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以晝
下午六點,何云深沿著家旁邊的小河往前走,手里拎著袋黃瓜和香蕉,以及面包。那是她今晚和明早的食物。陽光在背后驅趕著她,或者說是推著她前行,這讓她的腳步看著有些不情不愿,帶著一種遲滯的鈍感。一公里不到的河堤,何云深走了整整半小時,太陽將落未落,在城市邊緣的山巒上垂死掙扎,空氣中隱約飄著別人家做飯的香氣。
何云深不想回家。
她甚至想,要不就坐在河邊圍欄上,吃片面包和香蕉簡單將就一頓得了,但出門時日頭正盛,她穿得有些單薄,晚風卻帶著涼意。她向來就怕冷,此時小臂上的汗毛已經(jīng)豎立起來了。要不還是回家吧。何云深住的小區(qū)是十幾年前蓋的,隔幾百米望去,墻面一片斑駁。好在有電梯,面積也還算大,東南北三個方向各有一扇大門,何云深家靠近東門那邊,挨近馬路,北門則靠河。時間充足的話,每次她都選擇從北門進出。
還沒到交接班時間,依舊是那個靦腆的小保安,身材瘦削,制服穿在身上直晃蕩,跟套了個不合身的麻袋似的??吹胶卧粕钭呓肿?,露出兩顆大門牙,“姐,回家了啊?”聽著像是北方口音,有種自帶吞字效果的含糊感。何云深注意到他牙齒倒是挺白的,應該不吸煙。說著他按開門閘,又試探性地伸出手,“來,我?guī)湍懔喟?。”何云深笑笑,連忙說不用,像往常一樣往自己那棟樓走去,小保安這才訕訕地將手縮回。走出二十來米遠后,她下意識地回頭望了一眼,又有個推嬰兒車的阿姨進小區(qū),小保安依舊熟絡地打招呼。
何云深沒問過小保安多大年紀,看面相應該二十出頭,這點她是從笑容上判斷出的。男人年紀一大,靦腆就成了種難得的品質,好像曾經(jīng)滿溢的少年感被層出不窮的肥肉給吞噬了似的。小區(qū)里鬧喳喳的,剛放學沒多久,還有不少孩子在院子里追跑打鬧,這讓人心里沒來由地一陣煩躁。好在很快就進家門了,四樓的房子光線還算不錯,加上隔音玻璃,屋子里靜得出奇,只有她家的貓咪虎哥無聲地窩在沙發(fā)上。何云深吸了一口氣,看了看客廳的擺設,一切和她出門前沒有任何區(qū)別,連貓咪的動作都似乎沒有變化。她走到窗前,輕輕開了一道不到小拇指寬的縫,又把防蚊紗窗拉上,院子里孩子的喧鬧聲擠了進來,這讓貓咪睜開眼,豎著的瞳仁掃過這邊,復又閉上,好似整個人間都沒有一場睡眠來得要緊。
這是李堃出差的第三個夜晚,何云深還沒習慣空無一人的安靜,或者稱為死寂更合適??諝馑罋獬脸?,屋子里的花草都縈繞著厚厚一層暮氣,她想起很久之前看過的一個恐怖片,說不出名字了,只記得是一個女人在空蕩蕩的屋子里生活著,突然有一天就瘋了。自己應該不會也變成這樣的人吧?何云深打開冰箱,拿起牛奶準備倒一杯來喝,有些冰,她又放回去,燒了一壺水。
水在壺中鳴叫、翻滾,何云深開始切黃瓜,它們正鮮嫩,脆生生的,許是早上才從大棚里摘來,刀一落下,迅速變成片狀。切好后裝盤,何云深抿了一口水,剛燒的水太燙,她用了大半杯冷水摻在一起,溫熱的液體滑過喉道,又落到胃里,令腹部微微發(fā)燙。剛在一起時,她來例假時,每逢痛經(jīng),李堃就會主動把雙手搓熱,放在她腹部,情到濃時,她便回上一個熱烈的擁抱。最近一次這樣是什么時候呢?去年冬天?也許是前年秋天。她記不清了,總之很久沒有與李堃有過親密的舉動了。
道理她也明白,愛情多半是這樣,多巴胺的分泌會隨著時間慢慢消退,不過她偶爾還是想刨根究底,到底是哪一刻變化的呢?就像一個人死了,那也該確切知道是哪一分鐘咽氣的吧,這樣才好在墓碑上寫上離世時間,才能名正言順地往生??啥鄶?shù)時候這世界不講道理,曖昧不明,缺乏明顯清晰的界線,白晝與黑夜的交接,春日消退夏天臨門,枝丫萌生出芽苞,女孩成為一名真正的母親……這些都讓人無法準確察覺,它們的發(fā)生悄無聲息,如江河的尾端消散在湖海里,在時間的操縱下圓融又無情地過渡。
這是最為詭異的障眼法,自己的知覺到底被什么所遮掩了呢?何云深不清楚,她有些沮喪,碗里的雞蛋液被她攪和來攪和去,泛起令人惡心的泡沫。她把蛋液倒在油鍋里,刺的一聲噪響,屋子里多了一陣說不清是愉悅還是痛苦的聲音。香味在四處彌漫,虎哥突然晃動著尾巴靠了過來,伸長脖子嗅了嗅,又回到沙發(fā)上,打了個滾兒,重新以一個舒適的姿勢休憩。何云深沒搭理虎哥,她正手忙腳亂地炒菜,雞蛋煎得金黃時,她就把黃瓜倒了進去。
如果李堃在家的話,估計又要說她幾句,為什么不能把雞蛋鏟出來放到一旁,再繼續(xù)炒黃瓜呢?何云深也說不清為什么,也許是單純覺得麻煩,也許是為了少洗一個碗。她翻動著鍋鏟,等到黃瓜放進去炒上三五分鐘,就開始出鍋,這樣火候的黃瓜尚未全熟,何云深喜歡帶點清脆的口感,嚼起來咯吱咯吱,格外有生氣。
一個人吃飯難免沒趣,她才吃了一小碗就沒什么胃口了,坐在餐桌前呆呆地看著窗外。已經(jīng)六點三刻,外面還是亮堂得很,但何云深知道,陽光直射點正不斷偏向南回歸線,白晝一天短過一天,可能再過兩個月,這個時刻的天空就會變得暗沉,比大海更幽深。
