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我偷了你的腦子（上）

一個人坐在圖書館，我留戀地看著四周顏色泛黃、破舊不堪的書，像對朋友作最后的決別，然而它們一動不動地待在架子上，無動于衷，似乎毫不為即將到來的末日擔(dān)心。

再過十幾分鐘，這世界上最后一家圖書館就將永久關(guān)閉，所有圖書都會被當(dāng)作垃圾處理。

兩年前，一項劃時代的新技術(shù)問世，這項技術(shù)能將所有數(shù)學(xué)、文學(xué)、法學(xué)、教育學(xué)、軍事學(xué)等的知識載入芯片，再植入人的大腦，變成倉庫式副腦。技術(shù)的發(fā)明者是馳名全球的萊諾大師，他被公認為是這個世界上最聰明的人。如果不是因為晚年發(fā)瘋住進了精神病院，他或許還能破解更多難題，為人類帶來無盡的福祉。芯片技術(shù)發(fā)達后，圖書館便成了保守與落后的代名詞，無數(shù)人抨擊它的存在。是??！它們占用著巨大的空間，需要許多人力維持運營，更重要的是，圖書館在現(xiàn)實中早已失去了實際作用，連續(xù)幾個月甚至一年都沒有讀者光顧，人們需要什么知識在副腦中自行搜尋即可，誰還會特意跑到這里來查閱呢？

于是，全世界的圖書館倒閉速度如同北極的雪崩，鋪天蓋地席卷而來。但不知何故，“芯片之父”萊諾大師卻熱心地創(chuàng)辦了這家私人圖書館，如同一位戲劇大師全情投入指導(dǎo)幼兒園小朋友過家家一樣讓人感到不可思議。要不是他的豪富與超人的執(zhí)著，圖書館不可能堅持到今天。

說起萊諾先生，簡直是世界上最不可捉摸的人，他是天才、瘋子與慈善家的矛盾結(jié)合體。他一生未婚，天賦極高，每過一段時間就發(fā)布一項重要的科研成果，有的甚至糾正了人類長久以來的誤判，這使他成為科學(xué)家中的大神級人物。同時，他在慈善方面達到狂熱的地步，不間斷地造福社會，捐款捐物，其貢獻中也包括這家免費開放的圖書館。

然而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萊諾先生固執(zhí)地拒絕任何獎項與榮譽，從不在公眾面前拋頭露面。諾貝爾獎委員會為他頒獎，他不僅沒去領(lǐng)獎，反而將替他領(lǐng)獎的學(xué)生逐出師門，聲稱永不相見。所有人都無法理解他這么做的原因。大概這就是科學(xué)家的古怪之處吧！有超人的智慧就會有超人的行為，否則也就跟大家一樣變成普通人了。

然而，這位泰斗級人物命運多舛（chuan），不知為什么會精神失常。有人認為他不斷破譯上帝的意志，如同把天火盜給人間的普羅米修斯，因此受到了嚴厲的懲罰。這位曠世奇才瘋掉后，漸漸淡出人們的視線，那令人炫目與驚嘆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生涯也戛然而止，去年又傳來萊諾大師病故的消息。由于他在多個領(lǐng)域無與倫比的貢獻，他受到了國葬的禮遇，國民對他的愛戴和感激不言而喻，全世界也都為他默哀。但他身故后再沒有人愿意拿出巨額資金維持這間圖書館的運營——誰都知道這是徒勞無益的事。而喜歡懷舊的我，則成為這間圖書館最后的讀者，親眼見證它徹底消失前的樣子。

“先生，閉館時間到了，雖然我很想跟您說一聲明天見……”一位神情憔悴的管理員走過來，他的臉上寫滿了沒落與哀傷，像無法挽留即將逝去的親人。他或許是萊諾家族的人吧。

“請問，這本書我可以帶走嗎？想留個紀念?！蔽蚁蚬芾韱T晃了晃手中的書，它原本放在離出口處最遠的架子上，且在最高、最邊緣的地方，落滿灰塵，我爬上自動升降機費了好大勁才把它取下來。它看上去有些特別，比普通的書寬一些、高一些，拿在手里卻輕飄飄的。體積和重量似乎很不搭配，封面也空空如也，咦，竟然沒有書名？這是一本什么書？我隨意翻動了幾下，里面似乎不是印刷字，而是龍飛鳳舞的手寫體，是誰制作了這樣精致的手寫書？來不及在這里仔細翻看，我決定把它帶回去。上一個讀到它的人會在多少年前？幾年、十幾年、幾十年？或許問世以來就沒有被閱讀過吧！如果書有知覺，被胡亂丟棄在那樣不起眼的角落，一定也很沮喪、寂寞吧！里面到底是什么內(nèi)容？我隱隱有些好奇。

