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奮
附近有家雜貨店,偶見店主拿一個雞毛撣子撣灰,問其價格,15元1根,但見他動作輕盈如揮水袖,不禁勾起兒時回憶。
那時節(jié),幾乎家家都有雞毛撣子。是否上海人家,但看有無雞毛撣子。平時它安靜地插在瓶里、罐里,慈眉善目的,身材也窈窕,大人一逢周末或節(jié)慶,就請它除灰,東撣撣,西揮揮,既不會損傷古董的“包漿”,也不用擔心會失手把東西摔壞。問題是,看去“慈眉善目”,其實它一旦變臉是很可怕的,其味道有個專屬的說法:“辣豁豁!”直至今天,我們?nèi)匀缓敛恢M言對它的懼怕。
五六十年代的家庭教育,似乎普遍流行體罰。而且,各家有各家的“刑具”。我們家首推雞毛撣子,往往由它完成最高的道德審判。
那一天,母親要我去菜場買5分錢雞毛菜。路上,11歲的我動了歪腦筋,事情的緣由是我一直癡迷著“彈皮弓”而不可得。
彈弓,可彈魚,可打鳥,可開仗,沒有彈弓,同伴都看不起我。一支彈弓才5分錢,但家里認為是闖禍的根由,是壞孩子的象征,故而無論如何不給買。
“如果,”我想,“如果每次買菜都揩油一分錢呢?那么揩油五次,不就可以買一支彈弓了嗎!”想法雖好,現(xiàn)實骨感。少買1分錢的雞毛菜,大人可是看得出的,怎么辦?想了半天,忽然發(fā)現(xiàn),看似賣完的菜筐里,底部其實還有不少散落的殘菜,把幾個菜筐合并,庶幾可矣!于是在菜場阿姨憐憫的眼光里,我把菜籃裝滿了,回家居然也混過去了,母親只是有點詫異:雞毛菜一向是一扎扎地很整齊的,為什么面上的雞毛菜如此亂,而下面的菜仍然很整齊呢?
從此,為了一支彈弓,我一有機會就揩油,家里不會天天買雞毛菜,但只要被我逮到一次,我就能發(fā)1分錢的財??煞e累到4分錢的時候,出事了。母親畢竟是女人,細心的她發(fā)現(xiàn)每次我所買的雞毛菜都是上面凌亂而下面整齊,這樣的現(xiàn)象,要么是菜場阿姨欺負我,要么就是其他的蹊蹺。
它一旦變臉是很可怕的,其味道有個專屬的說法:“辣豁豁!”
她后來很后悔把疑惑告訴了父親,因為素有道德潔癖的父親馬上就跟蹤我,發(fā)現(xiàn)了一切。他不來驚動我,而是回家審訊我,這樣我就有了兩項不得了的罪名,偷盜和撒謊。于是在母親的哭求聲中舉起了雞毛撣子,只聽“呼”一聲,我舉手一擋,立即一條紫痕紋起,再一擋,再一條,一共五條。
事后贓款追回,并罰我在家抄醫(yī)書一周,不得外出玩耍。
我就這樣怕上了雞毛撣子,它像個蓬頭細腰單腿的獰鬼,見我就有噬撲之態(tài)。
多年后,看此事,父母無疑是深受所謂“小時偷針,大時偷金”之說的影響,其實此說大錯,錯就錯在對兒童的言行作成人化放大,作成人化解讀,最后還以暴力進行所謂的矯治。比如小孩弄丟了玩具后,撒謊說“不知道”,這其實是人趨利避害的本能,你卻說他“骨子里的不誠實”,至于嗎?!又比如,幾個男孩女孩玩“定終身”的游戲,他們才六七歲,懂什么“男歡女愛”呢,你卻認定他們“人小,心不小”,超早戀,或性早熟,從此大興男女之大防,再不讓一起玩耍,那不正是你有病嗎?!再比如,孩子考試不及格,回家后偷偷模仿家長簽字交卷,事后被發(fā)覺,批評他當然是必要的,但你能據(jù)此推斷這個孩子“從小就道德敗壞,長大做會計,一定是做假賬的高手”嗎?
我花了15元,把那根雞毛撣子買回了家,對兒子說,你看它慈眉善目的,身材也窈窕,它的故事什么時候也對你說說。
千萬別把你的孩子當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