何云深是厭惡夜晚的。確切說來,是厭惡一個人獨處的秋冬季夜晚,尤其是夜晚剛開始的那個時段。應該算是黃昏吧。暮色四合,光線消失,無邊的黑暗吞噬整個世界,連同她這個人,也如同即將消融成泡沫的美人魚一般,被一種強大的脆弱情緒所覆蓋。她發(fā)覺自身被動地成了一艘小船,或者一尾魚之類的,擱淺在黃昏的淺灘上,無法回到水中,更不能成為陸地的一部分,只能在泥沙中等待窒息的感覺到來。
太陽在城市邊緣的山脈上跳動了兩下,回光返照般,在西邊的整片天空留下絢爛的晚霞,很快天就真正暗下來了,小區(qū)里亮起路燈,扯出浮夸變形的巨大樹影,在窗戶上搖搖晃晃。何云深懶得洗碗,她靠到沙發(fā)上,把虎哥拉過來,一把抱在懷里。貓咪不滿地叫喚兩聲,終究沒有反抗,只是在她的撫摸之下又一次舒服地閉上了眼睛。說起來,她一天中總有幾次會無端羨慕自家的貓:有人照顧,無須擔心衣食住行,甚至連諂媚主人都不需要,只要享受供養(yǎng)和逗弄即可,如果是個人,這該是多好的福氣。
過了三十歲后,何云深就變得比二十多歲時更愛幻想。偶爾她想,是否因為自己有了丈夫和屬于自己的家,智商就不斷下降,逐步退回到少女時代的愚鈍稚嫩?她甚至時常覺得自己活在虛幻當中。有時她說完一句話,或者做了某個動作,沒過幾秒鐘,腦海中立刻就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似乎這個場景之前發(fā)生過。一樣的話,一樣的語氣,一樣的動作和角度。何云深想起一些科幻小說的橋段,猜測可能這并非是錯覺,而是人生原本就是個循環(huán),每個人都是時鐘里的指針,看似時刻向前,可本質上是關在一個狹小的空間里循環(huán)往復。
李堃對這種說法嗤之以鼻,他總能找來各種看似科學的說法抨擊她,“別胡思亂想,大腦時刻不停地在潛意識中虛構各類情景,這些情景碎片都留在你腦海深處,當你遇到生活中類似的情景時,就會喚醒大腦里那些虛構的碎片,再加上自己心理暗示的作用,難免會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他蹺著二郎腿口若懸河,夸夸其談,一切胸有成竹,說到激動時,便會用中指推一下眼鏡架。由于生活順心,事業(yè)得意,李堃的外表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會小個三五歲,臉色紅潤,蘋果肌飽滿,帶著一種成功人士特有的春風得意感。曾經(jīng)何云深也沉迷在這種看似成熟的氣質中,一度以為這就是男人該有的品格,可當一枚蘋果被削去了外皮,她發(fā)現(xiàn),內在的滋味才是真正值得考慮的東西。
很可惜,李堃的味道不算太好,多吃幾口就膩味得很,但何云深有個說不清是好還是壞的習慣:她不愛改變口味。一道菜就算吃了很多年,如果餐廳老板不換菜牌,她就能一直吃下去。這種習慣到底是愛情還是眷戀,甚至是不是惰性,她也搞不清,也可能是安全感,這是她所需要的。所以她不想改變,也不愿意改變,李堃也一樣,這一點上,他們倆倒稱得上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李堃的工作時常需要出差,三天兩頭不在家,何云深的同學楊莉時常耳提面命,讓她盯緊點兒,免得哪天李堃抱個孩子回來嚇她一跳。何云深總是笑笑,她倒沒有這個擔心,其實她清楚,沒有誰的心思可以一直捆在另一個人身上,所以她從不奢求,她只希望人在身邊就好,肉體才是有實質的,比看不見摸不著的情感需求可靠得多。再者,她也明白,李堃是不可能無緣無故把自己蹬掉的,即便他在外面有情況,他也要維持一個中年領導該有的體面。
抱著暖融融的貓咪,很容易就被它的慵懶感染而陷入瞌睡,何云深漸漸覺得困乏,她的腳也有些酸脹,索性就去睡一覺,反正這兩天她調休。臥室的床頭燈擰開,淡黃的燈光填滿整個房間。她拉窗簾的時候,習慣性地往北門那邊瞅了一眼,可惜被隔壁的樓棟給擋住,不過,不用猜她也知道,小保安應該已經(jīng)下班回宿舍去了。這個保安是兩年多前來的,原本在何云深眼中,這些穿著一樣制服的保安沒什么兩樣,可那天暴雨,何云深猝不及防地被雨水困在了小區(qū)門口,新上崗的小保安主動開口,撐著一把傘將她送到了樓梯口。這只是一件小事,何云深卻一直記得那天的場景,還有小保安一臉無害的羞澀神情。她笑笑,將窗簾拉好,簡單沖洗下就躺下了。
這一覺直接睡到了凌晨四點,中途未曾醒來,倒是做了不少夢,不過從醒來后的那一刻開始,夢里的內容就像一盆水澆在了畫上,所有的內容都漸漸隱去,直到她徹底醒來,一點痕跡都未曾留下,只記得夢的底色是悲涼的,和梅雨天的窗戶玻璃似的,沁滿了密密麻麻的水珠。她在床上出了一會兒神,又上了趟廁所,徑直去洗澡。
這次她洗得很認真,多年來的習慣讓她習慣在早上好好捯飭,這樣身邊的人才能看到最佳狀態(tài)的自己。牙膏里的薄荷成分和溫水的撫慰,讓她頭腦十分清晰,她哼著一首不知名的曲子,對著鏡子,一邊護膚一邊提拉每一道細紋,盡管知道這并未有多少作用,可總比什么都不干強得多。何云深很清楚,自己不年輕了,至少比起二十幾歲時,現(xiàn)在的自己算不上年輕,法令紋刻在臉上,像個巨大的諷刺,愈發(fā)寬厚的背也讓她日漸一日地不忍直視,可一切都要接受的,不然還能怎么辦呢?
