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雙全
長二爺?shù)摹伴L”是身高的意思,村里人都說他八尺有余,我信。他去世那年,我已15 歲,正讀高中,偶然撞見,我尚不及他已佝僂的胸口?!岸笔撬谛值芙忝弥械呐判?,但誰也沒見過他哥或姐,也沒見過他弟或妹,據(jù)說他上頭的死了,下面的沒保住。他年青時是個船劃子,也就是撐船的,吃喝拉撒都在船上,類似廣東的疍家人。上世紀五十年代,廣州恩寧路一帶,一些上岸后的疍家人,因截斷了水上生計,靠給人“倒夜香”賺取微薄的生活費,日子清苦。長二爺也是那時上岸的,回到?jīng)]有河流的出生地種田,賣力氣,年老時,拾荒。他屋子的側(cè)面和后邊堆滿了難聞的廢舊物,我們都繞著走,他卻不在意,常說:“這是肉,我聞到了香味?!?/p>
他的大名僅僅出現(xiàn)過一次,是在他靈位上,我沒見到。我那時正住校,一個走讀的同學告訴我他死了,死因是撐死。人高馬大的他,食量驚人,家人每餐給他盛一大碗摻雜著紅薯的米飯,夾一箸沒油水的青菜,只夠他填飽胃的一角,他常處于饑餓狀態(tài),見到能吃的都往口里塞。那日,供銷社將一筐霉爛的紅棗倒在垃圾堆上,這稀罕物怎能浪費?!他一個不剩地撿回,煮了一鍋,核也不吐,吃個精光。多年來第一次吃飽,摸著早已打褶現(xiàn)時鼓鼓的肚皮,幸福在他老臉上泛起紅光。不一會,那東西開始發(fā)酵發(fā)脹發(fā)痛,他喘著粗氣,在地上打滾。下地的兒子媳婦回來,問明情況,只道吃多了,礙不了大事,就按土法子,去對面山上,砍了一截松枝,捋了一撮樅毛,煮水,服侍他喝下,再幫他揉揉,以為過一會就好了,便不再理他一聲天一聲娘地喊。折騰半宿,聲息漸弱,估摸他已好轉(zhuǎn),就放心做夢去了。直到第二天早晨,兒子照例叫他起床吃飯,才發(fā)現(xiàn)他死了。準確地說他死于囫圇吞棗。
燒長二爺遺物時,母親見一雙膠底棉鞋,半新半舊,燒了怪可惜,征得他家人同意,拎出來,洗凈,掛在屋檐下,待我周六回家取壇子菜時,問我敢不敢穿。我那時只有一雙破解放鞋,冬天腳冷得生凍瘡,也沒忌諱,二話不說,一腳捅進去,很暖和。只是那鞋真大,像三歲小孩穿父母的鞋,我是拖著走的,它讓我堅持到高中最后一個冬天——鞋底拖出了兩個窟窿。
人死如落葉,很快長二爺就在村人記憶之外,幾十年無人提起,直到去年國慶長假,我回老家,與八十八歲的伯父閑談。其時,他正用斧頭劈柴,我贊他這把年紀,還有這么好體力,他就說,要數(shù)力氣,村里誰也比不上長二爺。一個生活在回憶中的老人就講了一個時間之外的老人的一件趣事。
我們這丘陵地帶,有兩列突出的山脈,它們本有雅飭的名字,東邊的叫影珠山,西邊的叫玉池山,但村民覺得名字越俗越好,叫起來順當,就給它們貼上另外的標簽。東邊的叫東邊大山,西邊的叫西邊大山,腦筋不用轉(zhuǎn),一說就知方位。西邊大山盛產(chǎn)毛竹,每根都有碗口粗,十四五米長。篾匠用來做籮筐、箢箕、菜籃、曬簟、竹鋪等。竹子主人每年會砍伐一批長到三五年的毛竹,對外出售,一元一根。因是山路,買家基本靠肩扛,力氣好的,買兩根,用扁擔挑。某日,竹主心血來潮,貼出告示:凡每次能挑三根竹子,免費相贈。長二爺正需竹子做曬簟,豬圈的茅棚塌了,也要竹子做檁,重新修繕,聞訊就奔西邊大山而去。到了竹主家,劈頭就問,你的告示作數(shù)么?竹主眼也不眨,直說作數(shù)。長二爺不多問,先將三根竹子捆成一扎,又將另外三根捆成一扎,左右排列,頭尾用竹棍固定,在中間套上麻繩,扁擔一掄,挑起就走。竹主忙說,要一口氣挑過對面的山頭才作數(shù)。長二爺放下竹子說,原來只挑過一個山頭,那我再加一根。說完,就將扁擔抽出,又搬了一根放中間,前后上了三道繩索,替代扁擔,彎腰挺身,腳不打顫,一口氣翻過五個山頭。竹主心悅誠服,只是再不敢打賭,悄悄地撕掉了告示。
說完我們都笑了。伯父將劈好的木柴整齊地碼在墻邊。老習慣,每到冬天,他仍喜歡燒柴取暖,不同的是現(xiàn)在不用火塘,而是用類似壁爐的柴火器,無煙。他碼柴時,我悄悄地看了一眼鞋底,似乎那兩個窟窿還在。
一個多月后,伯父毫無征兆地死了。我匆忙趕回,磕頭,履行一系列繁瑣的儀式。間隙,方知他死前一日,因白毛風凜冽,他到自留山上看看有沒有刮斷的樹枝,回來后鼻子流清水,吃一片感冒藥上床歇下,第二天早上,直呼胸悶,待救護車來時,他已撒手而去。參加祭奠的人都說他一生做事性急,死也性急,自己未受折磨,后代未受拖累,福德圓滿。我卻認為他正在追趕一團火,一團真火,因為必得這火才能驅(qū)散他記憶中儲藏多年的冷。
他有差點被凍死的經(jīng)歷,這經(jīng)歷也曾復制于我身上,延伸為共同苦難。不知為什么打我記事起啥都缺,短吃少穿,沒電沒氣,家里燒水煮飯烤火全靠村里分的幾畝稻草和十幾擔樅樹枝椏,省著燒也不夠。我當時的主要任務就是放學后到山上用筢子摟樅毛,割茅草,扯馬絆筋。山上經(jīng)常被掃蕩得干干凈凈,只剩鳥雀煩躁的叫聲。
