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鍵
冷冰川寫詩我是很晚的時候才知道的,過去只知道他做黑白繪畫,直到最近他把他編好的詩集發(fā)給我,我才真真切切地知道他確實是寫詩的,而且從八十年代就開始了,直到跨世紀(jì)這二十來年都有作品。這么漫長的寫作生涯應(yīng)該是個老牌詩人了,但他僅僅編選了九十九首,使我自身感到驚奇的是,這九十九首詩我竟然讀了二十來天時間。他的詩不是那種一望即知的詩,而是要反復(fù)閱讀的那種。換一句話說,他的詩是有門檻的,這個門檻是由他獨特的人生經(jīng)驗,獨特的個人性格與久遠(yuǎn)的教養(yǎng)形成的。是的,他的詩有性格,就像他的那些“刻墨”一樣,經(jīng)年累月,那畫中的少女沒變,而她周遭的環(huán)境卻經(jīng)歷了深刻的變化,他畫的是那深刻的變化,他寫的也是那深刻的變化。
我只見過兩回冷冰川,他高高大大卻是一個特別羞澀的人,甚至有些木訥,其實是異常靈敏,這些在他的詩里都內(nèi)化為一種慚愧、羞愧的品格。慚愧、羞愧、木訥現(xiàn)在很少能見到了,而在他的詩里羞愧和慚愧卻經(jīng)常出現(xiàn),像他的日常用語一樣,他的詩里有一種江南人的婉轉(zhuǎn)娟秀,有一種江南庭院的講究與格局,有一種溫潤的期望。但都被他詩里豐盈的嘆息遮蔽了,他得失去婉轉(zhuǎn)才能贏得婉轉(zhuǎn),他得失去溫潤才能贏得溫潤,正如后來(1990 年代初)他去了荷蘭,他得失去故鄉(xiāng)才能贏得故鄉(xiāng),他得失去語言才能贏得語言,因此我們才能在他的詩里收獲他嶄新的語言,收獲他對故鄉(xiāng)的新見。在這方面他有兩首詩最具代表性,一首是《新年》,一首是《左耳——看梵高》,第一首是寫雪的名篇,第二首是寫梵高的名篇。寫雪,寫梵高的太多了,這兩首絕對是其中的佳作名篇。他過去失去的都在這兩首詩里得到了,婉轉(zhuǎn),溫潤,語言,故鄉(xiāng),都重新回來了,他在異鄉(xiāng)里認(rèn)出了故鄉(xiāng)。這是通過失去獲得的。他在荷蘭寫的詩竟有一股濃濃的江南雨巷的滋味,這很奇怪,為什么在異國反而可以進(jìn)入故鄉(xiāng)?為什么在異國才可以捕獲母語?這是我要說的冷冰川詩歌的第一個特點。
荷蘭夜的大雪/扎根似的橫穿麥田/像天鵝出現(xiàn)在天鵝湖上/牛舌的表情盯著隔世的大街/駭人的深入/張開的手抵著烏鴉談心/徒勞地抄襲大海的樣子/洗濯我不知名的死難和粗糙骨肉/請讓那些焚身的幽靈通過/窗外的石墓、荊刺、牛、草站了起來/看我獨自留門的江東江南/和我在雨后一團火似的秘密谷種和莊重/我在異鄉(xiāng)從不唱歌/從不留下/離去時找不到的東西(《新年》)
第二個特點是他的聲音,他詩歌的聲音同他日常生活里的聲音很像,那就是他的聲音里有他人。這是難得聽到的聲音,人的發(fā)聲大抵只有自己,難得聽到這種有他人聲音的聲音,而詩歌的奧秘就在聲音,冰川的日常聲音決定了他會成為一位詩人。他詩歌的聲音不是那種快速的,而是很慢的,每一句都要停留很久才移動到下一句。他是個畫畫的,他知道畫畫要渲染,詩自然要渲染,他的聲音有如花的感覺。
但冰川詩歌的第三個特點,也是最大的特點還是他詩歌的難解與神秘,他的詩難解是因為沒有人到過那個地方,他自己也是第一次到達(dá),因此新的命名就發(fā)生了,前提是他必須到過那個地方,才能把路上經(jīng)過的再說一遍。新詩時間雖短,但已經(jīng)太熟了,冰川是一個生僻的詩人,他很生,你要用心去讀,一遍遍讀,才知道他的好。好詩人與好畫家其實是一樣的,就是他們是陌生的,又是合情合理的,是從未見過的那種陌生,與從未見過的那種合情合理,需要慢慢閱讀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在這里,寫詩的不是手,也非頭腦,這是真的自由,這就是冰川詩歌難解與神秘的緣由。他的詩要么寫給自己,要么寫給悠遠(yuǎn)的時間,或者兩者兼而有之,他的詩因為從未示人,所以有一種年深月久的冷漠、深邃與難解,每一個字詞因為窖藏過久而孤單落寞,十分與眾不同,一股陌生的氣息揮之不去,主要是因為那些詩在孤獨里浸潤得太久,當(dāng)它們出現(xiàn)在白紙上的時候,卻像是濕壁畫一樣。對,就是濕壁畫,讀冰川的詩有這個感覺,是孤獨和孤獨所抵達(dá)的專注生下這些詩,沒有孤獨和專注沒法讀這些詩。你得長久注目才能知其大概,就像我們長久地看一座山,它雖然默不作聲,但你看了許多年也不知其意何在。他的詩究竟是寫給自己的還是寫給他人的,這都不重要了,也不必分清,也許本來就不清晰。他的詩也許是寫給靈魂的獨語,每一首都有寬度和厚度,哪怕最短的一首也是如此,面容冷淡,詩心卻是一個燃燒的梵高,除了誠實、干凈、羞愧,別無其他。好詩其實沒有答案,但它讓你著迷,一生追隨。
美麗的世界是榫卯結(jié)構(gòu)的,不是釘子一蹴而就的,一首詩同樣如此。
冰川寫的較為顯而易見的是生的神秘與生的莊重,他的畫是黑白的,他的詩是彩色的,他有不動于心的根本,因此讓那赤身的郵差跑得越遠(yuǎn)越好,跑遍四面八方才是他的用心所在,他代表著自在以及自在之后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