做完一切,時間還早,天尚未亮,東邊天空有顆星星出奇地亮眼,估摸著是啟明星吧。她用毛巾把濕漉漉的頭發(fā)包好,墊了兩個枕頭,翻開一本看了半個月都沒翻完的書。一個外國女作家寫的,講述的是一對性格大相徑庭的姐妹花,都渴望得到一份特立獨行的愛情,卻在遇到所謂的真愛時,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小說的情節(jié)并不復雜,但何云深卻看得慢如蝸牛,她也說不清是因為中英文之間的閱讀屏障造成的,還是她壓根兒就沒有靜下心來,反正此時她翻看了幾頁后,就把書合上放到了一邊。她又不經(jīng)意地往河邊的方向望去,小保安應該還在堅守崗位,整個小區(qū)安靜極了,連狗叫都沒有一聲,天空和大地都黑黢黢的,只有院子里的路燈和樓上零星幾盞燈亮著,可能是有鄰居在很遠的地方上班吧,早幾年她還在報社做美術編輯時,偶爾趕版面,加完一個通宵班后,也要到這個時候才能回家。
在來深圳之前,何云深住在湘南一座小城,在一所小學擔任美術老師。和其他每座城市一樣,有條不寬不窄的河從城市中央穿插而過,將整座城割裂成不平均的兩份。每個不上班的下午,她都喜歡去河邊散步。彼時何云深的母親剛被發(fā)現(xiàn)生病,最開始她去的是縣人民醫(yī)院,醫(yī)生研究了半天,說懷疑是乳腺癌。何云深勸母親去省城醫(yī)院再看看,如果真的確診了,就算賣掉房子也要治。母親答應了復查。原本何云深想陪她一起去,可母親不肯,說自己還能動,用不著她請假。從省城回來后,母親神情如常,說在那邊檢查后沒問題,應該是縣醫(yī)院這邊誤診。何云深咒罵了幾句縣里的醫(yī)生,這才松了一口氣。
那三個月,母親該吃吃該喝喝,衣裳也整潔得很,每天下午去樓下牌館打麻將,晚上跳廣場舞,過得和之前幾十年并無任何區(qū)別,只是人越來越干瘦,氣色也變差了。原本何云深以為是天氣太熱,母親沒什么胃口才瘦下來的,直到最終昏厥被送進醫(yī)院,她才知道,原來那次母親從省城回來就已經(jīng)確診是乳腺癌晚期了,成活率很低。所以她寧愿放棄治療,平平常常地度過了生命中最后三個月。母親留給何云深的最后一句話,是告訴她銀行卡密碼和房產(chǎn)證放在了哪里。她閉上眼睛的那一刻,何云深只覺得是做夢,連眼淚都沒有流出來。
辦葬禮時,父親依舊被關在監(jiān)獄中沒有釋放,最終由一幫親戚幫忙料理了后事,母親的骨灰被裝在一個小盒子中,何云深抱在懷中,倒比意料中的要沉上不少。在屋子里轉了一圈后,她將它放置在母親之前的臥室。這件事她沒告訴任何人,否則會被鄰居們集體大罵晦氣。盡管心底里早就接受了母親最終都會離開自己的事實,但猛地一下變成了獨自一人生活,何云深還是有些經(jīng)受不住。她向學校請了個長假,每天在家過得渾渾噩噩,不知道晝夜與晨昏。叔叔嬸嬸看她魂不守舍的,滿是憐惜,每天都送吃食過來,這種日子持續(xù)了小半年,唯有在河邊散步的時候,看著水流向著遠方浩浩湯湯而去,她才會感到稍微舒心一點。
又過了一年半,大學同一個寢室的同學楊莉問她要不要來深圳,說自己所在的報社正在招人,她想了想就決定辭了學校的工作,獨自來了南國。
報社的工作和學校差不多,一樣地單調,還要上晚班,夜復一夜,只是身邊的人與事物都變了;天氣也與湘南丘陵地帶不同,格外地濕熱。深圳滿大街都是芒果樹,盛夏時節(jié),碧綠的芒果掛在樹上,臺風一過就落滿地,清潔工掃滿一筐又一筐,又倒在了垃圾車上。何云深初來的時候,大為詫異,問楊莉,為什么這些芒果不拿去賣?楊莉瞥她一眼,一臉看弱智的神情,說綠化帶里的芒果樹長出來的果實都沒法吃的,吸收了太多汽車尾氣。她遺憾地“哦”了一聲,依舊覺得可惜。
到深圳的第一年,何云深和楊莉擠在一起住,在羅湖的老城區(qū),下夜班時會看到很多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在街邊游蕩,她看得新奇,楊莉卻讓她離那些人遠一點兒,“她們都不干凈,是做那種工作的。”那種工作是什么工作,何云深當然知道,畢竟她也不是什么單純少女。更何況,楊莉這種嫌棄的眼神她并不陌生,整個少女時代,何云深都是在這種目光中長大的,直到遠離了家鄉(xiāng)讀大學,沒幾個人了解她家的事情后,她才開始知道,原來作為一個不被人刻意注視的正常人是多么幸福自在。
大概是二十年前一個冬天,入夜時分,警車開到了何云深家門口,將她爸給拉走了,何云深當時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直到后來,鎮(zhèn)子上的大人路過她家門口都要指指點點,連班上的同學看到她都要不懷好意地翻白眼。當然,也有些青春懵懂的男生,不愛學習,整天覬覦她的好樣貌,試圖以一些淺薄的好處來換取和她的親密接觸,好在母親把她看得很嚴,完全不給她任何犯錯的機會。
曾經(jīng)她對母親是心懷怨念的,恨她扼殺了自己年少又動人的愛情,等到后來上了大學,她突然就開竅了,逐漸理解了母親,有那樣一個惹人戳脊梁骨的丈夫就足夠了,如果又多個不守規(guī)矩的女兒,那她估計一生要強的母親連一天都不會愿意多活??墒悄赣H離開了自己,她又十分不習慣,心里好像被挖空了一塊,急需什么東西作為替代來填補,尤其是初到深圳的新奇感消失后,她有種徹夜放縱后的巨大失落感,愈發(fā)渴望有人能夠陪伴自己。也許自己就是一株沒有骨頭的槲寄生,總是需要依靠另外的樹木來生存。好在這時,李堃適時地在她身邊出現(xiàn)了。
那是和政府單位合作的一期特刊,李堃是負責對接的工作人員,原本并不需要有交集,只是因為活動提前舉辦,連帶著宣傳特刊也要提前。作為負責人,李堃特地跑到報社,和編輯記者配合協(xié)作。身為美編,何云深也被喊來加班??吹嚼顖业牡谝谎郏卧粕畈]有任何感覺,她喜歡瘦的、散發(fā)運動氣息的男生,李堃相去甚遠,相反整個人帶著幾分肥胖,尤其是臉,圓鼓鼓的,一副營養(yǎng)過剩的樣子。他脾氣倒是不錯,在和記者溝通某個問題時,兩個人無法達成一致,眼看一場激烈的碰撞在所難免,李堃卻滿頭大汗地賠笑,讓二者間的甲乙雙方角色甚至反轉過來。
