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家圭
2022年9月2日晚,薛范安詳?shù)刈吡?,享?8歲。薛范夫人、翻譯家禾青女士(原名張品芹,禾青系筆名,上海翻譯家協(xié)會會員)告訴我,離世前一天清晨,薛范醒來后不想洗臉、刷牙,早餐也不想吃,只是輕輕地搖了搖手:“我太累了,再想睡一會兒……”就這樣,他平靜地悄悄地一直深睡著沒有醒來,盡管醫(yī)生們多次搶救,但回天無力……
從禾青女士那里得知,六年前,薛范患前列腺癌,手術(shù)后健康每況愈下,但他仍不肯擱筆休息,在病床上,申旦達夕孜孜不倦地堅持工作。記得在薛范去世前兩三天,我和薛范兄通了一次較長時間的電話,主要商量之后“好小囡少兒合唱團”舉辦“薛范、禾青譯配少兒歌曲音樂會”的事。這場音樂會由于曲目、時間、經(jīng)費等種種原因,已經(jīng)拖了近十年。電話中他還是那種明快爽朗,用略帶沙沙男中音的聲音與我商量:《快樂的小隊》《我親愛的母親》等俄羅斯作品的比重不要太重,希望有英語譯配的作品,如美國的《甜蜜的家》,以及德語譯配的貝多芬的《春之召喚》、門德爾松的《森林》,以及用意大利語譯配的第24屆奧運會主題歌《手拉手》,和特立尼達和多巴哥民歌的《斯卡博勒市場》……
他說:“我知道由你擔任團長的‘好小囡少兒合唱團’是以‘美聲’為主,唱法比較傳統(tǒng),希望這場音樂會上能否唱一首俄羅斯當代作曲家柳芭莎的有爵士風格的《不要碰傷地球》(記得你們錄過CD),這樣音樂會品種能豐富些……家圭兄,辛苦了!拜托!謝謝!”
我懷著敬意和感激的心情回答道:“我們應該感謝你,因為你和禾青女士一起為中國少年兒童譯配了那么多少年兒童歌曲,你們編輯出版的厚厚一本含200余首的《世界少兒合唱珍品集》,為我國少年兒童打開了了解世界各國音樂文化的一扇大門……”
令人傷心且意想不到的是,這次通話竟成了薛范兄的遺言。
身殘志堅的薛范克服了生活中常有的孤獨、寂寞、憂愁、傷感、自卑。他曾略帶自豪而不掩飾地對我說:“我是一個很倔強的人,不怕挫折!”薛范他沒有上過外國語大學,但他精通俄語,對德、英、法、日等語種也能熟練流暢地譯配歌曲。他沒有上過音樂學院,但我印象極為深刻的是,我在一次排練中發(fā)現(xiàn)有他譯配的蘇聯(lián)歌曲《燈光》(《世界合唱珍品集》五線譜版)前奏第2小節(jié)似乎有錯,便去電請教。他說,“你等一會兒”,隨即拿了原譜核對:“譜子肯定錯了,否則和聲和弦不對了?!苯又麑δ芎吐曮w系T—S—D—T和聲進行調(diào)性轉(zhuǎn)換,講得頭頭是道。他還跟我聊過二段體,分節(jié)歌、復三部曲式等音樂作品的結(jié)構(gòu),他撰寫的《肖斯塔科維奇〈g小調(diào)第11交響曲〉賞析》文章,完全可以作為音樂學院的經(jīng)典教材。薛范沒有上過大學中文系,但從他譯配的歌曲可以看出他的語言和詩歌的扎實功底。