“好的，先生，只要您喜歡請帶走吧，明天這些書就會進入焚燒爐，這里也將成為人工智能研究中心。感謝您的光臨，您是萊諾圖書館最后一位讀者?！惫芾韱T落寞地說。我鞠了一躬，一步一回頭地走了出去。這個世界像被突然而至的潮汐巨浪裹挾著，不顧一切地飛奔向前，任何慢吞吞的回眸或不舍都會被認為不合時宜。

回到家，我翻開那本書。很奇怪，這并不是一本正式出版的書，不多的頁數(shù)全是手寫體，字跡十分漂亮，讓人看著賞心悅目。許是害怕歲月的侵蝕，字寫在極厚的紙上。紙的厚度與韌性超乎想象，慢慢摩搓幾下，我才發(fā)現(xiàn)這并不是紙，應(yīng)該是仔細鞣制過的羊皮之類，墨水也不是普通的墨水，因為當(dāng)我不小心把杯里的咖啡濺到書上時字跡并沒有模糊，依然清晰如初。

我在扉頁上發(fā)現(xiàn)書名：——《對不起，我偷了你的腦子》，署名萊諾，時間2055年8月27日，竟然是20年前寫的。好奇怪的題目，誰偷了別人的腦子？腦子怎么能偷呢？偷來干什么？我的好奇心達到了頂點，迫不及待地讀了起來。下面就是這本手抄書的內(nèi)容，我發(fā)誓沒有任何篡改和遺漏。

1

有緣人，當(dāng)你看到這本書時，我大概已不在人世，或者已徹底瘋掉，不再擁有正常的心智，在這些情況出現(xiàn)之前，我必須說出守在心底的秘密。之所以一直沒有公開，是因為無法承受身敗名裂的下場。但我又無時無刻不在忍受著懺悔的折磨，只有徹底坦白才能讓這種折磨變得輕一些，或許這就是老天的懲罰吧！為了存放這本書，我開辦了這座圖書館，把它夾雜在隱秘的角落，期待有人翻開一閱。我的父親儒雅俊秀，才華橫溢，是國內(nèi)最好的神經(jīng)外科醫(yī)生，他的臨床經(jīng)驗和手術(shù)水平都是一流的，無論切除腦部腫瘤還是“在腦血管上繡花”的動脈搭橋手術(shù)，都從未失手。許多患者慕名而來，只為請他親自做手術(shù)，為此不得不接受漫長的等待。他微笑著接待每一個患者，像縷縷春風(fēng)拂過焦躁的心田。然而他自己的焦躁卻沒有人知道，每每如大山一般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令他焦躁的就是我，唯一的兒子。

我是個笨蛋，從生下來就是，用醫(yī)學(xué)術(shù)語來說叫作“智力發(fā)育遲緩”，3歲還不會說話，不能和任何人交流，動作笨拙，不會表達情緒，無論教多少遍都不能完整寫出自己的名字。剛?cè)胗變簣@沒幾天，老師便對父親說：“對不起，您的兒子或許應(yīng)該送到特殊學(xué)校接受教育，這里不適合他?！边@種委婉的說法換句話就是：你兒子太笨了，學(xué)也沒用，所以回家吧！

父親只好把我?guī)Щ厝?，他不明白，哪怕我遺傳到一點父母的基因，做個普通人、正常人也好啊，可我怎么會是這樣的白癡呢？他因此很不甘心，和做護士的母親請了假在家里專心致志地教我。識字、做算術(shù)、畫畫、聽音樂、看舞蹈、做游戲，想盡一切辦法提高我的智力。但是沒用，我的腦子像塊沉重的石頭，毫無縫隙，沒有一絲開竅的可能。多少個夜晚，他倆看著我熟睡的樣子抱頭痛哭，哀嘆生活的不公。為什么兩個智商很高的人會生下一個笨蛋？將來我的生活何以為繼？就這樣傻傻地度過一生嗎？他們百年之后，又有誰來照顧我？

