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文月
宮崎駿與鈴木敏夫(左)
舉世聞名的宮崎駿動畫,實際上背后有一個名為吉卜力工作室為班底把創(chuàng)意化為影像。隨著宮崎駿年事已高,吉卜力的后續(xù)發(fā)展也被打上問號。
今年下半年,吉卜力工作室在東京召開新聞發(fā)布會稱,日本電視臺擬通過收購股權,將其納為子公司,接管經營方面的工作。收購完成后,日本電視臺將擁有該工作室表決權的42.3%。日本電視臺會長杉山美邦強調:“在動畫方面我們是外行,會最大限度尊重吉卜力的創(chuàng)作體制?!?/p>
對于全世界的日本動畫迷來說,即便得知吉卜力因獲大公司支持而度過存續(xù)難關,也不由得感到唏噓。正如一位日本網友的評論:“也就是說,沒有找到宮崎駿的后繼者對吧?跟手冢治蟲那時候一樣?!?/p>
吉卜力的“老字號”牌子保住了,但味道能保持一樣嗎?
在日本東京近郊的小金井市,坐落著一幢三層高的白色小樓,寧靜別致,草木蔥郁。小樓窗邊的工作桌前,一位老人正凝神盯著畫紙,似乎在挑戰(zhàn)想象力的極限。他系著米色棉麻圍裙、戴黑框眼鏡、須發(fā)花白,看行頭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手藝人,用他自己的話形容:“如果是福爾摩斯的話,大概看我一眼,就會說‘你是動畫師吧。”
這里就是眾多宮崎駿動畫誕生的第一現場——吉卜力工作室。
吉卜力工作室是導演宮崎駿與好友高畑勛、鈴木敏夫于1985年成立的動畫工作室。起初,這只是一個方便“鐵三角”團隊展開自由創(chuàng)作的“據點”,轉眼38年過去,該工作室已制作發(fā)行了20余部長篇動畫電影。吉卜力的作品以豐富的想象力、清新自然的2D手繪與真摯美好的情感著稱,不僅多次摘得日本票房年冠,也在國際影展頻頻斬獲大獎,成為世界電影史上一支重要的東方力量。
一般來說,動畫電影是圍繞劇本形成項目,而宮崎駿卻習慣以原畫作為創(chuàng)作起點。他會先畫出數十張?zhí)祚R行空的概念圖,再在此基礎上繪制包含人物動作與對白的分鏡腳本,這些手稿就是一部新作品的“種子”。接著,吉卜力上百人的作畫團隊開始投入創(chuàng)作,他們的任務是讓靜態(tài)的分鏡“動”起來。因為堅持手繪,5秒鐘的動畫通常要制作1周才能完成,不僅如此,所有畫稿還要經受宮崎駿本人的審核與修改。
“這里的創(chuàng)作就像是在他的大腦中垂下一根釣魚線?!奔妨ぷ魇疑玳L兼制片人鈴木敏夫曾說?!凹妨Α比齻€字保證了導演創(chuàng)作風格的絕對自由,但也意味著作畫執(zhí)行與人才甄別上的絕對嚴苛。有評論者甚至指出,吉卜力基本上算是宮崎駿的“個人商店”。
上世紀50年代,弗朗索瓦·特呂弗等法國新浪潮派電影人提出了“電影作者論(auteur theory)”,認為電影背后最重要的“作者”是導演,而不是常被誤認為的其他流行元素。到了60年代,這一理論已成為世界范圍內電影創(chuàng)作的主流思維,翻譯成日語,就是“作家主義”。
2022年10月12日,日本愛知,吉卜力主題公園
38年過去,該工作室已制作發(fā)行了20余部長篇動畫電影。
“作家主義”影響戰(zhàn)后日本動畫的一次較為直接的表現,是東映動畫于1963年推出的電影《淘氣王子大戰(zhàn)蛇》。該片導演芹川有吾革新性的剪輯構圖嘗試,開啟了日本動畫創(chuàng)作從動畫師中心到導演中心的轉向,推動行業(yè)進入飛速發(fā)展階段。巧合的是,此片的導演助手正是高畑勛。也是在那一年,大學剛畢業(yè)的宮崎駿進入東映,開始在高畑勛手下擔任作畫師。