靈堂煙火繚繞,我恍惚又回到那個奇寒的冬天。是年夏天大旱,超半數(shù)禾苗枯死,糧食嚴重歉收。吃的尚可依賴政府少得可憐的返銷糧,搭配紅薯洋芋,勉強度日,但稻草嚴重短缺。偏偏這個冬天比夏天更薄情,作死地冷,誰家都沒有足夠的柴草生火取暖,只能裹著棉被在床上御寒。實在沒燒的,就將鋪床的稻草抽出來燒光,有的甚至將為老人備下的棺材也劈了,而山上被砍得只剩一小片頂?shù)臉簶?,像打了敗仗的散兵,稀稀拉拉地抵抗著天上落下的刀子?/p>
我們不得不打東邊大山的主意。它有一片被嚴密看管的林場,有爆裂落于地上的松球,有枯枝樹根,有齊頭頂?shù)拿┎?。若守林人睜只眼閉只眼,我們偷得這樣的柴火,也要留到過年守歲時才燒。嚴寒相逼,我們幾個半大孩子相約,做一回急眼的兔子,踩一次東邊大山的門檻。山上積雪深厚,有的地方冰掛幾尺長,我們穿著薄薄的爛棉襖,尋覓了個把時辰,才得幾根枯枝,而冷風像個瘋婆娘,長長的指甲在我們身上抓來抓去,我們的耳朵和手很快出現(xiàn)了一道道口子,牙關發(fā)抖,臉色烏青。它甚至直接把尖銳的爪子伸進我們衣領,一把捏住我們的血,我們迷迷糊糊地擠在一塊巖石后,忘卻了事先計劃的逃跑路線,好在忠于職守的守林人及時捉住了我們,帶到他屋里,灌了姜湯,又每人給了一小捆劈柴,發(fā)送下山,我們才躲過一次大難。
伯父曾經(jīng)的經(jīng)歷也如此,但更嚴重,他無棉襖,全身凍傷,是長二爺上山打柴時發(fā)現(xiàn),把他背下山,鄉(xiāng)里一個老郎中把他救轉(zhuǎn)。那次刻骨銘心的凍傷如同扎進肉里未取出的炮彈碎片,長活了,再也拔不出來。他一直無視液化氣、取暖器的存在,不容忍對柴草的拋棄。他說柴火有語言,會講話,會笑,是世間的真火,烤一烤全身溫暖。他死了,就埋在伸手可以折到樹枝的地方。
“有米有柴,心里不慌”,這是村人至今的生活信條。長二爺和我伯父就為這信條勞苦一生,最終也因此而亡。伯父死后,那堆柴仍然整齊地碼在墻邊,不再有講話發(fā)笑的機會?;蛟S它們終將朽沒,但仍會留下紀念,如同一則長期告示:安全過冬。
在大城市,我一直過著小地方人的生活。每天固定而單調(diào)地在江邊散步,孤獨地想一些混亂的事情。久而久之,在一眾陌生面孔中認準了一張臉,他也記住了我,便有了一次點頭,一次問候,再次碰面時,就有了試探性交流。
知道他是軍人,因得罪了頂頭上司的上司,提前退役,自主擇業(yè),獲得一筆安置費,在一個三線城市經(jīng)營酒樓,略有積蓄。因獨女誓要堅守一線城市,他處置了資產(chǎn),帶著全部財富,幫女兒安了家,過起了退休生活。
我叫他政委,他叫我老總,這些頭銜早不掛在我們身上,但語言恭維也是禮,聽起來受用,我們誰也不糾正誰。某文學老師教導我,當有人稱我教授時,不要急忙改正,默認就是。人要像潭水,看不見底,讓別人摸不到深淺才高明。他講的是神秘感,我恰恰缺這個,啥事都掛臉上,故沒什么成就。
一來二往,裸談就扯得寬。我們屬同一方言體系,又屬60 后,農(nóng)村出來,小學到初中,都是民辦老師教的,沒學過普通話,小地方口音牢固地盤踞在舌根上,說到精妙好笑處,必要用我們的方言才講得周正。政委時不時插入方言,曉得對我不構(gòu)成障礙,談興就像岸邊漸次亮起的燈光,在江水上晃動不已。
步調(diào)一致,慢慢我也有了軍人步伐。我們加了微信,他見我在朋友圈轉(zhuǎn)發(fā)自己或詩友的詩,就說起自己的愛好。他寫過歌詞,稍有成就,但書法造詣更深,是某書協(xié)會員,說著就掏出手機,讓我看他寫的字。照片里一座別墅,有大院子,門樓橫匾上題有“惠風和暢”四字。我贊他的字行筆流暢,結(jié)字嚴謹,氣度雍容。他似有羞赧,就把話題岔開。
“你看這別墅漂亮吧?”
“嗯,沒得說。”
“是我戰(zhàn)友邊境為父親和弟弟建的。建好后,要我寫個匾?!?/p>
我一時沒弄清邊境的境是哪個字,他就從這個名字上講開了。
邊境的父親邊愛國也是軍人,曾在紅其拉甫為國戍邊,復員回鄉(xiāng)后,在生產(chǎn)隊開拖拉機,娶了鄰村一位賢惠能干的姑娘為妻,先后誕下兩子。因為軍人情節(jié)和戍邊經(jīng)歷,他給長子取名邊境,次子取名邊界。鄉(xiāng)下人再怎么勤勞,日子也過得緊巴,好在夫妻恩愛,兩個小家伙活潑乖巧,苦中也蠻快樂,但他們是生活中的瘦子,不小心就會被大風刮倒。某日,妻子在井邊用茶枯搓洗土布褂子,發(fā)了急癥,倒地,連搶救的時間都沒留下。當洗衣盆里的泡沫一個個破滅,妻子的遺體抬入瓦棺材時,這打擊,這突然,令邊愛國就像那輛沒有柴油的拖拉機,熄火了。他萎靡地躺在用土磚搭起的木板床上,吐著苦水。兩個孩子哭喊著要姆媽煮飯,他才倉皇地起來,折騰不熟悉的廚房。畢竟他在紅其拉甫的大風雪中屹立過,軍人的勇毅和自我約束讓他必須把吹倒的一一扶正,他笨手笨腳地當起了娘。
苦難環(huán)境中,長子心智早熟。邊境體恤父親,心痛弟弟,讀書之余,不用父親交代,就能把家務做得有板有眼,有時也跟父親外出攬點零活,盡力分擔父親身上的重壓,因此練就了一副好身板。邊界愚鈍一些,讀書不優(yōu)秀,也不愛體力活,老嫌飯菜不好,還嚷嚷要吃雞蛋。雞蛋是家庭一項經(jīng)濟來源,拿到供銷社可換回鹽、煤油、馬頭肥皂、練習本等,邊境和父親從來不舍得吃。弟弟吵得急了,邊境就會狠狠心給弟弟煮一個,看著弟弟吃得香,一種母性的憐惜自他逐漸成熟的胸脯溢出,“沒有娘,我是哥,我得照顧好弟。”這時候,邊界就說:“哥哥真好!”