中途休息時,何云深去天臺透氣,十九樓的大平層,可以眺望對面的蓮花山,遠處的平安大廈在午夜高舉著光亮,渲染得周圍一片天空都如同白晝,蒼穹之下的星星被湮滅在白色光芒中。何云深想,身處這個畫面很適合抽煙。可她乖巧了二十多年,從未抽過一支煙。倚靠著欄桿,二十四歲的何云深呼了一口氣,目光毫無目標地投向遠方,樓下的新洲路上,車流飛快地拽著尾燈畫出的尾巴,躥向城市的各個方向。在她沒有察覺的時候,李堃悄悄地走到她身邊,遞給她一瓶口香糖。她拒絕,盡管對方一再說這個不含糖,不會發(fā)胖,她也不想吃一個還算是陌生人的人遞過來的東西。
李堃是個鍥而不舍的人。加完班后,大家準備著四散歸家,他竟然又主動說請大家吃夜宵。何云深本想離群回家,卻抹不開面子,剛到新單位,太過特立獨行總歸不是好事兒。不過吃吃喝喝間,李堃的目光總是有意無意地瞥向何云深這邊,何云深后知后覺,并不知道當時他是對自己有了意思。
早在讀中學時,何云深就清楚自己的樣貌是屬于漂亮那一掛的,只是她一直不覺得漂亮是件好事。在母親長年累月的觀念濡染下,她意識到,太過漂亮的人和太過聰明的人一樣,往往容易受到生命的反噬,最明顯的例子就是她父親。
一說起父親,母親就咬牙切齒,覺得這簡直是她人生中最大的污點。何云深懷疑,如果不是自己的存在,母親應該早就已經(jīng)改嫁,至于現(xiàn)在為什么沒有離開,無非是怕真的拋棄女兒會被大家說閑話——她總是這樣,斤斤計較卻死愛面子。何云深和母親不一樣,她很務實,李堃后來三番兩次來找她,又透過同事表露出意思后,她想著反正這人不討厭,能相處就先處著吧,更別說李堃的條件還可以,父母早早就給他在深圳買了房子,雖說是舊樓,但他在體制內工作,收入穩(wěn)定,前途光明,和他交往,何云深并不吃虧。
開始那一年多,李堃待她的確是好,知道所有她愛吃的菜,記得她的例假日期,時常在身上準備紙巾——因為她有鼻炎。物質方面更是沒話說,缺什么就給她買什么。這個人談不上有什么硬傷。有時躺在李堃懷里,何云深還會內疚,自己是不是并不夠喜歡他,只是深深迷戀他給予的溫暖,這輩子沒人對她這么好過,整個人跟天空中的云朵一樣,一陣并不猛烈的暖風就能讓她迷失東南西北。
但李堃事業(yè)心太重,感情穩(wěn)定后,他就把重心轉移到了工作上,尤其是升任部門科長后更是忙得見不著人,兩人一個上白班,一個上夜班,如同月亮與太陽一般,同處一個世界,卻沒有多少機會相處,出去旅行的次數(shù)簡直屈指可數(shù),偶爾何云深心里不痛快鬧別扭時,李堃想到的也無非是買名牌包或者微信轉賬來哄。從一開始的沾沾自喜曬朋友圈,到后來的習以為常,何云深也漸漸覺得索然無味。有段時間,她很愛聽萬芳的一首老歌,里面唱道:“你喜歡逛博物館/我喜歡逛服飾店/你喜歡上上餐館我喜歡吃路邊攤/你習慣用旅游指南/我偏偏愛四處轉轉/你總是走得太快/我總是在后面喊/這份愛在這城市地圖中走散……”她覺得簡直就是自己和李堃的寫照。
結婚后的第一個清明節(jié),李堃陪著何云深回了一趟老家。這是母親去世后,何云深第一次回家,屋子里塵土味很重,地上積著厚厚一層灰,她打了個噴嚏,用手捂著鼻子,在各個房間巡視了一圈,發(fā)現(xiàn)了幾個腳印,梅花一般點綴在地上,可能是附近的野貓闖進來了。果然,安置母親骨灰的那間房子玻璃窗碎了一塊,不清楚是自然老化,還是被哪家小孩用石頭砸的,底下的木板被飄進來的雨水泡得灰白鼓脹,整塊兒翹起來。頭頂上也不成樣子,梅雨季節(jié)的潮濕讓天花板布滿霉菌遺留的痕跡,青黑色,星星點點,一眼看去,跟一幅拙劣的油畫似的。何云深走到床邊,注意到床頭柜的角落處有幾塊爛布條壘成的窩,多半是野貓的家。母親的骨灰盒就擺在床頭柜上,和何云深離開時的位置相比沒有一絲變化,只有上面的灰塵滿是時間的氣息。她掏出紙巾,仔細地擦拭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黑色的漆面上可以照見她搖搖晃晃的影子為止。
李堃在旁邊左右環(huán)顧,似乎在好奇這房子是哪年的,怎么會破成這樣。待了幾分鐘,覺得沒意思,又顧自去了另一間房。何云深還在這邊收拾時,李堃突然拿著一張老照片晃蕩過來,問她那是誰。
他肯定早就知道是誰,還偏偏來問,這點著實討厭。何云深有些懶得回答,卻還是出聲了,“是我爸?!?/p>
李堃用肥厚的嘴唇“哦”了一聲,又回到那邊繼續(xù)參觀。
何云深家里的那點事他早就知道了。是她自己說的,如果母親還在,肯定會不許何云深這樣干,但何云深還是這樣做了。她把父親當年做人販子的事兒都說了出來,包括那些年周圍人對自己家的白眼和謾罵,那段早已淡化的被欺負和霸凌的青春期,那些被母親嚴加管教動輒打罵的暗無天日的時光,被她輕易地說了出來。那一晚,她借著淚水和擁抱,真正地向李堃敞開過心扉,雖然時間很短暫,但這是促成他們成婚的重要助力。只是李堃說她爸坐牢的事情最好不要告訴他家里人,免得自己爸媽到時不同意。何云深點頭。
得知兒媳婦家里父母皆不在后,李堃父母顯得頗為意外,似乎是擔心何云深的命太硬,愣是找算命的將兩個人的八字合了又合,好在還算相稱。結婚時,兩人先回李堃老家湛江大擺宴席,三十幾桌,三姑六婆都來了,場面熱鬧得很。何云深穿著租來的婚紗,像個提線木偶一樣,跟在李堃后面一桌桌敬酒。何云深的叔叔嬸嬸也過來了一趟,婚宴結束后,他們倆把何云深叫到一旁,絮絮叨叨了一番,說既然嫁了人,以后就要聽公婆和丈夫的話之類的,最后又說她爸前陣子放了出來,只是在老家出現(xiàn)了幾天就又消失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何云深不清楚他們告訴自己這件事想說明什么,她來不及想,只是腦海中出現(xiàn)了當年父親被警察帶走時的模樣,那天的晚霞格外艷麗,像一把火把天空給點燃了似的。嬸嬸說完這些話,還是拉著她的手不放,又流了幾滴淚。這才讓何云深意識到自己是真的結婚了,如果母親還在世,父親不是個犯罪分子,他們是否會把這個角色扮演得更出色?