歷史也真會開玩笑,20世紀50年代,薛范報考上海外國語學院,接到錄取通知后,在新生報到時遭拒絕,因為他是一位雙腿不能站立的殘障人士。但在50余年后即2010年,薛范接到上外向他發(fā)出的邀請:以翻譯家特聘教授的身份,為上外師生作“關(guān)于外國歌曲譯配”的專題學術(shù)講座。這使我想起了意大利作曲家威爾第(1813-1901)。威爾第曾創(chuàng)作出歌劇《茶花女》《奧賽羅》和專為埃及蘇伊士運河首航典禮創(chuàng)作的歌劇《阿依達》,歌劇《納布科》奠定了他作曲家生涯的基礎(chǔ)……這樣一位世界著名的作曲家,在19歲時滿懷信心地去報考意大利米蘭音樂學院時卻未被錄取。但到他84歲時,當米蘭音樂學院懇請他同意把“米蘭音樂學院”改為“威爾第音樂學院”時,威爾第惱怒至極,一口拒絕,他還記恨半個多世紀前這個音樂學院曾給他帶來無比痛苦和沉重的打擊。
但性格剛強、胸襟寬大的薛范,當上外邀請他時,沒有像威爾第那樣耿耿于懷,而是爽快地一口答應,并對講座做了充分仔細的準備。據(jù)知那天講座教室大廳座無虛席,連走廊、過道都站滿師生。事后,深謀遠慮的薛范曾對我說:“外國歌曲的譯配要后繼有人?。∠M贤獾那嗄陮W生以后能加入譯配的隊伍。這也是一份事業(yè)!”
知道薛范大名是在20世紀50年代后期,我考進了黃浦區(qū)金陵中學(原市重點北郊中學分校)高中部,并開始學習俄語。記得教我們俄語的是一位剛從上外俄語專業(yè)畢業(yè)的漂亮姑娘,她亭亭玉立,打扮得十分精致,是一位典型的上海姑娘,這位青年女教師叫施麗霞。印象極為深刻的是,俄語中的字母“P”的發(fā)音,她發(fā)音清脆靈活,抖動的頻率恰到好處。我是班干部,應同學要求,要我請這位俄語老師教我們唱一首俄語歌曲。第二天,施老師就給了我一份中俄文對照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簡譜。在右上角,我第一次看到了薛范的大名。由于主要是學唱俄文,沒有太注意譯配作者。直到1960年,我考入上音指揮系合唱指揮專業(yè),第一次接觸到外國作品時,現(xiàn)生活在加拿大的楊秀娟教授給了我一首東歐小國保加利亞作曲家波波夫的女聲合唱《寫封信兒到邊境》。這首優(yōu)美而抒情的合唱只有近30小節(jié),但節(jié)拍變化比較多,有1/4、2/4、3/4。指揮法課上就是要學習混合拍子和速度較慢的合唱的指揮技巧。第一次回課,按要求,首先要我介紹作者:波波夫,保加利亞作曲家(后在1974年榮獲保加利亞人民藝術(shù)家稱號);但譯配者薛范,我沒有找到任何一丁點的資料。楊秀娟教授告訴我,她也沒有找到有關(guān)薛范的任何介紹,只給我看了一本深藍顏色封面的薛范譯配蘇聯(lián)歌曲集。至此,我知道了一位與音樂藝術(shù)有緊密聯(lián)系的翻譯家薛范。
想象中的薛范,應是一位戴著秀郎架眼鏡風度翩翩的白面書生,直到20世紀90年代初,我從日本東京藝術(shù)大學、桐棚音樂學院進修學習回來,在一次音樂會上偶然見到薛范時,大吃一驚,薛范竟是一位雙腳不能動彈、坐在輪椅上的殘疾人,與我想象中大相徑庭。但薛范面目清秀,講話不緊不慢,談吐優(yōu)雅和善,從此開始了我們之間30余年的交往與友情。