距高考還差一個學期,部隊來學校征兵。邊境評估自己成績后,決意報名,起初遭到父親強烈反對。學校家長會,老師一句話給他留下深刻印象,兒子邊境至少可考上中專。這可是以后吃國家糧坐辦公室臉上放異彩的事,怎么能去當兵呢?提不了干,就會重復自己的老路。邊境耐心勸解,說當兵有補貼,可省下給弟弟讀書,重要的是以他的成績,考軍校沒問題。父親找不到更合適的理由反對,就撂下一句話:半斤米,你自己煮。
入伍一年,邊境果真考上軍校。畢業(yè)后從見習排長干起,職務逐步提升。他兌現(xiàn)承諾,盡量將津貼寄回家。邊界高中畢業(yè),未考上大學,在佛山、東莞、深圳打工,每一個廠,做不滿三個月就辭工,幾年下來,未混出任何名堂,有時還不得不找哥哥接濟。
升到副團職時,邊境在城里安了家,但也感到職業(yè)上升通道到頭了,在妻子支持下,他選擇了退役。
“和我一樣,自主擇業(yè)。不過他選擇了水電安裝這個行業(yè)?!闭f,“他岳父有人脈,承攬了幾個工程,很快就賺了第一桶金。現(xiàn)在他轉(zhuǎn)戰(zhàn)物業(yè)經(jīng)營,某某幾個園區(qū)就是他承租后改造的,經(jīng)營很不錯。有空我們?nèi)ニ抢飬⒂^參觀?!?/p>
“舊廠微改,既提質(zhì)增效,又留住了一代人的記憶,是政府鼓勵的產(chǎn)業(yè)。有機會真該去學習學習。”
“他腦瓜子靈活,解讀政策的能力強,所以喝了頭啖湯?!?/p>
“哦哦,您還是繼續(xù)說房子的事吧?!?/p>
我也是挨過苦的人,對苦孩子華麗轉(zhuǎn)身頗有興趣,他們有時是一面鏡子,照見過去的影子。政委就繼續(xù)往下說。
邊境發(fā)了財,首先想到要照顧好父親,就把邊愛國接進城里。一開始,老人很興奮,享受兒子媳婦的孝順與城里的新鮮事,開開心心住了兩個月,漸漸就開始厭倦,煩躁,不安,嚷著要回老家,理由很簡單,城里不自在,沒鄉(xiāng)下自由,兒子媳婦一早出去忙了,他一天口都閉臭。邊境知道拗不過父親,送他回家,看到老房子實在寒酸,過意不去,就花了一筆錢,在原址上建了這別墅。但父親畢竟年紀大了,身邊得有人照顧,邊界在外瞎混,不是一條路。他要邊界回家,每月給他幾千元生活費,父親的他再另外給。邊界起初不樂意,說:“哥,那房子是你蓋的,名字雖然在父親名下,終歸是你的,沒我份。我照顧父親應該,但住進去就像寄居在別人家一樣。我受得,恐怕你弟媳要講閑話?!边吘持艿艿囊馑?,果斷將房子加了弟弟和弟媳的名。為了讓他們安心照顧父親,還給他們開了一家水果店,方方面面想得周全,各方滿意。
可是呢,政委繼續(xù)說道,人是賤物,可以受無限的苦,卻享不得福。生活穩(wěn)定了,就有一種不安分的東西跳出來對沖。邊界這家伙,用我們本地話說就是“爛泥巴扶不上壁”,政委插了一句方言,知我懂,并不擰緊口中的水龍頭。
邊界結(jié)束了流浪式打工,卻迷上了游戲。弟媳整天打麻將,搬坨子,水果店賺少賠多。這也算了,本不指望他們賺錢,只要服侍好父親就行。唉!難堪的是父親邊愛國,幾十年鰥夫熬過來,殊不容易。生活富足,蟄伏多年的那玩意不老實了,瞄上了村里一個四十出頭的留守女人。那女人近段打牌手痞,正愁如何翻本,知了邊愛國之意,以為他這把年紀,僅僅心癢,至多摸摸捏捏,壞不了名聲,自己可趁機敲幾個本錢,就將就了一回。也不知邊愛國用了什么手段,竟然重新有了雄鹿的力量,二人愈發(fā)纏綿。這事風傳到邊界耳朵里,他打電話給邊境,問咋辦?邊境不以為意,只道父親七十多了,還有那能耐,是身體好,要邊界當不知。失去自律和他律,邊愛國不斷透支自己,生命之火已如風中之燭。某日,他在菜地捉完瓢蟲、蝸牛,剛一直身,胸口劇痛,往后便倒,如他妻子一般,招呼也沒打一個,就走了。
父親之死,讓邊境有一種負罪感,他為父親舉行了風光大葬。九天水陸道場,花鼓戲,西樂……能用的名堂全派上,隆重程度十里八鄉(xiāng)無人能及。喪事結(jié)束,禮金全歸邊界,花費全由他承擔,這可不是一個小數(shù)字。返程時,弟弟邊界拉住他,說這次辦事,還有六百元電費,要他一并結(jié)了。邊境瞪著眼看了弟弟半天,不作聲。邊界說,哥,一只雞你都出了,還在乎兩根蔥嗎?邊境默默地掏出六張紅票子,遞給他,掉頭就走。邊界接過錢,喃喃地說:“哥哥真好!”