某一天，父親突然對母親說他要出門幾天，至于去哪兒、做什么并沒有交待。無論母親怎么追問都保守秘密，只說為了孩子他必須這么做。就這樣，他在母親惶惑的眼神中拿了行李離開，一去便是一年。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他去了北歐的失魂島，那里隱居著一位科學(xué)怪人福列，他曾因多項研究觸犯法律而被判入獄，出獄后便從公眾視線中消失了。父親陰差陽錯知道了福列的下落，之所以千里迢迢地跑去找他，是因為他有一項被法律禁止的發(fā)明，叫做“移植腦細胞”，也就是將A大腦中充滿活力的腦細胞取出來，放置在B的大腦中，通過輸送氧氣和營養(yǎng)物質(zhì)等一系列手段，使這些腦細胞扎根在B的顱腔內(nèi)，成為其身體的一部分。而這些引進的細胞會逐漸影響接受者的智力水平和思維方式，使他的整體智商得到顯著改善。這項技術(shù)之所以被禁止，一是因為不知道會對供體產(chǎn)生多大的傷害，二是因為這屬于盜取人體器官。

至于父親最終用什么手段使這個怪人答應(yīng)他的請求，將這項技術(shù)傳授給他，沒有人知道，他也從未提起。

2

從失魂島回來，父親開始一步步實施自己的計劃。每天都在拼命學(xué)習(xí)，閱讀各種“移植腦細胞”的書籍，每次手術(shù)都會寫下心得，一有機會便和國內(nèi)外同行切磋，成為最忙碌、最上進的醫(yī)生。他在我們家的頂層建了一間設(shè)備齊全的手術(shù)室，旁邊則是觀察室，和醫(yī)院的一模一樣，但這里從不允許外人來訪，一天到晚都是簾幕低垂，鎖得緊緊的。我直到8歲那年才第一次踏進這里。8歲前我的記憶沒有多少，懵懵懂懂的，像那些久不放晴的陰天，滿是塵霾霧氣，那么單調(diào)、模糊、不得要領(lǐng)，只記得父母在我眼前不停地流淚、流淚，好像那淚永遠都流不完似的。

某天晚上，父親嚴肅地對我說“我們?nèi)ヒ幌氯龢恰?，后面跟著有些驚慌的母親。我第一次看到母親顫微微地打開神秘的三樓。一股消毒藥水的氣味撲面而來，十分難聞，讓人不由得想馬上退出來。

“親愛的，這樣行嗎？手術(shù)安全嗎？會不會留下后遺癥？”母親惴（zhui）惴不安地問。

“必須手術(shù)了，再不及時干預(yù)，他的智力會永遠停留在這個水平，成為一個不折不扣的傻瓜。”

“我還是有些擔(dān)心。”母親的眼淚涌出來，但她盡量掩飾，竭力保持著平靜。

“不管結(jié)果如何，還會比現(xiàn)在更糟嗎？放心，我已做好了最充分的準備，相信我吧！”父親信誓旦旦地保證。

一個15歲孩子的活體腦組織植入了我的大腦，他在遭遇車禍后顱骨碎裂，被送到父親的醫(yī)院做手術(shù)，父親利用職業(yè)之便偷偷取下一部分腦組織，藏匿起來，當(dāng)晚便在我的頭上開了一個極小的窗口，穩(wěn)穩(wěn)地把它植入進去。這些都是后來母親告訴我的。

手術(shù)后的一天，我忽然想要畫畫，這是8年以來從未有過的沖動。我在爸爸的書房找到畫筆和紙，無師自通地畫了一幅《我們一家》，上面是我們3個人手拉手轉(zhuǎn)圈圈的樣子，每個人都很開心，嘴咧到了耳朵的下方。母親看到后竟激動地抱著我哭起來，淚水多到弄濕了我的頭發(fā)，她說，這是有史以來我做過的最讓她高興的一件事。

“果然有效，那個孩子是繪畫天才，曾經(jīng)無數(shù)次獲獎，他的腦細胞給了你，你也會像他一樣出色的。”她的聲音很低，像是自言自語，但我聽得一清二楚。

家里的氣氛明顯好了很多，父母的臉上有了笑容，而且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他們比同齡人憔悴的臉上開始有了容光煥發(fā)的跡象，而我，腦子里也像閃過一絲微光，它照亮了我腳下的路，不再是漆黑一片。

（未完待續(xù)）