這是個永遠沒有答案的問題,何云深抱著母親的骨灰盒走在新修的河壩上,也沒有想出個什么結果,她只是看著河對岸這幾年新蓋的樓房,怔怔不語。李堃走上前,拍了拍她肩膀,她才回過神,將手上的盒子打開,抓起一把灰白的骨灰,往河里撒去,變成水中的一片渾濁。河水安靜向前,偶爾撞擊到遺留在河道中央的突起物,泛起一小朵浪花,又分開往下游流去,最終這泱泱不絕的水將流入湘江,或是進入洞庭湖,或是匯入長江,直抵大海。天色不算明朗,幾朵云飄在頭頂,何云深一邊撒著,一邊默念著什么。李堃站在幾米開外,沒聽清她說了些什么。
從老家回深圳后沒多久,何云深就懷孕了。醫(yī)生看了檢查報告后,說胎齡差不多在四周左右,應該是回老家之前懷上的。對于這個盼了一年多的孩子,李堃父母表現(xiàn)得很在意,迫不及待地就從湛江趕來,還拎了五只三黃雞,說是從鄉(xiāng)下買來的,特別補。一時吃不完,幾只雞就養(yǎng)在陽臺上,白天太陽一烘,雞屎味道飄得滿屋子都是,樓下鄰居忍不了去找物業(yè)投訴,結果被李堃母親語速飛快地懟了回去,何云深只得在一旁對著鄰居和物業(yè)的人賠笑。她揉了揉太陽穴,慶幸地想,還好都是母雞,要是公雞的話,早上五六點就打鳴,那她估計殺人的心都有。那時何云深已經(jīng)調成了白班,負責的內容變成了廣告設計,原本美編部主任不答應,但李堃找對方吃了一頓飯后,不知怎么又答應了。
何云深不在乎他是怎樣達成目的的,她的心思都放在和公婆的相處上。婆婆每天給她燉一大碗濃稠的湯,何云深喝了幾天就覺得膩味,每次下口,她都想到了當年生病時母親逼她喝中藥的模樣。公公則整天光著膀子在屋子里走,何云深慫恿李堃去和他說不要這樣時,他就嘟嘟囔囔說在家時都這樣,天氣這么熱,穿那么多干什么。何云深一陣無語,天氣熱可以開空調啊,沒必要成天不穿衣服吧?可老人家又說電費太貴。何云深嘆了一口氣,她算是明白了,收入一般的公婆為什么能夠有錢在深圳買下一套房。當然,他們的到來也是有好處的,至少每天醒來就有早餐吃,三餐都規(guī)律按時,連她上班時,婆婆都親自把飯送到她報社,同事們看到,調侃她簡直是嫁給了真正的愛情,連婆婆都愛屋及烏對她這么好。每當這時,何云深只能一邊咀嚼著嘴里的各種肉食,一邊禮貌性地笑笑。
可惜孩子終究沒有順利生下來,第三次去孕檢時,超聲顯示胎心停跳了,陪著一起去的婆婆一聽,頓時炸了,“上次來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出問題了呢?”她百思不得其解,醫(yī)生表示很理解婆婆的心情,依舊滿臉遺憾地解釋,“這其實很正常的,現(xiàn)在年輕人工作壓力大,加上其他一些因素,是比較容易出現(xiàn)這種問題,一般懷孕早期,胚胎或染色體異常都會造成胎心停止……”何云深聽懂了,她垂下眼簾,靠著椅子坐著,一句話也不說,反倒是婆婆,聲音愈發(fā)大,惹得門外等待就醫(yī)的人紛紛探頭張望。
好在懷孕時間才三個半月,來得及做引產(chǎn)手術。李堃也來了醫(yī)院,婆婆依舊在碎碎念著,沉浸在她未能出世的大孫子死去的悲傷中,連帶著看何云深的目光,也有了些不耐煩,進手術室之前,她還在念叨,“早就叫她不要睡太晚,偏偏不聽,現(xiàn)在搞得……”李堃及時制止她把話繼續(xù)說下去,何云深只是躺在轉運床上笑了笑,臉色有些蒼白。劇痛襲來的那個瞬間,大汗淋漓的她感覺到宮口正被劇烈擴張,一團綿軟溫暖的東西從體內被取出。她再一次想起自己的母親,那個已經(jīng)隨著河水漂往湘江,不知去了洞庭湖還是大海的母親。
住了五天院,李堃來了三次,有兩天他說單位有重要的領導要接待,脫不開身。何云深善解人意地讓他別擔心,李堃想了想,又在微信上轉了“520”過來,何云深收了,回了他一個親吻的表情。出院那日,天公不作美,狂風挾裹著暴雨,婆婆先下車,拎著住院的換洗衣服和雜物,裙子被打濕了小半,她又忍不住咒罵。何云深跟在后面,頭發(fā)隨意地扎起,也被雨水打濕,粘在了脖子和額頭上。好在剛走幾步,一把傘就出現(xiàn)在頭頂,何云深側頭,看到一張陌生的面孔。他穿著保安制服,不算矮,身材很瘦,笑容很真誠。
那天是她第一次見到小保安,應該就是她住院期間新來的。小保安準備一路將她送到樓下,她不好意思,想拒絕,走到半路,看到婆婆罵罵咧咧地帶著傘回來接她了。她接過婆婆手上的傘默默回家。公公依舊打著赤膊,看到她進門,點點頭,說聲“回來啦”。她喊了聲“爸”,就沒再說什么,轉身去臥室換衣服。房門把客廳里的婆婆、公公和自己隔開,卻無法阻隔他們的聲音,何云深聽見他們在小聲說著什么。過了幾分鐘,她換好衣服出去,喝了半杯姜茶,儼然什么都沒聽到的樣子。孩子的事情就這樣結束了,餐桌上也少了那道日日出現(xiàn)的老火靚湯,何云深如釋重負。
