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穎君
一
我哭著從床上驚醒。
醒來后的世界黑黢黢的,分不出什么顏色。只有兩片床簾始終伸著暮靄般的腕子,輕軟地孕著蜷在絨毯中的孩童。我抓過仍在枕邊熟睡的手機(jī),那光仿佛帶著被驚擾清夢的憤慨不平,只是敷衍地回應(yīng)著凌晨四點(diǎn)的時間。
我只好放它鉆回枕頭底下,潰然墜下欲裂的頭。狼狽而破碎的夢囈在腦海中響徹起來,拽著我重回幾欲忘卻的夢境深處—那是五年前的家,一具蒼老的軀體沉置在木床上,已然感受不到什么雀躍的生息。
那具身體說,秋天到了,他想出去走走。
我于是支著他的臂彎,陪他一步步向外走著。年輕的心臟貼著他瘦骨嶙峋的肋骨,近乎可以聽到深居其中的,臟器的呻吟。
然而,他終究沒有走出這個家門。我扶著他在陽臺的椅子上坐下。陳舊的木椅掉著細(xì)小的碎屑。
他問,春天會來嗎?
我凝視著他瘦削的、褪了脂肪的面頰。它凹在顴骨和頜骨之間,隨著舌的翕動輕輕微聳。
死的氣息藏在他凹陷的輪廓里,生用他血管的脈動計算著春秋的距離。
再度醒來時,陽光已經(jīng)普照大地。這夢就跟夜的腳步退去了般,再尋不得它的蹤跡。我洗漱完,背起書包,恍然看見手機(jī)里有一條未接來電。
“喂,媽,什么事?”
“沒什么,就是你爸生病了。腎結(jié)石……”
我頓住了腳,秋葉簌簌地飛旋到腳下。那是一張棕褐的葉,圓而扁的心形里有著曲曲折折的枯槁的葉脈,細(xì)密憔悴得好像母親花白的頭發(fā)。
二
我撥通父親的電話,嘟嘟的脈沖聲在耳膜上連成心跳的旋律。
“媽媽說你是因?yàn)閷W(xué)家庭教育,天天五點(diǎn)鐘早起,晚上又熬夜,所以才會生病的?!?/p>
父親沉默了。良久,才從齒縫間擠出幾個字。
“她根本就不懂。老是在那指責(zé)、命令……”
病痛封住了他的嘴。身為與父親一同度過二十載光陰的人,我已然知曉他的所思。
我將安靜的空間留給他休養(yǎng),繼而撥通了母親的電話。
“我的意思是,我們可以多理解爸爸一點(diǎn)兒。雖然他每天熬夜對身體不好,但是他的目的是教育好我弟呀?!?/p>
“我已經(jīng)很理解他了。我做好家務(wù),煮了飯給他吃,還要管你弟的學(xué)習(xí),他還要我怎樣?你心疼你爸,誰來心疼我呢?”
沉默變成了手機(jī)屏幕上紅色的掛斷鍵,而后又變作睫毛間的光點(diǎn)。我將那些光點(diǎn)蹭到手上,再讓它們消失在灰青色的褲腿間。眼前的世界忽而含混起來,秋風(fēng)、落葉、皙白的天空,變成一團(tuán)團(tuán)蠟粒,在兩口灼熱的晶狀體前,融成一鍋稠液。
我忽然覺得,死不僅是軀體的葬禮,更是愛無力的挽歌。
三
我下定了決心,要與死搏個勝負(fù)。于是,原本被忘卻的記憶便復(fù)蘇萌動起來了。
同為夢里五年前的那個秋天,放學(xué)回來的年幼的孩童,不知怎的再尋不見爺爺?shù)纳碛?。爺爺?shù)纳拖裨谇艋\里翹首以盼的待春的蝴蝶,永遠(yuǎn)被困在了那個寒冬。
換了一個時令的盛夏,我還是沒有見到外公的笑顏。阿爾茨海默病蠶食著他的記憶,外孫女的音容正一載一載如抽絲剝繭般離開他的光陰。疾病如天外橫禍的流星隕石,在他的記憶網(wǎng)絡(luò)中砸下兩個巨坑。
傍晚的落日滑到疏竹梢頭,幾只烏鴉正對著天邊的薄云啼叫。
而父親開車送我回學(xué)校的路上,天氣同樣晴朗。父親喜歡聽家庭教育,他隨手點(diǎn)開一個視頻,帶我聽完了一個普通人的一生。
我躺在病床上,恍惚間看見了父親、母親,以及我的妻子。我跳下床,朝他們跑去。他們的身影漸漸在風(fēng)中消失不見,我也從一個耄耋老人,變作中年、青年、孩子,直到成為一個小小的嬰兒,最后與他們?nèi)跒橐惑w。
他的臉好像也跟爺爺、外公的臉交疊在一起。
我這才意識到,父親也早已是個年過半百的中年人。
可我突然分不清了,分不清夢里那具失了生氣的軀殼到底是誰的。我本能地以為那是逝去的爺爺,可我又怎敢確信,那夢是五年前的?而不是一年后的?兩年后的?抑或二十載春秋后的?
