約在什么時候,如果可以,她想陪他們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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