又過了幾天,婆婆對李堃說想回家,李堃原本不答應,可婆婆態(tài)度很堅決,說家里這么久沒人看著,萬一進賊可怎么辦,他們得回去了。李堃這才同意,買好車票,將他們送上車,何云深跟著一起,公婆倆一句話也沒留給她。動車風馳電掣地往遠方開去,倏忽就沒影了。就跟自己那沒有緣分的孩子一樣,急匆匆地來,急匆匆地走了,模樣都未曾一見。何云深想著,又跟著李堃回到安靜異常的家里。
當晚李堃又去單位加班,由于他做事靠譜,備受領導們的器重,很有可能在幾年內得到升職機會,李堃很珍惜這個機會,表現(xiàn)得異常積極。何云深還在休假,其間收到了幾條同事發(fā)來的問候消息,她簡單回復了下,然后就躺在沙發(fā)上看著窗外的天空。雨停了,天上的云也被雨水沖刷得干干凈凈,顯得尤為潔白。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會兒,直到頭疼將她喚醒,她用冷水潔面,緩解了一下,就換件衣服去樓下吃了一碗牛肉粿條。又是一個白晝過去,光線跟著饑餓感一起緩緩消散,吃完她微微出了一身薄汗,臨時興起又去河邊走了走。路過保安崗亭,她稍微留意了下,不是給自己打傘的那個小保安,她笑著搖搖頭,繼續(xù)往前走去。
遠近的燈光漸次亮了起來,天空藍得深邃,幾個披紅著綠的老太太拖著音響占據(jù)了河邊的小廣場,正隨著節(jié)奏搖晃。她駐足看了片刻,又走遠了幾十米,直到音樂聲小了許多,這才靠著欄桿,掏出手機,并沒有未讀消息,也沒什么讓她有閱讀欲望的推送。伴著河水流動的聲響,她看到夜空中有一個亮點正一閃一閃地快速移動,應該是架飛機吧。月亮孤高地懸在空中,冷冰冰地俯視人間,何云深自我安慰,比起浩瀚的宇宙蒼穹,自己的這點兒悲喜簡直微不足道,可她還是忍不住惆悵,即便她不知自己惆悵的原因何在。
孩子流掉之后,何云深的肚子很長一段時間沒有過動靜,李堃面上不急,還安慰她,等過兩年條件更好了再生也不遲。只是公婆偶爾打電話來,會暗戳戳地提上幾句,何云深裝聽不懂的樣子。但家里確實太過安靜,恰逢楊莉要離開深圳,前往上海發(fā)展,臨走前留給她一只貍花貓,何云深領養(yǎng)了過來。她看著這只貓,分不清它和老家的土貓有什么區(qū)別,只是它身形特別胖,整天也不愛動,就窩在沙發(fā)里。她有興致的時候就去揉兩把,偶爾摟在懷里一起看電視。李堃不喜歡貓,每當她抱完貓,就一臉嫌棄地讓她用粘毛器處理下身上余留的貓毛。何云深也不計較,她很識時務,房子是李堃家出錢買的,房貸大頭也是他在還,他提出的要求自己有義務盡量滿足。
轉成白班后,何云深的時間似乎多了起來,偶爾還能有一天上街逛逛,何云深看到一個扎著馬尾的女生戴著眼罩,張開雙手站在路邊,旁邊一張A4 大小的紙張上寫著英文——FREE HUG。她鬼使神差地站在一旁看著,果真不斷有人上前擁抱。先是一個四十來歲的大姐,走過去輕輕將女孩擁抱了一下,女孩說了聲“謝謝”;接著,又有個胖胖的男孩子走過去,也與對方擁抱了片刻,男孩的臉上浮起一抹羞澀的笑容,這讓何云深想起自己小區(qū)的那個小保安。短短十幾分鐘里,有五個人和女孩相擁,三個女的,兩個男的。每一次有人到來,無論男女,女孩都像愛人一般與對方深情相擁,待他們離開后,女孩又重新將雙手張開,等待下一個主動來擁抱的人。
站在不遠處的一棵樹下,何云深怔怔地看著,她也想過去與女孩擁抱一次,可始終沒有邁出步子。從小到大,她其實有些懼怕過于親密的舉動,就算和母親之間,也更像上級與下屬之間的關系,談不上親近,有的只有命令和服從。父親就更不用說了,很小的時候,他就因為和母親經(jīng)常吵架,時常不著家,等到后來入獄,更是再也沒見過,母親一提起他就罵晦氣,比面對大街上隨便一個陌生人還要惡劣。何云深不敢邁出腳步,卻也舍不得走,她說不清自己是怎么了,既想去嘗試與陌生人擁抱的感覺,又有些恐懼。直到一個多小時過去,女孩收起眼罩和紙板不知去了哪里,她才緩緩往家的方向走去。然而腦海中卻怎么都驅逐不掉女孩和人擁抱的樣子。何云深在網(wǎng)上搜索相關信息,她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落伍了,原來好多年前,這個街頭擁抱活動就在國外流行起來,近些年才流入國內。瀏覽網(wǎng)頁時,她還看到一個詞,叫“肌膚饑渴癥”,說是有一部分人,因為長期缺少安全感和親密依戀關系,會特別渴望與人發(fā)生肌膚上的接觸,有的網(wǎng)站甚至還建立了一個相關小組。這個病何云深第一次聽說,她用左手在右手小臂上觸碰了一下,感覺自己可能也有些類似的狀況。
等到晚上睡覺前,和李堃一起躺在床上,她想起白天看到的事,把一篇關于肌膚饑渴癥的文章給李堃看,明目張膽地暗示對方,要多給自己一些疼愛??衫顖铱偰芙o任何抽象的事情找到具體的科學分析,再加上比何云深多出來的三歲年紀造成的閱歷差,讓他有著比她更為理性的思維。