后來,邊境再也沒踏足這座別墅,即使清明,也只是到父親墳上燒紙磕頭,事了轉(zhuǎn)身而去。而邊界逢人就說哥哥真好,至于有人問他你哥回來了,為什么不進家門歇歇,喝杯茶吃頓飯再走,他也不曉得原因。
政委說完了,江邊早無行人,只剩我們和一江稀碎的燈光。
接新娘子是一件樂事,即便那時我為作別鄉(xiāng)村,在煤油燈下苦讀,遇到誰家收媳婦這等好事,也不會錯過湊熱鬧的機會。結(jié)婚是男人頭等大事,再不濟的家庭,都有一份起碼的鋪排。早三五天,主家就忙開了,計劃開多少席,十道大菜用什么食材,之后就開始請幫忙師傅,借桌椅板凳,貼對聯(lián)和大紅喜字,買煙酒糖果,若無儲備,還得托關系到供銷社買幾升青皮豆子,在鐵鍋中炒熟。吃席是大人們的事,我們這些半大小孩,就是為分得兩顆糖粒子,喝碗豆子茶,在萬字鞭燃得差不多時,一齊跳上去,用腳狠狠地踩滅。未燃盡的,一個個拆下來,捏在手中,去鬧新郎,先是當著新娘子面,編排他一些糗事,若無效,就點個鞭炮,在他腳下炸響。鬧得兇是對新郎的尊敬,過分了,新郎也不會發(fā)火,頂多是說別鬧別鬧,我再給你們一顆糖,我們的目的就達到了。
滄生是魚娭毑長子。長子結(jié)婚叫開臺席,滿崽結(jié)婚叫圓臺席,自然馬虎不得。魚娭毑老倌死得早,拖大四子一女,殊為不易。她是異鄉(xiāng)女子,當年她老倌在沅江漁鄉(xiāng)一帶謀生,本窮困潦倒,見到她時,動了心思,回家找一位鄉(xiāng)紳,借了長袍馬褂、博士帽、文明棍,冒充有錢有文化,把她騙到我們這毫無特色的丘陵地區(qū)。生米既成熟飯,知道真相后她也只能認命,順從且適應了耕田生活,口音也轉(zhuǎn)變成我們當?shù)卦?。老倌本有疝氣,某日與人比賽犁田,用力過猛,下腹腫脹如燈籠,撮了幾副草藥,又請神漢關煞畫符,俱于事無補,就那么不閉眼地去了?;蛟S先天不足,后天營養(yǎng)不良,滄生長得細巧,很多姑娘相不中,魚娭毑四處托人,才有東邊大山上一戶三餐不足,向往山下生活的人家愿意將女兒嫁過來,喜得魚娭毑借錢也要把這開臺酒辦好。
黎元長相平凡,但壯實。我們那里的審美習俗,新娘子長得體面,若不壯實,也會有人說三道四。長相差點,若腰身圓,胳膊粗,就會說這女子不差,以后里外都是好手。畢竟,女人要干農(nóng)活,不是繡花,不能拈輕怕重。黎元屬于后者,她比滄生還高半個頭。進門那刻,魚娭毑除了歡喜,也暗自松了口氣,感覺身上的擔子有一頭轉(zhuǎn)移到媳婦肩上。自然有人品評這位新娘子,她左眉梢上一顆肉痣,隱隱長出一根毫毛,說是可惜了,要是這痣長在眉毛里靠中間位置,就是眉里藏珠,非富即貴。魚娭毑聽了,滿不在乎,暗地里卻恨恨地道,你們又不懂麻衣相術(shù),知道個卵,她若有那命,還會嫁我這樣的人家?
黎元真?zhèn)€可當男人使。收稻子時,她一人扛起扮禾的戽桶,踩過長滿牛筋草、野蒿的田埂,也不要丈夫扶,一彎腰,戽桶就穩(wěn)穩(wěn)放在田里。她不滿地對丈夫翻白眼,埋怨她洗碗、喂豬這一陣工夫,他才割完一小片稻子,自己從腰里抽出鐮刀,唰唰就一大片。然后摟起禾線,在脫粒板上摔打。夠兩籮筐時,她就挑回自家涂過牛糞的地坪,攤開,用木齒耙扒出禾毛,在烈日下曬。滄生繼續(xù)割稻,他老想他們夫妻兩個性別應該掉轉(zhuǎn)。
一年后,黎元臨盆。鄉(xiāng)下女人生孩子,不比當今,沒那么嬌氣。魚娭毑有多胎生育經(jīng)驗,接生婆也不請,只叫滄生燒水,自己拿把剪刀在旁候著,順利地接生了自己的長孫。問過八字先生,取名懷兒。長孫滿月后,次子又要成親,滄生一家分開過,只得一間廂房。黎元自己動手,在廂房邊蓋了一間茅屋當廚房,升起了自家煙火。
懷兒沒病沒痛地長到上小學,從長牙開始,沒少被魚娭毑慣。鄉(xiāng)下人痛滿崽,長子往往吃苦多些,到了做爺爺娭毑時,就會把對長子欠缺的轉(zhuǎn)嫁給長孫。魚娭毑去吃席、走親訪友帶回的糖果無一例外都給了懷兒,到供銷社買東西,也會很舍得地花幾分錢買個把把糖,即使平素,也會在灶里煨個紅薯給懷兒吃。懷兒向來乖巧聽話,虎頭虎腦似母親,但到了小學四五年級,與幾個家境好又不愛讀書的同學混得流里流氣,開始在鎮(zhèn)上賒零食,自然都是魚娭毑結(jié)賬。隨著次子三子四子結(jié)婚,孫子孫女多了,照應不過來,魚娭毑不再理,懷兒就開始找娘要錢。開始黎元都給,但他要得越來越多,還學會了抽煙喝酒,黎元覺得不對路,斷了他的經(jīng)濟來源。懷兒就開始偷,錢不論藏在哪里,他都能像狗一樣嗅出來。沒法,黎元與滄生只能把錢隨時綁在褲腰帶上。懷兒偷不到錢,就開始拿家里值錢的物什去賣,打過罵過,可就是惡習不改,愈發(fā)地叛逆??翱白x到初二,開始逃課,知道滄生在誰家做過活,就謊說是父親要他來收工錢。等滄生去結(jié)賬時,早給他打了水漂,氣得滄生拿起索子要上吊,黎元抄起木棍,直接砍殺過去,要把他趕出家門。懷兒果真不回家,一個月兩個月不見人影是常事。