我從20世紀90年代起,應邀任上音、華師大、華東神學院(一所本科學歷的大學院)兼職教授,給學生上合唱課、教授《合唱學》及合唱指揮法課程,還應邀任不少合唱團的常任指揮,一直到2022年還在市民夜校合唱班任教。值得一提的是,這些合唱團、合唱課、合唱班,其中外國作品的合唱樂譜教材,80%以上均是由薛范譯配成中文的!薛范譯配了近2000首外國聲樂作品。尤其是薛范編譯的集中了200余首的《世界合唱珍品集》,對中國的音樂事業(yè),對外國作品的演唱演繹,對世界各國的文化交流,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薛范還多次向我推薦當今世界樂團廣泛傳唱的合唱曲給“好小囡少兒合唱團”排演,如挪威作曲家勒夫蘭的《你鼓勵我》,法國電影《放牛班的春天》中的主題歌童聲合唱《風箏》《迷途的孩子》等,這些作品均由薛范譯配。
10年前的2013年6月,他專門向“好小囡合唱團”推薦了由他譯配的《不要碰傷地球》《七只小乖乖貓》《麻雀的海洋》等十首少兒歌曲。作品的題材大到地球,小到麻雀,音樂歡快跳躍、流暢舒展,富有童趣。他要求“好小囡”演唱并錄成CD。
錄音那天,薛范兄坐在由夫人禾青女士推的輪椅上,早早來到位于漕河涇的“清晨錄音棚”。整整一天,我和他一起,與被薛范評價為“樂感很好、很有靈氣”的年輕錄音師欒鵬祥在錄音棚的監(jiān)控室。制成的CD同時在中國上海和俄羅斯莫斯科出版發(fā)行。
我與薛范之間經(jīng)常有些不同意見,但從不爭論,更不爭吵,而是心平氣和地討論。如蘇聯(lián)歌曲《紅梅花兒開》,正確的譯意應該是《夾蒾花兒開》。同樣,《山楂樹》準確的名稱,應該是《花鍬樹》;歌曲《三套車》中的是“老馬”還是“姑娘”,對這些錯誤的譯文,為什么不改過來?“趙兄,不要去改了。那是一個‘美麗的錯誤’‘可愛的誤會’。大家已唱習慣了,估計改過來了,反而不習慣了?!备枨蚁胍簿退懔?,但某些習慣用語,如“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太恐怖了,那孩子肯定不是親爹。原意是打狼要翻山越嶺,要跑很多崎嶇的山路,舍不得“鞋子”套不住狼。因方言諧音把“鞋子”誤成了“孩子”。又如“無毒不丈夫”,這害了多少正人君子,這也是諧音的原因,“毒”應該是“度”。大丈夫,應該氣量、氣度很大。對這樣“可怕的錯誤”,我覺得無論如何應改過來。薛范兄聽了以后,無可奈何長嘆一口氣:“讓語言學家、文學家去呼吁吧?!钡灿幸淮斡懻?,我們達成了一致意見:李健創(chuàng)作的歌曲《貝加爾湖》,由中國作曲家創(chuàng)作,用了俄羅斯的湖泊名“貝加爾湖”,而作品不論從旋律還是和聲進行直到結(jié)構(gòu)安排,與出生在匈牙利的法國作曲家柯斯瑪創(chuàng)作的歌曲《秋葉》實在“太像”了……是抄襲?是巧合?我們一致的觀點是:“英雄所見略同”……
薛范走了。人,都在走向終點。薛范倔強的性格、頑強的意志、堅強的毅力,一生無悔勤勉,為了事業(yè),他奉獻了一生。欣慰的是,當薛范年過半百時收獲了愛情。一次薛范兄突然來電,說是拜托一事,有一位女士,即他的助理,亦是秘書,要學五線譜,能否幫他找一個學五線譜的合唱團。我想到了盧灣外語金曲合唱團,常用五線譜排練演唱,并用英語、俄語等外語原文排演,便告訴了他。
我與薛范兄30余年交往,他從未找我?guī)兔虬萃凶鍪裁词虑椋@是他提出的唯一一件事。我隱隱約約覺得有點……后來才知道,這位女士便是他的未婚妻(當時還未登記結(jié)婚)禾青。近日,禾青女士正在整理薛范的一批遺稿,主要是俄羅斯合唱作品,愿早日出版,也可告慰在天堂的薛范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