果然,他并沒有如愿地給她一個擁抱,只是淡淡看她一眼,接著在自己手機上翻閱了一陣,又將手機遞過來。那是百度百科上的一段話,“現(xiàn)代科學發(fā)現(xiàn),在一塊五分硬幣大小的皮膚上,就有二十五米長的神經(jīng)纖維和一千多個神經(jīng)末梢,這為通過觸覺傳達信息奠定了生物學基礎。長期以來,我們的皮膚處于饑渴狀態(tài),心靈也陷入孤獨的困境。我們不會輕易去擁抱別人,也不愿意與他人分享生命的快樂和憂傷,這使得帶有愛意的身體接觸,特別是撫愛,對于一個人來說是非常重要的生命體驗……”
何云深看看手機,又看了看李堃,一縷頭發(fā)散落下來,她伸手將它拂到耳后。
“所以你需要愛撫嗎?這我倒是可以代勞。”應該是察覺到了她目光中的些許哀怨,他瞇著眼睛笑。
何云深頓時有些不好意思,臉色微紅,瞪了李堃一眼。李堃的手卻攬上了她的腰,接著向上攀爬,到了肩胛骨的位置,這讓她不由得戰(zhàn)栗。李堃很滿意她的反應,手上的動作愈發(fā)過分,兩人很快便滾成了一團。
事后清洗時,何云深反思,怎么一個看似極其正經(jīng)的話題,會有這樣香艷粉紅的延伸呢?在這種事情上,她總是顯得被動,最開始可能也正是這份被動吸引了李堃,大部分男人不正是這樣嗎?皮囊之下,裝滿了無處宣泄的主動出擊欲。她也說不上李堃到底有多愛自己,要說很愛的話,似乎他的前途比自己更重要。有次兩人冷戰(zhàn),他突然來了一句“單位臨時有事,要出去一下”,冷戰(zhàn)戛然而止,這讓她覺得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梢f不愛又似乎有點昧良心,他明明記得剛在一起時何云深無意中說的那句“想在二十六歲之前結婚”,就真的在那天到來前,把婚戒戴到了她的手指上,并一起去領了證,而且房產(chǎn)證上還加上了她的名字。只是估計也就僅止于此。李堃自有他的遠大前程,何云深沮喪地想,她只想在報社混混日子,到了年齡辦理退休,在紛繁的人世間做一個庸庸碌碌而幸福的人。
何云深害怕改變,按同學楊莉的話來說,能夠和李堃結婚已經(jīng)是她比較好的選擇,做人要知足,千萬別想不通做糊涂事兒。她挺知足的,可活得太過知足到底是不是件好事呢?她說不清。父親不知足,鋌而走險犯了法,被抓了起來。母親不知足,一生照樣活在埋怨和咒罵中。輪到她自己,從老家逃離,來到深圳,好運地遇到喜歡自己的人,順利結了婚,想知足地過完下半生,然而也沒有覺得有多開心。就跟自己正在看的那本小說一樣,無論知不知足,姐妹倆都不過是在人世間與欲念苦苦糾纏,注定要以凋謝收場。
這些想法過于悲觀,何云深決定將它們壓在心底。她把家里收拾了一通,尤其是虎哥的毛發(fā),一遍遍用粘毛器收集。今天李堃就要結束出差了,不知何時就會到家,她得扮演好賢妻良母的角色。她也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自己在婚姻關系中處在了下方位,可能是那個未能出世的孩子,也可能是去年李堃成功升成正科、前途不斷看好造就的。其實,之前李堃有主動提過讓何云深找個鐘點工來做家務的,但她不假思索地拒絕,她終究不習慣有陌生人進入自己的家中,那樣讓她有種赤裸裸面對別人的感覺。
中午時分,李堃打開家門。他喊了聲“我回來了”,換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洗澡,行李箱立在鞋柜邊,顯得理直氣壯。何云深“哦”了一聲,表示知道了。原本她正心不在焉地看電視,可惡作劇般地突然起了翻他行李箱的沖動。以往每次李堃從外面出差回來,她都懶得看,這次內心的渴望和好奇長成了藤蔓,不斷撩撥著她的心扉。衛(wèi)生間傳來嘩啦啦的水聲,這給了何云深底氣。她迅速地拉開拉鏈,露出來整齊的衣服褲子,連穿過的襪子和內褲都被卷成一團,看著井然有序。她又拉開了洗漱包,結果里面露出一盒安全套,已經(jīng)拆開了,她倒出來數(shù)了數(shù),還有五個,包裝盒上面寫著一盒十個。她輕輕呼出一口氣,似乎為自己的預判得到驗證感到得意,又覺得有什么東西堵在胸口,說不出地憋屈。把安全套放回原處,拉好箱子拉鏈,重新豎立在鞋柜邊,她佯裝成什么都沒發(fā)生過,回到沙發(fā)上,摟著虎哥看電視。
衛(wèi)生間的水流聲停止了,窸窸窣窣的聲音過后,李堃出來了,他一邊擦干身體,一邊皺著眉頭和何云深抱怨,洗發(fā)水都快用完了,怎么也不買瓶新的回來?何云深看了他一眼,“嗯”了一聲,將電視換了個頻道,里面正在播放動物紀錄片《王朝》。巍峨高聳的巴塔哥尼亞山脈中,美洲獅媽媽帶著一群未成年的幼獅,在巖石峭壁和湖泊間,躲避著來自自然與同類的威脅。鏡頭中正播放的是一只雄性美洲獅入侵到母子們的地盤中,企圖殺死幼獅霸占地盤,這讓幼獅們的處境變得岌岌可危,母獅子齜牙反抗的同時,也不斷在地上翻滾,試圖用肢體的誘惑打消雄獅的惡念……何云深看得正入迷,李堃卻一把奪過遙控器,將電視機給關了。
何云深抬頭,一臉莫名,“又怎么了?”
“就知道看電視,我和你說的話你到底聽到了沒有?”李堃眉頭擰起,有一撮頭發(fā)還在滴水,估計是沒擦干凈。
“你說什么了?”
