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利輝
摘 要:宋蜀華先生是一位有海歸背景、具有深厚人類學素養(yǎng)的知名學者。他的研究方法充滿辯證思維,在民族學、人類學研究上頗有建樹。其精力較多地投放到中國少數(shù)民族的研究上,以助力于各民族的共同進步。他為人寬厚、低調、謙遜,深得同事尊重、學生喜愛。
關鍵詞:中國化;語言天賦;農村公社
1923年6月19日這天,家住成都皇城東側皮房街的英語教師宋誠之先生的夫人劉芷君為他生下了一個可愛的兒子。為了讓孩子走好未來的路,宋誠之給他取了一個儒雅而不失大氣的名字——宋蜀華,期冀孩子長大后能承繼巴山蜀水的靈氣,在華夏復興中有所作為。
相識于獨到的文章
我與宋蜀華先生(1923—2004)的相識,緣于先生的一篇文章。那是40年前的一個秋天,作為有幸通過高考獨木橋踏入大學校園的一分子,對身份變換的激動、對未來前景的期盼、對專業(yè)知識的渴求,伴隨著滿校園《外婆的澎湖灣》歌曲韻律,童年的幻境漸漸遠去,青春的夢想在內心瘋長,促使自己在大一的第一個學期除學習必修課外,還開始關注學校的學術動態(tài)。因所在的中央民族學院(現(xiàn)中央民族大學)歷史系包含中國史、民族史兩個專業(yè),民族研究是特色,我和我的同學們更多關注民族研究方面的動態(tài)。也正是這個時候,中國民族學會陸續(xù)編輯出版了《民族學研究》第一至第四集。這些文集是改革開放后中國民族學、人類學界短短數(shù)年理論研究的精華,里面既有老一輩民族學、人類學家吳文藻先生、費孝通先生、林耀華先生的力作,也有民族學、人類學界部分青年學者的文章,其中一篇題為《中國的民族學研究必須和歷史學緊密結合》的文章引起我的注意。作者不僅闡述了國外民族學研究的各種流派,還通過豐富的中國歷史典籍、中國民族志的活化資料,論證了中國的民族學研究與歷史學相結合的必要性和重要性。
這篇署名宋蜀華的文章,置于論文集不太顯眼的位置。就當時而言,自己可能更多的還是因為歷史學專業(yè)本身——史學情節(jié)較重的緣故,對這篇文章情有獨鐘;到后來才漸漸悟出這篇文章是作者對民族學中國化的強烈呼吁,也是對國外民族學歷史學派研究方法的強力推薦。當然,最初我還不知道作者是學校一位主管科研的副院長(相當于現(xiàn)在的副校長),同時還是一位有海歸背景并具有深厚人類學素養(yǎng)的知名學者。
受教于精心的培育
在我上本科階段,宋先生一直都在校領導任上,同時還受國家推薦應邀擔任聯(lián)合國消除種族歧視委員會專家組成員,每年出國參加相關會議較多。雖然從改革開放后國家恢復研究生培養(yǎng)政策伊始,先生就開始領銜招收研究生,但因沒有時間培養(yǎng),同時用他的話說更怕耽誤了學生,故而所招研究生名額都很少,每次只招1—2名。直到1987年,也是我本科畢業(yè)那年,先生領銜的導師組才決定招5名研究生。我們從招生簡章上得知這一消息后,立即奔走相告,決心努力準備,盡量不放過這樣一個千載難逢的跟隨先生學習的機會。
盡管招生名額有所增加,但當時報考研究生的難度仍很大。一是我們考先生的研究生屬跨系考試,雖然平時歷史系的老師都說民族史與民族學差不多,民族學系最早還是從歷史系分出去的,但我們學生知曉,兩者的研究方法是有差異的;二是先生是很有名氣的大家,在民族學、人類學、中國民族史研究、西南民族史研究領域都受到同行高度尊重,慕名報考的人數(shù)不會少,競爭壓力會很大。但要就此放棄機會轉報其他專業(yè),自己還是不愿意的。我們幾位同學于是相互鼓勵,相約努力戰(zhàn)勝其他競爭者,在導師的研究生團隊里勝利會師。結果我們都如愿以償,成功上岸。當我們在復試環(huán)節(jié),介紹我們本科都來自同一個班,并提出先生是否在民族學研究領域特別推崇美國民族學家博厄斯(Franz Boas)的歷史學派時,先生的臉上洋溢出會心的微笑。我想我們當時在場的人都讀懂了先生微笑背后的深意,這是在鼓勵學生們勇于探索,堅定前行。
大約從1987年開始,宋先生不再兼管學校行政事務,但參與校外的學術活動仍較多。即使這樣,先生總要擠出時間給我們上專題課,希望我們在知識結構上能更優(yōu)秀。他給我們上《社會學調查定量定性分析》,結合自己20世紀50年代和60年代在滇西的調查,講解調查方法和調查報告的撰寫;給我們講授古代越人從長江流域出??诘皆瀑F高原再到東南亞的遷徙和文化流變;給我們講授云南西雙版納傣族的農村公社問題以及傣族村社對馬克思、恩格斯農村公社理論的實證價值。他還協(xié)調王曉義研究員給我們講授《民族社會學》、陳克進教授講授《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語言學家張公謹教授為我們開設傣語,支持我們去聽蒙古史專家賈敬顏教授的古典文獻學課。