爺爺會恨我嗎?恨我在他生病的前一天,還朝他發(fā)著脾氣怒吼“我再也不想看見你”?恨我在他長辭的兩周前,仍固執(zhí)地備戰(zhàn)中考,而不多關(guān)懷一下歲已遲暮的他?
自嘲的諷笑從死亡的深淵中洞洞地蕩開。那聲音笑我在記憶里撈尋碎片的悵然,譏我不諳世事的悔意。
“人啊,總是看不見生的可貴,用否定和謊言搪塞愛的契機(jī),直到死時才幡然悔悟。”
四
校園的自習(xí)室與生活區(qū)之間橫著一條小路,周遭落滿了參天的林木。每每穿梭其中,總能聽聞秋蟬細(xì)噪,鳴蟲夜吟。
幸而自己是學(xué)中文的,總喜摘錄些詩文的只言片語,過路時朗朗誦上幾句。那日,就著蘇軾的《赤壁賦》細(xì)細(xì)品味,滿林的秋風(fēng)簌簌飄搖,在交替往復(fù)的秋時中褪了舊葉,換了新綠??蔹S落進(jìn)泥里,待來年生出新芽。
隱形的能量便在其中流動循環(huán),往復(fù)不停,無所歇息。
那么,人也像這樣循環(huán)往復(fù)嗎?
那么,死也是其中的一環(huán)嗎?那片枯葉的逝去,母親華發(fā)的脫落,也是生命的一環(huán)嗎?
那么,一片葉、一棵草、一個人的誕生,也是生命的一環(huán)嗎?我們降生到這世上,集萬千能量于一身,從細(xì)胞到組織到器官,都是能量特定組合的結(jié)果嗎?
恍惚間,我聽到草木生長的聲音,聽到泥土翻動的聲音,聽到陽光傾落的聲音。這小片自然宛若一泓宇宙,舉手投足間,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
于是我想,死,只是人歸于自然的贊禮吧?;昱c肉分離了,能量四散了,卻仍在世間生著,不過以另一種無言無覺的方式活在每個人的一吐一息、一顰一蹙中。
我用手輕撫那粗峋的樹干,就像撫著死在每個臨別之人臉上刻下的深坑。
晝林暑漸祛,清蟬響滿山。
五
我慢慢、慢慢地想起來,另一些早已被我遺忘的記憶。
戀生的爺爺,在最后一次被推出化療室時,沉緩地?fù)u了搖頭。
那天我趕到爺爺跟前,將耳朵貼在他的呼吸機(jī)上。那聲“好好做人”的囑咐,帶著他生命的余暉,變成我余生的光芒。
“阿英的女兒呢?”
我坐在床沿,聽外公嗔怪母親的遲歸、外孫女的缺席??v然時空的紊亂讓他錯認(rèn)了面容,但那些重要的輪廓仍如走馬燈般停在他浮光掠影的光陰里。
“人老了之后,就像個小孩兒。萬物都會回歸原點(diǎn)?!彼臀业叫iT口的父親如此說道。
我望著車窗外的婆娑樹影,突然意識到,父親還能這樣送我多少次呢?
“對不起,爸,那天我不該在車上跟你發(fā)脾氣?!?/p>
同是那片樹林,我撥通父親的電話,誠懇地跟他道歉,而后聽他高談闊論。笑聲乘著清風(fēng)圓融在沉暮中—寂靜的夜里,父親像星子一般,跨越了時空,照亮后繼來人的路。
我慢慢、慢慢地意識到,人活一世,本就奇跡一場。人世徘徊一遭,無外乎必然在塵世間浮沉,在現(xiàn)實(shí)與理想中斗爭。無論臨走之時通透或蒙昧,只要面對滄海桑田曾上下求索過,便皆可敬、可畏。
于是,死便成為一世生命,最為崇高的贊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