外出打工的人多起來。滄生隨大流在城里建筑工地謀得一份小工,黎元獨自在家撐門面。烈日當頭,她在田里一身泥水,在菜園里除草施肥。吃完飯,照例提一大桶潲水,往豬槽一倒,嘴里“啰啰啰”喚著豬兒吃食,順手抄起竹掃把把豬圈掃得干干凈凈。秋收后,她把稻草豆莢一捆捆挑回,碼成垛,又上山砍柴,手破了,揪幾根路邊菊,嚼碎,往傷口一敷,纏上布條繼續(xù)。冬天日頭好時,她會把棉套拆下來,在腳盆里一遍遍踩??删褪沁@樣一位做事利索的女人,剛過四十,也就是魚娭毑死后的第二年,忽然垮塌下來。她變得消瘦,疲倦,渾身沒勁,總想睡,在衛(wèi)生院抓了十幾服中藥,服后不見好轉(zhuǎn),她覺得是病逃不脫,花錢也白花,就那么撐著,也不告訴滄生。
滄生做小工,身價本來不高,又時常結(jié)不到工錢,沒什么錢拿回來,有時包工頭跑路,這一年就白干了。滄生愧疚,黎元反而安慰他,帶著胳膊和腿回來就不錯,鼓勵他繼續(xù)外出,總會掙到錢的。滄生走后,她問了一些丹方,照方子吃,也不見效,以為自己身體太虛,殺了幾只雞補一補,反而更見倦怠。豬也不養(yǎng)了,雞也不喂了,園子里菜也枯沒了。某日,她懶洋洋走到菜園,實在沒有可摘的菜,見到桐油伯家的南瓜老了,就順手摘了一個回家,本想去桐油伯家說聲,討個人情,吃完飯后,昏沉沉,把這事忘了。桐油伯發(fā)現(xiàn)南瓜不見,有人指證是黎元摘的,就跑去把她罵一頓,說她是小偷。恰好幾月不見人影的懷兒回來,聽聞此事,跺跺腳又走了。
打此,左鄰右舍,但凡少一根蔥、一根菜、一個雞蛋,無不指向黎元,都說她變了,好吃懶做,又說她住在山上的娘家人經(jīng)常半夜下山,偷人家的雞鴨鵝賣給酒店。她聲名狼藉,與村里人距離越拉越遠,剛開始還會用她那能嚇跑麻雀的大嗓門跟人吵,為自己辯白,后來也沒精力了。既然都說她偷,這臭名聲也不能白擔待,夜深人靜,她真會去人家菜園里,趕最好的摘幾把。
年底,滄生喜洋洋回來,可見到黎元時,以為看錯人。這個自己心目中的男人婆,懨懨地坐在椅子上,衣服邋遢,頭發(fā)蓬亂,長滿虱子,屋里凌亂不堪。問她,只說身體出了故障,不利索了。滄生甩出一疊票子,要帶她去城里醫(yī)院,她瞟了一眼,說要治這個病,得花好多錢,這點不夠,還是先給她割副棺材,萬一死了,家里也不用手忙腳亂。滄生聽了著急道:“人到七十割棺材,是疊壽。你冒年冒紀,割什么棺材呢?”她就說,村里很多人都建樓房了,我們還是一間半破房,那魔頭不小了,沒新房又有誰嫁他?他對不起我們,但我們屙了他出來,還得負責,對得起他。滄生想想也是,就不再堅持。沒過兩天,許多難聽的話像大風刮起的沙子塞滿耳朵,逼問之下,黎元坦然承認。滄生痛罵,恨不得要揍她,剛剛舉起拳頭,黎元就說,天嫌我,地嫌我,你嫌我,懷兒嫌我,都嫌我,我有什么好日子過?哪天我買包老鼠藥吃了,你們就干凈了。滄生一震,舉起的拳頭放下,但心中慪火,年初二,只說去守工地,那錢他先替懷兒存起來,甩手就走了。
大半年過去,黎元的病愈發(fā)嚴重,腳開始浮腫,有些地方開始潰爛,加上好久沒洗澡,全身散發(fā)出難聞的氣味,走路很慢,飄飄地。一些人看出,她確實有病,再不怪她偷菜,甚至還主動送菜給她。
秋深,陽光干燥,青皮豆子成熟,家家收割了,晾曬在禾堂用樹枝搭起的木架上,山雀子來啄食,便會揚起竹竿驅(qū)趕一下。黎元無所事事地轉(zhuǎn)悠,走到采蓮嬸家,感覺累,就在她家禾堂凳子上坐下。采蓮嬸剛好一人在家,正想找人說說話,見了黎元,也不嫌棄,給她泡了一杯豆子茶,遠遠地坐在另一邊。黎元抿一口茶,嚼著兩顆豆子,說道:“我知道,大家都嫌我,嫌我臟,偷東西,我屋里的也嫌我,我自己也嫌自己。要是有錢,我買個豬肘子,蒸得稀爛,吃了,然后吃老鼠藥,死了算了!”采蓮嬸忙說:“你這病去大醫(yī)院是有得治的,干嗎年紀輕輕想尋短路?你還沒收媳婦哪?!贝蛏⒃掝},雙方扯些其他。采蓮嬸忽然想起什么,說要去鎮(zhèn)上,叫黎元照看一下禾堂,別讓山雀子把青皮豆子啄光了。
約莫過了一周,采蓮嬸發(fā)覺不見了八百元錢,這可不是小數(shù)目。仔細尋思,唯有那天叫黎元看守禾堂,房門沒鎖,聯(lián)想黎元的過去,這錢必定是她偷了,就急急地找到黎元,逼她把錢還回來。采蓮嬸說:“你偷我家?guī)装巡耍覜]作聲,可這錢我要做大用途的,不能不作數(shù)?!崩柙f:“菜我是偷過,因我沒吃的。錢就是你擺在我面前,我也不會拿。偷了就偷了,沒偷就沒偷?!彪p方爭執(zhí)得越來越激烈,到了要抓臉揪頭發(fā)的地步,村里在家的都圍了過來,多數(shù)指責黎元不是。有人提議給滄生打電話,叫他回來解決。哪知滄生正在打牌,手氣差,輸?shù)醚奂t,聽了黎元的哭訴,就沒好氣,把打牌手氣不好輸錢都賴在她頭上,然后掛了電話。黎元整整哭了一晚。