1978年,在德間書店做了6年編輯的鈴木敏夫被調去參與日本首部動畫雜志《Animage》的創(chuàng)刊籌備。彼時對動畫不甚了解的鈴木因一次磕絆的采訪邀約,與高畑勛、宮崎駿“不打不相識”,后發(fā)揮其獨特的宣傳才能,促成了宮崎駿作品《風之谷》的漫畫連載與電影制作。1985年,在德間書店的投資下,吉卜力工作室正式成立。
大幕拉開,年逾四十的宮崎駿和高畑勛終于得以獨立展開創(chuàng)作,鈴木敏夫則為他們擔綱制片人,負責工作室的宣傳經營。這種“作家主義”模式讓兩位導演的才能得到了最充分的燃燒,然而所有人都知道,時間與體力并不是用之不竭的燃料。5年前,高畑勛因肺癌不幸離世。
動畫電影《淘氣王子大戰(zhàn)蛇》劇照
因為堅持手繪,5秒鐘的動畫通常要制作1周才能完成。
“一不留神,宮崎駿已經82歲,我也75歲,該對年老的弊害做好覺悟了。”在收購發(fā)布會上,鈴木敏夫無奈道,“做了許多嘗試后我們才發(fā)現,要尋找并培養(yǎng)一位有前途的導演追隨宮崎駿的腳步是多么困難。”
其實,在工作室成立之初,宮崎駿就意識到人才培養(yǎng)的重要性,提出過許多創(chuàng)新舉措。比如打破日本動畫界“計件式”的工作形態(tài),長期雇傭正式員工,以及對新人實行從短片到電影的階梯式培養(yǎng)等。但是,在堪當后繼之任的動畫導演培養(yǎng)上,他遠非一位優(yōu)秀的“老師”。
在培養(yǎng)新人時,吉卜力一直采取較為靈活的“企畫主義”,即先確定劇本,再組織制作班底的項目中心制。然而,宮崎駿多年來習慣于創(chuàng)作中心的位置,并不是那種項目敲定之后就能靜觀事態(tài)發(fā)展的人。當后輩的動畫風格與他的想法不一致,這位“天才師匠”總是免不了下場“指導”幾番。
對于年輕創(chuàng)作者來說,若積極接受并樂在其中,就可能淪為對宮崎駿的拙劣模仿;但若拿出作者精神對抗到底,難免在高壓下身心俱疲,甚至分道揚鑣。這就是吉卜力在經營和人才培養(yǎng)上的矛盾之處。也因此,即使這里涌現過一批由年輕導演掛帥的作品,且大多取得了非常亮眼的成績,但鈴木敏夫還是坦言,培養(yǎng)后繼者的嘗試“最終是失敗的”。
1993年,首次由吉卜力年輕團隊主導制作的電視電影《聽見濤聲》登上日本電視臺。這部縈繞著酸甜之味的青春物語,讓90年代的日本年輕人感到眼前一亮,“是宮崎駿、高畑勛這樣的老爺爺做不出來的”。
然而,該片在播出后卻被宮崎駿批評“太現實了”“難得做動畫,卻沒有加入想象力”。不知是否因為作者意氣,宮崎駿的下一部作品也選擇了青春題材,由他親自負責編劇及原畫,并提拔自己的“愛徒”近藤喜文挑戰(zhàn)導演一職。這部電影,就是1995年的日本本土電影票房冠軍《側耳傾聽》。
動畫電影《聽見濤聲》《側耳傾聽》劇照
近藤喜文是一位非常有才華的動畫師,早年就是與宮崎駿相鄰而坐的后輩,在吉卜力的作品中,他一直起到不可或缺的作用。據稱,當年在聽說近藤被派去《螢火蟲之墓》的作畫團隊時,宮崎駿還抱怨:“我就說自己得了腱鞘炎,明天就住院去。我可不想被別人指指點點的,說我因為阿近被人搶了,心里不痛快?!?/p>
就是這樣一位被如此信任偏愛的動畫師,真正與宮崎駿并肩創(chuàng)作時,也難逃與他一“戰(zhàn)”。在制作現場,宮崎駿與近藤接二連三發(fā)生沖突,導致兩人關系急轉直下。電影完成3年后,近藤因病早逝,成為了所有人的遺憾。
盡管如此,吉卜力并沒有停止對另一種“宮崎駿動畫”的探索。后來,工作室實行了更加徹底的“企畫主義”路線,從策劃到劇本都由制片方完成,然后交給年輕導演進行原畫制作。宮崎駿也開始避免與導演過多交談,甚至不去現場、不檢查分鏡,只是參加試映。