有一次,賈敬顏先生授課講到高興處還講了宋先生一段趣事,說北大教授洪煨蓮與我校張錫彤教授當年在北大辦了一個專題班,要找一位古文功底深厚的老師去上課。兩位老先生權衡后,直接點名讓宋先生去上課。當時宋先生還比較年輕,圓滿完成了兩位老前輩交辦的任務,并在多個場合提及洪煨蓮先生點名讓他去上課一事,對老前輩的肯定表示感謝。宋先生不僅古文功底好,英語也非常棒,在所參加的國際會議上都能流利地使用英語。記得有一次給我們上課前,他給我們聊起早上外臺報道廣州一名劫機犯手持木柄手榴彈脅迫飛機改變航向一節(jié)。當時我們只能通過中國國際廣播電臺囫圇吞棗聽個大概,而先生卻能辨析出木柄手榴彈。先生具有如此高的英語水平除了擁有多年留學背景外,按其愛人黃璞老師的話說,“他特別有語言天賦”。
得益于學養(yǎng)的浸潤
1947年至1949年期間,宋先生在澳大利亞悉尼大學攻讀碩士學位,師從著名人類學家厄爾金(A·P·Elkin)教授,對人類學進行了系統(tǒng)研學。按常理,回國后他完全可以選擇一個人類學開設課程比較完整的高校,從事本專業(yè)的教學與科研,而且可把研究點選在東部或中部漢民族居住區(qū),對材料獲取和實地考察都會方便很多。但是,宋先生卻在新中國成立后參與幾起中國少數(shù)民族調查研究后,毅然將自己的精力比較多地投放到中國少數(shù)民族的研究上。他認為,在中國少數(shù)民族殘存的社會發(fā)展形態(tài)中,能發(fā)現(xiàn)并找到人類社會演進的案例,對研究人類社會早期發(fā)展形態(tài)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他同時還認為,一個優(yōu)秀的人類學工作者應當以研究對象的發(fā)展為使命,幫助這些研究對象群體發(fā)展繁榮進而實現(xiàn)各民族共同進步。這些觀點比較集中地反映在由他執(zhí)筆發(fā)表在《歷史研究》1962年第5期上的《對我國藏族、維吾爾族和傣族部分地區(qū)解放前農奴制度的初步研究》一文中。
不僅如此,他還十分熱衷于向國外介紹中國民族現(xiàn)狀和民族研究個案的價值,引起國際學術界對中國少數(shù)民族研究的廣泛興趣。1983年,當他在墨西哥大學開展學術交流結束后,該校立即以西班牙文出版他的講義,給予定名為《中國民族問題研究》,以此表達對中國民族研究成效的肯定和對宋先生研究觀點的贊譽。
宋先生的研究方法充滿了辯證思維。他總是立足于民族學、人類學的內在機理,在觀察、分析中注重從個別到一般、從現(xiàn)象到本質、從實踐到理論,引人思考,發(fā)人深省。在他參與調研和起草的幾個滇西民族社會調查報告中,我們總能讀到通過實證揭示的理論方面的內容,讓人耳目一新。20世紀80年代中期,在林耀華先生主編并獲得中國高等教育教材一等獎的《原始社會史》一書中,宋先生執(zhí)筆撰寫的“農村公社”相關章節(jié),運用大量國內外資料,將人類社會從原始公有制向私有制過渡階段的農村公社演繹得惟妙惟肖,儼然一幅村社形成、發(fā)展、蛻變的生動畫卷。宋先生的文章和著作文筆洗練,思維縝密,邏輯清晰。他的《百越》一書,論及古代越人的活動時間長、范圍廣,而全書卻不到20萬字。他的每篇文章讀后都會給人以啟迪,但很多文章都控制在數(shù)千字。
宋先生雖然學術造詣很高,但為人始終進退有度,謙遜低調。他的一位同事(即曾任翦伯贊秘書的吳恒教授,也是《原始社會史》的主要撰稿人之一,常與之搭檔組成導師組招研究生)在一次閑聊中非常感慨地對我說:“這么多年,我與老宋沒有紅過一次臉!”中山大學的人類學老前輩梁釗韜先生去世后,該校人類學方面一時難以物色到比較合適的博士生導師。梁先生的幾位博士生經校方推薦來中央民族學院聯(lián)系指導教師。吳先生在指導其中一位學生的博士論文時,認為該文涉及荊楚文化,讓該生呈宋先生把一下關。事后吳先生碰見宋先生問及此事,宋先生謙虛而風趣地說:“老吳,我已經看過了,我只是把你用鉛筆改過的地方用圓珠筆描了一遍?!庇纱丝梢?,他們作為民族學的老前輩,彼此間是十分尊重和友好的。
宋先生不僅對同事真誠相待,對學生也是嚴管厚愛,要求學生誠實做人,公道正派,低調謙虛,踏實做事。因此,在他領銜招收的研究生中,無論博士還是碩士,無論后來為省部級干部還是專家教授,大都能從先生的學問和為人中汲取滋養(yǎng),點亮自己多彩的人生。
宋先生有生之年連續(xù)三屆擔任中國民族學會會長,連續(xù)三屆擔任聯(lián)合國消除種族歧視委員會專家組成員,為推進民族學人類學中國化進程,為國際社會消除種族歧視作出了重要貢獻。
在先生100周年誕辰之際,謹以拙作,茲以紀念!
(文中部分圖片來源于楊筑慧《宋蜀華:師德生輝》一文,部分圖片來源于作者珍藏)
作者單位:中共四川省委黨史研究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