也不知哪方神圣驅(qū)使,久未謀面的懷兒回來了,還騎了一輛七成新的摩托??吹侥赣H這樣子,破天荒買了菜,做了一頓飯。黎元暗想,這魔頭改邪歸正了,或許我以后還有好日子過哪,就安心地睡了??傻较掳胍?,全身疼痛,只是咬牙不出聲。天亮,懷兒騎摩托去鎮(zhèn)上,自己吃了早餐,又打包一碗米粉。黎元勉強吞了兩口,就跟懷兒說:“采蓮嬸硬說我偷了她錢,你有錢么?先給她,莫要她天天來吵,我受不了,真相終究會大白的?!睉褍阂宦?,當即翻臉:“我買摩托還差人錢,回來就是看你能不能給我墊底,你還找我要?”黎元說:“那你把摩托賣了,先給采蓮嬸八百,叫她不要作法,我知道她會作法。她每晚燒香喊天,要天老爺收了我去,又在紙人上扎針,扎的是我,我昨晚痛得睡不著?!睉褍翰欢嘌?,起身騎上摩托,打著火,就要再次失蹤。黎元拖不住,絕望地喊道:“懷兒懷兒,你回頭看看,我手里拿的是什么?毒鼠靈!”懷兒已騎出幾十米,停下摩托,回頭看了一眼,他不認為母親真會吃,又準備繼續(xù)上路。這時就聽到一陣絕望的哭叫:“我這輩子沒好日子過了,還活著做什么!”懷兒惶急地掉轉(zhuǎn)車頭,可晚了一步,黎元真將那包毒鼠靈吞了下去。等到懷兒慌里慌張叫來人,下了門板,把她送到衛(wèi)生院時,她已鼻孔流血,雖然采取了催吐、灌腸等急救措施,黎元還是死了。
人死了,對錯一筆勾銷,活人繼續(xù)雞零狗碎地生活。沒人再說黎元的不是,也沒人再說昨天少了什么,今天丟了什么,就連采蓮嬸,雖然心痛那筆錢,也不再作聲。可一個月之后,采蓮嬸在自家倉庫里發(fā)現(xiàn)了丟失的錢,抓在手中連連作揖,仔細收藏好,又仔細回想,可能是那日自己搬稻谷去碾時,不小心落下的。知道冤枉了黎元,內(nèi)心愧疚,就去鎮(zhèn)上買了個豬肘子,蒸得稀爛,趁夜深人靜,悄悄摸到黎元墳頭,擺好豬肘子、水果、豆子茶,插上三炷線香,還磕了三個響頭。
某次,我去老城區(qū),出了地鐵站,搞錯方向,走到共和路。路不長,路名卻觸動了我,我想起了我們村一個叫共和的人,他是民國政府建立共和次年出生的。
讀完小學一年級,我學會了一些緊要字,便時常在門上墻上涂鴉。外婆怕我亂寫,引起麻煩,就勸我,我不聽。外婆說,你乖,晚上納涼我給你講故事。我家那時沒電視,沒收音機,除了聽高音喇叭,反反復復看幾部露天電影外,就沒有別的消遣。外婆能講故事,我自然歡喜,我愛聽故事。
我躺在竹鋪上,外婆點了一條紙蚊香,又拿件褂子蓋在我肚臍上,搖著蒲扇。我望著晴朗的夜空,很低,似乎那里面藏著無窮的故事。我想鉆到里面,把所有故事翻出來,當飯吃,當紅薯絲揣在口袋里。我無意尋找牛郎織女,也不耐煩蛐蛐青蛙叫個不停,我在等外婆的故事。
外婆說:“從前落大雨,那雨是白雨,白沙河就漲大水……”
咦,白沙河,不就是那條蚯蚓一樣的大溝嗎?說實話,我都不好意思叫它河,平常只有一指頭深的水,褲腳都不用卷,就可以蹚來蹚去。有時,在沙子上掏個大洞,水浸滿了,我把腳泡進去,圖涼爽。
外婆可能是敷衍我,但聽到大水流到湘江,有人放筏子時,我好奇了。湘江在哪里?筏子是什么?等外婆講完我要問。
外婆繼續(xù)說:“雨下久了,就成災,洪澇毀莊稼人的田畝。眼看要餓肚子,桃花洞廟里的和尚就念經(jīng),直念到太陽回來,天晴為止。”這時,冷不丁從塘邊一團黑影中鉆出一人,狠狠地罵道:“桃花洞的和尚是鱉,臭鱉?!闭f這話的就是共和。外婆癟癟嘴,說共和恨桃花洞和尚是有原由的。“好崽不當兵。共和當過兵,當?shù)膮s是對方的兵?!蔽也恢獙Ψ绞钦l,外婆講的故事越來越有趣,我不打斷。
外婆又說:“共和傻傻的,有時也機靈,他是抓壯丁去的,本就心不甘情不愿,也不知耍了什么手段,從隊伍上逃脫了。人是回來了,可他一沒外表,二沒手藝,家境糟糕,整天沒正事,只是找一把納鞋底的麻線,纏在衣針上,穿條泥鰍,投到周邊的水塘里,做上記號,釣鱉魚,過一宿,再來收。有時釣著了,能賣幾個錢,吃上幾頓;釣不著,就餓肚子。這樣的人,誰要他呢?三十大幾了,還是光棍一條,都說他命相不好。他不信,去桃花洞找和尚看相。和尚拗不過,就給他批了命?!?/p>
外婆似乎在回想,過一會,才說:“和尚是這樣批的——
吊壺煮飯,盛不出來,把它打爛;
米湯洗澡,糊涂一世,苦巴一生。
共和聽了,知道這是譏誚,就把和尚臭罵一頓。只要有人提和尚,就罵和尚是鱉,是臭鱉??珊蜕袥]批錯,他現(xiàn)在都六十出頭了,還是孤佬。隊里當他五保戶,做了兩間瓦房給他,讓他放牛,每年給幾擔糧,還有油;逢年過節(jié),也分魚分肉給他。他算是攤上了好社會??蛇@天殺的,千不該,萬不該,把桃花洞的廟毀了,把和尚害了,把你祖外公為桃花洞戲臺和寺廟寫的楹聯(lián)燒了,作孽哦,可惜哦……!”月光明亮,我看到了外婆臉上的恨。
多年后,我從教古書的一位老先生那里,印證了外婆的故事。
