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巨來
黃異庵,蘇州人,原名已忘。少即聰穎,當(dāng)大世界初開門時,他即以十齡童之名,當(dāng)眾揮毫作書,賣數(shù)角一件,頗負(fù)盛名。長大后娶名畫家江寒汀之妹為妻,(江妹)以黃貧困,即另嫁人了??箲?zhàn)第一年,黃因居于近上海之某縣小客棧中,積欠房金無所出,乃告房主人曰:『本人尚有小技,能唱蘇州灘簧及彈詞,請設(shè)法借一樂器,如二胡即唱蘇灘,如弦子則唱彈詞。』黃告余云:『殆命中應(yīng)作彈詞藝人,所借得者乃一弦子也?!凰煅亟仲u唱,自編《三笑》,以噱頭多,竟顧客日眾,或幾分或一角,付房金綽綽有余了。遂積五十元,拜一默默無名之藝人為師,買得正式說書人之資格,乃得在各地小碼頭為藝人了。他為藝人中唯一通文墨者,因知大名家朱蘭庵(寫小說,即名姚民哀之人也)以說《西廂記》馳名,死了,乃自編《西廂記》,絕不抄襲朱本,故名曰『異庵』,示異于朱蘭庵耳。
他初來申時,在城隍廟說《西廂》,張生游殿,與小和尚法聰瞎三話四,把明人所著滑稽之詩文等一一改頭換面,作為插科,聽者大悅。其時鬧一笑話,有某某一向規(guī)矩之人,忽常至夜十時后始?xì)w家,其妻訊以作何事?云:『聽書。』問:『聽什么書?』云:『黃異庵之張生游殿也?!桓糌ヌ?,其妻又問:『聽什么?』仍云:『游殿也?!欢瞬灰眩淦拊疲骸河问裁吹?,分明胡說了?!荒衬炒稳召善淦尥犞?,把這女人也絆住成為書迷了。由此異庵名大著,租界各大書場爭聘之為臺柱了。
他性喜篆刻,曾托人擬執(zhí)贄余門。(余)因見其屬于野放一路,乃轉(zhuǎn)介拜鄧糞翁為師了。后他紅得發(fā)紫,所到之處,照例客滿,昂首天外,不可一世了,但見余仍至親密,彼此嬉謔不已。一日,他在滄洲后臺(與前臺只隔一層板)與余二人相互嬉謔,余云:『我如女性決不嫁許仙、梁山伯一類呆子;做男人只愿娶《西廂》中紅娘?!凰疲骸簩?,對對,如本人做女人,只愿嫁法聰小和尚也?!粫r在后臺之許多男女藝人哄然大笑,把前臺正說書之藝人,以后臺一片笑聲,聽眾吸引力注聽后臺,竟呆在臺上了。那時余為滄洲一霸,介紹名女人如呂美玉等特多,由九十幾聽客,造成滿座。異庵又大響檔,于是主人茶房頭頭等等,向余及黃要求少放噱頭,『幫幫忙、幫幫忙』不已而已。
黃以名太盛,為同行許多人所嫉妒,被蘇州、上海二個評彈團(tuán)合力陷之。釋放后準(zhǔn)歸蘇州,但不準(zhǔn)再作藝人了。此人既能自編自唱,當(dāng)然亦勉強(qiáng)能做詩者。他與大可至熟(余所介者),曾以歸蘇后數(shù)詩求大可改削。大可獨賞識其七律,中二句云:『□□十年成小別,豈知萬里有歸人。』二句特佳,頗有含蓄之意云云。后又以借疏散人口為名把他遣送蘇北極北之一鄉(xiāng)中了。該地粒米無有,乃寫證書予之準(zhǔn)仍回蘇居住,但戶口仍在蘇北也。幸寒汀妹所生女,四歲隨母嫁了一揚(yáng)州人,僅自知原姓黃,在上海四十八路公共汽車作賣票員。卒由公安局之力,訪得異庵,父女重見,時時以款接濟(jì)異庵,苦度光陰,其晚景凄涼之極矣。去年來申探視女兒,猶來舍下閑談。近囑許蘭臺向蘇友探其生活如何?竟無消息,殆窮困已逝世了邪?
此人為一絕頂聰明之人,憶去年(一九七六),他適來申閑談。某對之云:『大約可以定局矣?!凰疲骸合壬?,未也、未也。可以把五十年前舊戲館之比方言之,現(xiàn)在臺上正在敲鑼打鼓開始鬧場也,跳加官口含假面具,即要出場了,什么「年年平安」「歲歲大慶」「加官進(jìn)爵」「指日高升」的牌子一張一張地先給觀客看看。后臺正在扮戲呢,一出一出,尚待演出,最后大軸究是全武行,大開打呢,或花旦唱工戲,尚在不知之?dāng)?shù)也。反正「六國封相」「老旦做親」(舊時每演戲完畢后,例有一飾老旦者出場向觀客襝衽為禮,以示戲已告終了),終要有的,吾們是看不到了呀?!唤袢詹恍乙驯凰轮话肓恕D匙哉J(rèn)笨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