“我說你待會兒下去時,記得買洗發(fā)水?!?/p>
何云深頓時想笑,她看著氣鼓鼓的李堃,這兩年可能是應酬多了不少,他整個人變得更胖了,臉上的肉滿滿的,像只要爆炸的河豚。她徑直去把毛巾拿來,將他的頭發(fā)又輕輕擦了一遍,說了聲,“好的,我記住了,李科長。”反倒是讓李堃有些不知所以。
他嘟噥了句“莫名其妙”,就去臥室里找衣服。當然,箱子沒有忘記拉進去。
時間轉眼到了九月末,深圳連著下了幾天雨,氣溫陡然降到了三十度以內,夏日氣息變得衰弱,何云深接到老家打來的電話。是叔叔嬸嬸。原本她以為是又想托她找李堃?guī)兔?,給堂弟介紹工作,之前堂弟大學畢業(yè),他們就好說歹說,最后李堃看在她面子上介紹去了一個客戶那邊的公司,只是沒想到才干了兩個月,堂弟就撐不住,說要回老家,害何云深當時在李堃面前挺沒面子的。
沒想到這次叔叔嬸嬸說的是另一回事,他們稱何云深的父親上陣子回去幾天,把老家房子賣掉了,屬于她的那部分錢過幾天就會轉過來。何云深不以為意,那點錢應該不多。然而幾天后,她的卡上卻收到一筆不小的錢款。整整五十萬。對在深圳工作多年的她來說算不上多,但在老家人看來絕對不少。
她十分詫異,那個破敗的老房子怎么可能值這么多錢,而且她更好奇的是,為什么父親出來幾年了,卻從未來找過她?她和楊莉在微信上聊起這件事,楊莉斬釘截鐵地讓她收下,“估計是你爸在懺悔?!彼肫鸶赣H那張模糊的臉,也許吧,她不確定,但錢最終還是收下了,無論這筆錢是賣房子的,還是父親給的彌補,有錢總歸是好事,這是她能夠在深圳立足的底氣。
楊莉在上海發(fā)展得還不錯,她和李堃應該是一類人,屬于很有事業(yè)心的那種,不過楊莉做得更絕,這么多年連戀愛都不愿意談。按她的話說,靠山山倒,靠人人跑,還不如趁年輕多賺點兒錢才是正經(jīng)事兒,到時什么樣的男人沒有。果然,去了新公司才半年,她就談成好幾筆大單子,提成都有十多萬。她在電話里嗤笑一聲,不無得意地說,以前真是太傻了,整天追求安穩(wěn),窩在報社里,不知道外面的世界變幻莫測,看來還是要多出去走走才行。何云深聽了附和道,是啊,你這么有能耐,肯定到哪里都會發(fā)光的。
不像自己,這輩子也就這樣了。何云深低頭看了眼衣服袖子,那里不知怎么冒出一個線頭,她順手用力扯掉。
又是兩個月過去,冬至那日,天氣不怎么好,滿大街都是慶圣誕迎元旦的字眼,商場里張燈結彩的,何云深中午去吃飯的路上接到叔叔發(fā)來的消息,說她父親去世了,問她有沒有時間回去一趟?何云深得知這個消息,眨了眨眼睛,又仔細看了一遍手機,沒有立刻回復。一群鴿子撲棱著翅膀從頭頂飛過,空氣中傳來鴿哨發(fā)出的嗡嗡聲,街上的人紛紛抬頭看去,人群頓時成了一片靜默的樹林。
她給李堃發(fā)了條微信,今晚你要加班嗎?
十分鐘后李堃回復,應該要加,你自己吃飯吧。
她把手機放進包里,拐進路邊一家咖啡店,點了杯美式,以前怎么也喝不慣的苦咖啡,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甘之如飴。何云深靠著咖啡館的玻璃墻,聽著老式的歐美田園風音樂發(fā)呆。周遭的人要么在討論要去哪里度假,要么在談論工作,她隱蔽在角落中,無人注意。
很快午休時間即將結束,她給上司發(fā)了個消息說身體不舒服,要請半天假。領導同意了。何云深把咖啡喝完,心中涌起一個古怪的念頭——她想找個人來慰藉自己,僅僅是擁抱,干干凈凈的擁抱,什么都不做。她打開之前加入的“肌膚饑渴癥”小組,看到不少人發(fā)出了類似的邀請,她隨意地選擇了一個,加了對方微信。很快就通過了。對方頭像是個漫畫人物,她不認識,感覺應該年紀大不到哪里去。她又點開對方的朋友圈,只有一道冷漠的橫線。對此她不在意,反正又不需要深交,確實沒必要真的像交朋友那樣認真。
兩人在微信上聊了大致信息,年齡、住哪兒和愛好之類的,對方又問她有沒有時間。
“有,下午不上班?!?/p>
“那……要不要約著出來躺一下,純素的?!?/p>
“……”看到對方簡單明了地提出邀約,何云深反倒不知該如何回復。
“放心,我絕對什么都不干?!?/p>
“那……好吧?!?/p>
何云深答應了,畢竟她本身也是抱著這樣的目的加對方的,沒必要裝什么清純,問清楚了對方在哪個小區(qū),她打車前往。在車上,她再次和對方確認,“什么都不能發(fā)生,只是單純的擁抱而已。”她可沒有婚內出軌的打算。
二十分鐘后,出租車帶著何云深來到一片公寓房前面,這一帶應該是新蓋的,樓下的商店都還沒完全開起來,何云深走進公寓大廳,電梯需要刷門禁卡,她只得發(fā)消息說自己到了,等待對方來接她。大門口的門衛(wèi)盯著她看了好幾眼,目光炯炯,讓她渾身不自在。坐在等待區(qū)的沙發(fā)上,看到一對男女旁若無人地摟抱著出了電梯,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將目光移開。
又過了幾分鐘,一個戴著灰色帽子和黑框眼鏡的男人出了電梯,向四周張望了一下,立刻朝何云深走來。她卻突然感到一陣緊張,有些口渴,想從包里拿水出來喝,可倒騰了幾下,保溫杯愣是掉在了地上。她手忙腳亂地拾起,朝來不及看清臉的對方說了一句對不起,就喘著粗氣,飛快地跑出了那棟公寓樓。
坐在回家的車上,何云深的心緒還未能平靜。車窗外,黃昏的天空一片渾濁,看上去臟臟的,她眨了眨眼,用睫毛怎么都擦拭不干凈。
下車后,她再次選擇繞到小區(qū)北門進去,小保安正好當值。他像往常一樣,向何云深問好,結果不小心看到她臉上的淚痕,他又忙不迭隔著窗戶,將手伸進保安室里拿出一包紙巾,結結巴巴地說:“喏,給……給你。”手足無措到讓臉上的那顆痘都格外紅亮,忐忑不安的神情讓何云深暗覺好笑,她抽了兩張,說聲“謝謝”。紙巾的質感不怎么樣,有些粗糙,和用習慣了的得寶天差地別。
她擦干凈眼淚,笑了,可看著天空,眼淚又無聲地流了下來。小保安有些呆愣,不知道她身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眼神中寫滿不解。
“可以給我一個擁抱嗎?”何云深很想開口,盡管這樣的話語是如此癲狂和莫名其妙,甚至不知羞恥,可她的心頭,有無數(shù)個聲音正在吶喊,正準備從狹小的口腔中翻涌而出,把這離經(jīng)叛道的詭奇想法宣泄出來。
然而夜色開始降臨,街邊姍姍開遲的異木棉正不可抗拒地衰敗,晚風掀動樹枝,有幾朵“啪”的一聲,如斷掉翅膀的蝴蝶一般,墜落下來,歸于不再明亮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