老先生快九十歲,煙癮很大,記憶力超強,背詩經(jīng)子曰之類的經(jīng)書時,只是將煙點燃,抽兩口后,夾在手指間,任它燃燒,完全沉浸在先秦時期的奧義中,直到煙燒到手指才停下,再點上一根。我讓他講講桃花洞寺廟是如何毀掉的,他沉思良久,選擇了一些含糊詞語,才緩緩說道:“我被關在黑屋子那年,年過半百的共和不安分了,聽說要拆毀桃花洞寺廟,他就隨一幫血氣方剛?cè)槌粑锤傻哪昵嗳税褟R里大老爺二老爺三老爺?shù)乃芟裨伊?,把廟扒了,真是不敬神不畏天地??!共和著魔了,一定要揪出和尚批斗。他說和尚是一沾到就全身紅腫刺癢的野漆樹,只受供養(yǎng)不干正事,是洞庭湖螺螄里的蟲子,不批倒批臭他,桃花洞害人的余孽就沒法肅清。青年娃娃說共和在理,就一起尋和尚,最后發(fā)現(xiàn)和尚結(jié)跏趺坐于廟前兩百多年的老樟樹頂上,任怎么叫喊,只是念經(jīng)。共和喊你再不下來,我們就放火燒樹,像熏黃鼠狼一樣把你熏下來。所有威脅用過,和尚仍然一動不動只是念經(jīng)。共和就把廟里拆下來的檁子椽子楹聯(lián)架在樹下,真點著了。不一會,老樟樹開始燃燒,火苗上竄。和尚面不改色只是念經(jīng),眼看要燒到樹頂,和尚依舊紋絲不動。那火像一條龍,把天也燒紅了。共和怕了,跪在地上,給和尚磕頭,求他快下來,說不斗他了。青年娃娃也背過身,不敢再看,耳中仍是誦經(jīng)聲。當經(jīng)聲停止,共和站起來,娃娃們回過頭,和尚不見了,只有暴烈的大火吐出長長的舌頭。共和等人面面相覷,有人說和尚燒死了,已經(jīng)成灰;有人說和尚駕一朵云跑了。此時他們心里有了畏懼,一哄而散。老樟樹整整燒了三天三夜,十里之外,都能聞到奇異的香氣。我當時昏死在黑房子,是香氣喚醒了我。我拉過床,夠到透氣孔,看到了熊熊大火,看到了奇特的火焰。第二天我被放出來,直奔燃燒的地方。一個附近常來上香的人——他在我門下讀過幾年書,告知了我一切。我看到共和躲得遠遠的,畏畏縮縮,沒理他。我在火中聽到了經(jīng)聲,用溫度抒寫的力量,故而活到現(xiàn)在。”
老先生說到最后是動情的,我給他端了一杯茶,再幫他點上煙,待他平靜后,就問:“聽說桃花洞寺廟還有大戲臺,分別有楹聯(lián),您記得嗎?”我端出了童年記憶。
他不假思索,口氣肯定:“有的,是你祖外公撰寫并書,他也是老學究,字寫得特別好。桃花洞寺廟建于洪武年間,朱皇帝坐天下后,下令全國建廟,紀念忠烈之士。我們這建的桃花洞寺廟,是紀念唐玄宗時,安史之亂固守睢陽城的三位守將,這是歷史上最慘烈的戰(zhàn)斗之一。桃花洞寺廟建了毀,毀了建,原來的楹聯(lián)沒有了。民國時再次重建,并搭了戲臺,唱花鼓皮影,需要楹聯(lián),你祖外公就撰寫了兩副鐫刻其上?!?/p>
說完,他把我?guī)нM書房,一排書柜,都是線裝。他把楹聯(lián)抄錄給我。
大戲臺楹聯(lián)
際萬寶之告成,一曲霓裳,翻落庭前桂子
撫千秋之共祝,三通羯鼓,催開洞里桃花
桃花洞寺廟楹聯(lián)
豪杰不虛生,共睢陽取義成仁,千古英名光竹帛
神明有真宰,為斯民御災捍患,萬家蔭澤遍桃花
我鞠躬致謝,仔細收好。我沒見過爺爺外公,更談不上祖爺爺祖外公,我對他們知之甚少,只是從娭毑外婆的只言片語中聽到過一些碎片。老先生是唯一將祖外公的遺產(chǎn)默記給我的,且印證了外婆的故事。我沒有考證桃花洞寺廟歷史的真實,相信一直研讀古籍的老先生的話不會有假。
于是,我記起并不得不再說共和,后面的事是我親歷。共和變洋氣了,他不再用麻線釣鱉魚,而是買了鱉魚槍——頂端有一個桃形鉛球,線上一排回形魚鉤,鋼絲線穿過槍桿上的套線圈,繞在轉(zhuǎn)盤上。共和一早喂飽了牛,就扛著鱉魚槍,走遍十里八鄉(xiāng)的水庫、魚塘。他有一門特技,知道怎樣和鱉魚對話:兩個手指插進口里,唿哨幾聲或者手拍幾下,意思就能傳到水底,鱉魚聽到,就會浮出水面。等鱉魚還在東張西望,他的鱉魚槍疾狠準地甩了出去,要是鱉魚不夠機靈,就成了它知心人的獵物。我也模仿過共和的口哨和拍巴掌方式,但無效。
那一日,共和打到了一大一小兩只鱉。大的賣給供銷社,換的錢買了一些生活用品,剩余的割了半斤五花肉,將小鱉魚和肉一起清燉了。是夜,共和吃飽喝足,用筷子敲著碗邊,用他的破嗓子打起了蓮花落。
吃的紅薯飯,燒的油茶殼
一人吃飽全家樂,全家樂
天不愁,地不愁,我又何必愁
今生不得志,來生定做享水侯
……
“共和哥,啥叫享水侯???”隔壁村的獨旺有事恰好路過,聽到共和在扯嗓門,就問了一句。共和在他們村釣過也打過鱉魚,故認得。
“是獨旺啊,快進來快進來,我這里還有肉,你來撬兩塊?!?/p>
“不了,我還要趕路。你只告訴我享水侯是什么就行?!?/p>
“哈哈,那是我自己編的。我一輩子靠水生活,來世還想受用水中之物?!?/p>
“這樣啊,那我走了?!?/p>
“你莫走,我還沒恭喜你哪。前幾日,我撞見你婆娘,看她那情形,又有了。雖然她把腰勒得緊緊的,可瞞不過我這雙打鱉魚的眼。我看啊,這次她懷的是男伢?!?/p>
“哎呀,共和哥,千萬莫亂說,莫亂說。我婆娘哪里懷上了?要是你傳出去,主任曉得,一定跟我麻纏,我就遭殃了。拜托拜托,我打酒給你喝哈?!?/p>