其中,米林宏昌的《借東西的小人阿莉埃蒂》(2010)以及宮崎駿長子宮崎吾朗的《虞美人盛開的山坡》(2011)是較為成功的代表,它們都是當年的日本本土電影票房冠軍,也得到了宮崎駿的認可。然而,米林宏昌在2014年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宮崎吾朗也多次表示無意作為“二代”繼承父親的公司。至此,吉卜力不得不開始尋求大公司的支持以延續(xù)經營。
“說真的,宮先生和我都很任性,只憑自己的喜好來做事。因此,在人才培養(yǎng)等許多事務上都‘偷懶去了。”鈴木敏夫在收購發(fā)布會上說。
兼具高品質與高辨識度的“吉卜力風格”,也意味著產出效率低、資金投入大,以及導演權力的高度集中。近年來,隨著核心主創(chuàng)逐漸走向年邁,該工作室后繼發(fā)展乏力的問題愈加突出。
可以說,這則收購新聞就像樂曲臨近尾聲的一段漸強音,道出了一直以來信奉導演中心制的日本商業(yè)動畫難以持續(xù)的問題。
宮崎駿與高畑勛式的“作家主義”,最大程度保留了影片的個人印記與手工質感,與之相對,迪士尼式的“企畫主義”瞄準更長久的發(fā)展與更多的商業(yè)化可能,頗受當下的年輕創(chuàng)作者推崇。在CG和AI技術風起云涌的時代,不管是對于吉卜力還是整個日本動畫創(chuàng)作體制而言,動畫人才的培養(yǎng)與轉型是一條布滿挑戰(zhàn)之路。
在CG和AI技術風起云涌的時代,動畫人才的培養(yǎng)與轉型是一條布滿挑戰(zhàn)之路。
動畫師近藤喜文
動畫電影《魔女宅急便》《千與千尋》劇照
回過頭看,吉卜力與日本電視臺達成收購既是有跡可循,也是一個容易被粉絲接納的選擇。自1985年首次在電視上播放《風之谷》以來,日本電視臺一直在其電影節(jié)目《金曜Road Show》上獨播吉卜力工作室的作品,以《魔女宅急便》為契機,還作為出資方與宣傳伙伴與吉卜力長期保持合作。值得一提的是,在宮崎駿名作《千與千尋》中,女主角千尋的原型,正是日本電視臺電影部奧田誠治的女兒,他曾多年負責吉卜力相關業(yè)務,與工作室主創(chuàng)們相處融洽。
談到吉卜力的未來運營方向,鈴木敏夫認為,“工作室需要真正的經營者”。一方面,吉卜力向來只制作長篇商業(yè)動畫,但更適合的做法是“通過制作動畫連續(xù)劇給年輕人機會,因為宮崎駿和高畑勛導演也是這樣成長起來的”;另一方面,吉卜力角色周邊、展覽、美術館和主題樂園等IP衍生產業(yè)逐漸走入正軌,也需要不斷開發(fā)維護。
“如果經營者具備健全的野心,不輕易言棄,吉卜力有成為世界性動畫公司的機會?!彼a充說。
過去38年,吉卜力的作品一直回應著時代,用一座愛與狂想的王國接納人們的迷茫、對立與失落,由此,也將日本動畫市場從兒童、御宅族等群體真正推向了全年齡、全世界的觀眾。宮崎駿曾言:“你得有用電影改變世界的決心,哪怕什么都沒有改變。這才是電影制作者的意義?!痹谑召復瓿珊?,無論這個為他量身設計的工作室會走向何處,這樣的理想,已經成為他留給動畫界最寶貴的財富。
這幾年,后吉卜力、后宮崎駿時代的說法倒是聽了不少,主要是指新海誠、細田守、庵野秀明等導演新秀。他們的作品各有突破與特色,其中不乏將CG等新技術運用純熟的團隊。如今,他們要面臨的是線上視頻平臺流行、動畫粉絲需求細化、AI生產內容等新的挑戰(zhàn)。新時代有新時代的做法,明天的風向自然與今天的不同。
下一個抓住風向的人,會是誰呢?
責任編輯何任遠 hry@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