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軼倫
她放聲大哭,哭到步道上的人都暫停自己的行動去看她。有那么一瞬間,大人圍攏過去,像磁石落入鐵屑。但她抽泣著,想說什么卻不能如愿。
家長忙不迭地問她怎么了,焦慮地拉過她從頭到腳看,又讓她轉(zhuǎn)身,撫摸她的頭發(fā),撩起她的外套看,讓她指出自己難受的地方。她雙手下垂,拼命地?fù)u頭,終于在抽泣的間隙,斷斷續(xù)續(xù)吐露出幾個字,大人這才拼湊出她傷心的原因:某某小朋友和某某小朋友剛剛走了,他們不和我玩。家長放松下來:這樣的小事啊。那女孩的哭聲立刻又響起來,這次,邊上一幢六層居民樓樓道的感應(yīng)燈刷一下全亮了。
大人們見狀笑了起來。
原來沒有打架,沒有爭吵,沒有出血,沒有傷口,所以——沒事。
沒事的。一個老人說,某某小朋友不理你,那你也不要理他好了。
沒事的。一個路人也安慰道,某某小朋友不理你,那你自己去找別的小孩玩好了,你看小區(qū)里這么多小孩。
沒事的。她母親模樣的人抱著她,溫柔地攬她入懷,好了好了,再哭傷身體,再哭眼睛要腫成小兔子了哦。
我在蘇州河邊的口袋公園看見這個女孩。她傷心,可又多幸運,受委屈時,還可以有個懷抱立刻奔過去,把頭全部埋進(jìn)去。只是在她身邊的大人是否真的明白,他們表達(dá)的都是對這件事的判斷:不值。可對一個孩子來說,一次被拒絕,究竟有多大傷害,成年人也許都再難感同身受了吧。
自己當(dāng)作好朋友的人,卻在游戲場背身離去;這個孩子和那個孩子結(jié)成同盟,而自己不被納入其中,被拋下、被排擠、被留在原地。大人們見狀笑了起來,說你沒有受傷啊,所以沒事。但對孩子來說,怎么可能沒事。
這孩子母親模樣的人說,你呀,開學(xué)就上一年級了,是小學(xué)生了,快別哭了;人家看著你呢。難為情吧?我想,是啊,小朋友,人生識字憂患始。開學(xué)了,你會遇到更多小朋友,你會遇到更多煩惱,會遇到更多不如意的事,但這并不意味著眼下這件事是小事。我想告訴你,我知道你受傷了。
也許有一天,你也會選擇和一個孩子玩,刻意不理睬另一個。也許有一天,你也會學(xué)著排擠和背棄別人,或者在看到別人受苦時露出笑意。誰知道呢?誰真正了解自己或能判斷自己下一步的每個行動呢?我記得小時候鄰居家里養(yǎng)了一窩小雞。它們毛茸茸的,多么可愛,看起來全然無害,它們在遇到危險時會一致對外,但在窩里,在食物充足的情況下,有的小雞就是會被別的小雞孤立,有的小雞就是會啄別的小雞。它們毛都沒有長整齊呢。
假如你曾這樣觀察動物,假如你認(rèn)真地在路上觀察一個小孩子,你就會知道人類社會所有的爭執(zhí),或許都在基因里,沒有原因。
傍晚的蘇州河邊,孩子的哭聲漸漸停下,余下幾聲抽泣。一場微觀的戰(zhàn)爭已結(jié)束,剩下的人在“災(zāi)后重建”。人們散開。我的目光重新投向河道。
只見河堤上,一只夜鷺獨自站了很久很久。人們在堤岸這一側(cè)的步道快走或跑步,聊天或刷手機,使用健身器材,發(fā)出種種聲響。但它不為所動,凝視水波,背對人群,有如屏蔽一切。直到天光暗下,我快看不清水與岸的分割線了。模模糊糊中,一道黑影飄落。是另一只夜鷺飛了過來,輕輕落在原先那只夜鷺的身邊。它們沒有互望,也沒有發(fā)出一聲鳴叫。但這個角落就不寂寞了。
我回頭,看到那個止住了哭泣的小孩子,走過來趴在我邊上,也在看那兩只夜鷺。
(大浪淘沙摘自《新民晚報》2023年11月9日,勾 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