獨旺說完,慌忙走了,夜色中響起粗重又惴惴不安的腳步。共和說得沒錯,他婆娘真懷了三胎,只是夫妻倆吃不準是男伢還是女伢,是留還是不留,故一直瞞著。妻子莫伊探聽到東邊大山下大沙村有個七十多歲的仙姑,能掐會算,只要報個時辰,就能測出是男是女。莫伊要獨旺帶了禮去問,仙姑脾氣怪,輕易不見人,獨旺要多磕頭,多求情。獨旺照辦,路過共和家時,多了一句嘴,沒想到被共和這個孤佬說破,那得心里不慌?他是獨子,父母在世時唯一心愿就是他這獨苗旺丁,可偏偏第一個是女伢,取名招招。他被允許生二胎,偏又是個女伢,取名盼盼。還能盼什么呢?村里絕不允許他再生。此前主任多次上門,磨破嘴皮,要莫伊絕育。他們找了各種理由搪塞,并拍胸脯保證不再生,暗地里夫妻計劃再偷生一個,但一定要是男伢。獨旺心神不定趕路,總算摸到仙姑家,費了很多周折,仙姑開門,答應為他破例一次。他報了時辰,仙姑拿著幾根筷子推算。獨旺緊張地在一邊等待命運裁決。良久,仙姑說了兩個字:男伢。喜得獨旺磕頭作揖,答應真生了男伢,一定捉只鴨,提籃蛋,再稱個豬肘子來拜謝。說完性急地往家跑,要把這好消息告訴婆娘。
再怎么掩飾,莫伊的肚子還是暴露了,此時她已坐胎七月有余。主任知悉后,如同遇上災難,三天兩頭就帶人到獨旺家現(xiàn)場指揮,好說歹說,軟硬兼施,說這孩兒留不得,可獨旺兩口子死活不依,趁人不備,就往外逃。抓回后,主任派人把守,心里卻是同情獨旺,便向上求情,但上頭給了鋼鐵指令,這就沒得法,他只能采取蠻措施,把莫伊架到衛(wèi)生院。沖突發(fā)生了,怒不可遏的獨旺打傷一人,又把主任鼻子打歪,血流不止。這一拳就像在鋼水中加了碳,變成了合金,心里還有半分動搖的主任此時意志堅不可摧,一要法辦獨旺,二要把莫伊捆起來送衛(wèi)生院。莫伊哭著叫著要獨旺快跑,她拼死也會保住伢兒。獨旺無奈,沖開一條路,一溜煙跑了。
莫伊也是個有氣力的女子,幾個勞力冒了汗才把她摁住,用索子綁了,抬到衛(wèi)生院。不管她眼里流血,那胎兒還是流了出來,真是個男伢。一瞬間,她暈過去,醒來后,一切都結(jié)束了。她踉蹌地回到家,發(fā)現(xiàn)屋頂也拆了,星空張開鱷魚一樣的嘴,似要把她全家吞沒。招招盼盼蜷縮在屋角,臉上涂滿灰黑的恐懼。莫伊在房里臨時搭了草棚,母女三人擠在一起。第二天,招招盼盼醒來,不見了媽媽,四周里找,直到煞黑也未尋著。好心的鄰居給了她們一些粗食,姐妹倆暫時度過了饑餓。
共和照常去隔壁村水庫打鱉魚,使出看家技藝后,瞪大眼仔細搜尋,興奮地發(fā)現(xiàn)水中央一團黑黑的,是鱉魚!他迅疾甩竿,勾到了,好沉,是大鱉魚。他用力拽,感覺有點異常,心里疑惑,再拖一下,一個女人的上半身露出來。共和魂飛魄散,丟下鱉魚槍,連滾帶爬,氣息紊亂地號啕著有人跳塘了,死人了。聞訊趕來的村民圍在水庫邊,有人往水庫里撒米,有人燒紙,慢慢把尸體打撈上來,認出是莫伊,她的雙手緊緊護住重新隆起的腹部,怎么也掰不開。
有人趕緊向主任報告。主任聞聽,默不作聲,良久,嘴角抽搐,才吐出一句:“都是何苦呢!”然后吩咐報告人去窯上買口瓦棺材:“這錢,我出。”因死因無可疑,喪家又無主事人,村民便將死者草草安葬在水庫邊的山坡上。
連續(xù)幾天白雨,摧垮了莫伊搭建的臨時草棚。招招盼盼高聲哭泣,可誰也聽不見。無邊的恐懼反讓招招生出一絲勇氣,她背上盼盼,踏進瀑布一樣的雨中去尋找父母。村民一直不敢告訴她們真相,只是東一家西一家給她們送吃食。兩個細小的黑影就這樣消失在瘋狂的雨幕中,誰也不知她們?nèi)チ四睦铩?/p>
“放筏子啰,放筏子啰……”有人大聲吆喝。我一直不知什么是筏子,急急地跑到白沙河邊,只見一個木排,在白沙河難得一見的洪流中,伏高就低,一根長長的竹篙,左一點,右一撐,那筏子就箭一般沖向前去,很快沒了影子。有人說是獨旺,有人說不是。
自從受了驚嚇,共和一病不起,眼前有無數(shù)的鱉魚向他爬來,張開嘴,要吃他。他知自己陽壽將盡,只是悲嘆,沒個人來探他,連水也喝不上。兩行濁淚流到發(fā)白的唇邊,他有氣無力地自叨無兒無女苦巴一生?;秀敝?,他看到恨之入骨的和尚,在為他誦經(jīng),誦畢,和尚說,你無大惡卻小惡不斷,念你燒廟時,尚有一絲良知,隨我去吧,修得好,下世不會墮入畜生道。共和無比歡喜,想不到最后搭救自己的是和尚。
有人經(jīng)過共和的房子,聽不見動靜,就大著膽子,推開房門,只見共和直挺挺躺在破敗不堪的床上,面露一絲喜色,已死去多時,便叫人來計劃如何安葬。有人說,反正他是孤佬,不如就地埋了,也省卻麻煩。眾人覺得在理,就挖了個坑,把共和塞了進去。房子也是多余,且搖搖欲墜,眾人合力,推倒了房子。共和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地方就成了一片廢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